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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最溫暖的寒夜 程青 8309 2018-03-19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當地上年紀的人都說幾十年沒遇到過這麼寒冷的天氣。除了冷雪也特別多,下過第一場雪後積雪還沒有融化,第二場雪又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雪下得厚也是當地多少年沒有過的。宋學兵是從東北過來的,對下雪習以為常,不過在這裡見到這麼大的雪還是有些驚訝。 又是一個落雪的早晨,宋學兵在陰沉灰暗的天色中醒來,看見手機上有一條短信:“乘動車D3044武昌出發,今天下午14點49分到達。我要來了,你高興嗎?你到火車站接我吧。” 他很少這麼早接到短信,發短信的人是劉冰清,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把手機放到嘴唇邊激動地親了一下屏幕。他把短信反复看了幾遍,確信不是在夢裡,而且確信自己沒有看錯,然後咬牙把這條短信刪掉了。

儘管刪了短信,他心裡的興奮和快樂有增無減。這個好消息太讓他高興了,他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被激活了,身體裡就像注入了一股新的能量。想到再過幾個小時就能見到朝思暮想的劉冰清,他的心被幸福脹得滿滿的,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他不知道她怎麼這麼突然就來了,他猜她一定是想給他一個驚喜。 四年前劉冰清說來卻沒有來,有相當一段時間他心裡其實一直在等她——他心存僥倖,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很可能會在某一天突然就跑來了,給他一個驚喜,因為他相信她是不會讓他失望的。現在這一天果真就來了,在他希望的火苗早已經熄滅的時候,那蓬火卻意外地燃燒了起來。 他立刻衝進衛生間開始收拾自己。他刮掉了像野草一樣長瘋了的鬍子,把被香煙熏黃的牙齒刷了又刷,又仔仔細細地修剪了指甲,然後洗澡換衣服,把自己從裡到外打扮一新。

他向來是個馬馬虎虎的人,經常是晚上腳不洗就上床睡覺,早上起來臉不洗就出門了,櫻桃沒少抱怨和嘲笑他。這天他一大清早就起來折騰,櫻桃便很敏感,躺在被窩裡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問他:“你這一大早晨抽的什麼風呀?” 他被她的話驚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反常,趕緊定了定神說:“噢,過會兒我要去見個客戶。” 櫻桃追問一句:“見哪個客戶?” 他飛快地回答說:“就是上次欠我們錢的那個。”他朝她一笑,帶點討好地說,“他答應把錢還給我們了。” 櫻桃不吭聲,翻了個身,摟著咪姐繼續睡回籠覺。 他穿好衣服下樓去吃早飯,心裡盤算吃過早飯就出門,先去給劉冰清訂飯店,再去喝個茶,然後消消停停去車站接她,免得呆在家裡被事情纏上走不掉。

他正在吃早飯,櫻桃抱著瞇姐從樓上下來了。她蹭到他邊上,逗著咪姐,叫她讓爸爸抱抱。他怕弄皺了衣服,敷衍地在女兒臉上親了一口,說:“爸爸吃完飯再抱。” 櫻桃抱著咪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邊給咪姐喝牛奶,一邊笑嘻嘻地說:“這人送錢倒積極,一大早晨鬧得大家都睡不成覺。” 宋學兵說:“你睡你的,跟你又沒啥關係。” 櫻桃不滿地說:“把小孩吵醒了我還怎麼睡?你說得倒輕巧。” 宋學兵不想在這時候跟她吵,他只想快點走。他用柔和的口氣說:“等喝了奶你再帶她上去睡會吧。” 櫻桃嘟著臉,沒說話。 宋學兵三口兩口吃完了早飯,去衛生間漱了口,走過來對櫻桃說一句:“我走了啊!”夾起包準備出門。 櫻桃抱著咪姐追上他,她把咪姐朝他懷裡一送,對女兒說:“親爸爸一口!”

宋學兵想抱過孩子,平常他都是這麼做的,不過他伸出了手還是縮了回去,怕被孩子粘住耽誤了正事。可是咪姐卻張開了雙臂撲進他的懷裡,他只好接住,但還是慢了小半拍,差點把孩子掉到地上。咪姐受了驚嚇,剛喝下去的牛奶哇的一口吐在了他身上。他心裡很火,把剛剛接到手裡的孩子狠狠地往櫻桃懷裡一塞,生氣地說:“你總要弄出這些忙中添亂的事情來,不把好好的事情弄砸你就不舒服是不是?” 櫻桃抱著嚇哭的咪姐,同樣是火冒三丈。她回敬他:“我弄砸什麼啦?不就是去見一個破客戶嗎,用得著這樣火燒猴屁股一樣嗎?對自己女兒都不耐煩,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怎麼長的!” 宋學兵聽了她這幾句話,又生氣又後悔。他看一眼咪姐,想上去哄她,看瞇姐轉過臉去躲著他,他也就算了,沒有勉強,轉身上樓去換衣服。

換好衣服下來,他看咪姐坐在小竹椅裡玩她的塑料小鴨子,玩得那樣專心致志,他頓時覺得很心疼。櫻桃沒在旁邊,他聽見廚房裡有水響,估計她在洗什麼東西。他走到孩子身邊,蹲下身,做出想跟她玩的樣子,但是咪姐不理他,連頭都不抬,就像沒看見他一樣。他知道她是故意的,這個小人精很有心眼,顯然她在生他的氣。他嘟起嘴唇,把臉湊過去要親她,她迅速地把臉扭開了。他沒想到這孩子氣性這麼大,心裡不由好笑起來。他摟住她扎著一個沖天辮的小腦袋,硬是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咪姐扁著嘴,做出要哭的樣子,隨後真的眼淚汪汪,果然就哭了起來。櫻桃立刻從廚房裡衝出來,抱起咪姐,嘴裡說著埋怨他的話,讓他快走。他整了整衣服,夾起皮包出了門。

外面又是大雪紛揚,地上、樹梢、屋頂積了厚厚的一層,放眼看去到處都是銀裝素裹,跟北方差不多。街上也不像往日那樣人來人往,而是冷冷清清。老街上平常早早開門的店舖有不少還關著門,就像沉睡未醒一樣。街邊空地上有幾隻麻雀跳來跳去覓食,更添了幾分清寂。天空陰沉沉的,看不出這雪還要下多久。他的心情倒是跟這天氣完全相反,他心裡陽光明媚。剛才在家裡亂了一陣他心煩意亂,一出來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倍感輕鬆。 他慢悠悠地在老街上走著,想著過幾個小時就要見到劉冰清,心裡快樂得就像化了凍的小河,一股股的潮水嘩啦啦地奔湧。他順著長長的木巷走到土巷,繞過半個圓,到了金巷,準備去新開的愷撒大酒店考察一番,順便訂個房間。他一直聽別人說愷撒大酒店是全城最好的飯店,他沒住過,不知是不是真像傳說的那樣好,不過至少價錢是最貴的。現在他已經用不著再精打細算,他已經講得起排場了。想想四年前為了迎接劉冰清到來他還要偷偷藏起兩千塊錢,那會兒可真窮啊!再想想今天,他覺得真是揚眉吐氣。經過金巷的一家鐘錶鋪,透過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櫥窗他看見裡面牆上掛著一排鐘,每隻都齊齊地指向十點鐘,連秒針走得都一模一樣,顯然是調得極準的。他站下來對了對錶,心想這下接站更加萬無一失。

汀酒店很順利,出了酒店他看時候還早,準備去水巷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腳,順便吃點東西,那裡離火車站近,到點過去接站也方便。 他在鏟過雪又很快積起薄薄一層的青石板路上走著,腳底下很滑,他生怕一跟斗跌下去摔壞了接不了劉冰清,走得特別小心翼翼。偶然一抬頭,看見前面不遠處有個眼熟的身影,穿著灰棉襖,圍著灰圍巾,佝僂著背,在雪地裡慢慢騰騰地走著。他定睛一看,竟是舅舅。他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過他了,猛然一見發現他竟然有點老態龍鍾。一兩個星期前他就想帶著櫻桃和咪姐去舅舅家看他們的,事情一忙就拖下來了。其實也不是真的就忙得一點空抽不出,主要是因為櫻桃不喜歡去他舅舅舅媽家,所以這件事落實起來總是阻力重重:他心裡清楚這是因為結婚前舅媽不肯和櫻桃家走動才有了現在這樣的結果,年紀越大他越清楚家裡這些七七八八糾纏不清的事情其實都是互為因果的,而且春天種下去一粒不爭氣的種子,秋天不定長出多大一堆麻煩事來呢,肯定不會像他小時候就听得耳熟的“春種一粒粟,秋收萬噸糧”那樣盡是好事。過了三十歲,他算是真正對“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話有了體會。他想想自己和舅舅他們疏遠,主要是受了櫻桃這個態度的影響。不過他又想想也不能全怪在櫻桃身上,他自己其實也很怕到舅舅家去,他怕聽舅舅和舅媽嘮叨,也怕聽他們抱怨,而他們兩個都喜歡嘮叨和抱怨。尤其是舅媽,一開口就是老公怎麼怎麼樣,兒子怎麼怎麼樣,兒媳怎麼怎麼樣,女兒怎麼怎麼樣,說來說去都是些他們惹她生氣的事,讓他聽得氣悶,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實在為難。不過在街上意外邂逅舅舅,他還是相當高興,瞬時想起了以前舅舅對他的各種照顧和各種好,心頭一熱,緊走幾步,追了上去。

他叫了兩聲“舅舅”,舅舅沒有聽見,繼續白顧白地往前走。他提高了聲音又叫了一聲,他生怕嚇著他,沒敢聲音太大,就這樣還是把他生生地嚇了一大跳。 舅舅回頭一看是他,臉上立刻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驚喜得就好像是他鄉遇故知一般。他被舅舅的熱情感染,心口暖暖的,心想親人就是親人,積壓濃於水的道理是一點不錯的。 他問舅舅怎麼下雪天不在家呆著一個人出來,舅舅朗聲笑著說:“我就是看著這雪下得好才出來走走的。”舅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親熱地說,“你不曉得,我不明不白髮了半個月的高燒,也就是這一兩天剛剛退燒的。我都有半個月沒出過門了,出來走一走發現世界都是新的!” 他看舅舅鬚髮都白了,說話還這樣文質彬彬,心裡有些好笑。他怕舅舅站存雪地裡著涼,攙著他的胳膊帶他就近進了一家飯館,上了僂,找了火爐邊的一張桌子坐下來,趕緊先點了兩杯滾燙的八寶茶來喝。

舅舅坐定之後好像才反應過來進餐館裡了,樂呵呵地說:“我都好了,其實站在外頭說會子話就可以了。” 他微微一笑,叫過伙計,一口氣點了好幾個菜,有人參土雞湯、紅燒甲魚裙邊、清蒸鰣魚、銀杏燒鹿肉、蟹粉獅子頭、生敲鱔絲、枇杷蝦、荷葉雞、臘腸炒青蒜、淡菜炒筍尖、蘆蒿炒香乾、青菜燒豆腐,還點了糟雞熏魚肴肉一類的冷盤,都是舅舅愛吃的。他點菜的時候舅舅在一邊說實在太多了,吃不了要浪費的。他也不管舅舅阻攔,又要了一壇上好的老陳酒,讓加了薑絲熱得燙燙的端上來。小伙計剛一走,舅舅便喜上眉梢,樂滋滋地誇獎他說:“你真是越來越出息了,看看連點菜都是大手筆!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現在你走在外面那個神氣,用'氣宇軒昂'形容很貼切,比你表哥強太多了!”

他聽了不好意思起來,羞赧地說:“舅舅您是笑話我呢!” 舅舅端起酒盅和他碰了碰杯,喝一口酒,臉上放出光來,說:“不是我拍你馬屁——舅舅自古以來是用不著拍外甥的馬屁的,你這個人吧,除了能幹還肯幹,除了實在還機靈,話雖不多,卻很會與人打交道,為人真誠,辦事踏實,我認為像你這樣才是真有能耐的人。不像葵正,他就是個樣子貨。” 他很不好意思被舅舅這樣當面誇獎,又聽他那樣說表哥,臉上更加掛不住,趕緊把話岔開去,說:“舅媽還好吧?我也是雜事佔了手,有日子沒去看她了。” 舅舅聽他提到舅媽,愣了大約有一分鐘,嘆了口氣,說:“我跟她離婚了。” 他大吃一驚,一時語塞,瞪大了雙眼望著舅舅。 舅舅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頭,兩眼盯著桌子的一角,就像一個功課不熟的學生被老師突然提問那樣囁囁嚅嚅地說:“其實還沒有離掉,我跟她提出來了,她不肯,這樣就沒法協議了,只好等法院判。我早想好了,總歸我是要跟她離的。” 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更加牽掛舅媽,便問舅舅:“舅媽肯定很難過吧?”說出這句話之後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愚蠢,隨便說點什麼都比說這句強。 可是舅舅卻似乎一點不介意他這樣問,說起舅媽他話還是挺多的。他說:“你舅媽這一段還真是有點漏船偏逢連陰雨,她單位改選,把她選下來了。她也當了十來年管事的,後來又提了辦公室副主任,這下子沒這個位子坐了,肯定是不開心的。實際上也不是因為她工作做得不好,而是她到年齡了。這個屬於正常情況,但她就是想不通,覺得自己勤勤懇懇一心撲在工作上,又沒犯錯誤,怎麼說不讓當就不讓當了?她把單位里大大小小的領導找了一個遍,要人家給她一個說法,我勸都勸不住她。她心裡憋悶,吃不下睡不著,瘦得都脫了形。自己跑醫院去檢查,查出肚子裡有一個瘤,還好是長在子宮裡,是良性的,醫生說沒有什麼大礙。這個瘤又添了她的煩惱,她看家里人個個不順眼,罵我們誰都不體諒她,誰也不關心她。我就不用說了,坑害了她一輩子,夏如雲也是她的眼中釘,她嫁到這個家裡就是為了氣她的,葵正葵容也成了她的冤家對頭,都是來向她討債的,一句話,家裡沒一個是好人。她自己心情不好就把氣往別人頭上撒,弄得家裡一天到晚雞犬不寧,沒一個人有好日子過。” 舅舅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也跟著嘆了一口氣,說:“舅媽是個要強的人,單位重用她是好事,她精神就有寄託。” 舅舅贊同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所以她心裡的失落我也理解。我跟你說的一樣,不過我話不是你這樣說的,我說她是個作勁很大的人,外頭有得作還好,外頭沒得作就全作家裡了。” 他聽了想笑,但還是忍著沒有笑。 舅舅說:“她脾氣大也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我知道我也是有責任的。她心裡氣不平,一個女人氣不順是不會幸福的。我檢討自己,的確是沒怎麼給過她幸福。從前年輕氣盛我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現在年歲大了,想起來還真覺得很負疚。人生苦短,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現在說懊悔的話也來不及,補救就更加來不及了,也沒啥好補救的。跟你說吧,我是一忍再忍,我原本是打算忍一輩子算了的,不過我又不甘心一輩子就這麼忍過去了。”他喝了口酒,又說,“我也是一直想保全這個家,無奈我是力不從心。在別人看來這個家還是可以的,實際上這個家是千瘡百孔,誰過得都不開心,這我心裡比誰都清楚。我是枉當這一家之主的,這個責任我一點不推諉。有好長一段時間夜裡睡不著覺,我心裡翻來覆去想這個事情,我總算下了決心。就像一局牌,連續打了幾天幾夜了,一個個都已經疲憊不堪,就因為沒人出來說句'散了吧',大家就一直硬撐著打下去。我現在就出來說這句'散了吧',各自還能去找點快樂,總比大家綁在一起沉在枯井裡要好點吧?” 他問舅舅:“表哥怎麼說?” 舅舅說:“離婚這件事我早早就告訴了他,他是成年人,我不想瞞著他。他說隨便我們,他不管。現在年輕人開通得很,他這個態度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想想我也很對不住他,他從小生活在我跟他媽媽感情不和的陰影裡,真的就是夾縫中求生存,所以他一直缺乏安全感,性格太懦弱,也沒有什麼定性,說到底,我這個當爸爸的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當然現在說這話太遲了,有些遺憾是沒有辦法彌補的。按我的想法,一代總該比一代強,兒子自然是應該勝過老子的,我對葵正的確是寄予了厚望。可是他總讓我失望。他把五金店要了過去,非但不好好做,還賣掉了,一份好端端的祖產就這麼毀在了他的手上。賣了五金店之後他開了什麼網店,做了一陣子沒興趣了義開始炒股,炒股賠得一塌糊塗只好收手不干了,到現在一直是啥也沒做就在家閒呆著。我看不過去,問過他下一步有什麼打算,他說打算去賣保險。過了些日子我又問他,賣保險的事情怎麼樣了,他翻著白眼望著我說還沒去呢。就這麼一個人。狗屎扶不上牆啊,你說我這個當老子的急不急?也真是難為了夏如雲,她要掙錢養家,還要容忍葵正的壞脾氣。這也罷了,你舅媽還總覺得兒子被兒媳管著,受老婆的氣,還要去替兒子伸張正義,本來她們婆媳就關係不好,這下子矛盾更深了。現在小兩口也就逢年過節回家來應個景,平常都不回來,基本是各過各的。氣得你舅媽整天在家抱怨說這個兒子只當是白養了。她過得真是眾叛親離,替她想想也真是可憐。現在這個家就是一盤散沙,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噦!” 熱菜上來了,他給舅舅夾菜,很快舅舅面前的碟子裡就堆得像小山一般。他寬慰舅舅說:“其實表哥還是不錯的,我一直是很羨慕他的……” 舅舅打斷他說:“那是以前,現在你再去看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原先我也不懂因果,現在年紀大了,相信凡事都是有因果的,也就是說,給出這樣的條件,很可能導致的就是這樣的結果,給出那樣的條件,很可能導致的就是那樣的結果。就比如你走在水巷裡,走著走著就會看見好多的餐館,那些餐館本來就是在那裡的;再比如你往城外走,走著走著就看見大片的農田和運河,那些本來也就是在那裡的。反過來說,你走在水巷裡,你不會看見大片的農田和運河。所以看到葵正這個樣子,我心裡不知道有多難過。我這個人其實性格非常軟弱,一生當中不該退讓的時候總是退讓。是我一開頭就錯了,當初我就不該結婚的。如果我性格堅強,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舅舅重重地嘆了口氣,收住話頭,端起酒盅,一口灌了下去。他擔心舅舅病後初癒,不勝酒力,怕他喝多了,可是舅舅卻興頭十足,他也不好攔他。舅舅多喝了幾杯,臉上紅潤起來,話也更加多起來。他從前一段的無名高燒說起,談到通過這場病知道了人的生命薄得就像一片紙,還說生病能讓一個人學到平常學不到的東西,也能讓一個人領悟到平常領悟不到的道理。除去生病,老也有同樣的功效,也是讓人能對人生有不一樣的看法。他說自己現在是又病又老,不少事情年輕的時候看不清、想不通、弄不好,上了歲數,回頭一看,其實都沒什麼大不了的。舅舅雙眼慈祥地凝視著他,語重心長地說:“你來這裡也有七八年了吧,好在是憑著自己的能耐混出來了,要不然恐怕我心裡又要自責了。我對你的關心太少了,你不要恨我。我早就想找你痛痛快快談一談,今天總算是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聽了心裡很感動,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辛酸,第一次覺得跟舅舅這麼近,可是又覺得眼前的這個舅舅很陌生。他想如果他剛來的時候舅舅就這麼器重他這麼真心對待他,那又會怎麼樣?可是他知道根本就沒有“如果”,時光是倒不回去的。 舅舅還在檢討自己,後悔從前好多事做得不妥當,他勸他別放在心上,反正都已經過去了。舅舅一邊點頭一邊說:“我反思自己,我就是對別人愛得太少,所以自己一生過得乾巴巴的。”他臉上突然像雲開日出一樣亮了起來,口氣堅定地說,“現在我要變一變了,我不想等到臨死前再遺憾了。” 他不明白舅舅說的這個“現在我要變一變了”是什麼意思,他饒有興趣地聽著,舅舅話頭一轉就說到了老高。 舅舅提起老高十分自然,就像熱戀的情人自然而然說到自己的另一半一樣。舅舅說到老高時放慢了語速,甚至笑容裡也了些靦腆,讓他覺得他有點女里女氣的,心裡感到有些彆扭。不過他還是被舅舅臉上那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陶醉打動。 舅舅說:“老高是個命運坎坷的人,他自學成才,自強不息,一心往上奔,我說他簡直到了苦心孤詣殫精竭慮的地步,能做的不能做的做得到的做不到的事他都做,可是關鍵的一步總是邁不上去。後來他總算當上了市工商局局長,卻還是屁股沒坐熱就一頭栽了下來,而且還差一點蹲了監獄。事業是這個樣子,家庭也同樣是一個悲劇。他抱定獨身,可是被父母逼迫不過,三十五歲那年還是結了婚。在那個年代在我們這裡等到三十五歲結婚是相當罕見的,除非是真正條件太差找不上對象,再不就是二婚三婚。他完全是由他父母包辦,娶了一個二十歲的農村姑娘。他說自己就跟魯迅先生一樣,結婚是對母親盡孝,他碰都沒碰那個女人就離開了家。到現在他結婚也快三十年了,我們這裡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老家有老婆,都以為他一直是單身一人。當初他老母親催他結婚,說要是她百年之後走了就沒人照顧他,所以別的還在其次,一定要挑一個年紀輕身體結實的,將來至少好照顧他,當然啦,他老母親還指望他們能生個一男半女,續個香火什麼的,實際上這根本就是癡心妄想,他碰都不會碰他的老婆。結婚滿一年的時候他提出要跟老婆離婚,他說意思到了,別耽誤了人家姑娘。結果他媽媽又出來說自己活一天就一天不讓他們離婚。他老婆是個一點主意沒有的女人,明明跟自己丈夫只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她居然也能忍下來。遇到這種沒頭腦的女人,旁人也真是無話可說。總之一句話,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他就真的沒和老婆離成婚。去年他媽病重,他回家去侍候,老人家臨終前還勸他不要跟老婆離婚,她說這樣等他老了畢竟床前有個端茶遞水的人。他母親還讓他發誓,他為了讓媽媽走得安心,就真的發了誓。他媽媽走了之後他心裡盼望他老婆能主動提出跟他離婚,那樣他就可以順水推舟了。他也怕等不來他想要的這樣一個結果,就託了穩靠的親戚去跟她說,開出的條件也相當豐厚,比如房子歸她,房子裡的東西也歸她,還每月給她錢養老,這算得是有情有義了吧?他老婆回的話是從前年輕的時候都沒有離,現在年紀大了,離婚叫人笑話,反正也從來沒有管過他,自己也不礙他的事,不如就這麼過到頭算了。她還說真等老了還能侍候侍候他,有什麼不好?這倒跟他老母親想的一樣,要說也是有情有義,他就猶豫了,一含糊就沒有堅決跟她去離婚。結果你知道怎樣?他媽剛走沒半年,他老婆查出得了癌,晚期,醫生說頂多只有幾個月活頭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對不起她,她也是因為他才誤了終身,善念一動,就回家去照顧她了。本來他媽是指望他老了老婆能照顧他的,現在完全倒過來了。他也算是攤上了,又出力,又出錢,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還他的良心債。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前天他跟我通電話,說自己一天忙到晚,都快要散架了。他也是六十幾歲的人了,又是當慣領導的,人家侍候他還差不多,讓他在醫院裡照顧病人,這個罪他可是受大了。 ” 舅舅蹙緊了雙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一臉苦楚地說:“前幾天我燒得最厲害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問他什麼時候能回來,他說還真說不准,既然回去了,怎麼也得等她情況穩定了再走。想想也是啊,我又能說什麼?畢竟那是他老婆。再說了,誰好意思去和一個生了重病的人爭呢?” 他聽了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勸舅舅喝酒吃菜。 吃完飯他要叫出租車送舅舅回家,舅舅不肯,說沒幾步路打的太浪費,還說自己就是想走一走,看看雪景,也消消食。他只得依從。看著舅舅在漫天大雪裡踽踽獨行,慢慢走遠,他心裡一酸,眼眶也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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