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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曲

香港三部曲 施叔青 14057 2018-03-19
那年黃得云十三歲,穿著洗白了的碎花短上褂,兩隻袖子柔軟地垂了下來,鬆鬆挽了個竹籃,從西頭角周郎中抓了藥出來。昨晚不足月出世的弟弟鬧了一宵,娘說他受了驚嚇,囑咐得云迴轉時彎到天后廟求張靈符安鎮門宅。 黃得云繞過溪邊一排香木樹朝廟場走來,腳下半舊的絆扣布鞋,鞋尖踢著黃土,濺起一星點塵土,在九月清晨的陽光裡若有似無的飛舞。黃得云村子裡的人世代就靠腳下這堅實的黃土地來養活。原產於中南半島安南北部的香木樹,唐朝人愛它香味四溢,當做奇珍異木移植中原,卻因土質不服,每種必葉黃枯萎。尋遍天下繁衍之地,最後找到廣東東莞磽硬的土質適合香木樹的生長。原本捕魚為業的東莞人,明、清以來拋下手中魚網上岸,圈地種香木樹,生產莞香。

廣東史志記載:“莞人多以香起家”,“當莞香盛時,歲售逾數万金。”外銷的莞香,先用艇仔載至南海一小島的石排灣集中,再裝入大貨船轉運廣州、江浙大商埠。據歷史學家考證,小島上的石排灣因運輸香木被稱為香港,以後延伸為整個島嶼的總稱。 黃得云挽著竹籃,掛記弟弟眉心一抹青紫,想著十三歲少女的心事,全然沒預感到當她踩上廟場青石台階最後一階的瞬間,將改寫她的一生。黃得云無論如何想像不到一個時辰之後,她將和世世代代賴以為生的香木,沿著同一條航線,乘風破浪向南駛去,被載到因出口莞香而得名的香港。她絲毫感應不到兩地之間微妙的關係。 跨過高高的門檻,天后娘娘壽誕才過,廟場一片清寂。她單腳跳過一條條青石板,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孩子,躍上石階,赤銅耳環蕩了盪。南邊廟廊龍柱後閃了一個人影,階下桂花叢也窸窣響動,揚起新開桂子的清香。黃得云以為又是鄰村的無賴潛入廟裡,守候牆根撒尿的野狗,伺機下手,每逢秋季進補時節,村子內外的狗,不論肥瘦,無一倖免。

沒來得及抬頭,黃得云眼前一黑,一隻大口袋像一口井,當頭罩下,沒來得及喊出聲,嘴的部位被一隻大手掌隔著麻袋粗暴的摀住,脖頸奮力一擰,朝那隻看不見的手咬過去,咬下一嘴的粗麻,又腥又鹹,海水浸泡過的。 攔腰被抱起,黃得云整個人離地騰空,有東西掉下來,滾了過去,一隻赤銅的耳環圈——她此生唯一留在東莞故鄉的遺物。 黃得云戴著另一隻赤銅耳環,被關在船艙黑暗的底層,潮漲船顛,她與暈船吐出的穢物為伍,翻過來滾過去,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當黃得云重又見天日,睜著小獸一樣的眼睛在甲板上東張西望,她還不知道自己到達了香港——維多利亞的女王城。 一八三九年,黃得云抵達畢打碼頭的半個世紀之前,道光皇帝派遣欽差大臣南下禁煙。當時全中國吸食鴉片的人口已達二百萬,林則徐奉旨到廣州,雷厲風行,強迫外國鴉片販子交出二萬多箱鴉片,集中到虎門海灘,引入海水浸泡,又放入石灰,頓時海中沸騰翻滾,鴉片悉數溶毀,銷菸的清兵觀之,顫栗不已。

林則徐此舉,決定了香港的命運,也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道光皇帝簽下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割讓英國鴉片販子覬覦已久的海上落腳點——香港,他們判斷:“水陸環繞的地形,是世上無與倫比的良港。”野心勃勃的維多利亞女王卻認為英國吃了大虧,《南京條約》賠款,除五口通商口岸之外,只撈到連間磚屋都沒有的荒涼小島。林則徐的對手查爾斯·義律上尉繼清廷懲辦林則徐發配邊疆,也被英女王放逐德州,作為英方交涉賠償、辦事不力的懲罰。 這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舊事。公元一八九二年九月廿五日,廣州府東莞縣的黃得云,雙手被反綁運抵香港時,那面為保護以渣甸為首的英商鴉片走私而飄揚海面的米字旗國旗,悠然迎風招搖,沒有人會去記得鴉片戰爭爆發時,英國保守黨的議員詹姆士·古拉哈姆爵士,在議會上慷慨陳詞,指斥鴉片戰爭為“不義之戰”。

正是在這面使古拉哈姆引以為恥的米字旗下,維多利亞海港桅檣林立,裝卸東印度公司貨物的貨船、豪華遊艇、渡輪雲集、汽艇響著號角,在懸掛風帆的舢板之間穿梭急駛。 畢打碼頭人頭攢動,拉人力車的苦力、小販吆喝連連,維多利亞女王口中的荒涼小漁村,早已變成“英國皇冠上的明珠”,海闊水深繁忙的維多利亞港,延續著大英帝國海上霸王的美夢,鴉片商以香港為轉口港,在此永久設站的心願終於實現了。昔日草寮竹篷的岸邊,被怡和、太古各大洋行囤積鴉片的倉庫、棧房所取代,太平山下的這個海港城市奇蹟似的由水中冒起,皇后大道中的銀行、會所、教堂、店鋪、洋行大廈,清一色維多利亞時期新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氣。也不知英國殖民者為了炫耀日不落帝國海上霸權的延伸,抑或是保守、適應力極差的英國人無論到哪裡也改變不了家鄉的生活方式,山光水色的香港,到了殖民者手中,立刻變成與孟買、加爾各答、新加坡風情類似的海港城市,儘管一磚一瓦、花崗岩、大理石等建材無不來自中國內地、泥水匠、石匠、木匠也是渡海而來的移民。

黃得云立在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岸上苦力的短衣布鞋,盤在頭上的辮子是她相識的,畢打街殖民象徵的紅磚鐘樓使她感到異鄉。 碼頭起了一陣騷動,鐘樓下聚集了一列衣冠鮮豔的隊伍,他們黑綢葛緞的長袍馬褂與歐洲式的鐘樓形成一種奇妙的對比,和碼頭周遭中、西混雜的景像一樣,看久了,眼睛逐漸適應起來,產生一種奇異的諧調。 這個由殖民地的華人紳士名流所組成的隊伍,正聚集向太平劇院出發,召開全民大會,取締華人家庭蓄養、虐待婢女的惡習。 早在一八八○年,港督軒尼斯便向殖民地大臣提出蓄婢問題。十二年之後,這些受西方教育的華人權貴,基於西方式的人道立場,展開破天荒的壯舉。高舉“反對蓄婢會”的旗幟,散發傳單,為一紙賣身契,牲畜一樣被對待的女性討取公道。傳單印了一個受盡凌辱的小童婢邱阿梅,兩條手臂傷痕斑斑,蓬面赤足,翻起死魚一般木然的白眼珠。

要是艇仔一靠岸,沒碰見這種聲勢的遊行,綁架黃得云的人口販子,也不致為紳士反對蓄婢的示威所嚇阻,得云的下場一定和傳單那個未成年的邱阿梅一樣,當牲口賣到黃泥湧一帶富裕的人家,一紙賣身契,勞碌至死。她將遭遇到麥梅生編撰的《香港舊婢問題》一書所說的“主人或施藤鞭,不許啜泣,或以爛布塞口,鉗熾以烙身、沸水”的懲罰。如果黃得云給賣去當婢女,幾十年後,社會學家將從保良局所藏的豐富文獻,抽出得云為婢受虐待的紀錄當做研究香港社會史上的資料之一。 日後,黃得云和保良局的確關係至深,但絕不是她以這慈善機構當庇護所,而是以她的名義樂捐巨款。至今東翼孤兒住的宿舍樓梯口,還懸掛她晚年的巨幅彩色照片,古裝扮相,胸前一長串翡翠項鍊,顏色褪了,照片中人美得陰慘,雨天黃昏,被收容的小孤兒常被嚇得摀住嘴又不敢哭出聲。這是日後黃得云母以子貴,封為黃太夫人。

這是後話。 艇仔甲板上,人口販子一把扯過黃得云的頭髮,第一次打量她——疏疏落落的眉毛下,眸子近乎淡褐色,映著下午的海水,顏色異乎常人的淺,單眼皮拖得長長的,微微往上翹。這雙淺褐色的眸子,使他想起擺花街倚門賣笑的妓女,澳門過來討生活的,多半是雜種。 黃得云的童婢沒當成,她走的是當時從內地被拐賣來的女孩的另一條路,只是更為悲慘——她被賣到水坑口大寨當妓女。 黃得云和一箱箱貨物一起卸上岸來,中環石板街的石階,一條條往上鋪展,她邁著踩過水車灌田,結實而正在抽長的小腿,一步步往上爬。才幾天以前,她腳下也是青石板,她童心未泯一路跳過去,給受驚嚇的弟弟求靈符,踩上天后廟石階的最後一級,黃得云眼前一黑……再睜開眼,她面對一張大得像房子的黑漆大床,空氣浮散灰塵一樣的濃煙,那股焦香嗆得她喉嚨發癢,斜掛的帳幔吊了一把葵扇,大床朝里躺了個人,正在吞雲吐霧。香港就是斷送在這股白煙焦香里,床上這個人,和幾百萬中國人,以同樣的姿態蜷縮在床上,昏昏沉沉,死了一樣,如若再有洋人的槍砲打到門下,也得先過足了癮才起身。

伸出床沿擱在酸枝大方凳的那雙腳,看出是個女人,一雙黑緞繡鞋,鞋底嶄新,躺著的人似乎從沒下來走過路。鞋面繡的一對紫鳳凰,黃得云覺得眼熟,三舅媽生孩子死去,入棺時腳上穿的壽鞋…… 床裡有了動靜。倚紅懨懨坐起,蓬著頭,滾綠邊大襟短襖的領口敞開,露出一截桃紅褻衣,浮腫的眼皮抬也沒抬,聽見響動進來侍候的僕婦把得云拉到床前,袖子擄上去。 “皮色倒還算白,”買牲口的口氣,“看看牙齒!” 僕婦一雙男人的大手,一上一下掰開黃得云的嘴,一口白白的碎米牙,煙床上的女人哼了哼。 僕婦出去打發人口販子。 倚紅原是跑馬地茶商的媵妾,被引誘到“半掩門”接客,滿足情慾,年紀大了,才在荷里活道覓屋自立門戶。 “倚紅閣”外表看來,似是住家的私娼,她收買貧苦人家的女兒、內地拐賣來的女童,認做契女,又派遣龜爪到港九各嬰堂認領遭遺棄的女嬰,到尼姑庵收購不守清規的尼姑偷生的私生女撫養長大,倚紅言傳身教,授以彈唱才藝、床上媚術,再待價而沽。世俗對龜鴇這種勾當稱之為“槽豬花”,髫齡女孩為“琵琶仔”。

黃得云令東莞天后廟前擺攤的劉半仙搖頭的腮邊那顆胭脂痣,看在倚紅有經驗的眼睛,是一項天賦本錢。她披衣下煙床,親手調理,連洗臉擰手巾都有僕婦代勞,怕得云粗了手。她恩威並施,從女孩愛美天性入手,教她細勻鉛黃,對鏡梳妝,學習配色穿戴,儀態舉止,又延有才藝的寮口嫂教習彈唱,甚至英語會話,無一漏過。 兩年工夫不到,得云猜拳飲酒、唱曲彈琴一一學會,只是,倚紅一走開,她坐在窗前,蹙眉想心事。 那天,久未上門的肥佬吳福,捎來雲南煙膏孝敬倚紅,此人為怡和王買辦的心腹,剛從內地幾省收鴉片煙帳回來,倚紅把他讓到接待貴客的偏廳酸枝大煙榻,傳煙技精靈的容嫂進來主持煙政,製作煙荷侍候。倚紅枕著高高瓷枕,對住崖州竹管煙槍一氣吸盡,接過容嫂一杯熱茶,癮足神怡,大為暢快。

“咳,以後想抽口好煙,只有指望你肥佬囉!別的倒還罷了,你們洋行的煙膏不滲假,一等一貨色,沒話說!” 肥佬吳福躺在煙榻上,像一座肉山。 “生意差多了,現在可比不得早幾年了,同行多,競爭大,價錢愈壓愈低,沒兩個銅板的小洋行不怕死,眼紅怡和一本萬利,出門幾個月,畢打街又開了好幾家……” “怡和賣老字號,怕什麼?從前老頭子還在,就抽你們商標!” “渣甸先生也撈夠了,大班山腰的家,地上鋪金磚,王買辦親眼看到的……” 侍候得云的僕婦進來回話,教英語的楊姑娘人沒到,誤了課,倚紅有心巴結吳福。 “喚得云進來,現成放著老師。”又囑咐,“記住扣楊姑娘鐘點!” 僕婦瞪大眼睛,對煙榻上這座肉山不免另眼相待。半掩門規矩,琵琶仔開苞以前,連被看一眼都怕會掉身價似的。 拂過一陣細風,煙榻前俏立了一個人影,家常打扮,頭髮蓄長了,挽成個髻,劉海下的一張臉,在煙燈閃爍中,美得不近情理。肥佬吳福趕忙坐起身來。 “倚紅閣的門檻,快給我踩平了,放這麼個人才,虧你藏得密不透風!” “肥佬,這裡的規矩你少裝糊塗,今天破了例,貪的是你咕嗜那幾句夷語,幫我對對,給楊姑娘的銀子怕是白花了!” 吳福拍拍胸口: “今後這兒的煙土,我全包了!” 倚紅聽出弦外之音:“放心好了,你來我倚紅閣,哪回虧待過你?等下找個乖女好好侍候你。” 黃得云垂目端坐,一派矜持。吳福自知高攀不上,也就不與娼鴇討價還價,當真考起得云的英語,一問一答,無非是簡易的家常會話。一聽說他老家也是東莞,得云顫動了一下,煙燈閃了閃,沉吟半晌,忍不住還是壯起膽子問起故鄉近事,吳福從大班司機學來的幾句洋徑濱英語漸漸不夠用了,他搔頭拼湊幾句,突然心有所悟,啊了一聲。得云身子前傾,十指抓住膝上羅裙,只能用眼神哀求他多說些家鄉事,肥佬吳福偏過頭去,挖空肚腸把上個月東莞收鴉片煙帳,路上見聞支離破碎地扯了一些,得云撫平揉皺了的羅裙,臉色開朗起來。倚紅一旁暗喜,學費畢竟沒有白交,契女夷語珍珠落玉盤似的,身價又抬高一截。 娼鴇何等人物,恐怕兩人深談下去會出枝節,揮手打發得云離去。得云款步提衣上樓,坐在柵欄圈圍的窗前想心事,兩眼發光。 倚紅對她另有打算,倚紅閣再是嫖客盈門,身份高過吳福的也還屈指可數,水坑口的大寨娼妓領有執照公開營業,才是官僚巨賈的銷金窟。 她向“天香樓”的老鴇推銷: “契女姿態才貌千中挑一,開口能唱坐下會彈,一口夷語嘰哩咕嚕,洋行買辦親自教的!” 給最後這句話打動了,天香樓老鴇卻作狀起身就要送客: “王買辦都上了你的煙榻,找我多餘!” 這才糾正,是王買辦的心腹肥佬吳福。 “誰教的還不一個樣,嘰哩咕嚕嘛!” 談了條件,議定擺房開苞各分一半,轉讓金則看了得云姿色決定。倚紅辭出,天香樓老鴇多了一條心思。去年除夕夜,擺花街來了群洋婆子,說是澳洲一個劇團來香港演戲,戲完了,女戲子留下來沒走,在天香樓隔鄰街角一棟洋樓大張艷幟,對住威靈頓街的羅馬天主教堂的塔樓,幹起送往迎來的營生。聽專程去嘗葷的嫖客回來形容,艷窟佈置得像皇宮,奢侈豪華到了極點,洋妓肌膚個個賽雪,輕輕一碰,就會溶化了似的,兩粒羊脂球似的奶子,露出大半個任人白看,床上的墊子厚厚的,一睡下去,整個人往下陷,哪還想得到起身。 自從洋娼鴇蘭豆夫人在英文早報登了一則俏皮的甜心廣告之後,生意簡直忙不過來,離鄉背井到香港來的英國士兵,讀到“女人打扮得像一朵花,躺在花床上等著男子攀摘”,便再也坐不住了。 倚紅的契女一口夷語嘰哩咕嚕,天香樓的娼鴇摸著下巴打主意。 按照華人的審美標準,得云也被打扮得像一朵花,穿上紅雲緞襟衫,腰繫翡翠灑花洋縐裙,滿頭珠翠,步出兩年來一步沒離開過的“家”,依依拉住侍候她的僕婦,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上轎。垂下簾子,過了這一帶住宅式的半掩門娼館,轎子轉入威靈頓街,一把撕得極碎極碎的紙片從轎內灑了出來,在青色的月光下打轉,雪花似的一路飄過去,漸漸混入路旁燒紙衣的火盆裡。這天是盂蘭節,花街一帶妓女一年中的大節日,誠心無比的祭餓鬼打清醮,希望今生罪孽已滿,轉世不致重複這份營生。沿路冥紙堆成小山,家家盆中火舌竄飛,照亮了老妓們風塵的臉,旁立剛解人事的契女,聽老妓口中念念有詞,一紮紮冥紙恨恨往火盆中投,討好鬼神之餘,心中忿然。幾條花街、妓寨火光煙灰熊熊,仍在承受煉獄似今世不得翻身的熬苦。 天香樓內又是另一番景象,樓房軒敞分上下四層,賭局吆喝聲四起,麻雀賭得正酣,飲廳花箋傳喚,賣唱的歌妓手抱琵琶,婉轉低唱,一曲曲濃詞艷句,訴不盡風流債,撩撥飲客情懷。 黃得云下轎時,天香樓的東廂豪客晚上的飲宴正待開筵,飛箋所召的妓女,連翩而來,巧坐嫖客背後之椅,今晚主人所召諸妓,自以女主人自居,侍立行觴,上魚翅時,親自動筷子挾翅勸客。一時之間,紅袖淺斟,飲客銜杯。 漂染大王在西廂宴會廳大擺筵席打通廳,今晚是他和琵琶仔瓊花“定情”之夜,廳內張燈結彩,燈火輝煌,各色鮮花綴成上、下對聯: 鼓樂迎客,寨中妓女爭妍鬥艷,傾巢而出。瓊花照規矩“出毛巾”,分贈到賀賓客,漂染大王接過金絲銀縷的華美毛巾,怎麼也沒想到有今天。香港開埠,他帶了一家老小從上海來這冒險家的樂園,初用家中的澡缸幫人漂染,以廿元港市起家,老妻浸泡染料日久,至今顏色未褪、裂紋斑駁的那雙手,為他換得眼前這粉色脂艷、花朵一樣的處女。漂染大王撫著將白鬍鬚,呵呵直笑,也不經人勸,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起身仰頭而盡,一半從嘴角流了出來,濕了簇新長袍,口中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類似的故事,牆犄角下,盲公手中的弦子,咿咿啞啞,拉也拉不盡。 得云開苞的嫖客,更是視銀錢如糞土。此人承辦各項捐稅,是個舉止粗糙的捐商,一對吃人的斜眼,收入財源來自海面,派出爪牙出沒港灣,恩威並施,分贓海盜劫持之財物。他為得云“擺房”,天香樓從上到下,算是開了眼界,說不出名式的奇技淫巧的洋玩意,堆滿新房,擦手的毛巾每一條穗子掛了一枚外國金幣,老鴇咬了一咬,金子成色十足。 奢靡到了這等田地,牆犄角盲公的弦子也噤聲了,他垂頭蜷縮,像一堆破爛,被發現時已經去世了兩天。 殖民政府開埠以來的娼妓制度,頗值得玩味;先是驅逐出境,到了戴維斯總督,認為妓女把性病傳染給寂寞的海員、英軍,下令每月抽取“妓捐”懲罰罪魁,更由妓女合資開設性病醫院,治療得病的嫖客。以後公佈施行《檢驗花柳傳染病條例》,娼妓申請牌照,合法營業納捐,被視為殖民政府正常收入。 一九○三年,移山填海的工程完工,石塘咀仍是荒涼一片,繁榮這片新填地唯一的法子,似乎只有借重方興未艾的娼妓業,於是政府以水坑口淺窄擁擠容納不下更多娼妓為理由,下令搬遷石塘咀,發出更多妓院牌照。 這也是後話。 天香樓的老鴇沒放棄靠得云發洋財的初衷,她估計蘭豆夫人看不准華人的年紀,憑得云腮邊那顆胭脂痣,必以為剛涉入風塵,老鴇轉手又可撈上一筆,可惜蘭豆夫人艷窖門深似海,拉不上線,只好退而求其次,“挑燈”給隔壁接待洋人的“南唐館”。 得云箱籠搬過去那天,是七夕的黃昏,牛郎織女離別在即,灑下依依不捨之淚。 “看,七娘娘在哭了,又要等上一年才見得到牛郎!” 姑姑說完,眼圈有點紅。從前在東莞鄉下,七夕是女孩的節目,姊妹們採鮮花供七娘娘,有一種紫紅色球狀的小花,每到這一天,開遍屋後池塘岸邊,得云摘來一束,學著姑姑拜七娘,還供上一面鏡子、一塊水粉、胭脂。 “七娘娘見情郎,打扮打扮,好看些!” 人間的姊妹也愛美,聚集在一起,用鳳仙花來染指甲,把採下的花放入小缽裡搗碎,加入一點明礬,照指甲形狀剪好的布塊,浸透了花汁,撈上來覆在指甲上,拿布條纏好了過夜,第二天拆開一看,十個指甲紅艷豔的,幾個月不褪。 妓女們也很看中這節日,雖是送往迎來,個個心中以未嫁女兒自居,即使從良出籍,第一年七夕在自己家中仍拜七娘娘,這是規矩,第二年才正式成為人妻,可免了這儀式。 得云七夕齋戒一天,只進鮮果,她坐在窗前,十指艷紅交叉疊放膝頭,塗的是舶來的寇丹,恩客孝敬的,色澤光鮮,少去鳳仙花的香味。雨絲猶自纏綿,七仙女的離情更甚於往年,得云幽幽嘆了口氣。這是她來香港的第三個住處,較之前兩個更令她感到異鄉。南唐館沿山坡依山而建,洋樓騰空有若倒懸半空,轎夫吃力爬坡,轎子幾乎打直了上來,裡頭的得云四腳朝天,害怕極了。她第一次坐山頂纜車上山頂找亞當·史密斯也有同樣的危險感覺。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 她被安插到尖頂的閣樓,像個幽禁孤島的女囚,四面被藍得妖氣的海水包圍,她無路可逃,就是逃出去了,也無處投奔。得云死了這輩子還能重見爹娘回東莞的心,原先她還盼望老天偏憐,讓她遇上個鍾情於她的恩人,為她贖身,出去做奴為婢也還甘心,被“搭燈”轉到南唐館來,她只能斷了此念,怎能把自己下半生寄託於赤眉紅發的番鬼佬為她作打算? 幾個不死心的勾欄姊妹焚香拜了七娘娘,心中禱告明年此時無需倚門而立。 南唐館接待的對像以西人為主,總得拿點中國的東西給人看看。這裡妓女清一色旗裝打扮,捏著繡花手絹,腳下高跟旗鞋搖搖擺擺,儼然滿清公主現身。纖手微微朝上一揚,掀起百鳥朝鳳的蘇繡門簾,金漆屏風後,藏了個外國人心目中的中國:牆上掛著臨摹的山水古畫,屋角立著景德鎮的粉彩花瓶,沙髮絲絨躺椅之間,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錯,古玩擺件堆得滿坑滿谷,當中少不了鴉片煙榻。 這個捏造出來的中國和得云毫不相干,如果她立起身來,踩著腳不著地的旗鞋,從窗外羅馬教堂尖頂極目向北望去,越過帆檣密集的維多利亞港灣,九龍半島西角一道蜿蜒的紅磚城牆,形狀與長城一樣,也是築牆把自己緊緊包圍起來,在這六英畝的土地圈圍起來的九龍城砦,裡頭自成一個封閉的天地。城砦內,有著得云熟悉的祠堂、土地廟、住瓦屋的農民按四時節氣播種農耕,城中龍津義學一副貢院氣派,照壁的“海濱鄒音”四個大字,墨氣淋漓。 何以在海上門戶大開的角落,會躲藏這麼個古老中國的縮影?甲午戰爭後,英殖民者得寸進尺,強行租新界,滿清王朝為了最後一點顏面,保留了九龍城砦的管轄治權,於是,城門兩旁,黃龍大旗招搖,學堂傳出朗朗書聲,背誦四書五經,朝廷命官在築牆自限的城中,翹起二郎腿,大做“外夷亦得歡感於弦誦聲明,以柔其獷悍之氣”的春秋大夢,無視於外夷船堅砲利,群集伺機尋隙,準備又一次侵略掠奪。 清朝廷命官也有他得意的理由,清晨城外碼頭一群五花大綁的海盜,砍頭示眾就是他下的諭令,兩年前給得云開苞的捐商也牽連在內,身首異處。七娘娘的淚水,點點滴滴,灑落石板的血跡,拓散開來,流入海裡…… 得云眼中的異鄉,在初期英國殖民者心目中,也是窮山惡水、一無是處的蠻荒孤島,人人視之為畏途,當時英國人流行一首《香港,你去沒我份》的歌曲,被派調到在當年太平洋區最落後的女王城,等於變相的放逐,即使野心勃勃的年輕行政官員,也無法欣然就任,將之視為以後升遷的資本。守衛的海軍英兵,本來打著吃軍糧終老的主意,住進西營盤軍營,立即改變初衷,井水使英國人水土不服,紛紛病倒,甚至連走私貿易的大班,也難以忍受岸上惡劣的天氣。冬天,海拔才一千多呎的太平山,有些年飄雪,一入五月,還來不及脫下毛質內衣褲,潮濕悶熱的夏天立即肆虐,英國人一吃蒼蠅停留過的肉類,整個夏天捂著肚子找醫生。 先是不知哪來的熱病,西營盤的駐防兵軍像蒼蠅一樣死去,接下來,瘧疾從東區的沼澤地蔓延開來,砲隊四分之一的士兵,躺在床板上發寒發熱,樹葉般的顫動,異鄉做鬼的士兵,埋葬的墳場稱快活谷,就是中文的跑馬地。 一八九四年端午時節,大批老鼠在華人寓居之區出動,噬咬粽葉殘留的米粒,細細不停的咬聲,耳朵靈的人聽了,心裡不知怎的一陣發毛,夜裡出門,感覺腳畔軟軟的東西在蠕動,有如涉水而過,手上的燈籠往下一照,嚇得手一鬆,沒命的跑,燈籠墜地,吱吱一陣慘叫,令人毛骨悚然。老鼠從溝渠、洞裡、囤積糧油的地窖倉庫成群結隊冒了出來,走廊上、樓梯口、廚房、牆角、屋樑、閣樓的老鼠,好像在跳一種腳尖舞,劇烈的扭轉幾下,翻身死了,尖嘴噴出一撮血,像一朵朵紅花。 每天清晨,潔淨局的垃圾車,木輪子在石板上一路滾輾過去,刷刷的聲音,直到街尾才消失了。穿制服的工人,前後推挽,邁著葬禮一樣的步伐,沿山坡陡勢,把載滿鼠屍的垃圾車運去焚燒。老鼠死得太多,太快,來不及清理,一到下午,鼠屍鼓脹,端午前驟熱的天氣,發出難聞的屍臭。 老鼠屍體的鼓脹蔓延到人的身上,脖子、腋下、鼠蹊突起硬硬的腫核,病人四肢向外攤著,體溫上升到華氏一百零二度,沉重的呼吸時而間斷,人們可聽到尚未死絕的老鼠垂死前的呻吟聲。女王城變成疫區,對抗鼠疫的藥在那個年代還沒有發明。 十幾年前,殖民政府考慮到香港華人有人滿之患,限制每層樓的居住人數,如果超額,即被處罰。官員經常夜間出查,使人躲之不及。瘟疫發生後,華人重施故技,窩藏患者躲過檢查,走避親戚家,天明再回去。如此一來,擴大傳染,死者日多,家屬害怕了,趁夜黑天晚,把死屍抬出門外丟棄,潔淨局工人每天清晨抬走死屍,送到瑪麗醫院,以供醫學院的學生解剖之用。 不得不佩服第十屆港督威廉·德輔的先見之明,為防止華人業主勢力擴大,港督頒布《歐人住宅區保護法例》,以“保護歐洲人避免受傷,怕與中國人混雜”為理由,殖民政府法律明文規定,不准華人在半山區、太平山山頂建屋居住。 把華人隔離在山腳下,猶不放心,總督特別設立了潔淨局,規模之大僅次於防止暴亂,反對殖民主子的警察局。負責環境衛生的潔淨局,任務之一,便是到華人蟻居的地區,強令大清掃——“洗太平地”,令居民抬出睡床板席、木製家具,泡浸消毒水中以除臭蟲,藏污納垢的街市、廚房、溝渠亦定時清洗。 鼠疫一發生,潔淨局的總辦狄金遜先生,授權華人通譯屆亞炳領導清潔工人,加倍消毒水,沖洗疫區,整條荷里活道冒著白泡,氣味幾日不散,最近狄金遜先生案頭的文件工作似乎特別忙碌,他不再像往日洗太平地時,把戴著白手套的手交叉、握在背後,大搖大擺逐戶檢查,下令不合格的住戶重洗。 在瘟疫期間,狄金遜山頂加利道下午茶仍照例舉行。他立在大理石柱的門廊,迎接從花園走道前來的客人。若非大門口停的那頂轎子,幾個園丁遮陽的客家草帽,在亞熱帶的花叢樹中時隱時現,點綴東方情調,客人們繞過羅馬式的噴泉,跨入擁擠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客廳,坐在桃花心木綠絲絨的椅墊,會以為身置倫敦,有著回家的感覺。 這種感覺對狄金遜先生的下屬,亞當·史密斯尤為強烈,他是個綠眼珠、長雀斑、鼻頭俏皮翹起,臉色蒼白的青年,年初才抵女王城。 狄金遜夫人穿著棕色絲質長裙,肩膀和胸前堆擁蓬鬆的花邊,掩飾她下面一把瘦骨。一年一度維多利亞女王生日慶祝宴會,是煩悶的殖民生涯的大事,她和警察署總辦的夫人爭搶坐在海軍上將旁邊的主位。據目擊者形容:大熱的天,兩位依照倫敦氣候長裙禮服打扮的仕女,戴白長手套的手肘,刺猬一樣向外伸張,簡直忘了身份。 今天下午,狄金遜夫人燙成小鬈的亞麻色頭髮下,那張長長的馬臉拉得更長,家中走失了一頭她心愛的暹羅貓,她剛在樓上起居室嚴厲訓斥了總管家。現在坐在客廳光可鑑人的銀盤茶具前,腰板挺直,昂起下巴,右手握住銀茶壺的手把,上身微微向前傾,親自為客人倒茶。 輪到亞當·史密斯。 “先倒茶,亦或先擱奶?親愛的亞當。” 狄金遜夫人側過臉,吹氣如蘭。儘管這青年從未缺席她家的下午茶。 “請您先倒茶,非常謝謝您,親愛的狄金遜太太。” 年輕人禮貌地欠了欠身,積極參與這儀式,以之治療他未見減輕的鄉愁。 狄金遜夫人滿意的點點頭: “很好,親愛的亞當。” 狄金遜夫人遭人取笑的兩隻胳臂緊緊貼住腋下,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細瓷茶杯的把手,優雅地啜了一口茶,小指頭微微翹起,談起倫敦的音樂喜劇團秋天將來大會堂演出。 “去年回倫敦,貝絲和我曾去欣賞過……” 狄金遜先生顴骨紅潤,蓄了腮須,硬領子擠出來的方型下巴,剛毅果斷,是近年來最受歡迎的丈夫典型。 這天下午,最後一個辭別主人的亞當·史密斯步下台階,走過黃昏的花園,一團黑黑的生物,搖搖擺擺穿過梔子花叢,鑽入小徑邊的轎子。事後回想起來,那是一隻帶著病菌的老鼠,它步履蹣跚,脆弱的吱叫聲,融入暮色深重的空氣裡。 第二天早上,穿制服的佣人捧著銀茶壺,立在碗櫥、餐桌擦拭雪亮的餐廳,等候不到狄金遜先生像平時一樣,吹口哨下樓吃早餐。夫人拉開臥室絲絨的窗簾,發現她丈夫衣衫不整,四肢向外攤開,跌坐在窗前梳妝椅上,臉色漲紅,呼吸沉重。 “一道牆……應該用牆隔開,該死!” 狄金遜先生昏迷之前喃喃著。 潔淨局幫辦的職務落到亞當·史密斯身上。驚恐萬狀的總督抖著手傳達一道新的命令——疫區所有感染的病人必須隔離,釘封病疫的樓宇,強迫搬出。 亞當·史密斯頭戴鋼盔,身穿塗油的外套保護,由華人通譯陪同,率領一隊清潔工人,扛木板、抓鐵鎚,穿過因儲藏冰塊而得名的雪廠街,向疫區走來。 爬上斜坡,荷里活道就在前面,女王城開埠所舖的第一條街道,平時喧鬧擁擠,此時在日午猛烈的陽光下,靜得像死人,人力車、轎子隨便棄置,江湖郎中那面“華佗再世百病祛除”的招牌,斜掛牆角,神醫不知去向,瘟疫開始傳染時,神醫從石板街搬上來,穿著白褂,趿著拖鞋,坐在荷里活道街口,懸壺濟世,把提神醒腦、驅風救急一類的藥油,吹噓為祖傳家製鼠疫剋星,那一陣從早到晚,攤子擠滿了人。 亞當·史密斯立在荒涼的街口,有著被世界遺棄的感覺。他沒有像一起長大的少年一樣,留在家鄉,繼承小溪旁祖傳的磨坊。夏日午後,偕同鄰家一起長大的安妮,到湖中划船,輕哼小曲,共度光陰。那天他偶然在閣樓雜誌堆中的發現,改變了以後的一生,亞當走上閣樓,發黃的日記本里,記著他叔父生前走過的路。在布萊敦飄雪的初冬,亞當·史密斯行囊裝著英國殖民地海外服務部的聘書,輪船緩緩駛入鯉魚門狹長的水道口,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十一月午後,維多利亞海港在他廿二歲的眼睛裡,活像個熱鬧的海上舞台。 曾經使他像迎接生命一樣的陽光,此刻針刺一樣的垂直淋瀉下來,穿過他的頭盔,汗水沾濕了他近乎白色的睫毛,令他視線模糊。他的生命在受威脅,他還沒來得及適應這窮山惡水的孤島,也失望被分派的不是輔政署的行政部門。在這陽光灼人的日午,他的上司昏迷倒在醫院裡,鼠蹊如拳頭大小的硬塊,醫生正用手中尖銳的刀十字交叉割開,噴出濃血。他讓史密斯獨手對抗力大無邊的瘟神,很快他將步上他上司的後塵,而叔父漫游神秘東方日記中的奇遇,他一樣也沒碰上,卻已經站在生命結束的邊緣,只要他再跨出一步,瘟疫之神將點燃他,令他胸脹發熱,出現黑斑,脈搏跳動微弱,他能夠丟下這一群腦袋拖了一條長辮,模樣可笑的華人下屬,轉身就走? 他毫無選擇地穿上塗了油的外套,企圖把瘟神隔絕在外,扣釦子時,他的手顫抖,避開華人通譯屈亞炳陰鬱不祥的眼神,揮手命令執行任務。店鋪住宅蒙在灰塵裡,垂下重重的簾子,大門緊閉,耳邊掃過瘟疫的耳語,聒噪不休。狄金遜先生家裡最後一次下午茶,湯姆斯牧師提到歷史上最嚴重的鼠疫,發生在羅馬巴維西亞,厲害到活著的人無力埋葬死去的屍體,只好和死屍關在屋子裡,聽任死神再次出擊,整個城的上空發出難聞的屍臭,鳥雀不敢再來盤旋,死神派他的邪惡天使,拿著巨大的獵矛,從空中打擊屋頂,打幾下就表示屋裡死了幾個人…… 左邊第一間樓字的大門被撬開了,半天沒動靜,也不見屍體抬出,接連幾家店鋪住家杳然無人,荷里活道是被死亡浩劫後的空城。 瘟疫一旦橫行,中國人習慣搖著鈴鼓嚇退瘟神,史密斯寧願聽到傳說中的鈴鼓聲,他把這儀式和歐洲中古世紀的麻風病人聯想在一起;一群全身上下長佈卷裡的病人,露出眼圈開始紅爛的眼睛,搖鈴一路過來,警告行人避開。鈴聲繞耳,起碼還是生命的跡象,儘管是殘缺腐臭的生命。 前面與荷里活道交叉的擺花街,總算有了人類的聲音,沒走的住民,從午睡中被吵醒,抗議釘封他們的屋子,才只一條街之隔,擺花街、威靈頓街人氣畸型的旺盛,不理會瘟神如此貼近,鴉片煙館、賭花六的賭場、妓院潛伏各色人馬,一等裹屍衣般的晚霞退盡之後,全體出動,賺著危險的錢,拿生命當賭注。每天有人倒下去了,直挺挺的被抬出去,每天從腥鹹的岸邊爬上更多的人。擺花街新開的幾家辦館,櫥櫃上整齊的貨品在向瘟神示威,有年份的白蘭地一長排,掌櫃打著瞌睡,挨延懊熱的午後,等待揮霍夜晚的降臨。 似有輕音樂從蘭豆夫人的艷窖傳出來,前天史密斯在男廁聽到兩個警察交頭接耳,互道周末艷遇,使他的內裡鼓譟無以名之的焦慮,他有一大片空白必須填滿,特別在這個可能沒有明天的時刻。往日掩蓋積堆的熱情極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 陽光垂直淋瀉,烘烤他的身後,為了躲避燃燒的背,亞當·史密斯推開一扇門,以為走進的是蘭豆夫人的艷窟,陽光使他誤闖入隔壁的南唐館,這一門之隔,帶給黃得云一生的轉變。在發生之時,她無絲毫預感,仍坐在去年七夕初到南唐館窗前那把櫸木的玫瑰椅。她午睡剛醒,寬袍大袖,敞開艷紅的肚兜,手抓一把葵扇——倚紅鴉片煙床長鉤掛的那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她腳上的繡花鞋輕踢床沿,也不知是心煩還是和自己玩,打發夜晚以前的時光,這雙被踢得鞋頭凹陷的繡花鞋,顯示走動的痕跡,不像倚紅伸出煙床、枕在方凳上的那雙。得云還沒對自己完全放棄。 門被推開前,窗外羅馬天主堂塔樓的十字架,在火焰一樣的陽光裡幾乎要溶化了,她的眼角閃進一個影子,仆倒似的越趄進來。職業訓練使然,得云在脖頸轉過來之前,先飄過一個眼風,兩道仍是淡掃的眉並無驚動豎起。她的房間是陌生男人可以隨便進來的,尤其是瘟疫猖狂,上門的客人白天、晚上亂了套,龜奴不知躲到何處,早已不照規矩先上來通報了。 亞當·史密斯頭上的鋼盔、塗過油的外套還是使得云倏地站起來。來人向那團黑影子衝過去——他還沒適應房間的幽暗——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得云的腰被抱住了,他的頭埋在她的大腿之間,鋼盔滾落,露出一頭棕色卷絨一樣的短髮。他已經筋疲力盡,他剛從瘟神的幽谷爬了出來,平生首次和死亡貼得那麼近,瘟神的呼嘯襲捲他,拖他向黑暗的深淵,無止境的墜下、墜下…… 史密斯悚悚顫抖,驚魂未定的回到人間,抹過油的外套被陽光曬乾了,龜裂了,隨著抖動,發出細微的落葉似的窸窣聲,他擄住了一個軀體——有體溫、柔軟的女人的軀體。他感到安全。 “讓我抱抱,讓我抱抱。” 得云撫弄他鹿一樣無助豎起的招風耳,又是一個離鄉背井,來向她索求片刻慰藉的孩子。她閱歷無數的眼睛閃過一絲幸災樂禍、冷冷的光,嘴角輕佻的嚅動。她扶起懷中的頭,紫緞大袖滑溜下來,露出她赤裸的肩膀。史密斯仰起半個臉,正好對住她艷紅的,娼妓的肚兜,血光一樣的刺眼。他怔悚了,被褻瀆似的摔開女人撫弄他的手,站起來返身便走,得云來不及看清他的臉。 黃昏,亞當·史密斯跪在聖約翰教堂的聖壇前,傾聽湯瑪斯牧師用吟詩般飽滿的聲音,事不關己的佈道: “……災難降臨到他們頭上來了,已經開始懲罰那些不信主耶穌的異教徒了,他們罪有應得……” 講道壇上的牧師,披上神袍,使他看起來和喝下午茶時判若兩人。他冷酷的引證鼠疫的歷史《聖經·出埃及記》,上帝為了打擊異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樣的灑下”,牧師一路引證下來,最後指著座無虛席的聽眾,嚴厲的指責: “你們以為星期天來一次教堂,便已經綽綽有餘,其他日子便可各行其是;你們以為把膝蓋一屈,就可補償你們滿盈的罪……” 史密斯聽不下去了,他步出教堂。門廊下、彩繪玻璃下站滿了不安的聽眾,有幾個穿制服的軍人拿著火把,站在逐漸黑盡的花園,垂頭祈禱。 他累得骨架就要散開來,一腳高一腳低踉蹌下坡。記不清是今天走的第幾個坡。他想去維多利亞會所的吸煙室,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爬上二樓,坐在他最喜愛的位置,兩腿交疊,打開銀煙盒,點起香煙,在繚繞煙霧中想念他湖邊青梅竹馬的戀人安妮。他常是這樣度過殖民地太長的黃昏。 他想像等一下從黃臉侍者接過一杯雙料威士忌的剎那,一定有著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兩杯下肚,他才會有精力打聽狄金遜先生病情的發展。 海面最後一抹晚霞血光一樣招引著他,史密斯發現自己又沿著石板街陡斜的石級,他又在上坡。從他傾斜的角度,南唐館倒懸半空,像只等待啟航的船——朝著湖邊的家的方向。 擺花街昏熱、灰塵密布,香煙攤、水果、零食攤販的煤油燈,閃著青色的光,辦館旁邊的鴉片煙館、賭場的藍布門簾不斷被掀動,門外招徠賭客“發財”的吆喝聲不絕。剛上岸的水兵,漿挺白色制服下,擺動紅紅藍藍的南洋刺青,閱兵一樣成群招搖而來,老鴇倚立柱子,抱著手仰起臉和他們討價還價。華人尋歡客手上的燈籠像黑暗中盛開的大理花,使老鴇紅爛的眼角無處遁隱。 水兵們拔開長腿,爭相推開蘭豆夫人的門,比下午更響的輕音樂從門的一開一合中溢出,在熱氣凝止的擺花街來回衝撞,瘟神隱身黑暗的角落,伺機待發,處處都是陷阱。 島另一端的海灘,堆積的屍體正在舉行火葬,死者親人無聲叫喊,向火堆撲去……然後明天太陽照樣升起。香港島像只帶菌的坩堝在海水中蒸煮著,史密斯戴著鋼盔,走在沒有陰影的垂直陽光下,封釘一棟棟疫屋,直到有一天他像狄金遜先生一樣倒下…… 亞當·史密斯從南唐館酒保手中接過那杯雙料威士忌,酒精沒令他提神,他的眼睛和表情因疲倦而模糊。他攀著迴旋樓梯的扶手上樓,幾次抓空了差點滑下來。酒精在空腹裡激盪,一種飽漲的空虛。他踢開得云的門,燈影下她獨自一個人在玩字花,旁邊安放著他的鋼盔。門聲沒有驚動她,燈下的女人在等候他,算准他會回來,手中的字花扇子一樣張開、翕上,張開、翕上,無視於來人的存在。 牆上的影子愈擴愈大,終於整個罩住了她。像搶劫一樣,史密斯奪過他的鋼盔,緊緊抱在懷中。 “我回來取這個,我回來取它。”他說。連連後退,背抵住門。 “明天一早要戴……狄金遜先生病了,他受了傳染,病了……我頂替他的位置。” 他的肩膀塌了下來。燈影下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紙牌,站起身,對著門上的男人。今晚將是她的初夜,她悉心修飾,彩繡輝煌。 天已黑盡的窗,天主堂的十字架隱去了,黑夜像扇屏風,鑲嵌著的麗人活動了起來,嬝娜的向門上的人走來。 “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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