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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4385 2018-03-19
省外貿公司的小趙突然來找黃妮娜,一見面就漲紅著臉急切地問,黃……黃姐,你沒拷貝我計算機裡的資料吧? 黃妮娜愣了愣,反問道,我拷貝資料幹什麼?我又不做買賣,沒有用。 小趙鬆了一口氣說,我想也不會是你。不是就好。 怎麼回事?黃妮娜心虛地問。 小趙說,公司這次去北京與MG公司談判進展得很不順利,副總經理打電話回來說情況好像不大對頭,本來這個項目我們去美國時已經談得差不多了,這次到北京雙方最後確認一下就可以簽合同了,但對方卻突然在關鍵問題上提出了異議,他們似乎掌握著我們公司的很多情況,在一些具體問題上步步緊逼,搞得我們很是被動。據說MG公司目前正在與另一家出價更低的公司接洽,他們這樣做大概是想逼我們省外貿出局。副總說,他懷疑我們公司的談判資料已經洩露出去了,讓先在公司內部查一查,如確信已經洩露就立刻報案……

黃妮娜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立刻天旋地轉起來。 哎,黃姐,你怎麼了?見黃妮娜臉色煞白,全身顫抖,小趙焦急地問。 沒……沒事,我今天拉肚子了,好像要……要虛脫。黃妮娜說。 那我扶你上床躺下吧。把黃妮娜扶上床,小趙又為她倒了一杯水。 喝口水穩了穩神兒,黃妮娜問小趙,那現在查得怎麼樣了? 小趙嘆了口氣說,資料的確已經洩露出去了。反正,不論是誰幹的我都脫不了乾系。我估計呀,我這份工作也算幹到頭了。現在已經讓我暫時停止接觸計算機了,說是協助查找線索,其實就是讓我提供曾經接觸過計算機的人員名單。整天坐在那回憶都有誰在什麼時間接觸過計算機。我把你也報上去了,報上去後我才想起來得告訴你一聲,萬一……小趙紅著臉說,黃姐,我不是懷疑你,我是怕萬一人家來向你了解情況,你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該生我的氣,說我小趙不夠意思沒提前跟你打招呼了。

黃妮娜眼神兒呆滯地望著小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黃姐,用不用送你上醫院?小趙十分關切地問。 黃妮娜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小趙說,你休息吧,我走了。 門剛帶上,黃妮娜就失聲哭了出來,怕小趙聽見她趕緊用被子使勁堵住嘴巴。躲在被子裡面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一陣子,黃妮娜才急急忙忙爬起來,臉都沒顧上洗一把就衝出門找周和平去了。 周和平不在。公司的人說老闆去北京談生意,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自從那天黃妮娜把軟盤交給周和平後,因為周和平沒兌現許諾,還因為後來吃飯時又與六指鬧得不歡而散,黃妮娜就賭氣憋了好幾天沒與周和平聯繫。她以為周和平事後會想起來,以為周和平想起來後會後悔,會主動找她,會給她道歉,會想辦法彌補那天的疏忽。她甚至還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輕易原諒周和平,一定要好好折騰折騰他,讓他嚐嚐沒心沒肺的滋味!但周和平那裡卻一直什麼動靜也沒有。原來第二天他就去北京了!原來他連個招呼都沒跟她打就去北京了,而且是帶著她為他搞到手的資料!曾經出現過的那種不好的預感此刻突然強烈起來。

黃妮娜開始拼命地打周和平的手機,卻一直沒人接。黃妮娜知道周和平有這個毛病,接電話前先看來電顯示,願意接的才接,其餘的一律裝聾作啞。黃妮娜曾經笑話周和平那麼大個老闆還在乎這點電話錢,周和平當時坦言相告:不是為了省錢,是躲麻煩。前段時間黃妮娜和周和平的聯繫一直很緊密,黃妮娜見自己每次打他的手機都是響不過三兩聲就接了,心裡就很得意,覺得自己在周和平的心目中還是很有分量的。但這回周和平卻怎麼也不接了。 偏在這時候,了了又出事了。派出所來電話讓黃妮娜去領人。黃妮娜膽戰心驚地好不容易才挪動著腿挨到了派出所。 了了是被派出所從迪廳帶來的。最近一段時間,派出所發現迪廳裡有人使用搖頭丸。今天他們突擊檢查後,就把那些在迪廳裡顯得情緒特別激昂,踩了電門似的蹦得搖頭晃腦剎不住閘的人統統帶到派出所逐個盤查。盤查到了了時,發現了了只有十五歲,一副少不更事混漿漿的樣子,就趕緊打電話讓家里人把她領走算了。

一個臉嫩得還長著茸毛的小民警先劈頭蓋腦地把黃妮娜訓了一頓,說小孩子不懂你們當家長的還不懂嗎?迪廳是什麼好地方?那種地方怎麼能隨便讓孩子進去?現在社會上這麼複雜,萬一沾染上不良習氣你能對得起孩子對得起社會嗎? ! 黃妮娜被訓得目瞪口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的,恨不能立時有個地縫鑽進去。 一出了派出所的門,黃妮娜就落淚了。 了了卻滿不在乎地拍著黃妮娜的肩膀說,好了好了呀老媽,別弄得那麼悲痛欲絕的,我這不是好好地出來了嗎? 黃妮娜流著眼淚問,了了,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到底吃沒吃搖頭丸? 沒有。了了說。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了了,咱可不能沾那東西呀,那可是毒品啊! 那算什麼毒品?了了不屑地小聲嘟囔著,比真貨差遠了。

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呀。 了了,聽媽媽的話,千萬不能沾毒品,沾上毒品你這輩子就完了! 沒事呀,媽,你別叨叨了好不好? 了了,你能不能讓媽媽省點心? 我怎麼了我?我夠讓你省心的了。了了說,你仔細想想看,我都多長時間沒跟你要過錢了?我現在自己有錢了!說著,從胸前掏哇掏的,掏出了一大把錢,說,你看! 了了!黃妮娜大驚失色道,你從哪弄這麼多錢? 自己掙的唄。這些都給你吧,我還有呢。 黃妮娜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像見了鬼似的看著了了問,你……告訴我,你都乾什麼了? 沒幹什麼呀。了了不耐煩地回答。 沒幹什麼?沒幹什麼你從哪弄這麼多錢? !告訴我,你是不是……是不是……,黃妮娜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什麼呀? !了了突然笑了,我明白了老媽,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像小姐那樣賣身掙錢呀?真是的,那叫啥掙錢呀? 那你這錢是怎麼來的? 做買賣掙來的。 你?你做買賣? 是呀。買賣挺好做的,就是這邊買那邊賣,一買一賣錢就掙到手了。 黃妮娜將信將疑地看著了了。 真的,了了說,我最近一直就倒騰買賣來著,沒幹別的。 黃妮娜心裡這才稍稍好過了一點,又問了了,你和誰在一起做買賣? 了了說,皮子,說你也不認識。 皮子?黃妮娜總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聽過,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回家的路上,黃妮娜一直在忍不住地想,今天是我來領了了,真到了我進去的那天,有誰會來領我呢?了了指望不上,六指也徹底鬧翻了,原來滿心就指望著一個周和平了,沒成想他現在竟然連我的電話都不肯接了。這樣想著,就不禁心酸地流了一路的淚。

飛機一沖出厚厚的雲層,眼前立刻豁然開朗了。懸浮在半空中的大面積陰雲把天地分隔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下面的世界陰霾密布細雨綿綿,上面的世界則晴空萬里艷陽高照。同是這片雲層,從地上看,雲層是頂在頭上的沉甸甸濕漉漉的天;在天上看,雲層竟變成了腳下輕飄飄軟綿綿的地。世界上的東西就是這麼奇妙,只要你所處的位置不同,你眼前的一切就會截然不同。 天外有天,周和平想,這就是人為什麼總是拼命想要躋身高處的原因。 周和平的心情很好。此次北京之行與MG公司接洽得非常順利,這一方面是因為有蘇婭的幫助,但更主要的還是得益於黃妮娜提供的資料,這些資料幫了他大忙了。現在,MG公司總裁已經很傾向與周和平的公司做這筆生意,為了能最終擊退省外貿,與MG公司簽約,周和平力邀MG總裁到省城考察,準備充分利用這次機會,把這個藍眼睛黃頭髮的洋鬼子拿下,爭取把這筆買賣敲定。

此刻,MG總裁正坐在他的身邊與蘇婭交談。周和平一直在猜測總裁與蘇婭的關係,他早就看出總裁在工作上對蘇婭十分信任,甚至可以說是很依賴,也看出了總裁作為男人——儘管是個老男人——對蘇婭的欣賞和喜愛。這個藍眼睛黃頭髮的老男人每當看著蘇婭的時候,眼神兒都很豐富。周和平一眼就能看出,那裡面裝的絕不僅僅是老闆式的賞識和長輩式的慈愛。蘇婭那方面倒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反應,看來他這個有名無實的二嫂在美國呆了那麼多年也沒接受多少西方的新潮影響,舉手投足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東方式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做派,得體但卻拒人千里之外,典型的冷美人。 這樣費心地琢磨MG老闆和自己二嫂之間的關係,周和平完全是出於生意目的,絲毫沒有替二哥看老婆的意思。說心裡話,他真巴不得蘇婭跟那個藍眼睛黃頭髮的老頭兒有一腿呢,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就能通過蘇婭控制老頭兒了,這買賣可就十拿九穩了。別的不敢說,蘇婭現在可以說是已經被他牢牢地捏在手心裡了。第一次去美國找蘇婭時,起初蘇婭怎麼也不肯合作,還態度明確地告訴他說,她絕不會做這種不道德的事幫他去撬別人的買賣。道德? !周和平輕蔑地冷笑了一聲,立刻就把手裡那張最能說明道德問題的底牌亮了出來,蘇婭當時臉就白了,雖然心裡一千個不願意,最終還是答應幫他了。這次來,蘇婭雖然態度上對他一直很冷淡,但該做的也都為他做了。這就行,他周和平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為了做成這筆生意,周和平是下了血本了。且不說美國跑了好幾趟,單這趟北京就扔進去了不知多少個五位數。現在人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了,周和平想,別人吞他的倒還無所謂,連李小兵這樣掛著親戚的吞進他幾個五位數也連個飽嗝兒都不打,像劉希文那樣的半個家里人不餵也不肯下蛋了。操!周和平倒不在乎花多少錢,這類高檔“寵物”得養幾個,到關鍵時候擺平事還得靠他們呢。不管怎麼說李小兵、小不點兒、劉希文他們還算辦事。 這幾天,最讓周和平擔著心的就是那個MG老闆總提起那支“魯格08”。還是那次去美國的時候,為了投其所好周和平向蘇婭詢問MG老闆有什麼特點和愛好。蘇婭就告訴他這個老頭兒喜歡收藏槍,走到哪都看槍,一有機會就打聽一種叫“魯格08”的槍,說這種槍美國1945年以後就停止生產了,軍隊也早就停止使用了,所以特別珍貴。周和平一聽立刻就想到了家裡那些槍,他馬上給陸秘書打電話,證實了其中確實有一支“魯格08”。周和平當即就對蘇婭誇下海口,說你可以轉告總裁,就說這筆買賣如果做成,我周和平就送給他一支“魯格08”。當時,周和平沒把這件事看得太重,不就是一支舊槍嘛,家裡那些槍一年到頭在地下室里扔著,要一支出來應該沒什麼問題。問題是他從來不喜歡槍,也從來不擺弄槍,所以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槍在爸爸心目中佔有多重的分量,所以他就在回去要槍的時候結結實實地碰了一鼻子灰。這次在北京見面,他就沒再提要送“魯格08”的事。 MG總裁有一次談到收藏槍的話題時,周和平驀地想起了這個茬子,趕緊告訴蘇婭千萬別跟洋鬼子提家裡那支“魯格08”了,說他回家要過一次,老爺子一點兒面也不開,差點兒沒把他撅出去。反正現在情況進展得挺不錯,周和平說,用不著再提槍的事省得節外生枝。後來周和平想起,蘇婭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冷冰冰的眸子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閃動了一下。當時他還沒在意,蘇婭那人本身就怪怪的。但後來事情的發展總讓他覺得有些不大對頭。蘇婭與總裁嘰里咕嚕地交談了一陣後,才告訴周和平,自己早已把“魯格08”的事告訴總裁了,總裁之所以同意改變行程去省城考察,主要就是因為有那支槍。周和平當時就有點懷疑蘇婭,他雖然不懂英語,但從洋鬼子那驚喜的表情看,蘇婭應該是剛把“魯格08”的事告訴他。可是,當洋鬼子滿面驚喜地說了一大番話後,蘇婭卻只簡單地為周和平翻譯了一句話:總裁說他很希望此行能一飽眼福,看到那支“魯格08”。周和平這下子徹底沒咒念了。從那以後,洋鬼子就開始頻頻提到那支槍。周和平無可奈何地想,看來,還真得把那支槍先弄出來給洋鬼子看一眼了,否則會在他那裡失信,會影響到這筆生意。我他媽的真是吃飽了撐的,好麼樣兒的提這支倒霉的槍幹什麼!

老洋鬼子又在用那樣的眼神兒看蘇婭了。蘇婭正微合雙目靠在椅背上休息。老洋鬼子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在蘇婭的手上撫摸了幾下。蘇婭動了動身子把自己擺放得更舒服一些,似乎無意地抽回了手。 周和平不由在心裡想,這種女人真沒意思,總把自己弄得像個貞女似的,連女人最起碼應該有的愉悅男人的意識都沒有,長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再說了,別人不知道你是誰我還不知道嗎?沒勁! 飛機輪子在跑道上使勁地顛了幾下終於進入了平穩的滑行,總算是到了。 一邊往外走,周和平一邊打開了上飛機時關閉的手機。手機剛打開,電話就進來了。周和平看了看來電顯示,又是黃妮娜,就把鈴關掉了,沒接。黃妮娜不知打了多少個電話了,周和平一個都沒接過。周和平根本就不覺得這有什麼,他這些天這麼忙,哪有心思答對黃妮娜呢。反正黃妮娜那邊也沒什麼事了,該搞的東西都給他搞到手了,該辦的事也都辦完了,沒事老打電話磨嘰什麼?等忙過了這段回頭找時間跟黃妮娜打個招呼就行了。黃妮娜這種人好打發,周和平想,千八百塊錢就能把她哄得找不到北。 黃妮娜病倒了。 一閉上眼睛就噩夢不斷,一會兒夢見公安局抓她來了。她拼命地想跑,兩條腿卻怎麼也挪不動,眼看著就要被警察追上了,急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這一哭就哭醒了,睜開眼睛一看,滿臉的淚水,滿身的冷汗。再閉上眼睛就夢見滿世界地找周和平,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地找,一到精疲力竭走不動的時候,就看見周和平遠遠地站在前面,好不容易堅持著跑了過去,周和平卻又不見了。她就扯開嗓子喊起來:和平——!和平——!有人猛然回過頭看著她,把她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竟是周東進。東進臉上的神情很陰鬱,似乎對她十分不滿,她一下子想起自己本來是來和東進約會的,怎麼喊錯人叫起和平來了呢,剛想解釋,東進卻怨恨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她只好哭著往回走,但又怎麼也找不到來時的路了。再哭醒時,枕巾都被淚水濕透了。 不敢睡了,只好強睜著眼睛,一邊體會著高燒帶來的各種痛楚,一邊抑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一會兒想了了又不知道去哪了,她現在是拿了了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說,說不住;打,又打不動。回想起來,黃妮娜也有點後悔,如果當初自己不那麼嬌氣怕疼,也就依著媽媽的意思做引產了。即便是生下來了,如果自己當初不那麼心傲氣盛,始終不讓魏明坤認這個孩子,搞得他們父女倆形同陌路,孩子還可以多一個人管教著,也可能就不會搞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現在是說什麼都晚了。了了這孩子從小就獨,只跟姥爺一個人好,管姥爺叫爺爺,從來不問她爸爸是誰。了了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跑到大院門口玩,在一起玩的一個孩子指著魏駝子說那個羅鍋兒才是你爺爺呢,了了當時就急眼了,雙腳跳起來打了那個比她高一頭的男孩兒一個大嘴巴子。從此,了了進出大門都繞著魏駝子的鞋攤走。 一會兒又想起了周和平。黃妮娜想不通周和平為什麼資料一到手人就沒影了,想不通周和平為什麼連她的電話也不肯接了。她替周和平想了無數理由來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周和平不是有意利用自己。為了證實這些,她一遍遍地努力回想與周和平在一起的那些令人心動的細節,回想周和平痴迷地望著自己的眼神兒,回想周和平在耳邊述說過的那些傾情的話語,回想周和平那體貼入微的親吻和撫摸。不!黃妮娜絕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絕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為了利用她而做出來的!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寧願相信自己在這個男人眼中是具有魅力的,即便這個男人利用了自己,也是在承認自己魅力的前提下,或者乾脆就是無意利用。周和平在北京肯定忙得要死,這筆生意的確對他是太重要了,而且他又不知道省外貿這邊事發了,不知道我在這裡整天如坐針氈地煎熬著,黃妮娜想。 想到周和平就想起了剛才做的那個夢,順著夢,就想到了在夢裡出現的周東進。一想到周東進,黃妮娜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她恨周東進,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倒霉事都是從與周東進分手的那天開始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會在夢裡跟他約會,不明白周東進憑什麼用怨恨的目光瞪著自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反倒像對不起他似的。 醒著竟還不如睡著呢,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還不得哭死。黃妮娜只好又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口渴得要死,身邊連個倒水的人也沒有,自己又渾身無力懶得起來,只好忍著,心裡想,睡著了就好了,睡著了就好了。迷迷糊糊地剛睡著就夢見六指來了。 六指一進門就直奔床邊,說你病成這個樣子怎麼不早點告訴我?說著就給黃妮娜倒了一杯水扶著她把藥吃了進去,又在黃妮娜頭上搭了塊濕毛巾,問這樣舒服點不? 黃妮娜就問,六指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總跟你生氣你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 六指說我也說不上來。說著一齜牙擠出了一個猙獰的笑。 黃妮娜說,六指你笑的樣子真難看。 我知道,六指說,所以我不愛笑。 六指你能跟我說實話嗎? 說什麼? 你告訴我,用男人的眼光看,我是不是又老又醜? 不。六指目光陰鬱地看著黃妮娜。 那為什麼沒人……真的喜歡我? …… 六指,你喜歡我嗎? 我?我說不上來。 黃妮娜心酸地說,你也不喜歡我,我知道了,你是同情我。 不是。 那是什麼?黃妮娜笑道,難道會是愛? 我……說不上來。 黃妮娜把頭扭到一邊,傷感地說,誰都不愛我,周東進、魏明坤、周和平,他們其實都不愛我,原來我以為周東進最愛我,可是他甩下我就走了,連頭都沒回!他要是真愛我能連頭都不回一下嗎?這麼多年了,他從來就沒再找過我一次!魏明坤那個人心裡裝的東西太多了,心里東西太多的人就容不下多少愛,他最愛的恐怕只是他自己。但我對魏明坤沒有任何抱怨,因為我也從來沒愛過他。還有周和平…… 別跟我提他,六指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 六指,我知道你最煩我和周和平在一起了。你總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以為我是被他騙了。其實你不明白,我一直是在自己騙自己。我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周和平一點真東西都沒有,他連魏明坤都不如。只是我太需要有人愛了,我寧肯欺騙自己把一切都當成是真的。六指,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是不能沒人愛的,愛是女人的水,沒有水來澆灌女人就蔫了,乾了,死了。六指,給我點水喝吧,我真覺得自己快要幹死了。 喝了點水,倚著床頭喘息了一會兒,黃妮娜又說,六指,原來我還以為你會有點愛我呢。黃妮娜苦笑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心裡還有點不甘心,心想憑什麼愛我的不是他們,偏偏是你?我心裡不平衡,就使勁兒往你身上撒氣,使勁兒氣你。其實,我有什麼理由瞧不起你呢?連你……你也……不愛我! 黃妮娜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大聲地喊著說,六指,你怎麼這麼心狠!你就不能騙騙我,給我留一點希望嗎! 不是……六指著急地說,我操,你看我這嘴!心裡這麼想,嘴偏說不上來。 六指你騙我。黃妮娜說,六指你也太笨了,我沒說這話之前你騙我我還能信,現在你這麼說誰還信呀? 我沒騙你。六指硬硬地說。 黃妮娜又哭了,嗚嗚咽咽地哭著說,六指我知道你是好心,我願意相信你的話。我現在沒有別人可相信只能相信你了。我告訴你我的心裡話,你可千萬別生氣。我其實也是個心裡裝不下多少愛的人,我愛過,但我當時沒有好好珍惜。我到現在還恨,就是因為一直沒放下。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愛你。但是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徹底放鬆自己,才能找到從前那種對家人隨心所欲頤指氣使的感覺。六指,我從心裡願意對你好,我……我…… 好了,不說了不說了,六指為黃妮娜擦掉眼淚說,喝水吧,多喝點兒水。 水真是好東西,黃妮娜朦朦朧朧地想,喝了水嗓子就不疼了,嗓子不疼了就能多說話了,話說出來心裡就舒服了…… 從夢中醒來時,黃妮娜發現六指竟真的坐在她的床邊。燒好像退了一些,渾身不那麼疼了,腦袋也清醒多了。 你怎麼來了?黃妮娜問。 了了去找我,我這才知道你病了,趕緊就過來了。六指的樣子有些詫異。 你是怎麼進來的? 六指指了指桌上的鑰匙,了了把她的鑰匙給我了。 那你就自己闖進來了?黃妮娜怨道,真是的,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容人家拾掇一下,讓你看到我這副模樣多不好意思。 都病成這樣了還那麼要面子。六指說。 那也不能太不講究了吧,黃妮娜生氣地說,你別使勁盯著我看好不好,我現在肯定特憔悴特難看。你還是幫我把那個化妝盒拿過來吧,我怎麼著也得簡單收拾收拾呀。 六指無可奈何地把化妝盒遞給黃妮娜。 黃妮娜無力地靠在床頭上,邊抹臉邊問六指,你剛來? 六指又詫異地看了黃妮娜一眼,躊躇了一下說,就算是吧。 黃妮娜笑著說,真巧,我剛才做夢夢見你來了,結果一睜開眼睛你就真來了。 你……剛才做夢? 啊。 都夢見什麼了? 夢見你來看我,我好像特別激動,跟你說了好多不該說的話。真奇怪,黃妮娜使勁兒地回想著夢裡的情景說,我怎麼可能對你說那些話呢? 你都說什麼了? 黃妮娜笑了笑說,算了,不跟你說了,反正你聽了也不會理解的。 六指愣愣地看著黃妮娜,半天沒吭氣。 天色漸漸晚了,六指本來想等到了了回來再走的,但很晚了了了也沒回來。六指問了了整天在外面乾什麼?黃妮娜說她自己說是在做買賣,還真賺了不少錢。六指問她做什麼買賣?黃妮娜說不知道,說是和一個叫皮子的在一起這邊買那邊賣的。皮子!六指一聽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神色緊張地說,糟糕,了了不會幹什麼違法的事吧?黃妮娜說不能吧?不過那天她可叫派出所拉大網拉進去過一回,就把那天去派出所領了了的事說了一遍。但她肯定沒幹什麼,要不派出所能叫我去把她領回來?六指的眼睛直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不行!我得把她找回來,她要是著了這個道兒就完個的了! 黃妮娜茫然失措地看著六指,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反應如此強烈。當她後來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六指回過頭,鐵青著面孔咬著牙齒說,你放心,我就是把耗子洞掏遍,也得把她給你弄回來! 就在了了失踪的這個晚上,魏明坤回到了省城。 魏明坤是按方副主任的指示,來軍區會同有關方面人員,準備一起去北京參加新聞發布會的。令魏明坤沒有想到的是,周南徵居然親自到車站接他來了。 魏明坤一時有些發楞,問周部長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嗎? 周南徵一笑,我可是專程從北京趕回來接你的呀。看魏明坤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就指著司機說,不信你問他。 司機說,週部長剛下飛機,我們是從機場直接趕過來的。 魏明坤敏感地看了周南征一眼問,週部長,是不是有什麼事了? 周南徵沒回答,說,你也沒吃飯吧?咱們去月光城吃晚茶吧。也不容魏明坤說什麼,就拉著魏明坤直奔月光城去了。 魏明坤倒的確是沒吃飯,他原準備下車就直接回家的。很長時間沒回家了,父親魏駝子聽說他要回來,樂得在電話裡頭一個勁兒地咳嗽,說等你吃飯!多晚都等! 魏明坤難得在家裡吃頓飯,每次回來都是急匆匆的。也許是年紀大了的關係,這些年魏明坤越來越惦記自己這個孤身的老父親了。母親去世後,魏明坤幾次提出要接父親跟自己一起去住,但父親離不開鞋攤,雖說他的生活早已不再依賴這個鞋攤了,但他照樣還是得每天把鞋攤支出去,只要鞋攤支在那兒,他心裡就覺得踏實,就覺得這日子過得像回事。只是來掌鞋的人越來越少了,魏駝子又只講結實不講漂亮,至今不肯用那“糊弄人的膠水”粘,堅持往上釘“洋鐵釘子”,所以,找他掌鞋的人寥寥無幾。 從當兵以後,魏明坤每次回家魏駝子都叮囑他回來時一定得穿軍裝。特別是授銜後,再熱的天也堅決不允許魏明坤穿便衣。回到家,躺在床上的媽媽常摸著他肩膀上的星星問,坤子,咋多釘了一顆?魏駝子就笑,說你當那是我釘鞋呀,想釘幾個釘子就釘幾個?咱坤子這是又進步了,升了!然後就逼著魏明坤挨個街坊去拜望,給他魏駝子露露臉。開始魏明坤還挺聽魏駝子的,也願意在街坊面前露臉,時間長了對這些就淡了,煩了,常常不管魏駝子願意不願意,自個兒穿著便衣就回家來了。每當這個時候,魏駝子就顯得十分地失望、失落,好像歡歡喜喜地準備好菜飯,就等著兒子這瓶好酒了,結果兒子卻給他提了瓶醋回來。 記憶最深刻的是魏明坤提師職後第一次回家。那天,魏明坤特地齊齊整整地穿著軍裝回來了。 “沙漠風暴”往胡同里一拐,穩穩地停在自家門口,魏明坤意氣風發地從車上走下來,肩膀上四個星齊刷刷、亮晶晶的耀眼,晃得整條胡同都光燦燦、驚兮兮的。 那天晚上,魏駝子和魏明坤都喝醉了,爺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魏明坤說,爸,你哭啥,兒子回來是想讓你高興,想讓你知道你費勁巴拉地養我這個兒子不虧,想讓你知道你沒白在我身上用心血。 魏駝子哭著說,坤子呀,爸做夢都沒想到我魏駝子這輩子能養出你這麼個好兒子!要講虧,是爸虧了你。打你從小的時候,爸這心裡就老覺得有愧,覺得我兒子太虧,沒攤上個好爸。我這當爸的沒本事沒章程不說,還是個直不起腰的羅鍋子,弄得我兒子打小就為他這個見不得人的爸遭人笑話…… 魏明坤說,爸,你說這些幹啥? 你讓我說,魏駝子說,你讓我今天痛痛快快地把心裡話說出來。從你不再到我鞋攤跟前玩那天起,我就看出我這兒子的心氣高了。當時,我真是又傷心又高興啊。我傷心我魏駝子活得太窩囊,連我自己養的兒子也瞧不起我。可我又想,我兒子這是要強、是上進,有了這股勁兒沒準今後能出息個人呢。你參軍後,從來不讓我上部隊去看你,總說部隊上忙沒時間接待我。其實我心裡明白,你是不願意讓你這個羅鍋兒爸跑到部隊上去給你丟人現眼…… 爸! 有件事你可能早就忘了。那年,我實在想你,忍不住背著你跑到部隊去了。你看到我時的那種眼神兒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大門口的衛兵把你叫出來問,魏明坤這是你親屬嗎?你嘴巴嘎巴了好幾下也沒叫出那個爸字。我知道你難心,就搶上前說,我是他大爺。衛兵說,那你還愣個啥,還不快領你大爺進去。我說不用不用,我順路進來看一眼,這就得走。兒子,你當時只要說一個留字,我就說啥也不能走了,可是你……你到了兒也一個字都沒說。 爸…… 你請假去車站送我。一路上你一直低著頭不說話,我心裡這個不好受呀,心想真不該來攪擾你,就一個勁兒地說,坤子你別怨爸,爸只想看你一眼,看你住的這個地方咋樣,看你是不是好好的……你就把頭垂得更低了,你說爸你都看見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求你別再來了我一定好好乾爸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看我抬起頭來看你你就等著吧爸!車一開,我的眼淚就嘩嘩往下淌。我心想,我魏駝子這算是怎麼回事呀,好好的給自己兒子當了大爺了!我心想,兒呀,你爸坐了那麼長時間火車費勁巴拉地跑來一趟,你咋就連大門都沒讓你爸進就把爸送上車了呢?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發現你在車下面跟著跑,仰起的小臉上掛著兩顆那麼大個兒的淚珠子。當時,我這心就像被誰一把攥住了似的,捏得生疼生疼的。我一下明白了,兒子不容易,兒子心裡也不好受哇!我想,兒子這樣苦自己圖個啥,不就是一心想活出個人樣來給你長臉嗎?你魏駝子有啥可冤屈的,你啥啥不是,就你這個樣兒還想讓你兒子把你往檯面上擺嗎?魏駝子呀,你既然幫不了兒子就別淨給兒子添亂了…… 爸,你別說了……我對不起你! 坤子,別說那話,你對得起爸!爸自己活不出個人樣兒來,一輩子都沒直起過腰,一輩子都是仰起臉去看別人。是你,讓你爸的腰直起來了!是你,讓別人仰起臉來看你爸了!兒子,就為這,爸今天敬你一杯! 爸!魏明坤一把按住了魏駝子的手,含著眼淚說,爸你千萬別這樣說都是兒子不好兒子對不起你兒子對不起你!魏明坤低下頭說,爸,這件事我從來沒忘記過,它就像塊石頭一樣壓在我心裡,一直壓了二十多年。那天,把你送走後,我自己跑到營房後面的山上跪了一個晚上。我罵自己是畜生!罵自己連畜生都不如!我哭著拍著胸口問自己,魏明坤你還是人不是人?那可是你親爸呀,是在手心裡把你捧大養大省出嘴裡的東西餵你什麼都由著你盡著你的親爸呀!爸大老遠地來看你,你就忍心不認他?就忍心當著人面連聲爸也不叫?你就忍心讓他這麼就走了,連大門都沒進,連口水都沒喝?我說一句就扇自己一個嘴巴子,說一句就扇自己一個嘴巴子…… 坤子! 爸,你能原諒我嗎?人總有不能左右自己的時候,其實我心裡明明知道那樣做是不對的,但我當時就像一輛開進窄胡同里的車一樣,怎麼也調不過頭,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送你去車站的一路上我都想說,爸你別走了,我也想你,我想留你在連隊住幾天,咱爺倆好好嘮嘮。可我咬著牙就是沒讓這句話說出口。我是太害怕別人瞧不起我了,我是太虛榮、太自私了!可是爸,你不知道那時連隊對家庭出身看得有多重,你不知道那時我多羨慕周東進他們那些高乾子弟,你不知道那時我心裡憋著多大的勁兒一門心思地想超過他們。爸,你就原諒我吧,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那麼年輕的心是承受不了這麼多、這麼重的壓力的。這些年來,我一刻也沒敢忘記過這件事,每當想起你在車窗後流淚的樣子,我的心就會痙攣,就會流血。我曾不止一次地發過誓:我一定要用來日的成功來彌補我曾經帶給你的一切傷害和痛苦!我要讓你為我驕傲為我自豪,讓你忘掉我給你的傷心和屈辱,讓你為有我這樣的兒子而幸福!爸,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這些年來從沒敢懈怠過自己。我敢說,在我周圍的人中間,我為此付出的努力比誰都多!我為此失去的也……比誰都多…… 坤子,爸從來也沒怨過你,爸從來都是以你為驕傲的!爸也知道你這些年苦巴苦力的不容易,有些事你別當爸看不出來,爸是嘴上不說心裡有數。你娶黃家閨女時,爸就看出你倆不能長遠。雖說後來是人家閨女提出離的,但爸早就看出你從來就沒把她擱進心裡頭。爸為啥明知你倆長不了還不攔你?就是因為爸知道無論啥時都得把我兒的前程放在第一位,那會兒黃家看上咱了,咱不能駁了人家的面子,誤了自己的前程。爸知道你倒插門在人家不好過,也知道離婚後人家不讓認孩子你當爸的心裡是個啥滋味,爸還知道這些年你心里肯定還裝了好些爸沒看見的和不知道的委屈。兒呀,你不用把這些擱在心裡憋屈自己,爸告訴你一個理兒,這世上的事總是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你要不是付出了那麼多能有今天? !你要不是失去了那麼多能得到現在的一切? !坤子,就算你曾經對不起過爸,就算咱那是“失”了,那咱現在不也都“得”回來了嗎?坤子,你讓爸得到的比讓爸失去的不知多出多少倍呀,爸知足! 爸! 坤子,爸好賴在軍區大院門口蹲了大半輩子,部隊上的事多少也明白點兒。爸知道在部隊提個師職幹部不容易。按過去的說法,你現在就是高級幹部了,是高乾了!所以,咱今天不該提那些窩心的事,咱該說點高興的話! 爸,不瞞你說,從命令下來後,有句話就一直在我嘴邊上。我知道這句話當誰也不能說,說出來讓人笑話,只能來家當你說,只有你能理解。 啥話? 我就想亮開嗓門大喊一聲:媽的,我魏明坤也是高乾了!媽的,我魏明坤的孩兒也是高乾子弟了! 坤子,爸理解你,爸不理解你誰理解你?爸這輩子虧了你,你可沒像爸這樣虧了自己的孩兒!好小子,你算得上是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後人了!你讓咱老魏家的後代一步登天了呀!來,坤子,咱爺倆再開一瓶酒,今晚兒喝它個一醉方休! 爸今晚兒肯定又準備了酒菜守在桌前等著呢。魏明坤想,唉,又讓爸白等了,官身不由人,自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抽身回去呢。這次回家還得再勸勸爸,動員他搬過去跟我們一起過算了。爸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一個人總不是個事。 月光城到了。 客人不多。這個鐘點的月光城不是最火爆的時候,月光城上客的時間一般是在夜裡十二點左右,那時正是夜生活的喘息時間:洗澡的洗累了,唱歌的唱乏了,打牌的打倦了,做交易的談完了,開店的關門了,坐檯的換班了……所有人胃裡的晚餐都已經排空,於是,就一撥撥地相跟著奔到月光城,把這里當成了一天中最後一個延續快樂、將養生息的驛站。吃完飯,人便陸續散去,大多數人的這一天便就此結束了,也總有一些人在這裡補充了能量養足了精神之後,又振奮地走進了充滿誘惑的夜色之中…… 周南徵和魏明坤在大廳裡找了個散台坐下,身邊立刻圍上兩輛擺滿各式粥和菜點的推車。兩人隨便揀了幾樣,碗、盤、籠屜頓時擺了滿桌。 吃吧。周南徵說了一句,就自顧自地喝起粥來。喝了半碗粥了,周南徵也沒說一句話,魏明坤有些耐不住了,說周部長,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南徵說,坤子,你怎麼就是改不了口,這就咱們兩人,你用得著那麼正兒八經地嗎? 大哥,魏明坤趕緊改口說,大哥找我有事吧? 有事。周南徵邊喝粥邊說,我想讓你出點血。 魏明坤沒吭聲,等著周南征往下說。 周南徵停下來,抬頭觀察著魏明坤的表情說,按說,這血本來就該你出。見魏明坤很認真地盯著自己,便把這一段在北京的活動情況和花費情況說了。說完嘆了一口氣說,沒錢一步也推不動。這倒無所謂,該花的錢再怎麼著也得花。我本來沒打算讓你出血,以為團裡出點兒,再從軍區這邊批點錢就行了,關鍵是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東進又鬧起來了。 魏明坤心裡咯噔一下,忙問東進怎麼了? 周南徵說,這些錢是東進為研製邊防裝備預留出來的,我讓王耀文提錢的時候怕他擋橫就沒告訴他,想回頭再跟他解釋,結果他回來後一聽說錢被提走就急眼了。東進那個脾氣你也知道,整個一活驢,這錢要是不趕緊給他堵上,他能追到大會堂到新聞發布會上要去。 魏明坤噢了一聲,說我知道東進到總院看魯生來了,還納悶他怎麼走得那麼急,連個招呼都沒來得及打,沒想到他是憋著勁兒追錢來了。 怎麼樣坤子,我來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能不能解囊相助……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魏明坤也只有應下來了。魏明坤說,大哥你放心,我馬上就辦這件事。想了想又說,不過東進那邊…… 東進的工作我來做。周南徵接過來說,估計只要把錢還給他,他的火氣一消,也就會冷靜下來了。問題不大。 兩人一時無話,都低著頭呼嚕呼嚕地喝起粥來。 周南徵突然嘆了一口氣說,坤子,東進哪怕有你一半的成熟老練就好了。我就納悶,這麼多年來他經歷的挫折也不少了,怎麼就磨不服他那又生又糙的性子!我這個弟弟呀,是太讓人操心了。 魏明坤沒接茬,一提起周東進魏明坤就有點拿不准該說什麼是好,尤其是在周南征面前。 周南徵說,我知道,你們倆過去有些過節,有些話你可能覺得不太好說,尤其是你倆現在又形成了這種上下級關係,可能你心裡的顧忌更多了一些。不過,你還是得找機會跟東進談談,用過去的事敲打敲打他,提醒他別總由著性子亂來。 我是準備跟東進好好談談的,魏明坤說。心裡卻在想,這件事恐怕沒周南徵說得那麼簡單。最近,他也風言風語地聽到了一些傳言,他早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周東進突然去看魯生似乎與那些傳言有關,看來黑山口哨所發生的事恐怕確實有點問題。魏明坤的心裡突然感到一陣煩躁,如果真如傳言所說黑山口哨所的事與宣傳有出入,如果真是有人有意隱瞞黑山口哨所的真實情況,如果這些問題被反映上去,那情況可就嚴重了。不僅二團要完,周東進要完,分區也要被牽扯進去,他魏明坤也絕對脫不掉干係。從周南征今天的態度來看,周東進似乎抓住了些什麼,而且態度一定很強硬。想到這,魏明坤的心不由往下一沉,預感告訴他,有麻煩了。 回到家時,夜已經深了。魏駝子正坐在桌旁看電視,滿桌的杯盤碗盞還一動沒動地擺放在那裡。魏明坤叫了聲爸,卻不見回應。走近一看,魏駝子的頭深深地垂在胸前,嘴巴一張一合正有節奏地打著呼嚕,原來他早對著電視機睡著了。看著做了滿桌飯菜餓著肚子眼巴巴在家等著自己的老父親,魏明坤心中不由湧起陣陣愧疚之情。 爸,魏明坤輕輕地搖晃著父親,魏駝子猛然間驚醒過來,見是兒子回來了,趕緊慌慌地站起來要去熱飯,卻被魏明坤按住了。魏明坤說,爸,你等著,我去給你熱飯。 飯菜端上來,魏明坤又陪著父親喝了點酒。幾杯下去,魏駝子的話就多了起來。轉來轉去的還是那幾句老嗑:什麼高乾了,什麼長臉了,什麼祖墳冒青煙了…… 說實在的,對父親津津樂道嚼來嚼去的這些永遠不變的話題,魏明坤早就厭煩了。人的觀念、想法往往會隨著地位、境遇的變化而改變。副師正師地干了這麼多年,初時的那種新鮮和自得早已被接踵而來的新想法和新煩惱消磨殆盡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魏明坤發現自己的心態變得平和了許多,許多以往足以對他構成刺激的東西現在已不再能輕易刺痛他了,許多以往絕對不能接受的東西現在都能坦然接受了,許多以往根本無法面對的事物現在也能從容面對了。記得他第一次幫父親從胡同里推出小車,在路邊支起掌鞋攤的時候,父親像傻了似的木木地只知道跟在後面走,連街坊們跟他打招呼都一律充耳不聞。支好鞋攤,魏明坤回頭一看,父親正唏噓著用糙黑的手背一把一把地抹著臉,蒼老的臉上早已是老淚縱橫模糊一片了。從那以後,魏明坤每次回家都會到掌鞋攤前陪父親坐上一會兒。從嘈雜紛擾的現實中走出來,坐在他從小就熟悉的鞋攤前,看著父親用嘴抿著洋鐵釘,一錘一錘地砸下去,心就像被鑿實了般變得格外踏實安靜。 很快就有個好事的報導幹事寫了篇題為《老鞋匠和他的大校兒子》的報導,讚揚魏明坤大校支持父親為群眾掌鞋,並親自為父親支鞋攤,還坐在鞋攤前幫助父親為群眾服務。稿子發之前送給魏明坤審查,魏明坤把那個報導幹事叫來,當著他的面把稿子撕了個粉碎。臨走,送他一句話:記著,即使需要換取點什麼,寧肯變賣自己也千萬別賣自己的父親,否則你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父親睡了,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魏明坤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睡吧,明天一早還得起來幫父親把鞋攤支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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