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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5743 2018-03-19
南征不停地用手捋著頭髮,東進從大哥的指縫中看到了幾縷刺眼的白髮,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也許是連日操勞一直沒休息好的緣故,大哥此時的面容也顯得有些蒼老倦怠,完全沒有了平日的精神幹練。 大哥其實也挺不容易的,東進想。大哥一直在家裡扮演著多重角色。有時候他是父親,因為父親幾乎與所有的子女都無法溝通,所以他經常要代表父親處理弟弟妹妹工作上遇到的問題;有時候他是母親,因為母親的孤僻和早逝,他經常要代替母親關照弟弟妹妹的生活;更多的時候他是長子,他得調解父母間的矛盾,還得解決弟妹們的糾紛。不管從哪方面說,大哥都是活得最累的一個:他得在父母面前做好兒子;在弟弟妹妹面前做好哥哥;在妻子麵前做好丈夫;在孩子麵前做好父親。在這個家裡,似乎所有的人都可以耍脾氣使性子犯錯誤,只有他不能。真不知道他怎麼能撐得住,怎麼能一直撐下來。

毛毛經常嬉皮笑臉地說,大哥是爸爸的消防隊,只要哪裡“著火”,爸爸肯定一個電話把大哥派去再就什麼也不管了。還說大哥是媽媽的針線包,不管誰的“衣服破了釦子掉了”,媽媽都得用他去補。聽到這些話,大哥往往只無奈地一笑。只有一次,大哥認真地補充說,毛毛你把我最主要的功能漏掉了,我其實是個名副其實的泔水缸。你們所有人都往我這裡倒泔水,你們把自己不愛吃的和吃著噁心的剩東西全倒到我這裡,自己幹乾淨淨身心輕鬆地走了。我呢?我怎麼辦?我被裝得滿滿的又找不到地方可傾瀉,只能把這些東西咬碎嚼爛,逼著自己嚥下去慢慢消化掉。連我自己都擔心,早晚有一天我會撐壞了胃口,會讓那些東西溢出來,會把自己脹破。 在兄弟姐妹中間,東進歷來與大哥的感情最深,他們從小就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在一起玩得最多,長大後又有著相同的理想抱負,在一起談得也最多。這些年來,大哥為自己操過很多心。東進常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大哥似乎總想為自己補償些什麼。自從蘇婭出國後,東進每次從部隊回來,大哥都一定要囑咐家裡的炊事員給他做頓紅燒肉,因為東進和爸爸一樣愛吃紅燒肉。而且不管怎麼忙,大哥都會抽時間陪他到外面喝頓酒。有兩次喝多了,東進發現大哥看他的眼神兒變得很奇怪,眸子深處似乎藏著許多的愧疚和歉意,很憂鬱,也很複雜。搞得東進心裡惶惶的很是不安。

許多年沒與大哥這樣傾心交談了。東進覺得今天大哥格外真摯。大哥很少有這樣的時候,敞開心扉把自己的深層想法亮出來。即便是在親人面前,大哥也總是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但今天大哥卻對他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特別是最後的一番話,在東進的心裡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南征說,東進我是最了解你的。我們都愛部隊,都愛軍人這個職業。我們和別人不同,我們對部隊的愛是像遺傳基因一樣,是與我們的生命同時孕育的,是從娘胎裡就帶出來的。我們從小吃的是軍糧,唱的是軍歌,聽的是軍號,接觸的是軍人。除了軍營我們在什麼地方都覺得不舒服,除了軍人我們選擇什麼職業都感到不合適。在內心裡,我們始終認定自己是天生的軍人,認定我們一定會在軍隊幹出一番大事業。小時候我們就常在一起吹牛,幻想著中國軍隊掌握在我們手裡的那天,我們發誓要把中國軍隊建成世界一流的軍隊,發誓要讓中國軍人成為全世界公認的最優秀的軍人。我們抱著這樣的理想來到部隊,雄心勃勃地一心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我們都是從士兵幹起,從連隊摸爬滾打出來的,我們心甘情願地自找苦吃磨煉自己,可是結果呢?結果我們中間大多數人都夭折了,有的是主動放棄,有的是不得已轉業復員,還有的……你還記得王京津嗎?南征嘆了口氣說,我最不願意提的就是王京津了,至今想起他我心裡還很不好受。

南征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不能不承認我們這些人身上確實有許多不為部隊所容的毛病,不能不承認我們中的許多人也確實不適合在部隊幹。但也應該承認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還是具備成為優秀軍人的素質的。可是,即便是我們中間最優秀的那部分人也少有能在部隊幹出來的。東進,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這是因為我們太浪漫了,因為我們把軍人這個職業理想化了。浪漫和理想使我們只知道把部隊當做事業幹,而沒有把它當做仕途幹! 你知道蘇寧吧?蘇寧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我參加了調查、宣傳、樹立蘇寧這個典型的全過程。在我看來,蘇寧幾乎是個完人。整個調查過程中,我一直試圖尋找他的另一面。你知道我這個人從不輕信什麼,就連雷鋒我也始終對那種寫公開日記的方式存有看法。我想,人都是有缺點的,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像他那樣從裡到外完美到這種地步!我用各種方式與蘇寧周圍的人傾心交談,誘導他們對我講出蘇寧的缺點毛病,但是沒有。所有的人都很真誠,我看得出他們絕不是只想說好話或故意向我隱瞞什麼。當他們搜腸刮肚發現竟然找不到一點蘇寧的缺點之後,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和不解,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在他們的身旁曾經生活過這樣一個完人!

離開那裡的前一個晚上,我獨自在蘇寧那間簡陋的小屋裡坐了很久。翻看著蘇寧生前寫下的那摞厚厚的學術論文,擺弄著蘇寧那條畫滿武器的腰帶,我真的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一陣陣地絞痛。我從來沒對人說過,那晚我哭了。在那之前我已經很多年沒流過眼淚了,我以為我早已喪失了哭的能力。但那天晚上,面對蘇寧的照片,我卻不能自製地流淚了,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淚。我為蘇寧惋惜,他是我們的同類,他把自己所有的才智都傾注給了軍隊。他那麼年輕就走了,而軍隊真正需要的就是像他這樣視軍隊為生命的職業軍人。我為蘇寧不平,如他這樣人格高貴且既有學術成就又有實踐經驗的優秀軍人,兢兢業業地在軍隊乾了二十多年,為什麼卻只幹到了少校,只是一個團的副參謀長!我為我們的軍隊擔憂。記得有這樣一件事:一個國家的首腦在視察軍隊時發現了一位出色的上尉,他與這個上尉長談之後,說出了一句著名的話:“如果這個人今後不能成為我們國家的參謀總長的話,那就說明我們軍隊的體制出問題了。”後來,這個上尉不僅真的干到了參謀總長的位置,還最終成為了這個國家的首腦。

在那個小屋裡,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以蘇寧的優秀,為什么生前不能得志,死後才可揚名?就是因為他用理想的方式把軍隊當事業來乾了。他研究戰術但卻從不研究權術,他盡職盡責但卻從不近官媚上。而我們的文化從來就是一個講究“學而優則仕”的重仕途的文化,在這種文化土壤中生長出來的軍隊必然帶有濃厚的官場特點,必然更適合用走仕途的方式而不是用乾事業的方式來幹。仕途,是個太直接、太功利的東西了,它貌似理想,但其本質卻是拒絕理想的。 東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聽懂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說,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變通一下,通過走仕途的方式來最終實現理想呢?仔細想想,這其實並不矛盾。說到底,任何職業都不是純粹的,所以不能把它浪漫化、理想化。人終歸還是要實際一些,要學會面對現實、適應環境。我真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你為什麼總是搞不懂?東進呀,十四歲的浪漫是可愛的,但到了四十歲還那麼浪漫就很可笑了!

你這個人看問題總是太感情用事,太注重自己的內心感受了。其實,看問題必須從大處著眼,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才能看深看透,才能理解。就拿樹典型來說吧,樹典型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給一個人或一個單位揚名嗎?不,樹典型是政治的需要,是社會的需要!當社會需要倡導一種精神的時候,就會尋找與其相匹配的典型,以此作為旗幟來吸引社會的目光,引領社會的道德行為。從這個道理上講,只要能滿足社會政治的需要,即便典型有點瑕疵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進一步講,即便典型的事蹟多少有點出入,但只要確實能激起人的一種精神,確實對軍隊建設有益,又為什麼不能宣揚呢? 東進,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在部隊幹下去,真心希望部隊能多保留一些像你這樣的軍事人才。聽大哥一句話,千萬別為了你所謂的堅守而斷送自己的前程,千萬別為了一時的內心感受而忘了你要實現的大目標。這就像打仗一樣,你得學會運用戰術,得學會放棄。要知道,你堅守的可能只是局部的一小塊陣地,如果發現繼續堅守下去會危及到你的生存,會影響全局的勝利的話,那你就應該果斷地放棄。否則,你就會犧牲在這一小塊陣地上,永遠失去奪取最後勝利的機會!

當然了,放棄自己的東西總是很痛苦的,無論如何也是一種自我傷害,那種滋味……的確不好受……南征動情地說,東進,其實我很理解你,我也放棄過,我曾經放棄過很多很多,我知道放棄是多麼艱難,有時……甚至是……殘酷的。南征突然停下來閉上了眼睛,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正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過了好久,南征才睜開眼睛說,東進,你我一路走到今天都不容易,要知道,這件事對我也很重要,我和你一樣現在也是到了關鍵口上,我們都需要藉助這件事往上推一把,否則都會前功盡棄。你可能正在心裡罵我自私,罵我這樣做很卑鄙吧?但我告訴你,與官場上的種種欺詐相比,這實在算不了什麼。不錯,我是急於抓出業績為晉升創造條件,但我周南征再怎麼樣畢竟還是把功夫下在了工作上,比起那些只在關係上、物質上下功夫往上爬的人,我要高尚得多!

東進,這句話從我這個當大哥的嘴裡說出來的確很難,但我還是得說:請你幫幫我,幫幫你自己,幫幫你們二團,幫幫那兩個兵…… 大哥,你別說了,我……我放棄。 東進…… 我放棄還不行嗎? !東進突然大喊了一聲。 兩人沉默了很長時間沒說話。南征突然問,東進,你不會怨恨我吧? 哪的話,東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如果……如果我傷害了你,你會理解我原諒我嗎?南征的眼裡又出現了那種使東進感到不安的愧疚的神情。 東進的心裡有些難過,真是太難為大哥了。家裡家外讓大哥操心的事已經夠多了,自己從來不能為大哥分擔點什麼,還總是平白無故地給大哥增添許多麻煩。東進抬起頭對南征說,大哥,你別這麼說,我知道你對我……我其實什麼都知道。

東進……南征突然緊張地看著東進,好像生怕他說出什麼似的。 東進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我也不習慣說那些帶感情的話,我說不出口。但我心裡有,我心裡什麼都有。我知道你總是為我著想,我知道你寧肯自己受傷害也不會傷害我,我們兄弟之間可以有矛盾有分歧,甚至可以爭吵打架,但卻絕不會有傷害。大哥,我一直想對你說,我心裡很感謝你,感謝你這麼多年來為我做的一切。 南征怔怔地看著東進,突然像被子彈擊中了似的深深地垂下了頭。南征的身子竟像老人一樣無力地躬成了一團,隆起的後背顯得那麼突兀、虛弱、憔悴。 就在這時,東進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一聲槍響。那槍聲似乎是從一個很遠的方向傳來的,但卻猶如在耳邊一樣清晰。東進只覺得心彷彿被狠狠地推了一下,立刻如從高處墜落般一下子被一種空落落的失重感緊緊地攫住了……

事後證明,除了周東進,沒有任何人聽到過那聲槍響。槍響的時候正是噪音紛擾的白天,槍聲立刻就被周圍的噪音吞沒了。也許附近有人碰巧聽到過一聲響,但誰也不會想到那是槍聲,沒人在意。從當時周東進所處的位置看,他也不可能聽到那聲槍響,因為實在是相距得太遠了。後來,周東進無數次地回憶當時的情形,但始終也無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聽到的還是感覺到的那聲槍響。 槍聲是從黃妮娜的臥室里傳出來的。公安機關後來也承認,他們當時應該聽從六指的勸告,不應該立刻就通知黃妮娜。如果給六指一點時間做工作,讓黃妮娜對了了的事在心理上有所準備,也許她就不會承受不了而採取這種極端的做法了。 但六指不這樣看。六指反倒顯得很平靜,六指說沒用,我知道她早晚得奔這條道去。只不過我沒想到她會採取這種方式。六指簡直是用欽佩的口氣說,我還真沒看出來,她整天哭哭啼啼一副招人可憐的樣子,性子裡還有這麼烈的一塊。到底是當過兵啊!六指仰天嘆道,操,我真他媽的操蛋!早知道這樣,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會離開她的! 六指當時大概只離開了兩個多小時。據後來六指向警方交待,這兩個多小時中,他幾乎是馬不停蹄,一邊打電話安排自己的那些哥們儿,一邊在各個銀行間奔跑著提款,取出來的錢自己只留了一小部分,其餘大部分都以黃妮娜的名義存進了一個卡里。六指要把這些錢送給黃妮娜,他想用這些錢來補償黃妮娜失去的一切,他想用這些錢來徹底改變黃妮娜的生活,他想讓黃妮娜因擁有這些錢而擁有幸福。 但是,當六指帶著這張巨額信用卡急匆匆地趕回來時,這些錢對黃妮娜已經毫無意義了。 那晚,當六指找到皮子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皮子一聽六指問那個叫了了的女孩兒在哪兒臉色就變了,忙說,六哥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人。 六指回手就給了皮子一個大耳光,說放你媽的屁,什麼叫我的人?她是我外甥女!說,她是不是給你在迪廳賣搖頭丸? 皮子說,六哥,你咋不早給兄弟說一聲,我的確不知道她是你外甥女呀!早知道我……我……六哥!皮子一下子跪在地上說,六哥,我真的不知道……她從來沒提過你,她哪怕提一句我都不敢逗弄她沾這個邊。皮子突然“咚咚咚”地在地上磕起頭來,邊磕邊帶著哭腔說,六哥,她……她她……可不怨我呀!六哥,你可千萬千萬別…… 六指一愣,一把揪起皮子問道,你把她怎麼了?啊? !她現在在哪兒?她到底在哪兒? ! 皮子說,了了這段時間的確給他賣了不少搖頭丸,今晚了了不想去了,說她媽媽病了她得早點回家。皮子為了套住了了,早就使她染上了毒癮。他以為了了是編誆想從他手裡掏弄點“真貨”出來,為了哄她老老實實給自己幹,就給了她點“真貨”。皮子說,了了當時還真猶豫了一下,但一看皮子這次出手不小,就改了主意了。那會兒時間還早,了了說她先跟幾個朋友去爽一會兒,結果一直也沒回來。後來了了的一個朋友來找他,說不好了,了了可能是吸毒過量不行了。說他們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玩,了了瘋得最厲害,後來他們都醉倒了,了了什麼時候吸的毒、吸了多少誰都不知道。等他醒來後才發現,了了已經沒氣了。 六指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罩住皮子,咬著牙齒問道,你說的都是實話? ! 六哥,我哪敢騙你呀! 六指突然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扇了皮子兩個耳光,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字:走! 看過了現場,六指確信這的確是一次意外後,才放走了皮子。但臨放之前,他把皮子結結實實地狠揍了一頓。無論六指怎麼拳打腳踢,皮子一直心甘情願地受著。直到六指喝令他滾,他才說了聲謝謝六哥,抹著滿臉的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被六指叫住了。六指沉吟著對皮子說,你回去收拾收拾就走吧,這事肯定兜不住了。記著給我滾遠點,要是讓條子逮住,你就徹底玩完了!皮子剛說了句六哥那你……六指喝道,還不快滾!你想等我報完案,叫條子來抓你呀?皮子趕緊溜溜地走了。 六指估計差不多了才報的警,他自己則留在現場一直等到警察到來。六指告訴警察自己是受這個孩子媽媽的委託出來找她的,因為知道她經常跟幾個朋友在這裡玩就找到了這裡,結果沒想到出了這種事。警察詢問了六指很長時間後,就提出要立刻通知親屬來認領屍首。六指一听就急了,說千萬不能,她媽正生著病呢,現在告訴她不是要她的命嗎?警察說也可以先叫別的親屬來認領。六指說沒有了,她家就她們娘倆。警察問你是她什麼人?六指打了個錛兒才說,我是……她是我認的干外甥女。警察跟著又問,你跟她媽媽是什麼關係?朋友。六指這次回答得倒挺溜。回答完又問,我代替她認領行嗎?警察用懷疑的目光仔細打量六指好半天才回答說,不行!必須讓她的親屬來認領。六指想了想又請求道,要不我先去給她媽媽透點風,讓她有點思想準備再……警察毫不客氣地打斷六指說,在事情沒有搞清楚之前,你哪兒也不能去!老老實實在這給我呆著! 黃妮娜一看到了了的屍體就暈過去了。醒來後就一直縮在六指的懷裡嗚嗚地哭泣,警察的問話一句也不能回答。他們只好讓六指先把她護送回去。 六指幾乎是把黃妮娜抱回家的。黃妮娜又發起高燒了,渾身滾燙。六指一肚子心事地在旁邊守著,好不容易盼到黃妮娜的燒稍稍退了一些,他剛提出要離開一會兒,黃妮娜就哭了。黃妮娜這會兒整個成了個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不聽六指說什麼,死活就是不讓六指離開。六指只要一提走她就哭,哭得六指沒著沒落的,只好連哄帶勸地答應她不走了。黃妮娜這才慢慢停止了哭泣,但仍神情哀戚地望著六指,緊緊地抓著六指不放。 黃妮娜說,六指,我害怕,我心裡害怕得要死。 六指說別怕,有我呢。 黃妮娜說,六指,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家了,沒有親人了。原來我好賴還有個了了,還有點牽掛,還算有生活,可現在我連了了也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不,你還有我。六指撫慰她說,你放心,我會幫你重新安排生活的。我會給你一個家,給你新的生活。 黃妮娜就哭了,她哭著對六指說,六指,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知道只有你才是真心實意待我。只可惜我不會再有新的生活了,我這輩子完了,全完了! 六指急急地阻止道,不,你千萬別這麼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生活安排好,我有錢,我六指有的是錢!我要把你養起來,我要讓你過無憂無慮的日子,我要讓你大把花錢,我要讓你……你就等著瞧吧! 黃妮娜聽了反倒哭得更傷心了,嗚嗚咽咽地說,六指,你為什麼總對我這麼好?我知道我這人毛病多,別人誰也不肯幫我,只有你事事替我著想,可我還總瞧不起你,總跟你發脾氣。六指,你別怨我別生我的氣好嗎?都是我不好,其實我每次都後悔,每次都想給你道歉,我心裡知道自己對不起你…… “對不起”三個字像刀子一樣猛然刺向六指,狠狠地剜著他的心。六指臉色驟變,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聲道,不!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六指對不起你!我欠你的,我要還你,我要盡一切力量來償還你!我……我……看到黃妮娜不解的眼神,六指突然咬住嘴唇不肯再往下說了。 黃妮娜愣了愣,感動地一把抓起六指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滾燙的臉上說,六指,你別這麼說,你為我做得已經夠多了,我從心裡感激你。 六指突然衝動地捧起黃妮娜的臉,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他很想吻幹這張臉上的淚水,很想讓這張臉晴朗起來,綻放開來。但,就在他的嘴唇剛剛貼近的時候,卻像碰到了斥力般猛地停住了。 六指愣了一下,無奈地鬆開了手,垂下頭說,有些事你現在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你會恨死我的。六指猛然間抬起頭,瞪著通紅的眼睛說,我不是人!我他媽的不是人!都是我造的孽!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欠你的一輩子也還不清,但我得盡力償還你!我向你發誓,我……我……六指突然操起了刀…… 還沒等黃妮娜反應過來,六指左手上的那根贅指已經不見了。 六指舉著流血的手,對嚇呆了的黃妮娜說,我發誓,就是搭上這條命,我也得想方設法償還你!你躺在床上別動,等著我,我這就去給你安排。等我回來後,我就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還能原諒我的話,我六指就是你的犬馬了!我六指這輩子就交給你了! 六指走後,黃妮娜又獨自嚶嚶地哭了很久。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幸虧還有六指在身邊,幸虧六指還願意關照自己。黃妮娜想,如果沒有六指,自己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今後的生活,真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一想到六指,黃妮娜心裡就感到有些愧疚。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明明心裡依賴六指,卻又本能地排斥六指。明明念著六指的好,但就是沒法真正地接受六指。黃妮娜知道六指喜歡她,也知道六指有錢,但在她的眼裡,六指再有錢也只是個沒有身份沒有教養的暴發戶,再有錢也改變不了滿身的粗俗氣,再有錢也沒法讓她瞧得起。她從心裡不願意進入六指那個圈子,不甘心與六指這樣的人為伍。她也知道這樣對待六指不公平,但她拿自己沒辦法。她拗不過自己。 剛才,黃妮娜被六指嚇住了,她沒想到六指竟會為了她而自傷,為了她而流血。就在那一刻,黃妮娜被六指的真誠徹底感動了。為六指包紮傷口的時候,黃妮娜心疼得直哆嗦,一直流著眼淚不停地說,六指你這是何必呢?我相信你,你不用起誓我也相信你會對我好,你何必要這樣做呢?黃妮娜說,六指我不相信你還能相信誰呢,現在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說著說著,黃妮娜突然情不自禁地摟住六指,不顧一切地親吻著說,六指,我要好好愛你,我會愛你的,我一定會好好愛你的! 心裡等著一個人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家裡很空,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了。躺在床上等著六指回來,黃妮娜的心竟漸漸平靜下來了。黃妮娜想,人生活下去的理由有時候很簡單,就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牽掛,也許是因為有哪個人還屬於你,也許是因為你還屬於哪個人。她發覺自己已經開始在牽掛著六指了。她想,她會努力去愛六指的,她相信自己會愛上六指。即便真的不能,她也一定要好好待六指,一定! 電話鈴突然響了。 是六指!黃妮娜撲過去抓起電話就叫,六指,六指,你在哪兒?你怎麼還不回來呀? 過了好半天,電話裡才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黃姐,是我,小趙。 黃妮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小越,你……你找我有事? 小趙猶豫了一下,突然說,黃姐,是你把文件拷貝了! 小趙…… 你別再騙我了,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坑我?我現在已經被單位開除了!開除了你知道嗎?我沒有工作了,而且再也不會有人請我做這種工作了。你把我給毀了!你把我給徹底毀了! 小趙,我…… 你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我已經把情況都向檢察院講明了,檢察院馬上就會去抓你,到了那時你再老老實實地交待吧! 電話“啪”的一聲掛斷了。 黃妮娜神情茫然地一下子癱倒在床上,目光呆滯地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腦子裡像被清空的軟盤一樣,一片空白。 過了很久,黃妮娜才轉動著發木的腦袋吃力地想,完了,這回我是徹底完了。小趙說檢察院馬上就會來抓我,馬上就要來把我抓走了。可是我怎麼會犯法了呢?我怎麼會成了罪犯了呢?不對,我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周和平嗎?是周和平讓我做的,對,是周和平!黃妮娜呼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怔怔地想了想,卻又軟軟地躺了下去。不,不是周和平,黃妮娜想起來了,周和平只是說過要讓她幫忙,但並沒有說讓她做什麼或怎麼做。一切都是她自己主動做的,一切後果都得由她自己來承擔! 六指怎麼還不回來呢?黃妮娜昏昏沉沉地想,六指,你快點回來吧,快回來幫幫我,幫幫我吧。 渾身像被放在砧板上燒烤似的疼痛,大概是又發高燒了,腦袋炸裂般地發出陣陣鳴響。真熱啊,能有個冰袋就好了,哪怕有個涼毛巾也行,或者只是一口涼水,只要是涼的就行。熱……熱…… 黃妮娜突然睜開眼睛,吃力地俯身向床底下摸去,抖抖瑟瑟地摸出一個鐵盒子,喘息著抱在了懷裡。冰涼的鐵盒子貼在胸前,黃妮娜頓時覺得舒服多了。她低下頭把臉貼在鐵盒子上,冰涼的感覺摻和著那股親切熟悉的鐵腥味一下子衝進她的嘴裡、心裡,眼淚立刻如開閘般地湧了出來。 這個鐵盒子是黃妮娜在媽媽去世後整理東西時發現的。當時,鐵盒子放在媽媽臥室最隱秘的一個角落裡,上面還上了一把精緻的銅鎖,但卻沒發現有鑰匙。黃妮娜掂著這個沉甸甸的鐵盒子猶豫了半天,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媽媽會把什麼東西藏在裡面。記得媽媽知道自己日子不長了以後,曾不止一次地向她交待過家裡的諸多事情,但卻從未提到過這個鐵盒子。後來,黃妮娜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銅鎖撬開,當她滿腹狐疑地打開盒蓋後,不由大吃了一驚:盒子裡藏著的竟然是一支手槍!這是一支袖珍型的勃朗寧手槍,還沒有黃妮娜的手掌大呢。最奇怪的是,這支槍保養得非常好,一點鏽跡都沒有,油汪汪的槍身上,烤藍閃著幽暗的光。很顯然,這槍是有人經常擦拭保養的。黃妮娜實在想不透媽媽為什麼會藏著一支槍。她確信爸爸肯定不知道這支槍,如果知道的話,憑爸爸那副一本正經的勁頭兒早就上交給組織了。這種槍基本上都是在戰爭年代時繳獲來的。這就是說,這支槍媽媽可能已經背著爸爸保存了幾十年了。保存了幾十年的槍竟然一點鏽蝕都沒有,足見媽媽對它的珍惜!黃妮娜發現鐵盒裡還有一整盒子彈,顯然也是經常晾曬、烘烤的,否則早就報廢了。她曾經把槍帶到一個僻靜的山上試著打了幾發,發現這支槍很好用,雖然打不了太遠的距離,但槍準不錯。子彈畢竟是放得年頭太久了,十發里總能碰上一兩個臭子。 從那以後,黃妮娜就把槍藏進了自己的臥室。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打開鐵盒子,拿出槍擦一擦或在手裡擺弄一陣。開始她只是好奇,總想琢磨這支槍的來歷,體會媽媽從前在深夜裡獨自擺弄槍時的感覺。漸漸地,黃妮娜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每當她在把玩這支槍的時候,周東進的影子就會突兀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曾經想,也許這是因為她知道周東進喜歡槍,所以常常因槍而聯想到周東進的關係,但她又明明知道周東進是從來不擺弄這種小型槍的。更奇怪的是,時間長了,她竟自然而然地從心裡把這支槍和周東進混為一談了,常常不由自主地對著槍喊出“東進”。晚上睡覺前,她常摟著槍說:東進,我們睡吧。然後就會沉沉地睡去。早上出門前,她在把槍收進盒子裡時又總會自言自語地說上一句:東進,我出去了。這一天心裡就會感到格外踏實,彷彿家裡有人等待著一般。日子久了,她發現自己居然在這支槍的身上找到了一直渴望在男人身上找到的一些感覺:那種沉甸甸的、冷冰冰的、硬朗朗的、充滿雄性氣息的感覺;那種令人激動、使人興奮的異性夥伴的感覺;那種讓女人踏實、使女人產生依賴願望的感覺。漸漸地,這支槍成了她的愛物,成了她的伙伴,成了她的愛人,成了她的男人,她越來越離不開這支槍了。 門突然開了,從門外走進來了一個人。那人的身影好像很熟悉,但面孔卻顯得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 黃妮娜問了聲:誰? 那人沒回答,徑直朝黃妮娜走過來。 走到近前黃妮娜才看清,居然是周東進! 黃妮娜心裡陡然一緊,你……你來幹什麼? 周東進不回答,臉上一片漠然。 黃妮娜慌亂地喊,你站住! 周東進的臉上竟毫無表情,繼續向她逼近。 黃妮娜只覺得一股氣從心裡直頂上來,頂得她心肺幾乎要炸開了。她突然歇斯底里地舉起槍,尖起嗓門喊道:周東進,你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 周東進這才停下來,看著她說,你不能,你愛我。 不!黃妮娜說,我不愛你,我恨你! 為什麼?是我讓你懂得了愛。 是你讓我失去了愛! 是我讓你記住了什麼是愛。 是你讓我因記住而喪失了再愛的能力! 是我把選擇的權力留給了你,讓你可以不受干擾地重新選擇自己的生活。 不!是你頭也不回地把後悔和失望永遠地拋給了我,徹底毀了我的生活! 可那是你自己的選擇。 你知道我是為了跟你賭氣才這樣選擇的,你心裡明明知道!可你就是不肯回頭,你寧肯看著我毀掉也不肯回頭!周東進,你真狠心呀你!我恨你,是你毀了我,是你把我這一輩子徹底毀掉了! 難道你自己就沒有一點過錯嗎? 我當然有錯!我錯就錯在愛上了你!錯就錯在離開你卻又無法忘記你!周東進,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我曾經無數次地在夢裡把你咬碎撕爛,我曾經無數次地在想像中用這支槍把你殺死!現在,只要我一摳扳機你就完了! 不,妮娜,你根本做不到。 我能做到!我早就想這樣做了! 你還是看看你手裡的槍吧。 黃妮娜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槍口並沒有對著周東進,而是衝著自己!她想把槍口調過去,但卻怎麼也辦不到。正焦急著,就听周東進說,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你怎麼可能用它來對付我呢? 黃妮娜彷彿突然明白了,她無法打死周東進,她做不到,無論怎樣努力她也做不到。一種極度的絕望襲上心頭,黃妮娜不顧一切地摳響了扳機,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黃妮娜驀然睜開了眼睛…… 真靜啊,四周幾乎沒有一點聲響,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只有灰塵在窗前的光影中無聲地翻飛起舞。 黃妮娜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呆呆地回想著夢中的情景。我怎麼會做這麼可怕的一個夢?她想。在夢裡,她看見了周東進。其實,她是常在夢中看到周東進的,只是不知為什麼,周東進在她夢裡出現時面目總是很模糊。她總企圖看得更清楚些,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看清楚。她常洩氣地想,也許自己是真的不了解周東進,也許自己是真的從來也沒看清楚過他。是的,她在夢裡想殺死周東進,她向他開了槍!黃妮娜心裡突然一陣慌亂,低頭去看鐵盒子,發現盒子蓋得緊緊的,根本就沒打開過。可是,她剛才確實拿出了槍,確實摳響了扳機,確實聽到了那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對了,她記起來了,當時,那烏黑的槍口是朝著自己的。是的,槍口的確是朝著自己的!這就是說,她把自己給殺了! 是啊,我為什麼不能把自己殺掉呢?黃妮娜突然醒悟過來:也許這個夢就是上天在冥冥之中送給我的一個暗示,告訴我怎樣才能徹底擺脫煩惱,從可怕的境遇中解脫出來。 六指還沒有回來,可我為什麼要等六指回來?即便六指回來了,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檢察院很快就會來抓我的,我將要戴著手銬在眾目睽睽下被帶走,我將要站在法庭上受審,我將要被判刑,將要蹲監獄……不!不——!黃妮娜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看來這個世界是真的不想再容我了!黃妮娜哭泣著想,我本來已經放棄了對生活的過高奢望,我本來已經降低標準準備接受另一種生活了,可為什麼非要把我逼上絕路?連卑微地活下去的希望都不肯留給我?走到了這一步,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該結束了。既然如此,那就讓這一切徹底結束吧! 黃妮娜止住哭泣,洗了把臉開始坐在梳妝台前化妝。一坐到梳妝台前,一打開化妝盒,黃妮娜的心就漸漸平靜下來了。黃妮娜喜歡化妝,她熱衷於用各種各樣的色彩來裝扮自己,迷戀那一勾一描間為她變幻出的虛假的美麗。對她來說,化妝是最好的心理養護和精神享受了。黃妮娜今天化妝格外投入,每一筆都很用心,就像要去參加一個盛大的聚會一樣。她認真地用遮瑕筆遮住每一個並不顯眼的斑點,仔細地用眉筆描畫出每一根細密的眉毛,還有意把妝化得比平時重了許多,讓自己看上去顯得更鮮亮、更搶眼。 化完妝,黃妮娜久久地端詳著鏡子裡那個美麗哀婉的女人,不由得一陣陣心酸。她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得不到愛?要知道,她不僅曾經漂亮,而且至今還依然漂亮!她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要知道,她是將門之女,她的父輩為了今天曾經付出過鮮血和生命,她理應比別人享受得更多,得到的更多!但現實卻對她如此的不公,她不甘心,她心裡實在是不甘心啊!眼淚不由自主地順著面頰簌簌地滾落下來,剛剛化過妝的臉上又被沖得一片狼藉。 痛痛快快地哭過之後,黃妮娜又重新洗了臉化了妝。這以後她就一直忍著沒再哭,她怕弄壞了臉上的妝,她希望自己留下的是一個乾淨、美麗的形象。 最後,當捧起那個鐵盒子的時候,黃妮娜還是猶豫了,手不聽話地劇烈地顫抖著,怎麼也掀不開盒蓋。她心裡一陣害怕,像被燙著了似的突然鬆開了手。鐵盒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盒蓋竟自己彈開了。 黃妮娜呆呆地看著打開的盒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很久,她才默默地撿起手槍。也許,這就是天意。黃妮娜淒然地想,工作沒了,了了死了,周和平杳無音信了,檢察院要來抓人了,所有的事都一起衝著我來了。當我沒有勇氣打開盒蓋的時候,它竟然自己彈開了…… 黃妮娜咬緊牙關,哆哆嗦嗦地舉起了手槍。六指,對不起,我不能等你了。黃妮娜邊舉槍邊說,別怨我六指,誰讓你我今世無緣呢? 冰涼的槍口一貼到臉上,黃妮娜立刻渾身一緊,冷不防打了個寒戰。不行!她想,我不能往頭上打,這樣太難看了,會破壞我的形象的。她趕緊把槍口移下來,抵在了胸前。 一切都準備好了,黃妮娜最後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對著鏡子說,我知道你不甘心,我知道你死都不甘心啊!說罷,就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遠遠地,周東進就看見黃妮娜家的門前車水馬龍,人頭攢動。走到近前,見院子裡搭了個靈棚。靈棚佈置得很俗,門前挑著靈幡和成串的紙錢,靈堂中間懸掛著黃妮娜的遺像,遺像下面堆滿了紙糊的冥物,既有金山、銀山、搖錢樹,又有彩電、冰箱、小汽車。雖然也有鮮花,但鮮花卻被那些金燦燦的物件拐帶得隨了俗,全沒了自我。門口僱的幾個吹響樂的,起勁兒地吹著一些聽不出是悲是喜的曲子。不時有車停在門前,來的人沒一個空手,都規規矩矩地捧著東西,到靈前鞠躬行禮後退下。 令周東進吃驚的是,靈前肅立著許多戴黑紗白花的人,臉上一律木滋滋的全無表情,看了一圈竟一個也不認識!周東進知道黃家沒人了,心想,這場面一定是哪位親戚幫著張羅的。看得出,這位親戚是盡量想把排場搞大。只可惜他並不了解黃家,不知道這種家庭根本就不興這套民間的喪葬習俗。 黃妮娜不會喜歡用這種方式來送她的,周東進想,她不會喜歡這些俗不可耐的假東西,更不會喜歡這種鬧哄哄的不倫不類的場面。 周東進給黃妮娜帶來了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黃妮娜喜歡白百合花。從前,每到百合開花的時候,常有許多人走街串巷賣花,那些百合都是剛剛從山上採來的,新鮮得還帶著山中的露水。黃妮娜只要一見到就買,見一個買回一把,而且專挑白色的百合花買。那個年代不像現在這樣時興鮮花,部隊裡更是不能容忍這類資產階級情調的東西。黃妮娜因為在宿舍裡到處擺花影響內務,不知受到過多少次批評。但她就是屢教不改,剛剛被批評得眼淚巴嚓的,一出門見到賣花的還是忍不住想買。記得周東進當年曾開玩笑說,如果黃妮娜肯嫁給他,等黃妮娜死後,他一定要用百合花把她埋起來。黃妮娜當時高興得直跳腳,說,那我現在就嫁給你吧!黃妮娜最終沒能嫁給他,而現在埋在黃妮娜身上的也不是百合花,而是一些與她毫不相干的金燦燦的俗物。周東進不禁悲哀地想,人生一世,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願活著,又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願去死呢? 眼睛一陣酸脹,周東進穩了穩情緒,剛想進去,卻被一個人迎面攔住了。 你是周東進?那人問,眼睛並不看周東進,只專注地看著自己纏著紗布的左手。 是。周東進答道,很奇怪這個人怎麼會認識自己。 那人聲音低沉地說,你給我出去! 周東進一愣,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五短身材的漢子,發現自己並不認識他。也許這是黃家的什麼親戚,周東進想,也許這人知道他和黃妮娜之間的一些事情,但是…… 聽見了沒有?那人加重語氣道,你給我出去! 周東進不動聲色地抬了抬下巴說,我是來弔唁的,請你…… 你沒資格!那人打斷周東進,端詳著手上的紗布說。 周東進默默地盯了那人一眼,剛想往裡闖,身邊卻呼地圍上來好幾個漢子。 那人齜了齜牙,使勁地往手上吹了口氣說,別他媽跟我來硬的,趁早老老實實出去還能保你個皮肉完整。否則,那人“刷”地一下撕掉手上的紗布說,看見這了嗎?我自己剁的。我這人就像這第六根手指頭,天生多餘,說不要“咔嚓”一聲就可以除掉。你可比我金貴多了,你千萬可別跟我這樣的人較勁兒。不值得。 周東進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冷冷地說,我今天是來弔唁的,不是來跟誰較勁兒的。至於資格嘛,依我看,誠心就是資格,只要是真心實意就有資格! 說得不錯,那人睇視了周東進一眼說,只可惜你“真心實意”得太晚了點,只可惜你“真心實意”得太不是時候了!你他媽的少在這跟我裝蛋!你算個什麼東西?你、周和平,還有那個姓魏的,你們他媽的都不是東西!表面上一個個人五人六好像挺有身份有地位的,呸!其實全他媽的是沒心肝的下水貨,連我這種人渣都不如! 看出來了,周東進說,你的確像個人渣,真沒想到黃妮娜還有你這種親戚! 你說錯了,我不是她的親戚,我高攀不上! 那你就沒理由在這攔著我! 你又說錯了,最有理由攔你的就是我!告訴你,今天這裡我說了算。這個靈棚是我讓人搭的,這些守靈的人是我花錢僱的,這些吹喪曲的是我請的,這些趕場子來弔唁的都是我的哥們儿弟兄!我還雇了卡迪拉克靈車為她送葬,我還雇了一百輛奔馳車給她送行! 怪不得。 你什麼意思? 怪不得我一進來就覺得這裡的氣氛不對頭,怪不得那些人一個個只知道木滋滋地杵在那裡,怪不得場面搞得如此俗不可耐! 你他媽的放屁!你酸什麼酸?我最恨你們這些人身上這股子酸勁兒了,看誰都俗,看誰都不如你們。我還告訴你,我就這麼俗,我寧肯僱那些不相干的人在這站著,也不讓你們這套號的跑到她面前來裝孫子!你們還沒坑夠她呀?你們還嫌她不夠慘嗎?她都死了你們還想來攪和她啊? !沒門兒!回去告訴你們那些雜碎,誰也別上這來給我找事!我要讓她安安心心、高高興興地走!我要讓她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地走! 周東進倒真有點對這個長著六根手指頭的傢伙刮目相看了。這番話雖粗魯,但卻透著一股子仗義、真誠。若是別的事,周東進還真可能看在他真心誠意的份上就此讓步了,但這事不行。周東進懶得再跟他糾纏,伸手想把他扒拉到一邊去,那人卻反轉手臂一下子把周東進的手抓住了。旁邊那幾個漢子剛想上,被那人止住了。 兩人眼睛對著眼睛,手攥著手,互相逼視著較起力來。只見兩個人手臂上青筋暴突,臉色越來越紫,呼吸越來越粗重。僵持了十幾分鐘,竟誰都紋絲未動。 行,我看你還算是條漢子!那人突然齜了下牙說,今天我就放你一碼。說罷,側身讓開了。 周東進看也不看他一眼,一甩手就走了進去。他徑直走到黃妮娜的遺像前,把手裡的白百合花輕輕放下,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抬起頭默默地看著黃妮娜的遺像。 黃妮娜正瞪大眼睛望著周東進,神情顯得有些驚訝。她的眼睛依然很美,但眸子裡卻沒了從前的清澈,彷彿藏滿了深深的幽怨。 你來了?黃妮娜問。 我來了。周東進答。 黃妮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終於來了。 我……來晚了,我早就該來的。 來了就好,來了就不晚。 妮娜,我來是想告訴你一句話:我愛你,我一直都愛著你。 我知道。 妮娜,我對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驕傲、脆弱、死要面子,但卻一點機會也不留給你!你說得對,我只在乎自己內心裡的那點感覺,只在乎維護自己作為男人的那點自尊心。我真混,我從來就沒好好地站在你的角度上認真地替你著想過! 東進,你為什麼不早點把這些話告訴我?雖然我們分手了,但總可以找到機會把這些話談開呀? 我想過要找你,但到我想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你已經嫁給魏明坤了。你知道我與他之間的關係。 所以你就再也沒找過我。 是。雖然後來我知道你離了婚,知道你過得很不如意,但也一直沒找過你。妮娜,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既狹隘又自私的人。我總想等你主動來找我,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嬌氣很軟弱的女人,知道你自己沒能力應付困難,知道你很難長時間地撐下去。我想,早晚有一天你會來找我的,等你來找我,等我的自尊心得到滿足,我再盡力去幫你。可你就是不來,你過得那麼艱難也沒來找過我!看來你是一直不肯原諒我,一直在心裡怨恨著我! 不,我也愛你,我也一直都愛著你。 我以為在你的心裡,我早已經不存在了。 東進,你一點也不了解女人。女人的記憶是最偏執的。女人只要真心愛過,就會永世不忘。 那你就應該來找我!你就應該知道我會幫助你的! 唉,我和你一樣,我們表面上雖然截然不同,但骨子裡有許多東西都十分相似,我們都拿自己沒辦法,我們誰都拗不過自己。 妮娜,你不該走這條路。 哪條路都有人走,沒什麼該與不該。何況,走哪條路真能由自己決定嗎? 當然能。雖然我們不能保證自己的選擇一定是正確的,但至少不應該放棄,至少應該按自己的意願去選擇。 東進,你一點也沒變。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麼熱情自信。可你怎麼就不想想,我們走過的路哪一次是由著自己的性子選擇的呢?哪一次不是在內心和外界的多重壓力下被迫選擇的呢?即便是現在,你不也正在為選擇而焦慮,為被迫選擇而苦惱嗎? 可這畢竟是一種積極的態度,總比消極放棄要好。 其實放棄也是選擇,我這不也是一種選擇嗎? 可是…… 東進,你能來我真高興,謝謝你來送我。 可是…… 東進,謝謝你的百合花,百合花真好看。 …… 眼淚在周東進的眼裡打了幾個旋,又被生生地憋回去了,喉頭被噎得酸脹酸漲的難受,周東進深深地垂下頭,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 離開時,那人又在門口把周東進攔住了。那人說,我看出來了,你比周和平那小子強。有件事看來只能拜託你了。我給她在青雲嶺買了塊墓地,這些手續就放在你手裡保存著吧。有時間勤去照看著點,我怕老沒人去關照,他們不好好給她收拾著。她……那人把臉別過去低聲說,她喜歡乾淨。 停了一會兒,那人才轉回臉,向周東進解釋說,我不能照看她了。我犯下了死罪,販毒罪,沒緩了。我是罪有應得,槍斃幾個來回都夠了。你看見路口那輛警車了嗎?那就是等我的。我已經投案自首了,等這邊事一辦完,我就得跟他們走。 那人突然露出一副猙獰面孔朝著周東進發狠說,小子,你這眼神兒可真不咋的呀。這樣的女人也捨得丟?我估摸著,你那兩個大眼珠子是喘氣用的吧?操!要不是指望你照看她,我他媽的真想坐地廢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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