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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最溫暖的寒夜 程青 9037 2018-03-19
櫻桃懷孕七個多月的時候家裡出了一件事,櫻桃爸被人綁架了。這事發生得非常突然,之前一點兆頭沒有。 那天櫻桃爸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就去了苗圃,到中午十二點還沒有回家來吃午飯,櫻桃媽給他打電話,他手機是通的,卻怎麼打都不接。到一點多鐘他還沒有回來,櫻桃媽有些著急,坐了出租車去苗圃找他。她在苗圃沒有找到他,向雇來的工人打聽,他們說早晨見過老闆一面,之後就再沒有見到他。她又向周圍的店鋪打聽,有人說看見他十點來鍾光景出去了,只看見他往運河邊走,去哪裡不知道。櫻桃媽不相信青天白日一個頭腦正常的大活人會走丟,她關照苗圃的工人留心打聽,一有消息就給她打電話,自己回家去等他。 宋學兵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接到櫻桃媽的電話讓他趕緊回去,到了家才知道原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櫻桃也被她媽從單位叫了回家,她催她媽趕緊報警。她媽居然還能勉強擠出點笑容說:“沒啥事情報什麼警,他也不是十八歲的大姑娘,還怕強盜搶了去做壓寨夫人?他也不是三五歲的小男孩,還怕人販子拐了去賣給人家做兒子?”

宋學兵心裡也擔心老丈人的安危,不過他倒也沒有往太壞裡想,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該站在老婆一邊還是站在丈母娘一邊,也不知道該幫哪一個說話。她們娘倆正你一句我一句爭執不下,客廳裡的電話響了。櫻桃媽接起來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放下電話她癱軟在沙發里,好半天才說一句:“壞事了,他還真叫人綁走了。” 宋學兵問她電話是誰打來的,她說不知道,問她能不能聽出是哪裡口音,她說聽不出,問她有沒有得罪過誰,她說想不起來,他又問她電話裡是怎麼說的,她顫抖著聲音說:“準備好四十萬,等他電話,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還說如果報警,他就撕票。” 櫻桃又一次催她媽趕緊報警,櫻桃媽失魂落魄地望著宋學兵,顫抖著聲音問他:“你說要不要報警?”

宋學兵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說先不要報警,不能打草驚蛇。他在湖南打工的時候有半年多在娛樂城的一家放映廳工作,每天從早到晚就是放各種打打殺殺的片子,他看過最多的就是警匪片,看熟了搶劫、綁架那一套,自以為那些套路都清楚,現在老丈人被綁,他就像一個上過理論課的人,那些知識在他腦子裡一下子都活了起來。 櫻桃媽聽他說不報警,也覺得不報警是對的,可是轉臉又慌了,問他不報警那怎麼辦?他依然很鎮定,一邊回答她為什麼不能報警,一邊說出了他對這件事的判斷。櫻桃媽先不過就是隨便聽聽,漸漸地她神情專注起來,到後來是他說一句話她就拍一下大腿,點一下頭,等到他說完,她連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崇敬起來。 宋學兵分析這比較像是熟人作案,而且很像只是訛錢,不像真要撕票。櫻桃媽聽了後面一句,精神為之一振,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他說:“綁架的要不是熟人爸爸就不可能毫無防備地跟他走,如果是陌生人強綁的話不可能不引起周圍店舖的人注意,所以陌生人作案的可能性極小。”

櫻桃媽深深地點頭。 宋學兵接著說:“而且綁架的人顯然是清楚綁走爸爸家裡是拿得出錢來的。”櫻桃媽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他一點不拐彎地說,“你想吧,假如綁走的是你,肯定是拿不到錢的,家裡就是有錢,一家人連錢放在哪裡都不知道。' 櫻桃突然尖聲笑起來,她媽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也忍不住笑起來。不過她很快收住笑,問宋學兵:“那你又怎麼說只是訛錢不像真的撕票?” 宋學兵繼續分析說:“綁架的人明顯是沒有'想把事情做絕,假如真想下毒手,那這個家裡最值得下手的目標肯定不是爸爸。” 他看了櫻桃一眼,櫻桃嚇得變了臉色,狠狠地瞪他一眼,罵道:“你不要在這裡嚼舌搗鬼,也不怕觸霉頭,你存心嚇我啊?”

櫻桃媽趕緊把女兒摟到懷裡。 宋學兵就那電影裡的大偵探,一點不受干擾地往下說:“如果真是邢樣的話,那就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必須在第一時間報案。所以我看爸爸不會有事,至少一時半會不會有事。” 櫻桃媽又讓他分析綁票的這個人會是誰,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說既然看上去這事是衝著錢來的,那很可能就是有生意來往的人。櫻桃媽又深深地點了點頭,說畢竟生意場上這麼多年,少不得有得罪的人,也少不得有得罪了人自己還不知道的。不過她卻實在想不出究竟把誰得罪得這麼深,積了這麼大的怨恨,要把櫻桃爸綁了去勒索他們才解恨。 櫻桃媽又問他現在該怎麼辦,他卻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他搜腸刮肚,把看過的電影想了個遍,也沒有想出什麼高招,只說等綁架的人再打電話來一定要穩住他,而且要盡量多問他問題,讓他露出馬腳,知道他是誰就好對症下藥了,櫻桃媽聽了直點頭。

白天過去,夜晚降臨,家裡被焦急和擔憂的氣氛籠罩,綁架的人再沒有打來電話,櫻桃媽沉不住氣了,反反复復向他討主意,弄得他心裡也是七上八下不踏實。快到十一點鐘,電話突然響了,把他們生生嚇了一跳。櫻桃媽接起電話,果然是綁架的人打來的,問錢準備好沒有,櫻桃媽張口便說你要得太多了,銀行里一下子提不出這麼多錢。那人催她趕快出去借,她說深更半夜誰家裡放著這麼多現金?借也要有地方借。電話那頭就有點不耐煩了,說我管不了你們那麼多,反正盡快把錢準備好。櫻桃媽又說了幾句向人借錢怎麼難的話,和電話裡那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像在談生意,也像在拉家常。突然那人煩了,丟下一句話:“早給錢早放人,不給錢不放人,用不著多說了!”說完啪地掛斷了電話。

櫻桃媽放下電話,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他問她有沒有聽出是誰,她搖頭,他讓她再好好想想有可能是誰,她皺著眉頭,咬著牙,想了好久,還是搖頭。他也沒轍了,讓她下次接電話的時候盡量多和他聊,要引他露馬腳,那樣才好想辦法破這個局。櫻桃媽對他言聽計從,他說一句她點一下頭。他看丈母娘對自己這樣,心裡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 夜深了,三個人還坐在客廳裡,誰也放不下心去睡覺。櫻桃媽催櫻桃去睡,櫻桃不肯,她瞪起眼睛要跟她急,她只得上樓去睡。 櫻桃一走,櫻桃媽馬上憂心忡忡地問他:“你說會不會撕票啊?” 他也正擔心這件事,不過為了讓丈母娘放寬心,他強撐著說:“不會。” 櫻桃媽追問他:“你怎麼知道不會呢?” 他寬慰她:“他不還沒拿到錢嗎?”

櫻桃媽說:“要不咬咬牙把四十萬給他算了,先保住命要緊,明天一早我就去給他。萬一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麼辦?我真是連想都不敢往下想!” 他看櫻桃媽一副崩潰的樣子,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再等一等吧。” 櫻桃媽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悲切地說:“我怕再等下去人就回不來了!”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他第一次看見丈母娘當著他的面落淚,嚇了一跳。在他眼裡櫻桃媽麻利乾練手起刀落,是個名符其實的厲害角色,現在連這個當家人都慌了手腳。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反倒真正冷靜了,心裡暗暗告誡自己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亂了陣腳。 他心裡非常清楚這個時候只要是說沉著應對的話都是冒風險的,不過他還是對櫻桃媽說:“要我說現在就是比耐心的時候,其實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就看誰扛得下去。我們緊張,他肯定也緊張,我們要慌了,他就贏了。再等等看看情況吧,這錢要是給出去了那可就再也要不回來了。”

櫻桃媽毫不猶豫地說:“我認了,總比拿著錢從此再見不著人要好吧!”說完放聲痛哭。 他趕緊去拿紙巾給她擦眼淚。櫻桃媽捂著嘴哭得很絕望,就好像櫻桃爸已經被撕票了一樣。被她這一哭他也就不好堅持了,也怕真出了事落埋怨,便說:“你先把心放寬了,反正他知道夜裡我們湊不齊那麼多錢,估計不會再來電話了,先睡吧,等明天早晨睡醒覺再決定怎麼辦也來得及。”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還沒亮透,宋學兵還在睡夢裡櫻桃媽就過來敲門把他叫醒,告訴他綁架的人剛才來過電話了,說今天中午十二點前一定要人錢兩清,否則就別怪他不客氣。她口氣堅決地叫他等銀行一開門就跟她一起去取錢。他看她臉色蠟黃,嘴唇都暴皮了,一夜過來彷彿老了好幾歲,啥話沒說就點頭答應了。

取了錢回家,櫻桃媽心定了許多,不像之前那樣慌張。宋學兵看她情緒平穩了些,又把昨天那番話跟她說了一遍,讓她盡量跟綁架的人周旋,好好聽聽到底是誰,讓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把錢交出去。她答應了,鎮定了心神,坐等綁架的人再來電話。 到了晌午時分,電話終於來了。櫻桃媽開了免提,讓宋學兵也能聽見。電話一通那人就問錢準備好沒有,櫻桃媽說錢準備好了,不過先要知道人沒事才能把錢給他。她按照宋學兵事先教她的向那人提出要先跟櫻桃爸說句話,確認他人好好的再往下說。宋學兵是寄希望櫻桃爸能通過片言只語向他們透露一點有用的情報,讓他們能想辦法把他解救出來,雖然這個希望很渺茫,但總歸是要試一試的。結果那人不肯,只說人沒事,不必這麼囉裡噦嗦。櫻桃媽又跟他軟磨硬泡,一定要知道人還活著才肯給錢。那人大概是被她纏煩了,沒有答應讓櫻桃爸說話,但是答應讓他咳嗽一聲。不一會電話裡果真傳來了櫻桃爸重重的一聲咳嗽,聽上去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就像吃飽喝足過得不錯的樣子,一點不像受過什麼折磨。不過他們盼望他傳遞消息卻徹底落空了。

宋學兵向櫻桃媽使眼色,她明戲,繼續在電話里和那人周旋。她問他怎麼個交接法,那人說了一個地方,櫻桃媽突然對著電話大吼一聲:“瘌猴子!”她用高八度的聲音就像唱歌一般痛罵道,“你就別跟我裝了,我聽出來是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好吃懶做不走正道,你不知道綁票是要吃官司的?你訛錢都訛到老娘頭上了,真是等死不如作死,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電話那頭顯然被她罵得有點措手不及,居然沒有否認,也沒有掛斷電話,而是直接在電話裡跟她吵了起來。 宋學兵從他們的爭吵中大致聽出來這個人曾經跟著櫻桃爸幹過,因為被剋扣了工錢和提成,氣不過走了。事隔幾年他又回來向他們索要當年沒給的那些錢。 櫻桃媽和那人吵了一通之後,那人和她在電話裡算起賬來。兩個人高一聲低一聲,討價還價了好一陣也沒有談攏。櫻桃媽又一次憤憤地罵道:“你個王八蛋真敢獅子大開口,一張嘴就來要我們四十萬,你自己說說我們該著你這麼多錢嗎?你還敢來綁人,真是狗膽包天,離殺頭不遠了!你趕快把老朱放了,他人好好的,我就不跟你計較,你要是把他弄壞了,你就等著好果子吃吧!” 說完她一氣之下就要摁電話,宋學兵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腕。 只聽那邊說:“那錢呢?你總不能把我的錢一吞了事吧?現在人在我手上,我也把話放這裡,我一不做二不休,我拿不到錢你也別想從我手裡要到人,我走到這一步也是被你們逼的!” 櫻桃媽還要跟他吵,宋學兵在報紙邊上寫了幾個字,放到她面前,紙上寫著:“問他把錢還他行不行。” 櫻桃媽猶豫了一下,直著嗓子很不情願地對著電話說:“哎,那我問你,給你八萬塊錢,你肯不肯放人?” 那邊說:“不放!” 櫻桃媽又跟他吵起來,兩個人說得又急又快,說的是當地的土話,宋學兵豎起耳朵仔細聽也只能聽懂三四成。突然他聽出那邊說了一個“二十萬”,櫻桃媽還是只顧罵,片刻之後那邊改口說:“那十萬塊錢行不行?你家老頭子十萬塊錢總歸是值的吧!” 宋學兵趕緊朝櫻桃媽一使眼色,十分堅決地點了點頭。 櫻桃媽愣了一下,很不情願地說:“好了好了,就照你說的,我們拿十萬塊錢去接人。” “不許報警!”那邊又說,“你們只許來一個人,過一個鐘頭在橋頭見面!” 電話斷了。 櫻桃媽看一眼宋學兵,憤憤地說:“我們不能給他那麼多錢,這錢他也來得太容易了,張張嘴就是十萬塊,就是天上往下下鈔票,這麼多錢也要下一陣呢!” 櫻桃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插嘴道:“人家也不光是張張嘴,還費勁巴力綁了一個人,是腦袋提在手里幹的!” 她媽瞪著她說:“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還敢拿你爸怎麼樣?” 櫻桃說:“當初你們就不該欠他的錢!現在也不是我們改主意的時候,他說十萬就給他十萬,能讓爸爸平平安安回來才是最要緊的。再說他開價十萬也不算多,他冒這麼大險也不過才多要了我們兩萬塊。” 她媽聽她這麼說,拉下臉來說道:“你知道什麼?他那八萬塊是賣樹苗的提成,那筆業務也不是他一個人拉來的,說到底還是我和你爸的關係,單憑他也拉不來。我們請客送禮就花過好幾千塊錢,那件事只不過是交給他去聯繫的,他是窮瘋了,就以為那八萬塊錢全是他的。每個月我們工資獎金從來一分錢不少他的,憑什麼還要給他那麼多提成?所以我才沒把那筆錢算給他。” 櫻桃說:“說到底還是你種下的惡果,要是你門檻不那麼精,早把那筆錢給了他不就不會有這檔子事了嗎?” “反正我不甘心就這麼把錢給他!”她媽態度十分固執。她轉過臉對宋學兵說,“你去替我把舊報紙和剪刀拿過來。” 櫻桃問她:“你要做啥?” 她媽不回答。等宋學兵把報紙和剪刀拿過來,她拿出一張一百塊錢的鈔票,比劃著就在報紙上剪了起來。她一邊剪一邊說:“我給他上下弄兩張真錢捆上,反正他也沒工夫數,把你爸救出來再說。” 櫻桃頓時臉都白了,說:“你這是救我爸還是害我爸?要是被他一眼識破,那後悔都來不及!” 她媽說:“要是能蒙混過去不就省了十萬塊錢了嗎?” 櫻桃和她媽吵了起來。娘兒倆爭執不下,櫻桃媽問宋學兵:“學兵,你說呢?” 宋學兵早就想說話了,又怕丈母娘真犯起擰來把事情弄僵,沒敢開口。見她問到自己,趕忙說:“把錢給他吧,這十萬塊錢是他自己開的價,給了他,省得以後麻煩。” 櫻桃也附和說:“他都能把我爸綁走,拿到假錢他肯善罷甘休?他能做第一次就能再做第二次,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總不能每天提心吊膽防著他吧?” 她媽一下子從沙發里彈起來,痛下決心一般說:“好,既然你們這麼說,帶上錢,我們走!” 櫻桃提醒說:“他可說只讓去一個人。” 她媽愣怔了片刻,說:“我腦子亂了,差點忘記了,那我們就去一個人吧。” 宋學兵馬上接口說:“我去吧。真要是動起手來至少我力氣還大點。” 櫻桃媽兩眼望著他,眼神裡充滿了擔心和憂慮,反反复復關照他說:“你可千萬不要跟他動手啊,更不要跟他硬拼,你先顧好自己,情況不好趕快跑,該報警就報警,無論如何不要把自己搭進去……”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櫻桃也是一副要哭的樣子。宋學兵安慰了她們幾句,把十萬塊錢用透明塑料袋裝好,外面套上一個買菜用的布兜,提在手裡,正打算出發,電話鈴響了。櫻桃媽跑過去接,又是瘌猴子打來的。她開了免提,只聽那邊說:“你們先別去了,我們談好的都不變,老朱還要在這裡留兩天,他很好,你們放心。” 沒等櫻桃媽說話,電話就掛了。在掛電話前,櫻桃爸插進來說了一句話:“我很好,你們放心。” 就七個字,卻真真切切。這邊三個人聽得清清楚楚,他們面面相覷,弄不清這個臨時變卦是兇是吉。從電話裡聽無論是瘌猴子還是櫻桃爸口氣都是平靜的,至少可以判斷事情沒有往壞裡發展。可是既然事情沒有變壞,雙方又都談妥了,為什麼事到臨頭又變了呢?他們百思不解,而且無法判斷事情往下會怎麼發展。 這一天電話再沒有響過。次日一整天那邊也沒有來過電話,對於他們三個人來說這一天特別漫長,簡直長得有點到不了頭。 到第三天下午一點多鐘,那邊終於來電話了。電話很簡短,指名讓宋學兵帶十萬塊錢到橫橋去。宋學兵提上那個裝錢的布兜,轉身便走。櫻桃和她媽跟在他身後來到後院,她們既緊張又擔心,就像送他上戰場一樣。他發動摩托車的時候櫻桃媽一直在喋喋不休地關照他當心這樣當心那樣,他忽然覺得她就像自己的親媽一樣,心一下縮緊了,脊梁後面浮起一陣陣發冷的感覺。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看見她的眼淚。他也不敢去細想自己走出這個家門還能不能回得來,他生怕自己真的回不來,臨走前特意拉了拉櫻桃的手。櫻桃也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樣子,真有點像是生離死別。他趕緊騎上摩托車一腳大油門出了家門。 他風馳電掣地趕往橫橋,去解救命懸一線的老丈人。汗水把他的襯衫都浸透了,風一吹渾身冰涼。到了橫橋,他左顧右盼,卻沒有看見想像中的那個面目猙獰的綁架者。他正在想那個人會不會臨時換地方了,或者因為錢要少了又改主意了,忽然一眼看見櫻桃爸和一個男人正半躺在下面河堤的陰涼裡抽煙。兩個人都是一副很放鬆的樣子,乍一看還以為是在樹底下乘涼。他隱約能聽見他們在聊天,你一句我一句的,不過話頭不密,離得遠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不過怎麼看他們都不像是綁架者和被綁架者。 他把摩托車往橋頭一靠,朝河堤下面走去。他輕手輕腳,不想驚動那個綁架的人,他也隨時防備著那個人從地上跳起來襲擊他。他剛走了兩步,不小心踩到了一塊活動的小石子,石子從他的腳底下滾了開去,聲響引起了河堤上兩個人的注意。只見那人扭過臉來,看了他一眼,立刻站起了身。櫻桃爸也跟著站起來,朝他一笑,慢悠悠地說一句:“你來啦?” 他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人身上,不敢有絲毫分心。 櫻桃爸十分平靜地問他:“錢你帶來了嗎?” 他點點頭,飛快地掃了一眼手裡的那隻布口袋。 櫻桃爸還是十分平靜地問他:“十萬?” 他又點了點頭。 櫻桃爸朝那人一努嘴,說:“給他吧。” 他慢慢地靠近過去,把口袋遞給那人。那人拉下外面的布兜,把裡面的塑料袋拎出來放進自己的挎包,對櫻桃爸說:“好了,我們兩訖了。” 櫻桃爸說:“你不點點?” 那人咧嘴一笑,說:“點啥呀。”他把布兜扔還給宋學兵,對櫻桃爸說,“說好了呀,我們以後該走路走路,該過橋過橋,相互不找麻煩。” 櫻桃爸大聲說:“那當然。” 那人順著河堤走了,走出十來步,又折回身,一直走到櫻桃爸面前,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十分親切地說:“朱大哥,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回家替我向朱嫂打個招呼請她多包涵。以後你有事照樣可以找我,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說話。” 說完,他望著櫻桃爸瞇起眼睛笑了笑,又轉過臉朝宋學兵點了下頭,然後沿著河堤大步流星走了,邊走邊吹起了口哨。 宋學兵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人走遠,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他實在沒想到事情結束得這麼快,而且竟然如此簡單,跟電影裡出現的生死對決的場面一點也不相符。他有點發蒙,也有點感覺不過癮。 櫻桃爸嘴裡咕嚕了一句,他沒聽清,大概是“我們走吧”。他看老丈人已經在他前面邁開了步子。河堤上鋪滿了碎石子,櫻桃爸一步一滑,就像在扭著屁股。他跟在他後面,看見他褲子後面沾著兩片泥土,真想替他撣掉,可是那樣就像是打老丈人的屁股,他猶豫再三,終究沒有好意思伸出手去。 爬上河堤,走到橋頭,櫻桃爸扶著橋欄杆大口喘氣。宋學兵看他滿頭大汗,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搖頭,問他要不要歇一歇,他馬上就在橋邊的樹影裡背對著馬路坐了下來。 宋學兵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他雖然跟他在一個家裡生活了兩年多,好像還是第一次和他坐得這麼近,近得都能聞到他身上的煙油子味道,還聞到他身上幾天沒洗澡的那股子油烘烘的味道。他看他衣領和袖口一層黑,心想這三四天不知他遭了多大的罪呢,心頭不由一緊,想問又不知如何開口。櫻桃爸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壓癟了的香煙,從煙盒裡摸索出一支,叼在嘴唇間,又摸索出一支,遞給他。他在家裡從不吸煙,只在外面悄悄吸,基本處於地下狀態。老丈人遞煙給他,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他趕忙從他手裡接過打火機,先替他點上,又給自己點上,然後大口地吸起來。 一支煙快抽完,他也沒有找到話和櫻桃爸說。他想問問他這幾天是怎麼過的,有沒有挨打,有沒有受苦,可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在家裡他和他就話少,甚至都沒有怎麼正面交談過,好像彼此就沒有交談的習慣,所以這會兒也一樣一直沉默著。他們兩個坐在橋頭直到把煙抽完也沒說一句話。 櫻桃爸抽完了第二支煙,開口說:“你們著急了吧?” 宋學兵點頭說:“可不是,媽媽急壞了。” 櫻桃爸說:“我不是在電話裡說了我很好,叫你們放心嗎?” 宋學兵想說我們能放心嗎?不過卻只是笑了笑。 櫻桃爸忽然帶點歉意對他解釋說:“之前欠他八萬來塊錢,他跟我要過好幾次,她不肯給,這次他又來了,沒提錢的事,就叫我去他姐夫家打牌,還專門開了車來接,走出去老遠才看見他的車,一上他車他就把我手機要過去了,說要痛痛快快玩一場,別讓朱嫂叫回去。我想打兩三個鐘頭就回家,就跟他去了。到他姐夫家坐下來就玩,四圈牌結束我說把手機還給我,我怎麼也要跟家裡打個電話說一聲。他說用不著,我替你說過了。吃了飯又打了四圈牌,我說把手機還給我我要走了,他這才說我已經跟你家裡說了我把你綁了,叫他們拿錢來領人。我先以為他開玩笑,他這個人一向是喜歡開玩笑的,而且他開起玩笑來沒輕沒重的,我怎麼想他也不敢做這種荒唐事,也就沒太往心裡去。他姐夫又把牌碼上了,都說反正回去也沒大事,難得出來一次,再打幾圈再說。當時我贏了錢,而且贏得還不少,他們不讓走也正常,就又跟他們打,一打就打到了天黑。”他停下來問,“他跟你們要多少?” 宋學兵好容易聽明白他話裡一堆的“他”和“她”指的是誰,聽他問他,便說:“他先跟我們要四十萬,說要是不給就撕票。” 櫻桃爸立馬黑了臉,說:“這個混賬東西!我一點都不知道,他真敢開口要四十萬?” 宋學兵說:“是啊,還不許我們報警,說報警就撕票,可把媽媽嚇壞了。” 櫻桃爸伸手拍了自己腦袋一下,說:“我真糊塗,我都沒問問他是怎麼跟你們說的。他電話都是背著我到外面去打的,他什麼時候打的說了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宋學兵問他:“他沒打你?” 櫻桃爸一條眉毛挑得高高的,說:“他打我做什麼?熟人熟市的,動了手以後見面多難為情。” 宋學兵又問他:“他沒有讓你吃苦頭?” 櫻桃爸提高了聲音說:“劃下來三四天花掉了十萬塊錢,能有什麼苦頭讓我吃?”他接著剛才的話頭說,“當天夜裡他姐夫還有姐夫的親戚幾個人輪番上桌,打了一個通宵還不肯歇手。到第二天頭中午,我剛躺下去睡迷糊,他拿著電話過來了,喊醒我,叫我咳嗽一聲讓你們聽了放心,我就咳了一聲。我沒睡多一會就從床上起來要回家,他們拉著說吃了飯再走,一圈人都坐著等了,又是菜又是酒的,吃得是真好。我吃醉了,也沒大醉,就是頭有點暈。飯吃好我們又接著打牌,頭一把我就和了一條龍,贏了好多錢,我說我不想回去了,還想再玩兩天。我真的是說了這話的,別看瘌猴子貪心是貪心了點,不過人倒是仗義的,我一說他就說這有啥問題,我給你家裡再去個電話跟他們說一聲就是了。他打電話的時候我特意湊上去說了一句'我很好,你們放心',我想有這句話你們盡可以放心了。那把牌一直玩到晚上,他們又擺起酒來喝。第二天又是一樣,除了打牌就是喝酒。”他把手裡早就抽完的煙頭朝遠處扔去,然後慢吞吞地站起身,兩隻手撣了撣屁股後面的土,說,“我從來沒有這樣開心在外頭玩過,一輩子也就這一次,說句心裡話,我真有點不想回家了。 他這句掏心窩子的話讓宋學兵相當吃驚,他看老丈人臉上浮起兩朵快樂的紅暈,就像一個貪玩的孩子大玩了一場那樣滿足,心裡替他算算這場快樂背後的代價,忽然覺得這件事實在是荒唐。他想要是丈母娘知道了真相真不知道她會怎樣。 櫻桃爸站在橋頭又抽了第三支煙。抽完才拖著腳步走向摩托車,宋學兵看他的樣子是真的不想走,心裡又好笑又難過。他等他在後座上坐穩,帶著他朝城裡駛去。 櫻桃媽和櫻桃就像迎接凱旋的將士一樣站在大門口迎接他們。櫻桃媽扶著櫻桃爸從摩托車上下來,抱住他就痛哭起來。櫻桃爸不耐煩地推開她,大步流星地朝院子裡走,邊走邊說:“哭啥呀,我不是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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