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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4269 2018-03-19
和平再也無法搪塞下去了。眼看這筆生意談到關鍵時刻,MG總裁突然要求暫緩進行,說有些情況還要仔細斟酌一下。同時委婉地提出,能不能盡快讓他看到那支槍?和平這下傻眼了。他讓蘇婭想辦法從中周旋一下,勸老洋鬼子先把合同簽了再說,但蘇婭顯然並沒積極幫他。和平甚至懷疑蘇婭不僅沒勸說老洋鬼子,反而一直在暗地裡挑唆,要不然老洋鬼子對槍的熱情怎麼會日漸高漲? 已經逼到這個份上了,看來是無論如何得把那支槍弄出來了。打定主意,和平立刻打電話找陸秘書。 陸秘書先是推說鑰匙在首長手裡,和平就毫不客氣地說,得了吧陸秘書,我還不知道老頭子歷來做事都喜歡留後手,他肯定還有一把備用鑰匙,我估計是放你那兒了。 陸秘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才承認他手裡的確有一把備用鑰匙。

和平說,我有個很重要的客戶想看看那把“魯格08”,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把槍給我拿出來用一下。 陸秘書說這可不行,首長特地交待過,這把鑰匙只是放在我手裡保存,我沒權動用。 和平說你靈活一點嘛,不就是拿出來看一眼嗎?用完我完璧歸趙不就得了? 不行,陸秘書態度堅決地說,首長不發話無論誰也不行。 和平說,哎陸秘書,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頭子現在躺在病床上,他要是發得了話,我還用勞您大駕嗎? 陸秘書說,那就等一等吧,等首長好些了再…… 等?和平一下急了,能等我還找你幹什麼! 反正,反正這事我無能為力。陸秘書說完這句話就再也不開腔了。 和平想了想,強壓著火氣說,陸秘書,這把槍我是無論如何要拿出來的,不管花多少錢、採取什麼手段我都在所不惜!這樣好不好,你可以提條件,只要能辦到的我都會答應你。不,你聽我說把話說完,你不用急著表態,先把我的話仔細想一想,我這就回家,咱們一會兒面談。

開著車往家裡走的路上,和平想,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把陸秘書拿下,大不了花幾個錢跟他做筆交易,不信我用錢還買不動他個鬼推磨!就跟他說我用完一定還,只要把槍糊弄出來,還不還可就由不得他了。 一進家門,和平就發現不對頭,陸秘書不在,倒是大哥南征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廳裡等著他。和平氣得心裡直罵,心想媽的陸秘書這小子也太滑了,把大哥搬出來抵擋我,自己倒腳底抹油溜了。 坐吧,南征說,我讓陸秘書去醫院了。和平,有什麼事你還是直接跟我說吧,別難為人家工作人員。 跟你說沒用。和平心一橫,一屁股坐下說,你又沒鑰匙。 南征不動聲色地看著和平說,爸爸的鑰匙現在在我手裡。 和平一怔,仔細打量南征,卻看不出絲毫表情。就說,大哥,既然情況你已經都知道了,我就不詳細說了。我確實需要那支槍用一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拿去給人家看看,看完立刻就拿回來。

如果只為了看一眼,MG總裁用得著動這麼大心思嗎?南征說,和平,其實你我心裡都清楚,這支槍只要拿出去,就不可能再拿回來了。 大哥,反正那些槍放著也沒什麼用。老頭子要是沒病我早直接跟老頭子要了,他肯定會痛痛快快答應我。 你不是跟爸爸說過了嗎?南征仍舊不動聲色地問。 和平又是一愣,哦,說倒是說過,不過那時還不急著用,我只是提前打了個招呼。 南征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和平呀,你何必耍小心眼兒撒這種謊呢?爸爸的態度猜也猜得出來,他根本就不可能同意。那些槍是他的命,他不當場把你罵出去就不錯了。 和平的臉色多少有些尷尬,但只片刻就恢復正常了。他直視著南征說,大哥,你得幫我這個忙。 你認為我會幫你這個忙嗎?

大哥,這筆生意對我確實很重要,拿下來,我這盤棋就有可能走活,否則就死定了。你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只要你肯幫我這個忙! 南征盯住和平問道,什麼條件你都能答應? 能! 那好,我讓你放棄這筆生意,這你能答應嗎? 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 我的意思是:誰都有不能放棄的東西,誰都不能強迫別人放棄屬於自己的東西,無論有多麼充分的理由! 看來你是不肯幫我了?和平冷笑道。 我早就告訴過你:別打那些槍的主意,你不配! 兄弟倆雙目對恃,互相狠狠地盯著對方。和平下意識地噬啃著指甲,目光裡漸漸冒出一股青白的冷氣。 大哥,和平冷冷地說,如果你這麼說,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南征冷笑了一聲說,你什麼時候客氣過?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時候你對誰客氣過?你做事從來只為自己考慮,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你從來都是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和平,你怎麼會這麼自私?

自私?和平突然笑了,誰不自私?你不自私嗎?你敢說你不自私嗎? !和平逼近南征說,大哥,別以為誰都不知道你的事!別以為媽媽不在了你那些事就再也沒人知道了! 和平!你? …… 你害怕了吧?其實你用不著害怕,我又不是東進,我又沒受你的騙。我只不過是當年無意間偷聽到了這件事,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你,你沒資格說別人自私,因為你比誰都自私!不自私你能為了娶李小京把蘇婭甩了嗎?不自私你能把蘇婭推給東進,讓東進替你兜住醜聞嗎?大哥,我真佩服你。說實在的,咱家所有人連老頭子都包括在內,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當時的情況多險啊,你剛跟李小京結婚,正準備上政治學院學習,如果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蘇婭懷孕的事被張揚出去,你就徹底完了。虧你想出這麼絕的一招,讓媽媽把蘇婭介紹給東進,既不耽誤你當李冶夫的乘龍快婿,不影響你當官往上爬,又永遠地封住了蘇婭的嘴!只可憐我的傻二哥了,平白地當了回冤大頭,到現在還被你蒙在鼓裡!大哥,你知道嗎,你其實是我的第一位啟蒙老師。是你教給了我應該怎樣不擇手段地去實現自己的目的,是你告訴了我什麼叫做無毒不丈夫!我那時真是在心裡把你佩服了個五體投地。我對自己說:周和平,你只要把你大哥的本事學到手一半,你就成了!

和平!你給我閉嘴! 讓我閉嘴很簡單,和平逼視著南征,一字一句地說,把槍,給我拿出來! 南征咬住後槽牙,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混蛋! 沒錯,我是混蛋。和平啃著指甲說,一開始我去美國找蘇婭幫忙的時候,她也罵過我混蛋。但罵歸罵,罵完了她還不是得老老實實地把我介紹給MG公司,老老實實地幫我把這單生意拉過來嗎? 南征“啪”的一聲拍案而起,你也太卑鄙了,你居然跑到美國去敲詐蘇婭!她……她都躲到美國去了你還不肯放過她! 不是我不肯放過她,是我需要她幫忙。就像現在我需要你幫忙一樣。大哥,我也是沒辦法,誰讓MG老闆就好這口呢?我不把槍拿給他,這筆生意很可能就要泡湯。我不能眼看著到手的買賣功虧一簣吧?我不能眼看著前期投入的大筆資金就這麼打水漂了吧?

見南征臉色鐵青,和平緩了下口氣說道,大哥你放心,我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這麼多年我都沒說,要不是被你逼的,我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幹嗎?再說了,擱現在那點事算個啥呀?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南征冷笑道,你根本就不可能理解! 南征突然疲憊地靠在沙發上,低聲說:不,誰也不能理解…… 於恩華一說出李小京的名字,南征就笑了。南征說李小京我還不知道,我們小時候都管她叫“山楂片”。一想起她那副乾巴巴、酸溜溜的樣子,我現在胃裡都不舒服,不行不行! 女大十八變,於恩華說,小京現在可出息了,要個兒有個兒,要樣有樣,馬上就要從軍醫大學畢業了。 不行!南征毫不猶豫地回絕了。 於恩華這下坐蠟了,她在北京已經答應了這件事,這讓她怎麼向小京的媽媽自己的老戰友譚明交待?何況周漢的事還得靠李冶夫幫忙呢!

於恩華是為了周漢的事去北京找李冶夫、譚明夫婦的。當時周漢和黃振中之間的矛盾已經白熱化。鄧小平恢復工作後,周漢立刻藉著鄧小平提出的“軍隊要整頓”,開始擼胳膊挽袖子地抓起部隊的軍事訓練來了。但就在周漢幹得正起勁兒的時候,卻又開始了反擊右傾翻案風。這回是輪到黃振中來勁兒了。黃振中歷來都對周漢熱衷單純軍事觀點的做法不滿,這下可算是逮著撥亂反正的機會了。為了挽回周漢在軍區部隊造成的影響,恢復政治工作的重要地位,黃振中整理了一份情況反映《關於右傾翻案風對軍區部隊政治建設的影響》報了上去。情況反映中雖沒指名道姓,但一看就知道矛頭直指周漢。局勢立刻變得嚴峻起來。如果這份材料得到上面的認可,周漢和跟著他一起搞單純軍事觀點的那些人就都完了。估計即便不對周漢做嚴肅處理,也得安排他提前退休,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周漢這段日子的情緒十分惡劣,總平白無故地罵人不說,還經常鑽進地下室擺弄槍,一擺弄就是幾個小時。於恩華看得心焦,生怕逼急眼了周漢會鬧出什麼事來,想來想去只能去北京找李冶夫幫忙了。李冶夫了解周漢,憑他現在的位置如果肯出來替周漢說句話的話,這事就有緩。但於恩華知道周漢肯定不會同意她去找李冶夫,就找了個藉口說自己要去解放軍總院會診,跑北京去了一趟。

李冶夫夫婦的熱情簡直令於恩華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們堅決不讓她住招待所,一定要把她留在家裡住。李冶夫說,小於啊,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你回去告訴周漢要沉住氣,也是一把歲數的人了,怎麼還是那個熊脾氣,遇到點事就蹦?於恩華說,周漢講他自己倒沒啥,關鍵是這一大批軍事骨幹要是都受了他的牽連,對部隊的損失可就太大了。所以他才急……急什麼急?李冶夫說,什麼事情都不是那麼容易就下結論的,何況這麼大的事。還是那句話,沉住氣!小於你也不要急著回去,既然來了,就在這多住幾天,讓譚明陪你玩玩。說完抬腿就走了。於恩華見李冶夫也沒留下個囫圇話,心裡就沒底了,轉過來問譚明,老政委到底……到底是個啥意見呀?譚明就笑了,說老李不是讓你沉住氣嘛。於恩華說哎喲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了,我怎麼沉得住氣呀。老政委真要發個話,我心裡還能踏實點,可老政委什麼也沒說呀。譚明說小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現在誰還能像戰爭年代那樣把什麼話都往白裡講?老李說他已經知道情況了,不就是告訴你他已經答應插手這件事了嗎?老李說讓你沉住氣,不就是讓你耐心等待結果嗎?要不然他就該這樣說了:這個情況嘛我還不太了解,等我把情況了解一下再說吧。於恩華這才放下心住了兩天。那兩天裡,譚明整天陪著於恩華,兩人自然而然地就談到了孩子,譚明自然而然地就向於恩華提出了南征和小京的事。於恩華當時就答應了。沒有理由不答應呀,小京無論是自身條件還是家庭條件都沒個挑,更何況她現在正有求於人家呢。於恩華心裡有數,有了南征和小京這碼子事,周漢的事不就算徹底落實了嗎?臨走前,譚明對於恩華說,這事就這麼定了。你回去抓緊跟孩子說。我呢,從現在就開始給南征琢磨地方,看把他送到哪兒學習學習。你們呀,對孩子也太不上心了,早就該送他去學習了。

於恩華沒想到南征會不同意,而且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一口一個不行,怎麼說也不行。於恩華覺得不對勁兒,私下讓秘書劉希文去了解情況後才發現,南征正偷偷摸摸跟一個叫蘇婭的女孩子接觸。據劉希文說,那個女孩兒長得很漂亮,又會彈鋼琴又會跳芭蕾,是演出隊招來的主要演員,雖然一直當台柱子用,但因為家庭有海外關係問題,所以到現在還是以藉用的名義在演出隊,始終也沒正式入伍。 這事當然不行。倒不是因為蘇婭的家庭問題,關鍵是於恩華已經答應了李冶夫兩口子。如果沒有周漢的事,她也許還可以把情況照實告訴譚明,但現在正是指望李冶夫幫忙的時候,這個時候回絕人家不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嗎?不行,於恩華想,無論如何也得讓南征放棄那個女孩兒,無論如何也得把南征和小京的事促成!但於恩華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只好找劉希文商量。劉希文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十分明確,他說阿姨這件事可千萬不能含糊,首長的前途可是頭等大事啊!只有把首長保住了,咱們大家才都能得到保障。劉希文沉吟著說,這事得這麼辦,我去找蘇婭談,就說如果她能主動離開南征,立刻就給她辦入伍手續,讓她正式穿上軍裝。只要她同意了,這事就好辦了。 跟蘇婭談完回來後,劉希文的神色變得很陰鬱。於恩華擔心地問怎麼樣?他只簡單地說了句“成了”,就一屁股坐在那發起呆來。於恩華說那就好那就好,看你的臉色我還以為沒談妥呢。劉希文沉默了一會兒說,阿姨,那個女孩兒真不錯。她是真的愛南征,她說如果能不離開南征她寧肯永遠不穿軍裝。後來我只好說她的海外關係會對南征有影響,說如果她不離開南征,就會毀了南征的前途,她這才哭著答應了。劉希文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做好事呢還是在做壞事呢?於恩華說當然是做好事了?劉秘書你別想太多,阿姨心裡有數,你這是為了首長,為了我們全家呀!劉希文就又嘆了口氣說,為什麼有情人總是不能終成眷屬呢?於恩華見劉希文戚戚的神情,不由想起了他和川川的事,就沒再吭聲。 既然蘇婭那邊已經談妥了,於恩華就與南征攤開談了。 南征覺得自己的腦子裡彷彿被媽媽塞進了一團亂麻,頭緒紛雜亂糟糟地糾纏在一起,怎麼也理不清楚。他沒想到自己找對像這種純屬個人生活的事會與爸爸的榮辱進退聯繫到一起,會與自己的前途和全家人的命運聯繫到一起!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也就是說,他就必須放棄蘇婭了。 但他怎麼能放棄蘇婭呢?他愛蘇婭。蘇婭是那麼嬌弱安靜,惹人憐愛。一想到蘇婭,他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弄著一般,禁不住地顫抖、悸動,興奮得隱隱作痛。最讓南征動心的還是蘇婭那雙憂鬱的眼睛。那雙眼睛太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了,那麼深、那麼黑、那麼膽怯、又那麼憂傷。一看到那雙眼睛,他就會感到心疼,就忍不住地想要伸手抹去裡面的憂鬱。在南征看來,蘇婭就如同一個易碎的玻璃人。他一直都把蘇婭捧在手心裡,連對她呼吸都小心翼翼地,生怕驚擾了她,碰疼了她。他相信,如果他突然鬆開手,放棄了蘇婭,蘇婭一定會被摔得粉碎。而同時破碎的必定是他的心。 但他怎麼能不放棄蘇婭呢?譚明阿姨已經為他爭取到了一個進政治學院學習的名額。據說這個班是專為選拔政工後備人才而設的,畢業後肯定會在提拔使用上受到重視。正因為如此,這個班的競爭非常激烈,有條件沒關係的和有關係沒條件的都進不去,進去的都是既有關係自身條件又好的人。如果不是譚明阿姨親自出馬,如果不是看在李冶夫的面子上,這個名額根本落不到南征的頭上。南征知道這個機會對他來說十分難得,能進這個班本身就標誌著一種身價,等於為自己今後的提拔使用增添了一個很有分量的籌碼。但南征心裡也明白,要進這個班自己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就是說,他必須與李小京結婚,也就是說,他必須放棄蘇婭。 這是南征第一次面對如此艱難的人生選擇。默默地看著面前哭泣的母親,南征心中漸漸生出一種無奈的仇恨。他說不清自己恨的是什麼,是恨母親的當面要求還是恨譚明阿姨的暗中脅迫?是恨自己不能抗拒上學的誘惑還是恨自己無法割捨對蘇婭的情感?總之他恨,恨這個把一切都扭結在一起的現實,恨這種讓他獨自承當一切的殘酷! 至今南征還不相信那番話是自己說的。好像是從他的身體裡掙脫出來的另一個人,用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的聲音說,你別哭了!你不就是想讓我跟李小京結婚嗎?你不就是想用這種方法保住爸爸的職位嗎?你不就是想犧牲我的感情來換取你們大家的利益嗎?行,我認了。既然蘇婭已經離開我了,我幹嗎還非要拿著繩索往自己脖子上套?我不要了,什麼感情,什麼人格,我統統都不要了! 南征突然大聲喊道: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挑上了我?為什麼非要讓我放棄自己心愛的東西?為什麼所有的責任都要由我一個人來承擔?說罷,轉身衝出門去,衝進了風雪交加的黑夜之中。 外面的風雪很大,蘇婭估計東進可能會晚到個十分八分的,但沒想到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了,東進還沒來。東進在電話裡與她約好,說要來賓館談辦理離婚手續的事。在蘇婭的印像中,東進歷來是個守時的人,赴約從來只會提前,絕不晚點。即使有事耽擱了,他也會想辦法及時通知你。像這種不明不白地讓人乾等的情況,似乎從來就沒有過。 蘇婭焦躁地摸出一根煙,熟練地點燃打火機剛要點著,卻又突然關掉了。她不想讓東進一進來就聞見滿屋子的煙味,不想讓從前認識她的任何人發覺她現在抽煙,而且還抽得很兇。她下意識地在指間玩弄著那根煙,不時橫在鼻子下面聞一聞煙草的香辣味,卻怎麼也無法排遣心中的鬱悶。 在國外的時候很想回來,因為孤獨。但回來後她才發現,面對這個不再熟悉了的城市,面對那些早已生疏了的舊人,她仍舊孤獨。 昨天晚上,蘇婭幾乎一夜沒睡。外面呼號著的北風,把她帶回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讓她享盡了所有的歡樂,又把所有的痛苦留給她的風雪之夜…… 當南征頂風冒雪地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臉霎時變得雪一樣蒼白了。 那天的雪雖然不大,但是風很硬。呼號的北風像無數銳利的刀片,割得南征遍體鱗傷、身心疲憊。南征在風雪中奔跑得太久了,跑到蘇婭這裡的時候,已凍得全身麻木,思維僵滯,軟弱得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蘇婭沒想到南征會找到她這裡來。自從劉希文與她談過之後,她就一直躲避著南征。幾天來,她一直努力用理智在她和南征之間築起一道屏障。她告訴自己不能再與南征繼續下去了,那樣會害了南征。如果南征因為她而失去了進步的機會,失去了自己的前程,她的心將永遠不會安寧。但當南征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積蓄了全部力量構築起來的那道屏障就於頃刻間轟然坍塌了。幾乎來不及思索,她就撲上去一下子抱住了南征。 就是在那天,蘇婭讓南征懂得了無論多麼柔弱的女人都比男人要堅強。 蘇婭那天一滴眼淚也沒掉。把南征攙進屋後,蘇婭立刻用溫熱的唇堵住了南征的嘴,在他耳邊輕柔地說,別說話,什麼也別說。她煮好了薑湯,卻不讓南征自己喝,非要一勺一勺地餵進南征的嘴裡。她說什麼也不讓南征動手,親手為他脫掉衣服,親手為他用熱水擦澡。她跪在地上給他洗腳,洗完後用毛巾包住雙腳,輕輕地抱起放在床上。做完這一切後,蘇婭朝南征嫣然一笑說,閉上眼睛,一會兒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剛剛從寒冷中緩過來,南征只覺得頭脹得暈乎乎的。他聽話地閉上眼睛,在心裡想著,這種感覺真好,這種不用思維、不用動作、任人擺佈的感覺真好。昏沉中,他聽見蘇婭輕輕地喚他。他沒應聲,他不想睜開眼睛,他真想永遠這樣昏昏昏沉沉地躺著,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 一隻柔軟的手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蘇婭的聲音夢囈般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南征,我知道你很累,你總是那麼累。你為什麼要對自己那麼苛刻,從來不肯讓自己放鬆一點呢?過去,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如果將來我們能如願以償地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什麼也不讓你做。我要讓你一進家門就徹底放鬆下來,不再思慮,不再煩惱,不再束縛自己,不再顧忌他人。我要讓你像孩子似的想哭就放聲痛哭,想笑就開懷大笑。我以為我永遠沒有那樣的機會,永遠也無法實現這個心願了。南征,今天你來得真好。謝謝你,謝謝你能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我要把想一輩子為你做的都在今天做給你,我要把自己掏空捧在手心餵進你的嘴裡,我要看著你一口口地把我吞進去,我要變成血液從此流淌在你的身體裡。南征,現在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看看我為你準備了什麼…… 南征緩緩地睜開眼睛,驀地,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驚愕地愣在了那裡——蘇婭赤裸了全身,正微笑著望著他。 美麗的胴體在他眼前熠熠生輝,散發著銀白色的迷人光澤。南征只覺得心中轟然一聲巨響,彷彿有什麼東西猛然掙脫出來,一下子衝出了壁壘。他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撲向那片誘人的銀白色…… 決堤了。大水鋪天蓋地而來,轉眼便沖毀了構築已久的堅固堤壩,衝進了乾涸龜裂的土地。泱泱大水呼嘯而過,漫過意識,漫過思維,漫過所有的感覺,洶湧澎湃地兀自奔流著。天地盡沒於大水之中,萬物盡情地在水中翻滾、激盪、暢漾…… 沒想到放縱竟是如此地令人銷魂。一時間彷彿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天,沒有了地,沒有了他人,沒有了自己。一時間什麼都不用再想了,不想過去,不想現在,不想將來。只有本能在前面引路,只要隨著這個任性的傢伙前行就是了,管他前面是險灘還是懸崖峭壁,管他最終是進天堂還是入地獄! 直到大水消退,南征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他已經多少年沒哭過了,他以為自己早已不會流淚了。但現在他不僅哭了,而且是躺在女人的懷里當著女人的面在哭。更令他驚異的是,自己心裡竟然沒有絲毫的難堪和顧忌。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任憑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著,堵在胸口的塊壘彷彿隨著淚水逐漸融化開來,悄悄流淌而去。漸漸地,他的心裡似乎輕鬆了許多。 放縱的感覺真好!南征想,能放縱自己真好! 離開的時候,南征以為蘇婭會哭。如果蘇婭哭的話,他也許會留下來。如果蘇婭哭著求他,他也許會永遠留下來。 但蘇婭沒哭。 蘇婭的目光空洞而枯澀,裡面一滴眼淚也沒有。 蘇婭說,南征你走吧。 蘇婭說,南征你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沒事。 蘇婭說,南征你放心我不會哭的。 蘇婭甚至笑了一下說,南征,你難道看不出我已經空了嗎?你難道看不出我已經只剩下一個軀殼了嗎? …… 手裡的香煙突然被扭斷了。蘇婭一動不動地看著灑落在身上的菸絲。 有人敲門。蘇婭一驚,跳起來抖落掉菸絲,又迅速地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容貌,這才把房門打開。 站在門外的並不是東進,而是MG總裁。 老頭兒微笑著問,蘇,你等的客人還沒到嗎? 還沒有。 我們先去喝杯咖啡怎麼樣? 對不起,我想再等等。蘇婭說,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看來,我這個老頭子對你很不重要了。 不,我…… 蘇,我是在開玩笑,你不要這麼緊張嘛。老頭兒笑著擠了擠眼睛說,我先去咖啡廳了,可不要讓我空等太久喲。 南征萬萬沒料到蘇婭會懷孕。接到蘇婭電話的時候,南征剛辦完喜事,正準備去政治學院報到。 南征和小京的婚事是在譚明阿姨的要求下倉促舉行的。譚明阿姨堅持讓他們在南征去政治學院報到前把婚事辦了。說南征一上學就是好幾年,在校期間不能結婚,反正兩人年紀也不小了,早辦晚辦都是辦,那就趁早辦了吧。誰心裡都明白,譚明阿姨圖的是個保險。她費了那麼大勁兒把南征送去學習,哪能冒那種培養了人才丟了女婿的風險呢?雖然於恩華也覺得譚明有點太急於求成,也覺得馬上給他倆辦喜事有點太倉促,但她也提不出適當的反駁理由。更何況周漢的事上面一直還沒有個明確的說法,於恩華不想在這個時候拗著譚明來。好在南征現在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幾下一商量就都同意把事情辦了。 蘇婭懷孕的消息簡直就像在頭頂上引爆了一枚炸彈,南征幾乎被炸蒙了。這不可能,南征說,我們……我們只有那一次呀! 蘇婭就哭了,她在電話裡哭著說,周南徵,我不是來訛你的。我哪怕還有一點辦法,就絕不會來找你,絕不會告訴你這件事的。我自己去過醫院了,可是沒有單位證明人家不給做。我……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南征趕緊勸道,蘇婭你別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沒想到這事能這麼寸。你等著,我馬上就過去。 但南征並沒有馬上就過去,他先回了趟家去找媽媽。 那個念頭好像就是在家門口碰到東進時突然冒出來的。當時東進正要出去,兄弟倆走了個碰頭。過去了南征才反應過來,剛才東進似乎問他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回頭望著東進那筆挺的背影時,南征心中忽然若有所動。 和媽媽一起去蘇婭那里之前,他們已經把辦法商量好了。這應該是個最穩妥的辦法,反正除了媽媽和劉希文外,沒人知道南征和蘇婭的關係,如果蘇婭能同意,如果東進能接受蘇婭,這當然就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了。他們都覺得東進那邊問題不大,東進已經與黃妮娜徹底斷了,何況蘇婭絕不比黃妮娜遜色。但蘇婭那邊就不好說了,如果蘇婭堅決不同意,這件事真就不好辦了。因為不管在哪做人工流產,不管找誰做人工流產,都不可能保住密,都會被傳揚出去,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冒那個風險。關鍵就看能不能做通蘇婭的工作了。 令他們意外的是,他們幾乎沒費甚麼口舌就說服了蘇婭。蘇婭當時好像完全沒了主意,似乎只要能把這件事瞞住,讓她做什麼她都會答應。 後來的事情就交給媽媽去做了。直到知道東進和蘇婭已經準備結婚了,南征在鬆了口氣的同時,才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可能正在鑄成一件大錯。但到了這會兒,再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好在南征很快就到政治學院上學去了,好在東進和蘇婭很快就結婚了,好在蘇婭結婚後就因為“先兆流產”把孩子做掉了,好在蘇婭沒過多久就去美國了。所以他和蘇婭總能相互避開,幾乎就沒照過面。 南征的目光遠遠地散落在窗外。過了很久,他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人都會犯錯誤,有些錯誤是永遠無法挽回的,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就使你身不由己地一錯再錯,不斷地用新錯誤來掩蓋舊錯誤,不斷地犯大錯誤來彌補小錯誤呀。 南征對和平說,你不是說我自私,說我想當官想往上爬嗎?我承認我想當官。我一直認為官有多大事業就有多大。一直認為要想實現我的理想,要想在部隊幹出一番事業來,就必須得當官,得當更大的官。如果這也算自私的話,我認。其實,我也常懷疑自己到底是為了乾事業還是為了當官?我發現我和許多人一樣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個邏輯怪圈:當官是為了乾事業,幹事業又是為了當更大的官。人一旦進入了這個怪圈,就會身不由己地循環其中,以至於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麼,自然而然地把乾事業和當官混為一談了。但這能怪我嗎?在這個無法用戰爭來篩選軍人的和平年代,在這個只能靠軍階官銜來衡量軍人優劣的現實面前,我怎麼可能掙脫俗見逃離這個怪圈呢? 你沒有權利指責我自私,因為你是受益者。如果不是我,爸爸早就被黃振中當成單純軍事觀點的典型整下去了!如果那時爸爸就被撤了職,你後來還能如魚得水地跟部隊做生意,從部隊賺那麼多錢嗎?正是因為我和李小京結了婚,李冶夫才拼死把爸爸保了下來,咱們這個家、你們每個人才得以平平穩穩地過到了今天!你們都從中受益了,所以你們誰也沒有權利指責我!也許,你們認為我是從中受益最多的一個,因為我當上了李冶夫的乘龍快婿,因為我結婚後立刻就得到了一個上政治學院學習的機會,因為我的仕途之路從此通達順暢了。但是你們怎麼就不想想,我失去的也最多啊!我失去了自己的初戀,失去了自己最純真的那部分感情,失去了我全部的感情生活!我甚至失去了人格,失去了對自己道德操守的自信!我無法面對東進,無法面對蘇婭,無法面對小京,我幾乎每一天都要生活在愧疚和自責之中!而你們呢,你們什麼也不用失去,卻都可以堂堂皇皇地從中受益,問心無愧地各得其所!你們還有什麼理由回過頭來指責我? ! 除了東進你們誰都沒有這個權利!南征說。 一提到東進,南征的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深深的愧疚。他永遠也無法坦然面對東進,每當看到東進那副形單影隻的准單身漢樣子,每當想到東進那名存實亡的婚姻生活,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傷疤就會隱隱作痛。他曾經寄希望於時間,但可怕的是,這種感覺不僅無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了。他愛東進,珍惜他和東進之間的兄弟情義,他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東進發現了這件事,自己該怎樣面對。毫無疑問,那一天必定是他們兄弟倆的末日。只要有一點可能,他就絕不會讓那一天出現! 你不就是想要那隻“魯格08”嗎?南征冷冷地問。 沒錯。 我可以幫你。 大哥!那…… 你先別急,你得答應我幾個條件。 大哥你說。 一,永遠不許再提這件事! 那當然。 二,二十四小時之內必須把槍還回來。 行。 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是想,你先答應下來,只要把槍拿到手,還不還就是你說了算了。和平,在這件事上我勸你別耍小心眼兒。如果超過二十四小時你還沒把槍拿回來,我就會立刻通知軍區保衛部立案偵查。到那個時候,你可就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了。 …… 和平,最後我提醒你一句。槍支管理是很嚴格的,搞不好會觸犯刑律。你還是得趁早想辦法打消MG總裁的念頭,別弄到最後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南征僵直地站起身,連看都懶得再看和平一眼,聲音硬硬地說,走吧,你跟我去地下室拿槍。 還沒等南征伸手拉門,門卻突然開了。 南征和和平一下子都愣在了那裡——東進像塊石頭一樣立在門外,面如青石,眼如熾炭,目光子彈一樣密集地掃射在他們的臉上身上,打得轟然作響,火花飛濺。 東進牙齒咯咯作響,狠狠地拋出了兩個硬邦邦的字:誰敢? ! 蘇婭終於耐不住點燃煙抽了起來。東進還沒來,一定是碰到什麼意外的事情了。但他總該來個電話打個招呼吧? 蘇婭很想把這件事快點了結,倒不是她有什麼急於擺脫舊生活建立新生活的想法,而是她再也無法忍受內心的煎熬,再也不想維繫目前這種狀態了。 在國外這些年,蘇婭經歷了很多。為了尋找內心的安寧,她最終走進了教堂。面對那個神聖的十字架,面對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她曾做過無數的祈禱和懺悔。但無論怎麼做,她也無法使自己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主對她說: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她按照主的教導,嘗試著忍耐,希望能依靠忍耐把自己從痛苦中引渡出來,但卻至今也沒能得到解脫。她真不知道還要忍耐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忍耐到讓心生出老練的硬繭,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老練得對生活生出新的盼望。 有一次,她在懺悔中對神父述說煩惱。 神父說,我的孩子,你心裡裝的憂慮太多了,將一切憂慮都卸給神吧,因為他顧念你。 她就對神父說,我罪孽深重,我曾經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可我當時的確是沒有辦法。我想說出來減輕自己的罪孽,但我一直說不出口。 神父說,我的孩子,在主面前,你應當一無掛慮。你只要藉著禱告、祈求和感謝將你的一切告訴神就可以了。 她就哭了,哭著把一切都告訴了神父。 神父沉思了許久後告訴她,主對我們說,好樹不能結壞果子,壞樹不能結好果子。凡不結好果子的樹就砍下來丟在火裡。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她說。 神父就長嘆了一聲,唉,風隨著意思吹,你聽見了風的響聲,卻不知道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啊。 她說,我想徹底結束過去的生活,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我沒有理由,我怕再一次對他造成傷害。 神父說,我的孩子,你只要按自己的意願去做就可以了。記住:神在顧念著你,神所應許的必能做成! 從教堂回來後,蘇婭立刻鼓足勇氣給東進寫了那封提出離婚的信。但信一發出,蘇婭的心裡就開始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東進會不會同意,更不知道以東進的脾氣會做出什麼樣的激烈反應。沒想到東進竟很痛快就答應了。東進的豁達使蘇婭心裡的愧疚愈發強烈,但他的不爭又多少使蘇婭感到了一些失落。畢竟,她也是個女人。畢竟,是女人就不希望自己在男人的心目中可有可無。 蘇婭有些說不清自己對東進的感受。與東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裡,她發現東進與南征有很大的不同。南征很克制內斂,什麼事都想得很多安排得很周到;而東進則張揚外向,行事果斷不計後果。南征無論做什麼都比較循規蹈矩,東進卻隨心所欲,毫不在乎是否合乎規範,因此常會給你帶來意外地驚喜。記得有一次他們乘車去遊覽一處古戰場。東進站在古戰場的堡壘上,津津有味地為她講解當年日俄戰爭的場景。講到興起之處,竟突發奇想非要立刻領她到蘇軍墓地去看看。蘇婭見天色已晚提議下次再去,東進卻堅持馬上就去。他哄蘇婭說走吧走吧十幾分鐘就走到了,那個地方太值得一去了,那裡不僅埋著死在日俄戰爭中的俄國軍人,更主要的是還埋葬著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遠東最後一役中犧牲的反法西斯蘇軍烈士!結果,東進領著她左拐右拐地走了好幾個十幾分鐘也沒走到。待到蘇婭發現東進壓根兒就是在騙她的時候,東進這才神情沮喪地對她坦白說,還有好遠好遠的路,估計還得走一個來小時。蘇婭氣得立刻停下來說什麼也不肯走了。就在這時,東進卻突然指著一個生鏽的大鐵門,嬉皮笑臉地說,看!就是這!弄得蘇婭哭笑不得。但不得不承認,東進這一套把戲確實使她輕鬆地走完了這段不短的路,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給了她一個意外的驚喜。蘇婭高興地跑到大鐵門前,仔細一看,心立刻涼了。她發現這裡根本就不是什麼旅遊景點,只是一片廢棄多年的荒蕪墓地。生鏽的大鐵門上掛著一把生鏽的大鎖,一看就知道已經多年沒打開過了。垂暮的太陽正斜斜地透過鐵門照著裡面一人多高的雜草,令人生疑地把所有的影子都拉得老長老長,風沙沙有聲地從墓地間閃身而過,忽左忽右地搖曳出滿目的淒惶和蒼涼。蘇婭真想掉頭就走,但東進卻已經興沖沖地爬到大門上了。他騎在上面,向蘇婭伸出一隻手興致勃勃地喊道,上來呀!我拉你!蘇婭猶豫地抬起頭,東進臉上的陽光和孩子般的興奮突然強烈地感染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爬了上去。下來的時候蘇婭不敢跳,東進在下面喊沒事,你閉上眼睛只管跳就是了,有我呢!蘇婭這才狠狠心閉著眼睛跳了下去,結果腳還沒等落地呢,她就被東進接在懷裡了。有那麼一瞬間,蘇婭心中的熱情彷彿被點燃了,她似乎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體會到靠著一個強健男人的踏實感,也體會到了被一個機敏的男人呵護左右的滿足感。那天他們玩得很開心,她被東進拉著在墓地間尋找,辨認墓碑上那些殘缺不全的墓誌銘,用手擦淨那些鑲嵌在墓碑上的相片,與每一個他們覺得有趣的人交談。她還和東進一起用草編了一個花環,獻給了紀念碑下一個跪姿持槍的士兵。東進在那個士兵的雕像前站了很久,他說真奇怪,他一見到這個士兵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東進說你注意到了嗎?他的姿勢很不穩定,身體前傾,後腳蹬地,似乎隨時都準備衝出去。東進久久地凝視著雕像的眼睛說,你看他的眼睛簡直一點雜念都沒有,只有即將投入的戰鬥,只有前面的敵人,這才是真正的士兵!東進突然問她,你喜歡跪俑嗎?不等回答東進就說,我喜歡。這個雕像與跪俑有異曲同工之妙。看來,古今中外對士兵的理解都是一樣的!臨走前,東進堅持和她一起面對整個墓地行一個莊嚴的軍禮。東進說這與年代、種族無關,這是表達軍人對軍人的敬意。 蘇婭其實很怕面對東進,起初與東進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不敢注視東進的眼睛。東進的眼睛太純、太坦誠。面對這樣一雙純淨的眼睛就如同面對一面潔淨的鏡子,總會從中折射出自己的不潔,總會讓她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她渴望自己能被東進接受,但又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被東進接受;她也想接受東進,但卻又不敢接受東進。她怕自己陷進去,怕自己會因為偷了自己不配得到的東西而被發現被唾棄。她就這樣整天掙扎在兩難的境地中,搞得自己身心疲憊、心力交瘁,精神幾乎都要崩潰了。她之所以急著出國,既是為了逃避南征,更是為了逃避東進。幸虧她很快就辦出去了,出國,的確給了她一個喘息將養的機會。 這次回來蘇婭沒打算與南征聯繫。這麼多年來,南征從未給過她一字半句,就那樣在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踪了。這就是南征。蘇婭知道像南征那樣心怀大志而又處事謹慎的人必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她不想怨恨南征,她希望能在心里永遠保鮮那段真情。但真情是需要兩個人一起來養護的,獨自撫弄得太久,真情也會一點點失去水分,最終風乾在情感記憶的深處,變成一個珍貴但沒有呼吸的標本。當真情變為標本之後,原本隱在內裡的脈絡便清晰地顯現出來,讓蘇婭從中看出了另一個周南徵,一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周南征。一旦看到了這些,怨恨便在心中發芽,悄悄地生長出來了。 蘇婭不想讓怨恨在心中生長,她相信主說的要以仁愛之心寬恕一切的話,但她卻不知道怎樣才能使心中的怨恨枯萎。回國前,她曾想過要見南征一面。她想看看南征是否敢於面對她,是否能坦然地面對她。但她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想打擾南征,也不想打擾自己。記得魯迅先生說過:最大的輕蔑莫過於不理,甚至連眼珠也不轉過去。蘇婭想,那就選擇輕蔑吧,選擇不理,選擇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電話鈴突然響起,蘇婭嚇了一跳。拿起電話,聽到前台小姐用綿軟的聲音告訴她,說剛才有位先生在前台給您留了一封信,請問是給您送到房間呢還是您自己下來取?蘇婭趕緊問那位先生走了嗎?小姐說剛走。蘇婭立刻扔下電話向樓下跑去。 沒有,望出去很遠也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心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很久,蘇婭才怏怏地回到前台取信,問剛才送信的先生是位軍人嗎?前台小姐說是個軍人。蘇婭問他沒說什麼嗎?小姐說沒有,他好像很著急的樣子,扔下信立刻就走了。蘇婭趕緊拆開手中的信,發現裡面除了完整的離婚手續竟一個字也沒有! 走向大堂咖啡廳的時候,蘇婭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 MG總裁正在向她招手,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 蘇!老頭兒說,在這裡! 蘇婭軟軟地跌進沙發。 喝點什麼?老頭兒問。 蘇婭深深地把頭埋在膝頭沒答話。 來杯卡布基諾吧?這裡的咖啡味道還算說得過去。 蘇婭仍舊沒答話。 蘇,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過了好久,蘇婭才緩緩地抬起頭,臉色蒼白地朝老頭兒笑了一下說,沒什麼,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小姐,蘇婭回頭說,來杯巴西黑咖啡,要濃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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