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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曲罷一聲長嘆

采桑子 叶广芩 3822 2018-03-19
悠悠簫聲浸潤在清涼的夜色中,吹的是《滿庭芳》——《夢中緣》中一段。那細膩清麗的曲調,將門外喧囂的聲浪隔斷,把世界變得水一般靜。小院裡樹影婆娑。東側粉牆依然,西側紫藤依然,只是那粉牆已然斑駁,紫藤已顯零亂,月光下,顯出難以掩蓋的破敗來。 花廳亮著燈,簫聲從裡面傳出,使人有隔世之感。然而利用遊廊巧妙改建成的小廚房和里面散溢出的肉末兒炸醬的香氣,則給這《滿庭芳》平添了一層戲謔浪漫之氣。 《滿庭芳》曲牌屬北曲正宮,曲調當順暢柔美,極少跌宕,今日這簫卻吹得晦澀匆忙,宮商錯亂,似輾轉不安的狐兔。又似斷續紛雜的急雨,浮躁中還多了幾分難耐。 我提著行李,繞過曾是開滿芍藥花如今卻變作下水池的土台,鑽過晾滿各色衣衫的鐵絲,向燈光走去。花廳的門虛掩著,門縫裡透出久違了的氣息,這氣息無時無刻不在這個家族的各個角落存在著,雖然時光荏苒,世事更迭,卻仍舊頑強執拗地存在著,熏染著來到這裡的一切人和物。儘管我身著90年代的服裝。進門前也是滿腦子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但自進入這簫聲與月色相融的小院,渾身的燥熱便立即退去,沸騰活躍的思考也彷彿化作固定的符號,在腦海中淡化、隱退,浸來的是淡淡的哀愁和悠久的凝重。我驚嘆角色的轉換竟會這般快捷,甚至驚嘆離家、回家,回家、離家,這幾十年來風浸塵淫,對我竟無多改變……

我在門口久久地站著,看著坐在繡墩上的吹簫人,看著他身後巨大的畫案,還有那粉牆與紫藤。我做女孩兒的時候,他便在這裡吹,在這裡畫,如今依然如故,多少年了啊! 我叫了聲七哥,簫聲倏然而止,舜銓回過身來看見我說,噢,是舜銘嗎?我說是,就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舜銓比我上次見時又老了一些,皮膚上已有皺紋出現。稀疏的頭髮也再尋不出一根黑髮。然而細高的身材依舊挺拔,儒雅持重之氣依舊貫穿於舉手投足之間。 他長得很像他母親。 祖父給後輩們留下的佔了半條街近三百間房屋的偌大府第和東直門外長著百餘棵高大白果樹的大片墳地,在我記事時就已所剩無幾。後來經“文革”的浩劫,更是山窮水盡,四壁蕭然,連吃飯也成了問題。所幸後有政策的落實,部分房產和查抄物品的歸還,才使我們有了這五間花廳和這座荒廢的小院。舊時,小院是花園的一隅,其能倖存是因為我母親和舜銓一直住著,前面的正房和庭院早已被拆毀,代之以某單位的家屬樓,朱紅的大門和精美的石獅也早不知去向了。

老七舜銓在金家兄弟中是與我接觸最多的一個,從我在這座宅院中降生到離家,在我的生活中始終有他的影子。 “文革”中,我的哥哥們幾乎沒有誰逃過了劫難。舜銓也被剃了陰陽頭,一條街一條街地游斗,我便跑前跑後地跟著,在心靈上同樣承受著高帽木牌的重壓和皮帶的抽打。什麼也不為,就因為他是我的哥哥,因為他是個不會害人也不會防人的人。他對誰都溫良恭儉讓,對誰都抱以孩子般的純真,包括那些燒他字畫的紅衛兵。他曾商量著請求人家,能不能把他的畫燒了而將張大干、溥心畬、徐悲鴻等朋友的畫留下?紅衛兵說不成,他說那就只好燒了,以他之拙作,能與這些精品同化莊周蝴蝶也算幸事。 舜銓每天晚上都吹簫,頂著陰陽頭的時候也吹,所吹多是清末戲曲家張堅的《夢中緣》,“離愁兩地何日接幽歡”。聽到簫聲,母親便搖頭嘆息,說老七又想柳四咪了。

我的歸來使舜銓很高興,他問我西北是不是已經下雪了,榆林還有沒有駱駝等等,我一一作答。昏黃的燈下,兄妹相聚,語言雖淡,卻滲透著摯愛親情。聊了很多無關緊要的話以後,舜銓突然跟我說,舜铻回來了。 我的心情一下變得有些緊張。舜銓看了我一眼說,老大是從台灣經香港過來的,在北京只待三天。 我問是否攜著夫人。 舜銓嗯了一聲。 舜铻是金家長子,如果清廷依舊,該是父親鎮國將軍爵位的繼承人。 但這位長子卻早早地造了反。作為一名熱血青年,他也曾真誠地追隨“革命”、反叛封建家庭,但他加入的是國民黨,後又進了軍統,最終成為國民黨軍界一名炙手可熱,雙手沾滿共產黨、進步人士鮮血的人物。外界無人知曉他還有過金舜铻這樣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在他的檔案中或許還能查到,然而他那眾所周知的“大名”,在我們家裡卻從未被任何人叫起過。 “文革”中最讓舜銓吃苦的就是舜铻了,那時候他在台灣幹“反共救國團”幹得正上勁兒。

見我的思路拋錨,舜銓補充說他是聽政府部門來電話通知才知道的,他以為老大會回家看看,看來老大沒這個意思,從走出這個家門到現在,他已經有五十多年沒回來過了。舜銓說,這次老大回來似乎也是個別人知道,他不想興師動眾。 我說,他當然不想興師動眾了,他金舜铻罪孽深重,劣跡昭著,這回政府能讓他回來,也是給了很大面子,料他無顏見故里親朋,更愧對父母亡靈,偷偷摸摸,連家也不敢進是必然的。 舜銓沒接我的話,這樣的話滿是孝悌思想的他是說不出來的。 舜銓說,叫你從西北趕回來,一來是見一見舜铻,再怎麼說他也是我們的大哥,你是老小兒,你更應該主動些;二來那個匣子也該打開了,如今,金家舜字輩的人只剩下了我們三個,這個匣子這時候不開,怕是再沒機會了。

舜銓說的匣子,是指1998年在拆毀西院套間時在夾牆中發現的一個小匣子。當時舜銓給我寫信,說此匣系民國26年父親由法國回來翻蓋西院房屋時所藏,內裝何物,尚是未知,既然翻出來了,便是到了該出來的時候,目前該匣暫由他保存,以後伺機打開。 這次我一進門,舜銓又提到匣子,並起身將一鑲嵌螺鈿的楠木匣由櫃中取出,用布擦拭了,放在燈下,小匣立時熠熠生輝。匣上精緻的小銅鎖雖已鏽蝕變綠,卻仍牢牢鎖定在環扣上。舜銓說趁著三個人都在,打開它,也算他對我們有了交代。 舜銓的妻子麗英和女兒青青端著飯由小廚房進來,見我在桌前坐著,吃了一驚。麗英放下碗說,您怎麼悄默聲兒地就回來了?下午讓青青去車站接了,沒接著,以為您坐明天的車呢。我說,沒什麼行李,用不著接,又不是不認識家。青青說。姑爸爸越發顯得年輕啦,您瞧瞧我媽,都成了半大老太太啦。連花衣裳都不敢穿,到底比不上姑爸爸。青青這個現代青年也直呼我為“姑爸爸”,想必是受了她父親的教誨。滿族人常將家中長輩女子的稱呼男性化,以示尊重,正如光緒稱慈禧為“親爸爸”一樣,舜銓大約也常在女兒面前說你姑爸爸如何如何,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叫“姑爸爸”了。麗英要去廚房再添兩個菜,我說不必了,炸醬麵挺好。麗英就請示丈夫,舜銓說,舜銘不是外人,不必再另炒菜了,壇子裡有泡好的糖醋白菜,可以上一碟,那是她在外頭吃不到的。我問糖醋白菜是誰做的,舜銓說當然是他,那驕傲自得的神情就像個小孩子。這糖醋白菜是我們家傳了三四代的保留食品,即取白菜心切成菱狀,再與雕成梅花形狀的紅胡蘿蔔同用白糖和上好白醋醃製,封存壇中,隨吃隨取,吃時再配以鮮綠香菜,紅綠白相間,酸甜適口,好看又好吃。

四個人就圍坐在燈下吃飯,飯菜雖簡單,餐具卻精美,這怕也是舜銓對昔日貴族風範的惟一保留了。麗英對我很客氣,也很拘謹,說話也總是“您、您”的,讓我很不自在。 麗英原本是東城織襪廠的工人,現在退休在家,容貌不佳,身段也略顯粗短,文化水平只有小學畢業,她與老七舜銓結婚的時候我還在北京,因為老三、老四搗亂,結婚的喜宴竟不能在家裡舉行,被迫改在船板胡同麗英的娘家,就這,還砸了人家的暖壺。我母親知道,舜銓對這門親事是極不滿意,也是極不情願的,但終因形勢所迫而同意,做了個孝順兒子。麗英雖與舜銓年齡相差甚遠,卻很知足,且性情溫順,不僅對我母親菽水承歡,扇枕溫席,盡心侍奉,對丈夫也知冷知熱,黽勉從事。每每念及她的這些好處,都使我稱謝不盡,感激涕零。

母親去世,青青降生,舜銓時已年近六旬。 舜銓老來得女,愛惜備至,慣縱異常,揮墨作畫時亦常抱至膝上,筆端順著孩子嘴巴走。青青說芭蕉下的大公雞得背著小雞,於是站在岩石上引頸長鳴的公雞就立刻斂羽收翎,背上馱著一隻小雞雛,就地刨食,變作一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之模樣;青青說過橋的老頭要坐在樹上吃桃,拄杖穿袍的老先生便“馬齒長而童心尚在”,丟了拐杖很麻利地上了樹…… “三中全會”以後,舜銓的生活似乎平靜而清閒,用他的話說是“圍爐而坐,煮沈水,鬥旗槍,寫青山,臨墨妙,悠悠自得其樂也”。然而我仍從那“自得其樂”的字裡行間體味到了他心靈的孤寂與情感上的空缺。今日在飯桌上,從麗英對麵條的響亮吸吞和熱烈咀嚼中,我又一次看出了這對夫婦的差距與隔膜,這個差距不是一代可以跨越的。我走出了這個家門,使我丟掉了某些矜持和習慣,但老七舜銓不行。老七舜銓從未走出過這個家,從未走出過這種氛圍,即使有社會交往,也是在他那極有限的書畫小圈子裡周旋而沒有其他。舜銓對書畫很有研究,尤擅長於工筆重彩,他常說,畫忌六氣,一曰俗氣,如村女塗脂;二曰匠氣,工而無韻;三曰火氣,有筆杖而鋒芒太露;四曰草氣,粗率過甚,絕少文雅;五曰閨閣氣,苗條軟弱,全無骨力;六曰蹴黑氣,無知妄作,俗不可耐。舜銓的畫據美術界人士評論,認為襲郎士寧之風卻又比郎氣骨渾厚,縱逸瀟灑,無論從構圖還是著彩上,都顯示出極高的天分與功力。徐悲鴻在北平初建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時,曾請舜銓佐力,金七爺名聲由此在古城更為大噪,求畫者門庭若市,一紙到手,視若拱璧,收藏家們更是以得舜銓畫為美事。然而後來,舜銓的畫漸漸被人們淡忘了,他的悲劇在於走不出自己,走不出禁錮他的家庭圈子。張大千、徐悲鴻均遊歷外洋,走遍九州山水,得河山之真諦,就是恭親王后裔,人稱王孫畫家的溥心畬,亦是留學德國,取得兩個博士學位的大儒。舜銓的與社會脫節,鑽進象牙塔閉門造畫,使他的視野、畫風、魄力受到了極大局限,無甚長進,最終也只被人們認為是絕佳的“文人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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