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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1580 2018-03-19
魏明坤沒想到他還沒找周東進呢,周東進倒先找到他頭上了。周東進在電話裡說,他決定立刻返回部隊,想在臨走前約魏明坤談談。也好,他倆是該坐到一起談談了。 魏明坤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叫紅房子的地方。按說這些年酒飯吃了無數,別的地方找不到,吃飯的地方基本上一提就知道,但他卻從未聽說過紅房子。一看紅房子是個西餐廳,魏明坤就有點頭疼了。魏明坤從來不喜歡吃西餐,連偶爾回家陪兒子吃頓肯德基、麥當勞什麼的都覺得受罪。他實在吃不慣那些怪裡怪氣的洋玩意兒,怎麼聞怎麼都有一股子甜唧唧膩乎乎的洋鬼子味。魏明坤真不明白西餐到底有什麼好吃,反正他是寧肯吃大白菜燉粉條子也不吃那些莫名其妙的花哨東西。 儘管燈很暗,魏明坤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裡周東進的背影。謝絕了引台小姐的招呼,魏明坤徑直向周東進走過去。

坐!魏明坤剛走到周東進身後,周東進就頭也不回地說,隨後一仰脖自顧自地喝乾了一杯酒。 周東進對面的座位空著,魏明坤剛想坐下,卻被周東進攔住了。你坐這。周東進指著側面的一個座位說。周東進顯然已經喝了不少酒了,臉色雖沒什麼變化,但眼睛卻通紅通紅的。魏明坤心裡多少有些不快。 來,先喝酒。周東進說。 魏明坤不屑地看了一眼斜插在冰桶裡的半瓶紅酒說,這也叫酒? 周東進沒聽見似的把一隻高腳杯推到魏明坤面前,舉起酒杯道,幹!咱們三個先乾它一杯!說罷,先在魏明坤的杯子邊使勁碰了一下,又在旁邊空座上的那隻杯子邊輕輕碰了一下,然後一口乾掉了。 魏明坤有些納悶,但沒問什麼,剛想喝手中這杯酒,周東進卻指著空座位上的那隻杯子說,碰一下再喝。

魏明坤不解地望瞭望那隻杯子,又望瞭望周東進。 碰一下!周東進的語氣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魏明坤心中的不快陡然升起,目光凜厲地註視著周東進。 周東進那雙眼睛彷彿是在紅酒中浸泡出來的,血紅的底色上漂浮著許多反差強烈的色彩,有火焰般的亢奮、燃燒著的焦灼,還有水淋淋的哀傷和灰燼一樣的頹喪。但這雙眼睛的基調卻是真誠,一如既往地真誠。魏明坤仔細打量了半天,也沒在裡面找到絲毫挑釁和故意為難的成分。 我從不喝沒名堂的酒,魏明坤說,指了指旁邊那個空座位道,什麼意思? 周東進默默地望著魏明坤沒說話。 魏明坤看到有一些憂傷的水色突然從周東進的眸子深處漫了出來,一瞬間就湮滅了燃燒著的火焰,灰燼痛苦地發出嗤嗤的聲響,掙扎冒出縷縷的青煙。周東進的目光就在濃濃的青煙中漸漸散亂了,模糊了。

那是妮娜,周東進說。停頓了一下,他幾乎用懇求的口氣對魏明坤道,跟妮娜喝一杯吧! 魏明坤的手一抖,杯子裡的酒一下濺了出來。酒從魏明坤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像鮮血一樣慢慢湮開,湮成了一片片紅色的花瓣。魏明坤控制著手的顫抖,輕輕地在那個杯口上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乾了。 我們兩人手上都有血。周東進說。 魏明坤抓起餐巾慢慢地擦著手上的酒,突然問道,你一直愛她? 周東進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告訴她? 因為我太自私,因為我太自尊,因為我太不懂得珍惜,因為我這個人……太混! …… 你呢?你愛過她嗎? …… 你不愛她。周東進嘆了口氣說,這個世界就是這麼不講道理,你不愛她但卻得到了她,你得到了她但又不去珍惜她。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

因為……她愛的是你。 ……我知道。我以為早晚有一天她會來找我,我一直等著她親口告訴我離開我她有多麼後悔,親口告訴我她心裡只愛我,可是…… 東進,你不要太自責了。 你怎麼能這麼冷靜?坤子!就算妮娜不是你老婆了,但了了可是你的孩子呀!你難道就一點也不…… 東進! 你為什麼不讓我說?你從來沒對那孩子盡過一點責任,從來沒給過那孩子哪怕一點點父愛,你敢說了了的死沒有你的責任? !你敢說妮娜的死沒有你的責任? ! 東進! 你不敢!你和我一樣,我們誰都無法推卸責任! 不!我和你不一樣!魏明坤說,我比你內心承受的痛苦要多得多!因為我比你在道義上應該承擔的責任要多得多! 有白酒嗎?魏明坤突然問。

周東進示意服務生拿瓶白酒來。 服務生恭敬地回答,對不起先生,我們西餐廳不備白…… 買去!周東進吼道。 請問先生,買什麼牌子的白酒? 只要是高度的就行,沒牌子都行! 滿滿地斟上一杯白酒,魏明坤迫不及待地飲了進去。酒很辣,跌跌撞撞地剛從喉嚨眼處折進胃裡,火苗子立刻就躥上來了,火燒火燎地直沖頭頂,人彷彿一下子就被點著了。 東進,魏明坤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我?周東進瞪著血紅的眼睛吃驚地盯住魏明坤,以為魏明坤在說謊,但魏明坤的眼神兒分明很真摯。 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羨慕你,因為你有愛。東進,你有讓你動真心、動真情的人,也有牽掛你、真心愛你的人。可我……我什麼都沒有。 周東進呆呆地望著魏明坤,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悲愴的慘笑。我有愛,周東進說,是的,我有愛。可是我……周東進突然抓起那瓶白酒,咕嘟咕嘟地往嘴裡灌起來。

魏明坤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酒瓶子從周東進的手裡搶下來。東進,你這是乾什麼! 我幹什麼?我喝酒!周東進說,我現在除了喝酒還能幹什麼?你說,我現在除了喝酒還能幹什麼! 你不是要找我談談嗎? 是,我是要找你談談。可你能跟我掏心窩子嗎?周東進盯住魏明坤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不,你不能。你們都那麼虛偽!你和周南征,你們全都是一套號的! 魏明坤心裡的火氣直往上頂,他強壓著自己,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喝了三四杯酒後,才用低沉的聲音說,周東進,如果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談黃妮娜,那我就跟你掏一回心窩子。實話告訴你,我不欠她的,什麼也不欠! 周東進的目光帶著凜凜逼人的寒氣,“刷”的一聲橫掃過來。 魏明坤毫不退縮地迎著周東進的目光,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我和黃妮娜的結合是對等的。我沒有愛,她也同樣沒有愛。黃妮娜不愛我,這我在結婚前就知道,但那時我不在乎。那個時候,愛情對我來說是生活的奢侈品,就像……你別見笑,就像我小時候對豬肉的那種感覺。想吃,但心裡明白如果真由著自己的性子吃一頓,這一個月的日子就沒得過了。我很清楚我奢侈不起,如果我想要愛情,恐怕我這一輩子的日子都沒得過了。這樣的感受你恐怕很難理解,因為你從來就沒為生存憂慮過。我和你不一樣,我太知道生存的艱難了,所以我最看重的就是生存,首先是生存。當然,那時我還對她懷有希望,希望結婚會使我們逐步建立起感情來。但直到離婚時我才明白,我沒法愛她,就像她也沒法愛我一樣。離婚,對我是一種解脫,對她同樣也是一種解脫。所以,我們的離婚也是對等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誰也不欠誰。

我知道,許多人都像你一樣指責我,為了那個孩子。但離婚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她懷孕了。直到現在我也想不通她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我。我是在聽說她生孩子後,從日期推算出這孩子應該是我的。信不信由你,我去看過孩子,不止一次。但她每次都不讓我見孩子的面。她一口咬定這孩子不是我的,說如果是我的她早就做人流了,絕不會讓這孩子生下來。東進,你是了解妮娜那個脾氣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說她什麼了。但這件事她做得有點太過分了。那孩子是我的,看長相就知道是我的! 魏明坤一口把酒倒進嘴裡,突然問道,你知道她為什麼不讓我認那個孩子嗎? 因為她不愛你,因為她知道你也不愛她。 如果僅僅是這樣倒也罷了。魏明坤長嘆了一口氣說,父親告訴我,有一次他在鞋攤前把那孩子叫住了。那時我雖然又結婚了,但兒子還沒出生。老人喜歡孩子,用一塊黃色的皮子精心剪了一隻小狗送給那孩子。當時孩子高興極了,雙手捧著小狗直喊謝謝爺爺。但過了不久,孩子卻哭著送回來了,說媽媽打了她,不讓她要這隻小狗。媽媽還說今後不許她再到鞋攤玩了,免得沾上一身的臭皮子味。父親當時就落淚了。父親流著淚對我說,坤子,爹知道人家這是瞧不起咱,往後爹准保不再撩扯那孩子了。爹不是怕被人瞧不起,爹這輩子讓人瞧不起慣了,爹是心疼咱孩子,不能讓咱孩子心裡屈著呀!

東進,你知道我最忍受不了黃妮娜什麼嗎?魏明坤說,就是她的任性,就是她身上那股子乾部子女的酸勁兒和傲慢勁兒。 周東進默默地註視著魏明坤,他知道魏明坤說的都是實話。這是黃妮娜,黃妮娜從來都這麼任性,她總是在傷害別人的同時更深地傷害著自己。他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被黃妮娜的任性傷害過。與魏明坤不同的是,他仍舊愛黃妮娜,包括她的任性,甚至愛她的任性。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任性吧,他也不止一次地傷害過黃妮娜,他們是同類。否則,他倆就不可能相愛;否則,他倆就不可能分手;否則,他倆就不可能在分手後誰也不肯再回頭。 雖然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失敗的婚姻,但我不後悔。魏明坤說,離婚給我的感覺很奇特,走出黃家小樓的那一刻,我彷佛是從繭殼裡鑽出來了一樣,發現自己身上撲扑棱棱地長出了一對陌生的翅膀,當時我就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有了一種展翅欲飛的衝動。我知道我成了,我又一次完成了新的一輪精神蛻變,我更加成熟了。

成熟?周東進突然反應激烈地用挑釁的口氣問道,坤子,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就是你這份不知哪輩子修煉來的成熟!在我的印象裡,你從來都是成熟的,很小的時候就像活過了好幾輩子似的,成熟得像塊焐不熱、凍不裂的石頭,永遠測不出溫度高低,永遠看不出形態變化! 我不認為成熟有什麼不好。魏明坤冷冷地回答,人總是要成熟的,這是自然規律,無論你喜歡還是討厭,你都無法拒絕成熟。 說實話,坤子,在你眼裡我是不是總也不夠成熟? 你現在已經成熟多了。魏明坤很有保留地回答。 周東進無奈地笑了笑,行,也算是一種回答吧。至少比周南征說得動聽。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 他說,十四歲的浪漫是可愛的,但四十歲的浪漫就只能是可笑的了。他找過你吧?周東進突然問。

找過。 周東進冷笑道,我就知道他會找你,我就知道他會把什麼都做得天衣無縫!看來,你是準備幫他說服我了? 我是準備幫你解決那筆經費。 噢,明白了,周東進點著頭說,也算是一種說服吧。 我已經打好招呼了,你回去就可以到分區提錢了。 我倒覺得你好像比我更像是周南征的弟弟,也難怪他會欣賞你。 東進,你還是那麼容易感情衝動。其實,有什麼困難你盡可以提出來嘛,只要是能解決的我就會在分區範圍內盡量給你解決,何必要鬧到軍區?何必要鬧到北京呢?你大哥確實很替你擔心,他讓我好好勸勸你。 你覺得,你能勸得了我嗎? 如果只是差在錢上,沒有其他問題,我看問題就不大。魏明坤話裡有話地說。 如果有其他問題呢? 那就要看具體情況了。 兩人互相對視著。 魏明坤的目光掃描般長長地伸了出來,向周東進的深處探尋著。 周東進的眼睛雖然瞪得很大,但目光卻似乎無法凝聚在一起。黑色的瞳仁彷彿是一片深色的海水——沉重而不安。漸漸地,海面上掀起了層層波濤,海水逐漸變得洶湧澎湃起來,一個個浪頭帶著激越的衝動翻騰著、奔湧著、呼嘯著,不顧一切地想要衝上岸來…… 魏明坤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撲面而來的海水,等待著波濤洶湧的衝擊。 但那奔湧的海水卻被堅硬的堤壩阻擋住了,巨大的浪頭一次又一次地在堤壩上撞得粉碎,變成細碎的泡沫呻吟著退向大海的深處,如落潮般地消失了…… 周東進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其實你們都高估我了,周東進說,我沒你們想像得那麼不入流,更沒你們想像得那麼具有殺傷力。過去我可能是那樣,過去……周東進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想提過去那些事,我只想說現在。現在,我時刻記著我是二團團長,我得對二團負責,我得對二團所有的官兵負責。所有的,包括已經犧牲的和已經離開二團的那些人。所以,我不可能再像從前那麼衝動,那麼浪漫,那麼在乎個人的心理感受了。 突然就有了一種失望的感覺,魏明坤不由對自己感到惶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失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著什麼。 周東進自嘲地問魏明坤,你看,我是不是已經很成熟了? 魏明坤怔了一下才回答,我看還欠點火候,如果你真的很成熟了,恐怕就不會為幾萬元錢追到這裡來了。想了想又說,其實,你大哥這樣做也是為了…… 別跟我提他好不好?周東進不耐煩地打斷了魏明坤。 魏明坤奇怪地看了周東進一眼,繼續說道,其實你大哥…… 別他媽的跟我提他!周東進的拳頭“咚”的一聲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魏明坤愣了,他看見周東進垂下頭,似乎在拼命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胸膛卻仍在劇烈地起伏著。 魏明坤沒想到周東進也會發出這麼軟弱的聲音,他幾乎是在低聲懇求:坤子,跟我說點別的吧,說什麼都行。 愣了半天,魏明坤才幹乾巴巴地說了一句:那……那我們就出去走走吧,這屋裡實在是有點太悶了。 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單調的咯吱咯吱的聲響。今年的冬天似乎顯得格外長,雪也似乎格外多,格外大。這應該是最後的一場雪了吧?下過了這場雪,天就該轉暖了,這個漫長的冬天就該過去了。 東進,今天我去醫院看你父親了。 我知道,川川說你在他的床邊坐了很久。 我問過醫生了,醫生說他的意識很難再恢復了。 從第二次腦出血後醫生就一直這麼說,可我總不相信。 是啊,老人家一輩子生龍活虎,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心裡真不是滋味。東進,你既然已經出來了就多呆兩天吧,在老人家身邊盡盡心,別急著回去了。 不,我想回去。今天我已經去醫院看過他了。 這邊的事情都辦完了? 基本都辦完了。通訊設備已經發出去了,團裡很快就能收到,只等天一轉暖就可以施工了。經費問題你不是也給我解決了嗎?我想,我還是早點回去吧。 是急著回去搞你的項目吧? 是。 我正好一直想問問你呢,進展得怎麼樣了? 圖紙已經完成了,我這次就能帶回去。工廠也已經聯繫好了,回去就可以讓他們抓緊乾了。 東進,你這個項目如果搞成了,可給邊防部隊解決大問題了。 能解決一些問題,至少對邊境線上的監視更嚴密了,處理邊境突發事件的應急能力會有很大提高,戰士日常巡邏的作業強度也能大大降低。 好!如果成功了分區給你們請功。 那倒不必了,如果搞成了就請分區給我們獎勵點研究經費吧。這個項目花進去團裡不少錢呢。 可以考慮,精神上的獎勵和物資上的獎勵可以同時都搞嘛。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麼事? 和我一起搞項目研究的那個參謀叫陳奇…… 我知道,不就是你騙到手的那個大學生嗎? 你怎麼知道? 魏明坤一笑,全分區上下誰不知道? 對,是我騙到手的。這是個人才。我這樣說不單是指在技術方面,我是指在軍事思維方面。過去我很自負,總覺得自己在軍事方面的思維一直很先進,聽他談了一些對世界軍事發展的看法後我很震驚,這才發現自己的思維已經大大落伍了。我想,大概是海灣戰爭給我們的刺激太強烈了。當我們看到“愛國者”導彈在空中攔截“飛毛腿”,看到精確制導炸彈沿著很小的通風口鑽進建築物爆炸,看到那些我們想都沒想過的“外科手術式”和“非接觸性打擊”的新戰法後,我們的腦子一下子就全亂了。這種突然的大量信息的衝擊是最容易使人在極度興奮下產生錯覺的。從海灣戰爭以後,我們就滿腦袋都是高科技現代戰爭,滿腦袋都是高新技術武器。以為與人家相比我們只差在裝備上,以為只要這方面搞上去我們就能應對現代戰爭了。其實,面對戰爭,尤其是面對未來戰爭,起決定作用的往往不是武器和戰法的運用,而是戰爭思維的更新!武器和戰法的運用無一不是由戰爭思維來決定的。戰爭思維,這才是我們最應該重視、最應該傾力研究、最有可能帶領我們突破裝備落後的囿制進入軍事前沿領域的! 有點意思!魏明坤若有所思地點著頭,突然道,哎,接著說呀? 不說了。這麼重要的思想一句半句哪能說得清楚,等我把論文寫出來你再看吧。周東進得意洋洋地補充道,不過,我這可是一枚重磅炸彈,對那些習慣了平庸思維的平庸頭腦來說,恐怕一時還接受不了。 魏明坤彷彿又看見了當年那個周東進。他發現這麼多年過去了,周東進還像從前那樣一提起這類話題立刻就能進入亢奮狀態,眼睛溜圓,眼神賊亮,骨子裡的自負和驕狂絲毫不減當年。所不同的,只是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只複述古今中外的戰例和幾個新名詞來炫耀自己了,不再只了解點皮毛就大發議論了。看得出來,他現在的思維已經跳出了一般層面,有了更高的參照、更寬的視野和更深層的思考。 還是說陳奇吧。周東進把話題拉回來說,我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高知識層中的年輕人會對軍事這麼關注。這段日子我和他談了不少,周東進突然問,你知道與他交談時我心裡感觸最深的是什麼嗎? ? 老了。 ! 一種令人很不舒服的感覺。告訴你,每當他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大談數字化部隊的優勢和局限,大談超微機器人在未來戰爭中的作用,大談納米空間技術可能帶來的無人化戰爭前景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爸爸。當年,有一件事曾給我留下過很深的印象。記得,有一次我向爸爸炫耀部隊剛下發的一種先進武器的性能。當時我講得很興奮,沒注意到父親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尷尬,他顯然已經聽不懂那些技術參數了。後來,父親就突然和我大吵起來。開始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聽到後來我才明白了,他說:別他媽的以為老子老了,別他媽的以為沒有這些花哨玩意兒就打不了仗。當年我們就是用小米加步槍打敗了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告訴你小兔崽子,老子現在上戰場照樣能打勝仗!那時,我並不理解父親的心情,但現在我有點理解了。 周東進的聲音突然有些沉重:當你發現年輕人的思維已經超越你的時候,當你發現你所掌握的知識已經無法企及更高領域的時候,你就會感到一種老之將至的悲哀。當然了,我比我老爹強,雖然我也不服氣,但我還是從心裡讚賞他們,連他們那些不切實際的幼稚我也讚賞。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等我這裡的研究結束後,把陳奇調回分區怎麼樣? 你怎麼捨得放他了? 我是想讓他在更大層面上得到鍛煉,在更廣的範圍發揮作用。 年輕人多在基層鍛煉幾年也沒什麼不好的,就算是人才也得從基層一步步幹起來。 我不這麼看。我認為你這也是一種僵化的人才觀念。人才也有多種多樣的類型,有些人才適合長期扎在基層,有些人才就不一定適合。如果把擅長宏觀研究的人才長期放在基層,不給他們縱覽全局的機會,就會限制他們的眼光,損害他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 另外,陳奇這個人太傲,個性強,處理問題生硬,不成熟。他這樣的人很容易得罪領導,斷送前程。你知道他是怎麼評價我的研究的嗎?他說我的研究最多只能算是農業機械化的初級產物——手扶拖拉機。說我只不過是想用手扶拖拉機來代替牛馬拉犁,連聯合收割機都算不上!當時真把我氣蒙了,我把拳頭都捏紫了,差點讓他那兩顆門牙就地陣亡。你說,像他這種渾小子怎麼可能討領導的喜歡?怎麼可能為自己創造一個好的發展環境?所以,我想把他交給你,讓你盡可能關照點他,別讓他稀里糊塗地夭折了。 為什麼要交給我? 因為你的現在地位使你具備關照他的能力,再說……你聽了可別得意,我覺得你能把握得了他。你的那份成熟老練使我對你有一種特殊的信任感,交給你我放心。 你不是最討厭我這份不知哪輩子修來的成熟嗎? 不錯,但你身上最吸引我的也正是這份成熟。周東進誠懇地說,不瞞你說坤子,你的成熟從小就對我有一種很強的吸引力。對你身上這種超出同齡孩子的成熟,我一直是既討厭又欣賞,既嫉妒又羨慕。周東進突然孩子氣地笑了一下,我從來沒說過,是怕你知道了會驕傲,會誤以為你比我強了。 不過,對陳奇這小子我還希望你魏司令能多包容著點。手下留情,千萬別輕易修理他,寧肯讓他永遠不成熟,也別傷了他的個性,別扼殺了他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周東進思忖著說,戰爭其實比藝術更需要想像力,無論多麼大膽的想像都很難超出戰爭的發展進程。所以,戰爭思維中最可貴的恐怕就是永遠走在現實前面的、充滿鮮活氣息的、層出不窮的想像力了。沒有一個天才的軍事家不對未來戰爭充滿了豐富的想像,沒有一個成功的戰例不是想像力的傑作。坤子,我們的學識和經歷已經把我們限制住了,我們現在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珍惜他們了。就好好珍惜他們吧! 魏明坤一直默默地望著周東進。這是一個無論經受多少挫折都始終保持真純和激情的人,這是一個無論經歷多少坎坷也不肯放棄真誠和理想的人,面對他,你會不由自主地被感動,被震撼,甚至會感到有點不舒服,心里或身體的某個部位會隱隱作痛。 此時,魏明坤很想對周東進說點什麼,應該是一些讚許的感慨的話,或是一些親近的帶有感情色彩的話。但是不行,也許對別人行,但對周東進他這些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結果,魏明坤一張口,竟冒出了一句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話:東進,到分區來當參謀長吧,我們一起幹! 周東進愣了一下,倒不是對魏明坤的提議感到奇怪,而是對魏明坤採用這種直白的表達方式感到奇怪。以他對魏明坤的了解,魏明坤是絕不可能輕易說出這種帶有許諾性質的話的,尤其是對他。沉默了一會兒,周東進神情複雜地說,坤子,你恐怕是誤會了。我可不是把你當朋友才對你說這些話的。 我也不是把你當朋友才對你說這句話的。魏明坤冷冷地說,我只是覺得你可能是個不錯的參謀長。 那我就踏實了。周東進說,我們兩個人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吧,就像是兩座各自獨立的山。山和水不一樣,水可以各流各的,也可以歸流到一起。但山不行,山永遠是各自為中心,永遠無法走近,無法靠攏。一句話,你我不可能成為朋友。 東進,你知道我最討厭你的是什麼嗎?魏明坤說,就是你身上這股子乾部子弟的傲慢勁兒!但我也不想否認,你身上最吸引我、最能激發起我的激情的也恰恰就是這股子傲慢勁兒。說老實話東進,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和你成為朋友,但我也從不認為我們兩人就不能在一起合作。就算是兩座各自獨立的山,就算是永遠無法走近無法靠攏,總還可以遙相呼應,共同撐起一片風景吧? 兩人停下腳步,互相對視著,目光貼近而疏遠、膠著而冷淡。 沒錯,至少你的判斷是準確的。周東進說,我肯定是個不錯的參謀長! 遠遠地就看見周東進筆直地立在站前廣場中間。陳簡悄悄地繞到周東進背後,伸出手剛要拍肩膀,周東進卻猛地迴轉身,一把擰住了陳簡的手腕子。陳簡“哎喲”了一聲,周東進這才發現是陳簡,立刻鬆開了手。但陳簡已經疼得蹲下身去了。周東進趕緊跟著蹲下查看陳簡的手。還好,沒傷著,幸虧及時放手了,否則這隻手還不定擰成什麼樣子了呢。 看到陳簡眼淚含眼圈的委屈樣子,周東進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就憑你這個樣兒還想在背後偷襲我?我可告訴你,今後千萬別再跟我開這種玩笑了。我可是經過訓練的,一遇到緊急情況就有習慣性反應,下手沒輕沒重的,萬一要把你弄傷了可怎麼辦? 誰知道你這麼狠呀?陳簡悻悻地說。 誰知道你這麼傻呀?周東進嬉皮笑臉地說。 你? !陳簡氣得抽回手轉身就走。周東進趕緊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候車大廳門口,周東進才把陳簡堵住。陳簡怒目而視瞪著周東進,想等周東進說一大堆軟乎話再決定給不給他好臉。沒想到周東進卻什麼話也不說,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在眾目睽睽之下擁著她走進了大廳。 第一次在大庭廣眾面前靠在一個男人的懷裡走路,陳簡心裡有點發慌。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了。這個寬厚、堅實的胸膛給了她一種踏實的安全感。她覺得有一種令人心動的氣息似乎源源不斷地從那裡發散出來,繚繞著她,溫暖著她,無聲地滲入她的內心。一種微醉的幸福感頓時油然而生。她仰起臉去看身旁這個高大的男人,發現周東進對周圍的一切彷彿都視而不見。他就那麼心無旁騖地擁著她向前走,把一段長長的路走成很短。 徑直進入候車室的咖啡茶座後,他才像放貴重物品一樣把她輕輕地放在了沙發上。喝點什麼?周東進俯下身問。 周東進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種不加掩飾的真情,突然令陳簡十分地感動。喝杯咖啡吧。陳簡溫順地說。 咖啡上來了,是一種劣質的速溶咖啡,喝進嘴裡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味道。 怎麼樣?周東進一臉坏笑地問。 陳簡裝模作樣地品了一口,誇張地說,味道好極了! 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周東進說。這才把外衣脫下來,踏踏實實地在陳簡面前坐下了。離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他們盡可以安安靜靜地在這裡坐一會兒了。 哎,你怎麼突然就要走了?陳簡問。 事情都辦完了唄。周東進顯然不願提這個話題。 陳簡盯住周東進看了一眼說,你有心事? 周東進嘆道,怎麼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是你的一根肋骨嘛。 周東進神情暗淡下來,默默地攪動著杯裡的咖啡。 不想說就別說了。陳簡拍了拍周東進的手。 陳簡,周東進突然問道,你被欺騙過嗎?被你最親近的人欺騙過嗎? …… 你沒有,如果被欺騙過,你的眼睛就不會是這麼明朗了。 一種不安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陳簡趕緊說,咱們說點別的好嗎?東進,咱們說點別的吧。 陳簡,你就讓我說吧。周東進幾乎是懇求地說,除了你,我再沒人可說再沒處可說了! 陳簡怔怔地看著周東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周東進緩緩地垂下了頭。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牙關緊咬,兩腮緊繃,喉結艱澀地上下滑動,胸膛急劇地喘息起伏,擰絞在一起的兩隻大手也壓抑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陳簡擔心地伸出手撫摸著周東進的後背,輕聲地說,那就說吧,如果你覺得說出來會好受一點的話,就都說出來吧。 過了很久,周東進才抬起頭,但他的臉色卻已經平靜了下來了。周東進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算了吧,不說了。見陳簡眼裡流露出擔憂的神情,又解釋道,有些事是必須由自己來承擔,而且也只能是由自己來承擔的。你放心吧,我能承擔得了。 空氣中飄浮著一種劣質咖啡的味道,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陳簡突然想起帶來的圖紙,心中一振,立刻邊掏圖紙邊故意大驚小怪地說,哎喲,差點把正事忘了。給!她使勁地把圖紙推到周東進面前。 周東進的眼睛果然一亮,沒問題了吧?周東進問。 一點問題都沒有! 太好了!周東進說,我該怎麼謝謝你呢? 我看哪,陳簡笑著說,你怎麼謝我都不過分。 沒錯,周東進深情地說,我怎麼謝你都不過分! 那就別傻看著了,趕快把圖紙收起來吧。陳簡說。 看著周東進小心翼翼地往包裡裝圖紙的樣子,陳簡不由笑了,用不著那麼小心吧?那是圖紙,又不是貴重儀器。 對我來說它就是貴重儀器。 哎,我問你,陳簡突然問,對你來說,我是什麼? 你也是貴重儀器。周東進說。 陳簡扑哧一下樂了,滾你的,誰是儀器呀? 你不是儀器是什麼?我這些圖紙不都是用你這個儀器校正出來的嗎? 你?你還真把我當儀器了呀? 當然了,周東進說,你是我手裡最貴重的一件儀器呢。 陳簡咬牙道,周東進,原來我只是你使用的一件儀器呀?原來你只是為了讓我為你校正那些圖紙呀? ! 不,周東進突然收回笑臉正色道,你是我的一切! 陳簡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有……有那麼嚴重嗎? 周東進真誠地點了點頭。 心突然急促地跳起來,陳簡的臉興奮得緋紅。 知道剛才追你的時候我是怎麼想的嗎?周東進問。 陳簡的眼睛裡閃出一個問號。 我想,我不會讓你跑掉的,無論你跑到哪我都要把你追回來,因為你是我的。 你就那麼肯定? 沒錯。 如果我不是朝這邊跑,而是跑到那邊上車走了呢?陳簡調皮地笑著問。 那我就坐車追。 吹牛!你不趕火車了? 不趕了。 為什麼? 因為火車還有下一班,可你只有一個。 我對你真的這麼重要嗎? 比什麼都重要!周東進對著陳簡的眼睛說,過去我不懂得珍惜,我也因此失去過很多很多。說到這裡,周東進的眼睛暗淡了一下。但現在我懂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知道什麼是屬於我的,知道什麼是我不應該放棄的。我不會放過你的陳簡,你休想從我手裡跑掉。 陳簡把額頭伸過來抵著周東進的額頭,低聲說,我真想…… 什麼? 陳簡看了看四周,狠狠地說,我真想咬你一口! 兩人會心地笑了。 周東進緩緩攪動著咖啡,又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麼?陳簡問。 我在想,周東進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沉重,誰能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真正知道什麼是屬於自己的,真正知道什麼東西是不能放棄的呢? 你怎麼了?陳簡詫異地打量著周東進。 我問你,如果一邊是你想要得到的所有東西,一邊是你心裡一直堅守著的一種東西,你會要什麼? 我聽不懂。 這麼說吧,假如你非常想要得到一些東西,而要想得到這些東西,你就必須放棄你始終堅守著的一種信念或是準則,你會怎麼辦? 我會先搞清楚哪些是我最需要的。 可是你搞不清楚哪些是你最需要的。 那我就搞清楚放棄哪方是我心理能夠承受的。 不,放棄哪方你的心裡也無法承受。 那就簡單了:放棄所有的,只留下你心裡最後的那點東西。 為什麼? 因為只有他是你的,因為他就是你,因為你無論放棄什麼也不能放棄自己。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可是? …… 沒有可是。你就是這樣一種人,永遠得瞧得起自己,永遠得堅守住自己。如果你放棄了自己,哪怕得到的再多,那些東西對你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周東進呆呆地看著陳簡,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知道? 陳簡一笑,又忘了,我是你的一根肋骨。 可是,我已經決定放棄了。周東進頹喪地說。 陳簡認真地審視著周東進,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放棄。如果你真的已經決定了,就不會再來問我了。 咖啡早已涼了,周東進還在下意識地不停地攪拌著。 別苦自己了東進。陳簡說,其實什麼樣的選擇都有道理。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都理解。 我怎麼選擇你都能理解嗎? 都能理解! 陳簡,答應我,永遠也不要欺騙我。周東進一把抓住陳簡的手,死死地盯住陳簡說,哪怕全世界都陷入同一個騙局,哪怕說真話會把我打入地獄,哪怕需要用你我的生命做代價,你也不要欺騙我! 我答應。陳簡認真地說。 周東進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動情地說,陳簡,你是我的希望,是我在快要溺死之前抓到的惟一的一根稻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力量把我浮起來,但至少你沒讓我立刻就沉入水底,你是惟一給我希望的人…… 不,東進,你的希望是你自己,只能是你自己!陳簡說。 周東進驀地抬頭看著陳簡。 …… 手機突然響了。耳機裡響起川川急切的聲:東進嗎,你趕快回醫院來,爸爸…… 爸爸怎麼了? 爸爸病情突然變化,正在搶救,你快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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