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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6395 2018-03-19
從金座那個夜晚之後,黃妮娜就變得魂不守捨了。她從早到晚尖著耳朵聽電話,神經質地一會兒查看一遍傳呼機上的信息,滿腦袋想得都是周和平,全身心都在期待著周和平。那個溫馨之夜,突然間喚醒了黃妮娜體內沉寂已久的對男人的渴望和激情。她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想著那晚的每一個細節:回想著那令人心醉的親吻,回想著那使她戰栗不止的撫摸,回想著那騰雲駕霧般的愉悅感受…… 說出來沒人會相信,這竟是黃妮娜第一次體驗到這樣無比美妙的感覺。在此之前,她從未想到過這種事會給她帶來如此的歡愉,從未想到過女人是可以這樣愉快地去做的。與魏明坤在一起的短暫夫妻生活經歷,不僅沒有開啟黃妮娜做女人的興致,反而使她對男女之事從緊張到厭惡,最後幾乎到了恐懼的程度。說心裡話,黃妮娜從來就沒愛過魏明坤,她是與周東進賭氣才遵從父親的意願與魏明坤結婚的。

剛與周東進分手的那陣子,黃妮娜整天哭哭啼啼地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看到女兒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黃振中心裡又心疼又生氣。他勸女兒說,妮娜莫哭,這是好事情嘛,就是周東進那小子不提出來,我們早晚也要提出來的。 黃妮娜抽抽搭搭地說,我就是不服這個氣,憑什麼他先提出來跟我黃?現在別人都知道我讓他給甩了,弄得我在大家面前一點面子都沒有了! 黃振中說,這有什麼嘛,爸爸再給你找個好的不就行了。 黃妮娜就耍起脾氣了,說,我不要你給我找,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要找什麼樣的! 黃振中說,笑話!我是你爸爸,我還不知道該給你找什麼樣的嗎?妮娜呀,你不要忘了,爸爸就是管幹部的,爸爸給你找的保證符合革命接班人的標準!

黃振中當即就給兩個關係密切的軍政委分別打電話,讓他們幫忙在部隊物色人。人家問都要什麼條件,黃振中就說,首先要政治思想好,階級立場堅定,能夠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還要服從領導,遵守紀律。生活作風嘛要正派,品行要端正,對了,身體還要健康。反正你就按選拔幹部的標準報給我就行。正好過幾天我要下部隊,到時候我可要當面考核哩。 幾天后,黃振中從部隊回來了,興沖沖地把魏明坤的照片、簡歷和一份蓋著大紅印章的組織鑑定一起放在黃妮娜面前。 黃妮娜哭笑不得地說,爸爸,你這是給我找對象呢還是為部隊選拔幹部呢? 黃振中說,這兩件事不矛盾嘛,爸爸就是要按照選拔幹部的標準,為我們妮娜找個好對象哩!

黃妮娜瞥了一眼魏明坤的照片,發現這個人有些面熟。仔細看後才發現,這個人居然是對面的野孩子頭兒坤子!黃妮娜把這些東西一下子摔在地上,生氣地說,爸爸,你給我找個了什麼人呀? ! 黃振中莫名其妙地說,妮娜呀,你好好看看,這個魏明坤可是個好乾部苗子,很有發展前途哩。 黃妮娜說你知道啥呀?他爸爸是個駝子! 駝子?黃振中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他爸爸是個駝子? 我怎麼不知道?他爸爸就在咱們大院對面掌鞋,不信你去看看。 噢?黃振中沉吟著說,這麼說,他的家庭成分是手工業者了。不過這也沒什麼,手工業者也是勞動者嘛。 爸爸!黃妮娜氣急敗壞地說,我怎麼能找個駝子的兒子?我怎麼能找個鞋匠的兒子?我要是找他,還不得被別人笑掉大牙呀? !

胡說!黃振中突然嚴肅起來,皺著眉頭說,妮娜,我發現你的思想很成問題呀。你說說,你為什麼就不能找鞋匠的兒子? 我……黃妮娜一時想不出理由,一下子卡住了。 你這是資產階級思想,是門第觀念!黃振中說,鞋匠的兒子怎麼了,鞋匠的兒子就不能有出息了?我還是農民的兒子哩,我現在怎麼樣?當初你媽媽是北平學生,你姥爺還留過洋哩,你媽媽不也嫁給我了?妮娜呀,你不要非在幹部子弟裡面找,不要搞資產階級門當戶對那一套。幹部子女應該與工農子女相結合,應該與工農子女打成一片嘛! 黃妮娜耍賴說,反正我不同意!小時候他和東進一人領一幫小孩兒,總在一起打群架,他淨打咱們大院的小孩兒,我看見他就煩。 這麼說他和周東進是老對手嘍。黃振中說,這倒挺有意思,我聽他們軍幹部處長介紹說,他倆從入伍後就一直摽著勁兒乾,各方面都不分上下。本來這次提拔營職幹部周東進是排在魏明坤前面的,從平時訓練看,周東進的軍事素質更好一些,但上戰場真刀真槍地一打仗,周東進的問題就暴露出來了,而魏明坤在實戰中的表現卻十分突出,所以他們就把魏明坤提起來當了副營長,周東進就……

原來他就是四連連長!原來就是這個鞋匠的兒子擊敗周東進當上了副營長!黃妮娜心裡突然生出了一些莫名的興奮。老天爺可真會開玩笑,偏偏就把他送到我面前了!如果我真跟魏明坤談朋友,周東進還不得氣死?只可惜魏明坤的家庭條件太差了,他爸爸哪怕是個工人也能說得過去呀,偏偏是個鞋匠,而且還是個駝子。一下子把標準降低到這個地步,黃妮娜實在有點不甘心。她有點洩氣地想,女伴兒們要是聽說我找了個駝子鞋匠的兒子,還不知道在背後怎麼笑話我呢?但轉念又一想,自己身邊的女兵大多數找的都是些連排職幹部,魏明坤不管怎麼說已經是個營職幹部了。再說,他剛立了戰功,又是軍裡認定的培養苗子,有發展前途。找這樣一個有戰功、有發展的營職幹部,面子上也算過得去了。要不然我就答應下來跟他談著,先氣氣周東進再說。好呢就談下去,不好就拉倒。黃妮娜想,反正憑他的條件,他絕不敢像周東進那樣欺負我,成不成還不是得我說了算。對,我就是要和魏明坤談朋友!我要讓周東進難受,讓周東進後悔,把周東進氣死!

打定主意,黃妮娜抬頭對黃振中說,爸爸,你安排我和魏明坤見面吧。 黃振中反倒被弄愣了,他半天也沒想明白妮娜的態度為什麼會突然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不過你得快點安排啊,晚了沒准我又改主意了。黃妮娜說。 這丫頭真是被自己慣壞了,黃振中想,太任性了。 黃妮娜對魏明坤的第一印像不錯。與周東進相比,魏明坤顯得更穩重成熟一些。魏明坤不像周東進話那麼多,他習慣用眼睛默默地觀察周圍。他的眼睛藏在高高的眉弓之下,很深,也很銳利。黃妮娜常常覺得他像是一隻蒼鷹,不動聲色地圪蹴在那裡,低頭可尋覓獵物,仰面能直衝雲天。 與魏明坤在一起,黃妮娜有一種沉靜感,這也是與周東進截然不同的。周東進幾乎一刻也停不下來,有事沒事總拖著黃妮娜到處跑,想著法的滿世界找樂子,找累。常常累得黃妮娜怨氣沖天,兩個人就吵、就鬧,然後再和好,再到處跑。魏明坤則只靜靜地坐在那裡,只要黃妮娜不提建議,他可以接連幾個小時連地方都不挪動。黃妮娜常常會忍不住奇怪地盯住他問,你到底多大了?我怎麼總覺得你好像已經活了幾個世紀了似的。

每當黃妮娜這樣發問的時候,魏明坤只能僵硬地笑笑。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他不能告訴黃妮娜他在這個家裡感到拘謹,更不能告訴黃妮娜他在她的面前感到拘謹。 魏明坤的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的。軍裡的干部處長剛找他談話的時候他很吃驚,但這最初的吃驚幾乎立刻就變成了興奮。只有魏明坤自己心裡知道,他從小就對大院裡的女孩子有一種朦朧的鍾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鍾情那些既驕傲又嬌氣的女孩兒。開始,他常常故意站在她們必經的路上玩,悄悄地觀察她們,希望引起她們的注意。但她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幾乎從來都沒看過他一眼,彷彿他只是路邊的一棵樹、一塊石子。他很失望,曾不止一次地發誓再也不走近她們了。但他管不了自己,不知為什麼,她們越是高傲、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是鍾情於她們。當他那次砸碎車窗,第一次引起她們共同的注目,聽到她們為他發出的尖叫聲時,他興奮得渾身都在發抖。那以後,他就常常故意當著她們的面找茬跟大院的男孩子打架,只要知道她們在旁邊圍觀,只要聽到她們的驚叫聲甚至怒喊聲,他就能興奮起來,就會越戰越勇。漸漸地大院裡那些女孩都認得他,都怕他了,她們常常離得老遠的對他指指點點,但只要見他向她們走近,她們就會一哄而散,雖然他從不追她們。望著她們奔逃的背影,他常得意地想,我讓你們跑,等長大了我一定要從你們中間逮一個回去給我做媳婦!

魏明坤萬萬沒想到,當他成熟到已經把她們淡忘,不再沉溺於自己的想像,不再對不現實的事耿耿於懷的時候,這個臆想的現實卻真真切切地擺到了他的面前。連魏明坤也感到納悶,命運為什麼會這樣寵幸自己。自己一個鞋匠的兒子,先是在周漢的幫助下穿上了軍裝,現在又有黃振中女婿的位置在等待著他。難道真像父親魏駝子說的那樣,老魏家到了他這一代上,祖宗墳冒青煙了? 魏明坤對這件事也不是一點兒顧慮都沒有。特別是當他得知黃妮娜在此之前一直在與周東進談戀愛,得知他們之間的關係剛剛結束之後,他的心就有點發虛了。雖然,魏明坤自信作為男人自己絕不比周東進差,但他心裡明白,無論是在長相、個頭,還是家庭條件方面自己都沒法與周東進相比。誰知道那個黃妮娜是不是十分在意這些外在條件呢?儘管有顧慮,魏明坤還是想試一試。他知道自己這種家庭背景的人能被提名到黃政委面前,能夠得到黃家的認可,本身就是對他的肯定。這說明他魏明坤多年的努力已經得到了承認,說明他魏明坤已經具備了與周東進們一樣的競爭實力。僅此一點,就足以令魏明坤興奮了。他幾乎沒想過自己會不會與黃政委的女兒產生愛情。他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自己得到了與周東進同等的競爭機會,在乎的是怎樣抓住這個機會進入周東進們佔據著的那個圈子。魏明坤心裡很清楚,正因為黃妮娜與周東進談過戀愛,這件事對他的誘惑力才更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得到周東進想要而未能得到的女人,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在另一個戰場上擊敗周東進奪取全面勝利,魏明坤就會不由自主地進入臨戰前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狀態。

興奮歸興奮,魏明坤並沒有忘乎所以。他深知自己面臨的處境十分微妙。他是被幹部處長和軍政委選出來交給黃政委的,這情形就如同層層立下軍令狀,把他派到前線去打一場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惡仗一樣。勝了,他將得到更多的掌聲和鮮花,也許會從此青雲直上;敗了,他就得接受加倍的處罰,也許會因此斷送了自己。幹部處長送他來的時候把話說得很清楚:魏明坤,你可是我在軍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軍政委也是在黃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你得把這事當成政治任務來完成,千萬給我長個臉,給咱們軍首長長個臉!儘管如此,魏明坤還是甘願冒這個險,他認為這值得,他對自己有信心。 魏明坤原以為自己有過去周家的經歷,就可以從容鎮定地走進黃家了,但他的信心從邁進黃家門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接受挑戰。他沒有想到,黃家不僅有著與周家一樣的庭院小樓,還有著比周家更大的規矩和講究。

一進門,公務員就客客氣氣地迎上前,遞給魏明坤一雙拖鞋請他換上。魏明坤當即就傻了,他萬萬沒想到進門還要脫鞋,他的腳上剛好穿著一雙露腳趾頭的破襪子。魏明坤心裡懊惱得要死,早知道他就換雙襪子了。磨蹭了半天,魏明坤才在公務員的注視下紅著臉脫下了鞋。襪子上那兩個窟窿,使原本有備而來的魏明坤頓時就亂了方寸。結果,在整個見面和談話的過程中,魏明坤滿腦袋都是那兩個窟窿,滿腦袋都是怎麼把腳藏起來不讓人家看見招搖在外的那兩個腳趾頭。 以魏明坤的生活經歷,他怎麼也無法想像生活可以講究到這種無微不至的程度。魏明坤在黃家幾乎是步步尷尬。走進每一個房間之前,魏明坤都要躊躇一會兒,不知道是該穿著拖鞋進呢還是該光著腳進。每個房門口都有踏腳毯,房間裡有地毯、床前毯、鏡前毯,浴室裡有腳墊,甚至在浴盆前都鋪著一塊漂亮的浴室地毯。家裡所有的家具上面都鋪著東西,寫字台上有台佈、飯桌上有桌布、沙發上有沙發巾,甚至連暖壺和電話上都搭著一塊漂亮的手絹。魏明坤喝了一口茶後,隨手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公務員立刻上前把茶杯重新擺好。魏明坤這才發現茶杯應該放在一個精緻漂亮的鏤空杯墊上。這個家裡的每一個擺設,每一件裝飾都有固定的位置,甚至包括那些定期更換的花。魏明坤在處處感到新鮮的同時,也處處感到拘謹。他總覺得自己像個闖進後花園的野生動物,不是踩壞了草坪就是碰掉了花瓣,呆在哪都不合適,怎麼呆著都渾身不自在。 面對黃妮娜,魏明坤更是感到拘謹。見面之前,魏明坤絕沒想到黃妮娜會長得這麼漂亮,如果早知道的話,他或許就沒那麼自信了。黃妮娜的美是那種很打眼的美,一下就能把你鎮住,讓你半天都挪不動眼珠。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她的美缺少內容,顯得太雅、太單純,缺少那種能使人產生親近願望的甜和媚。最令魏明坤動心的還不是黃妮娜的美,而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慵懶的氣息。黃妮娜似乎總是一副很閒適的樣子,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她的所有動作都很輕柔緩慢,連說話的聲音都是有氣無力的,慢慢的,帶著輕輕的唇音。魏明坤喜歡坐在那裡,默默地看著黃妮娜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總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漂亮的女人有朝一日會成為自己的媳婦。面對黃妮娜,他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周東進。他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有多長、有多深,但他不太相信是周東進先提出不干的。他寧願相信黃妮娜自己的說法:是黃妮娜把周東進甩了。這種說法在心理上給了他一個有力的支撐,為他追求黃妮娜提供了最充足的理由——得到周東進想要而不能得到的。雖然,魏明坤在接觸中也逐漸發現了黃妮娜的一些缺點,譬如黃妮娜喜歡使小性子,譬如黃妮娜眼神兒中時常流露出的冷傲和輕慢也使魏明坤感到很不舒服,但魏明坤認為這些畢竟只是這種女人身上常有的小毛病,在大目標面前小毛病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何況,黃妮娜在一般情況下都顯得很有教養,即便是氣極了也只會尖起嗓子嚷兩句“討厭”“煩人”之類的話,絕不會像他們胡同里那些女孩子一樣張嘴破口大罵。 也許正是這份拘謹成全了魏明坤。魏明坤給黃家留下的印象好極了:成熟老練、穩重謙和、聰明樸實、本分可靠……很快,他們的婚事就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黃振中、肖萍夫婦以極大的熱情開始為女兒張羅婚事。 直到這個時候,黃妮娜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非結婚不可的地步了。她沒有任何理由不跟魏明坤結婚,她已經跟魏明坤談了那麼長時間的戀愛,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倆十分般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倆應該結婚了。儘管她對魏明坤始終沒有什麼熱情,但她說不出魏明坤的不好。況且,父母又幾乎每天都在她的耳邊說魏明坤的好話,女伴們也都對魏明坤表示了讚賞。黃妮娜只好由著父母張羅去了。但越臨近結婚的日子,黃妮娜的情緒越不好。直到眼看就要舉辦婚禮了,黃妮娜才想明白,自己其實一點也不想結婚。可是此時家裡已經為他們做好了結婚的一切準備。 結婚的前一天,黃妮娜把周東進給她的信件和照片清理出來準備燒掉,但結果卻是捧著那些東西大哭了一場。她最終還是沒捨得燒掉那些東西。到這時她才明白,這些東西已經成了她生命中無法割捨的一部分,她不能毀掉它,就像她無法把自己的生命剖開一樣。她把這些東西鎖在了一個精緻的小箱子裡。 他們的婚禮是在黃家辦的,新婚之夜就住在了黃家。對此,魏家沒有異議,黃家的客人隨便哪一個都是有頭有臉的,魏家那間小房的確是太寒磣了,迎不起人。更何況他們結婚的所有費用都是黃家出的,魏家沒出一分錢。連媳婦進門那天第一次叫爸媽的改口錢,都是魏明坤用自己的錢悄悄替爸媽準備好的。但魏駝子說了,畢竟是我們魏家娶媳婦,再怎麼著也得在咱家住一住。哪怕只住一宿,我們在街坊四鄰面前也就有個臉面了。魏駝子知道媳婦金貴,為了能讓兒子、媳婦在家住上一宿,魏駝子堅持著把小房騰了出來,自己和老伴兒早早就搬進偏廈子住去了。 那段新婚的日子,對魏明坤和黃妮娜來說都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經歷。 新婚之夜,在魏明坤手忙腳亂之時,黃妮娜一直緊緊地閉著眼睛。魏明坤的動作很笨拙很粗重,他好像絲毫沒有想關照黃妮娜的意識,絲毫沒有調動對方的情緒使她與自己相呼應的耐心,他迫不及待地只想盡快滿足自己,只想盡快地佔有這個女人。閉著眼睛感受著魏明坤的粗魯,黃妮娜不由想起了周東進。東進是絕不會這樣對待她的,她想,東進雖也粗獷,但在東進身邊她總能時刻感受到一種被憐愛的關切。這種關切不是用語言表達出來的,它是一種感覺,有時候是一個眼神兒,有時候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雖然只是很不經意的一點點表示,卻能在瞬間把深藏於對方內心的全部信息傳遞給你,準確地告訴你你在他心目中所佔據的位置。突然一陣劇痛,黃妮娜驚叫著睜開眼睛,一把推開了魏明坤。 黃妮娜的驚叫嚇了魏明坤一跳,魏明坤猛然停了下來,猶豫地看著黃妮娜,他從黃妮娜那睜大的眼睛裡看到了驚恐和反感。那種不加掩飾的反感如利劍般深深地刺痛了魏明坤,他心中一緊,突然就毫無來由地想起了周東進。周東進,魏明坤在心裡咀嚼著這個名字,漸漸地感覺到體內如同註入了強心劑一般,精神又重新亢奮起來。他猛地撲向黃妮娜,用更粗暴的動作繼續向著既定目標挺進,直到筋疲力盡,才轟然癱倒在床上。 魏明坤很快就心滿意足地睡過去了。黃妮娜獨自擁被而坐,默默地看著身邊這個自顧自熟睡著的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人,委屈如潮水般漫上心頭,汩汩地從眼中流淌出來,把新婚之夜沖得一片狼藉。 第二天,當魏明坤與黃妮娜商量到魏家去住這件事時,黃妮娜一口就回絕了。 “為什麼?”魏明坤問。 “不為什麼,”黃妮娜懶懶地回答:“我不想去。” “總得說出個理由吧?” “沒理由,我就是不想去。”黃妮娜傲慢地回答。 “妮娜,你是不是嫌我家條件差?”魏明坤目光陰鬱地盯住黃妮娜道,“不錯,我家條件是差點。但你既然跟我結了婚,既然做了魏家的兒媳婦,總得進我們魏家的門吧?” …… 見黃妮娜不吭聲,魏明坤又勸道:“我爸媽早就把房子騰出來,什麼都給咱們準備好了,無論如何咱們也得在家將就一宿,讓老人……” “別說了,反正我不在你家住。”黃妮娜不耐煩地打斷魏明坤。 魏明坤強壓著火氣說:“妮娜,結婚住婆家這是老規矩了,我家已經作出讓步破了這個規矩,你也該讓一步,別讓街坊四鄰說咱們太不講究了。” 黃妮娜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別人說什麼呢,反正我們部隊大院沒你們老百姓家那麼多窮講究。” “黃妮娜,你不要太過分了!”魏明坤的目光裡漸漸透出一股子寒氣,“這件事我定了,今天你必須跟我過去住!” “我就不過去住,你能把我怎麼樣?” 魏明坤咬牙道:“沒有正當理由,你就得給我過去住!” 黃妮娜一仰頭:“好,你非讓我說出理由,那我就告訴你,我討厭你家那股臭鞋子味……” 話音未落,魏明坤的臉驟然變了顏色,只見他眼中寒光一閃,拳頭隨之就揮了過來…… 黃妮娜驚懼得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就听得“咣當”一聲脆響,牆上的鏡子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 魏明坤面色陰沉地看著滿地碎片,血順著手背流淌出來,嘀嘀嗒嗒地落在地板上。 肖萍跑上樓問出什麼事了,黃妮娜嚇得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魏明坤把那隻受傷的手藏在背後,平靜地打開門對站在門外的岳母說:“沒事,是我不小心把鏡子碰碎了。”說著,還歉意地咧開嘴朝肖萍笑了笑。 肖萍隔著門縫看了看滿地的碎玻璃片,說:“我喊公務員上來收拾收拾。” 魏明坤說:“不用了,還是我自己來吧。碎玻璃不好收拾,收拾不干淨還容易傷著人,自己收拾放心。” 吃飯的時候,魏明坤很懂事地徵求岳父母的意見,問他和妮娜今天是不是應該回家看看,招呼招呼那邊的客人。黃振中兩口子立刻表示贊同,說這是應該的嘛,你們倆就在那邊住兩天吧。黃妮娜還沒等張口,魏明坤就用十分體諒的口氣說:“妮娜不習慣睡炕,我們白天過去就行了,晚上回來住,反正也不遠。” 黃妮娜沒想到魏明坤會這樣說,一時倒不知說什麼是好了,心裡不由有了些愧意。所以,那一整天黃妮娜在魏家的表現都很乖,魏駝子讓她給客人剝糖她就剝糖,讓她給客人點煙她就點煙。魏家兒媳婦的漂亮和知禮得到了街坊四鄰的一致稱讚,替魏家掙足了臉面。魏駝子高興得滿臉都是笑褶,連羅鍋兒都快抻直溜了。 當天晚上,魏駝子和黃妮娜都喝了不少酒。魏駝子誇一句兒媳婦,魏明坤就勸他和黃妮娜喝一杯,回頭再勸黃妮娜回敬一杯。不知不覺的一瓶多酒就進去了。魏駝子本來就沒多少酒量,喝到最後,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 魏駝子擠著通紅的淚眼說:“我老魏家祖上積德呀,要不坤子咋能娶到這樣畫片似的媳婦?” 魏駝子流著淚說:“共產黨好哇,要不我魏駝子咋能跟這麼大的官攀上親呢?” 魏駝子指點著魏明坤的鼻尖說:“坤子,你可得好好待你媳婦哇!你媳婦金貴,擱過去,你媳婦這樣的身份就是金枝玉葉。你算啥?你小子不過是個土坷垃!” 魏駝子拍打著桌子說:“坤子你小子有福啊!不像你爹,一輩子都沒直過腰,一輩子都被人瞧不起……” 魏明坤一反常態地聽任魏駝子耍酒瘋鬧騰。直到最後才搶過酒瓶子,把剩下的半瓶酒勻到兩個杯子裡,對黃妮娜說:“妮娜,來,咱倆把這點酒喝了。” 黃妮娜說:“不……不行了,我不能……喝了,我要……要回去。” 魏明坤說:“不要緊,妮娜,我知道你有酒量。把這點喝了咱們就回去。”說著自己一仰脖先把酒喝下去了。 黃妮娜說:“喝……喝了就……就回去……”說著也把酒喝了。 第二天早上黃妮娜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魏家的土炕上。魏明坤已經起來了,正坐在炕沿上抽煙。黃妮娜很奇怪,問魏明坤:“我怎麼睡在這了?昨天我是不是喝多了?” 魏明坤抽著煙沒吭聲。 身下的炕燒得很熱,烤得嗓子眼兒乾得冒火。黃妮娜覺得渾身發軟,就對魏明坤說:“你給我倒點水喝,我……” 魏明坤站起身,狠狠地踩滅了煙蒂,只說了句:“起來吧大小姐,要喝水回你家喝去,我家的水可有股子臭皮子味。” 從魏家回來之後,魏明坤和黃妮娜之間的關係就越來越冷淡了。魏明坤很少同黃妮娜說話,需要時不管黃妮娜醒著還是睡著,拉過來就乾。沒有任何過程,不帶絲毫溫情,黃妮娜對於他來說似乎只是一個沒有知覺沒有生命的工具。黃妮娜越來越怕魏明坤,越來越怕與魏明坤做那種事了。每一次,黃妮娜都能在魏明坤的眼睛裡看到令她恐懼的寒光。她總有一種感覺,覺得魏明坤在自己身上宣洩的不是慾望,而是仇恨。 但魏明坤與黃妮娜的父母之間卻始終維持著良好的關係。魏明坤對岳父母十分恭敬。他有空就陪黃振中下棋,和黃振中一起滔滔不絕地談部隊的事情,談對部隊現狀的看法,談自己對部隊建設的想法。在岳父母面前,魏明坤從不粗暴地對待黃妮娜,即便黃妮娜無理取鬧發脾氣故意激他,他也會忍耐住一聲不吭。所以,在黃振中夫妻眼裡魏明坤是個難得的好女婿,而他們的女兒簡直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刁婦。 他們的婚姻維持了不到一年就結束了。離婚是黃妮娜提出來的,黃妮娜這時已經很了解魏明坤了,她知道魏明坤雖然也想離婚,但他是絕不會主動提出離婚的。魏明坤太精明了,他不會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他寧肯充當受傷害的角色,寧肯讓別人認為他窩囊,說他不夠男人。黃妮娜當然更願意由她主動提出離婚,黃妮娜在乎的是面子,在乎的是她先甩了別人而不是被別人甩了的感覺。兩人一拍即合,很順利地辦了離婚。 結果,最終受到傷害的當然是黃妮娜,因為她受到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父母的譴責,而魏明坤則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和同情。黃振中甚至還專門為這事找了魏明坤的軍政委,說離婚的責任完全在自己女兒身上,讓他們千萬不要因此對魏明坤有看法,更不能為這件事影響對魏明坤的正常提拔使用。 在經歷了周東進的絕情和魏明坤的粗暴之後,黃妮娜原本對自己、對男人都已經失去了信心。遠離男人獨居了這麼多年,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再需要男人,已經可以不再想要男人了。但周和平只輕輕地對她說了兩個字:“心疼”,她苦心修築了多年的防線就於頃刻間徹底崩潰了。 心疼,這個充滿了憐愛的字眼如同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黃妮娜心中最深的傷口,使她的心劇烈地顫抖著,把傷感、哀怨、激動、渴望和興奮電流般傳遍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連指尖都能感受到那種令人心醉的震顫。黃妮娜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複述著這兩個令她感動不已的字,一遍又一遍地體驗著那隻溫柔的手帶給她的醉心的震顫,一遍又一遍地為自己被人心疼著而流下感動的淚水。 黃妮娜從心裡感激周和平,是周和平使她記起自己還是個女人,是周和平讓她感受到被男人心疼著該有多麼的幸福,是周和平讓她品嚐到了做女人的快樂。 從天明到夜晚,從夜晚到天明,黃妮娜就那樣放任自己,躺在床上不停地想。想得心曠神怡、心力交瘁,想得悲喜交集、淚流滿面。 對自己這副沒出息的樣子,黃妮娜心裡也覺得很難為情,但她沒辦法,她沒辦法讓自己不去想,沒辦法扼制自己渴望一遍遍體驗、一遍遍感受的慾望。 有時候,黃妮娜會忽然覺得那個金色的溫馨之夜其實並不曾存在過,所有的場景都是她用想像構築起來的,所有的細節都是她按照自己的意願編織出來的。每當這個時候,黃妮娜就會恐懼得驚坐起來,抓過傳呼機一遍遍仔細地看著上面那行字:請黃小姐下午六點整到金座大酒店二樓牡丹廳。 這行字證實了她確實去過金座,但這行字也只能證實她去過那個地方,卻不能證實她和周和平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不能證實那個金色的溫馨之夜的存在。 黃妮娜越來越不敢確定是否真的有過那個金色的溫馨之夜了,她真怕這一切僅僅只是個夢,她真怕在給了她這樣美好的夢之後又狠心把她叫醒,她真怕從夢中醒來時會發現所有的感動和美麗都不曾存在。 她需要再一次證實,需要從周和平那裡得到確切的答案。 但整整兩天過去了,周和平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黃妮娜不敢主動給周和平打電話,如果真有那一夜,她怕自己會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會語無倫次,不知道怎樣表達才好。如果沒有那一夜,她怕自己會貿然說出令周和平和自己都尷尬的話,會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會不顧一切地失聲痛哭。 每次電話鈴聲一響起來,她都不顧一切地搶在了了前面接,弄得了了莫名其妙,說老媽你怎麼了,不是你說的咱家電話十個有九個是找我的,剩下一個是打錯的嗎?從來沒見過你接電話這麼積極呀,不是有什麼情況了吧? 黃妮娜臉色微紅,嗔怒道,了了你別胡說,媽媽有正經事。 了了嬉皮笑臉地說,老媽,誰說你這不是正經事了?就算你有什麼情況,也是應該的,也是正經事啊。 黃妮娜沉下臉,說了了你能不能不用這種腔調跟媽媽講話? 了了毫不在意地迎著黃妮娜的目光,說老媽你能不能不用這種腔調跟我講話? 正僵持著,電話鈴響了。母女倆互相對視了一眼,誰也沒去接。 電話鈴聲固執地一遍一遍地響著,黃妮娜終於耐不住了,說了了你接電話呀。 了了得意地一笑,拿起電話聽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臉地遞給黃妮娜說:老媽,恭喜你,終於等來了。 黃妮娜慌慌地搶過電話,聽到裡面傳來周和平的聲音:妮娜,你能到公司來一趟嗎?有點事。 能,能。黃妮娜忙不迭地回答。 那你現在就過來吧,我在公司等你。 周和平說完就把電話放下了,什麼都沒提,什麼都沒說,甚至沒容得黃妮娜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黃妮娜呆呆地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到底是他在約自己呢,還是老闆在對員工下達指示呢? 走進周和平辦公室的時候,周和平正在打電話。黃妮娜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等他。 這個電話很長,足以讓黃妮娜忐忑不安的心境一點點平靜下來。她默默地看著一邊打著手勢一邊不停講話的周和平,突然被周和平的手吸引住了。她十分熟悉的這種手型:手指修長,指甲很大,指關節十分突出……這是一雙骨感很強,堅毅有力的手。這雙手與周東進的手簡直長得太像了,幾乎就是周東進的複製品!只是周東進的小指不像周和平的小指那樣僵硬,那樣冷靜。周東進的小指是微微向裡彎曲著的,顯得不安分,容易衝動。黃妮娜太熟悉這種手了,它把一種早已陌生了的熟悉突然帶到黃妮娜面前,猛烈地叩擊著她的記憶,叩得她眼裡霎時汪滿了淚水。 周和平的電話終於講完了。他抬起頭,看著眼含淚水的黃妮娜關切地問:“妮娜,你不舒服?” “沒。”黃妮娜搖搖頭,趕緊恢復了常態。 周和平笑了笑沒多問,把放在寫字台上的一個信封推給黃妮娜說:“妮娜,這是給你預支的第一個月工資,多出來的算是獎金。” 看到黃妮娜有些驚訝,周和平咧嘴笑了一下說,那天晚上你表現不錯…… 黃妮娜的臉呼地一下就紅了,她不知道周和平接下來還會說些什麼,雖然她非常想從周和平的嘴裡驗證那天晚上的事,但真的當面提起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趕緊低下了頭。黃妮娜心裡有些不舒服,周和平說給她“獎金”,還說那天晚上她表現不錯。周和平為什麼非要把他們之間的事與錢聯繫在一起呢?不,這不對頭!黃妮娜覺得心像被一把尖利的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疼得緊緊地縮在了一起,眼淚跟著就湧上來了。她傷感地想,周和平怎麼能這樣看待我呢?他這是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不,我不能要這些錢! 黃妮娜猛地抬起頭,卻聽到周和平在說:妮娜,我真沒想到你這麼能喝酒,你陪客人喝酒喝得很到位,客人們都很滿意,這些獎金就是我對你工作的肯定。 原來周和平談的是工作!原來周和平一直是在與她談工作!黃妮娜恍然大悟,這才稍稍地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又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抬起頭,一臉茫然地望著周和平。 從黃妮娜的眼神裡,周和平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全部內容:失望、孤寂、憂鬱、渴求、焦慮、哀怨……周和平伸出兩隻手,緩緩地把黃妮娜從沙發上拉起來,拉進了自己的懷裡。 積蓄在心中的淚水立刻決堤般地從黃妮娜的眼中奔湧出來。 周和平一邊為黃妮娜擦著眼淚,一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妮娜,我為你買了一套內衣。 這是一套淡紫色的名牌真絲內衣,做工精美、典雅高貴。黃妮娜又驚又喜地用手輕輕地摩挲著那滑爽的面料,她早就希望能有這樣一套高檔內衣了。和平你對我真好,黃妮娜感動得聲音顫抖著說。突然,她控制不住地撲上去拼命地吻起了周和平,邊吻邊不停地念叨著,和平你對我真好,和平你對我真好! 中午,他們出去吃了一頓比薩餅。 吃飯的時候,周和平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吃得很少。黃妮娜關切地問周和平怎麼了,周和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沒事,生意上碰到了點棘手的事情。黃妮娜問什麼事讓他這麼為難?周和平卻不肯說,說他不願意讓黃妮娜跟著他一起著急上火,他自己想辦法處理就是了。黃妮娜深受感動,說和平,有什麼事你就跟我說說吧,就算我沒能力幫你的忙,也能幫你想想辦法找找人啊。你不告訴我我才真會為你著急上火呢。周和平就只好告訴了黃妮娜,說前不久,他去美國與MG公司談一筆大生意,本來已經很有把握了,但聽說省外貿也在與MG公司談。他已經找了MG公司的亞洲事務助理,對方同意向總裁滲透傾向性意見,盡力協助他們公司談下這筆生意。但提出他們公司給MG的條件必須要比省外貿的條件優惠。比省外貿優惠倒不成問題,問題是不了解省外貿的底線沒法報價。報低了沒賺頭,報高了又面臨前功盡棄的危險。只有摸清省外貿與MG公司談判的情況,才能報出最合適的價格。 MG的總裁近期就要到中國來定奪這件事,屆時周和平必須報出最合適的價格,但他雖然想了不少辦法,可直到現在還沒搞到省外貿的談判資料,沒法下決心。周和平說,為了談成這筆生意,他已經做了很長時間的前期準備,投入了很多財力物力,幾乎把全部家當都抵上了。如果這筆生意做不成,他就徹底完了。現在,眼看著離MG公司總裁到來的日期越來越近了,他整天在外面跑著想辦法,急得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和平,那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呢?黃妮娜急切地問。 跟你說有什麼用?還不是害你跟我一起瞎著急。周和平一臉的無奈。 和平,黃妮娜說,你忘了我就是省外貿的人了? 是又怎麼樣?周和平說,這筆業務跟你那攤兒也沒關係,再說你就只是個普通業務員,這種重要項目的談判資料你也接觸不上。 那我就不會找別人嗎?黃妮娜埋怨道,我在省外貿那麼多年,再怎麼著也有幾個不錯的朋友吧! 周和平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說,妮娜,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能不能幫上我倒說不准,但我可以試試嘛。 周和平高興地吻了一下黃妮娜說,妮娜,你太好了! 黃妮娜不好意思地說,你看你,當著這麼多人。 那有什麼,周和平說,他們在我眼裡只是一些蘿蔔白菜。說著又吻了黃妮娜一下說,妮娜,我眼裡只有你,這件事我就靠你了! 黃妮娜臉色紅潤地抬頭看著周和平說,和平,你放心吧,我會盡力的。 好!周和平說,那我們現在就說好,等你把資料一拿到手,我們倆立刻去金座訂個房,好好地慶祝一下。說罷,又俯在黃妮娜的耳邊輕聲補充了一句,妮娜,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把這套內衣穿上啊。 黃妮娜很振奮,從來沒有人像周和平這樣信任過她。周和平說,妮娜,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會幫我辦成這件事的,這筆生意做完後,我要任命你當我的副總經理。黃妮娜想,她不能辜負了周和平的信任,她得對得起周和平,她要打虎上山,讓周和平知道她黃妮娜配當他的副總經理。 但跑了兩天之後,黃妮娜才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簡單。改革後的省外貿與過去大不相同了,管理上比她在的時候嚴格多了,所有重要的商業資料都實行了微機管理,只有公司領導和個別技術人員才能接觸到。 黃妮娜幾乎都絕望了,這兩天周和平雖然常給她打電話,但從來沒提過這件事,都是問點不要緊的事,說幾句關心她的話。但周和平越是不提,黃妮娜心裡就越是著急,她知道周和平心裡急著呢,只不過是不忍心催她罷了。黃妮娜為此更是感動得要死,更想趕快把這件事辦成辦好了。 急中生智,黃妮娜想起了一個人,省外貿負責微機管理的小趙。小趙是計算機專業研究生,小伙子很文氣,在對公司人員進行微機培訓的時候,他特別關照黃妮娜。有幾次晚上上完課,小趙還主動提出送黃妮娜回的家。那時黃妮娜沒太在意,她已經太習慣有男人對自己感興趣了,何況這個小趙在她的眼裡幾乎還是個孩子。但當她離開外貿的時候,小趙竟專門送她來了。這一次,小趙給黃妮娜留下的印像很深。他雖然沒說什麼,但他的眼睛裡裝著那麼多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同情和愛慕。 黃妮娜去找小趙,說她現在找工作需要考計算機,讓小趙給她補幾個晚上的計算機操作課。小趙果然欣然同意了。跟小趙一起在公司的電腦房裡折騰了兩個晚上,黃妮娜果然把密碼套了出來,又趁支小趙出去買夜餐的機會,把資料全部拷貝了下來。黃妮娜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克格勃,面對興致勃勃買夜餐回來的小趙,黃妮娜心裡愧疚得要死。她不得不一遍遍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是為了和平才不得已這樣做的,我只做這一次,只做這一次。 後來黃妮娜想,其實當她把磁盤給周和平的那天,心裡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只不過當時她不願深想,不願確定罷了。 周和平查看磁盤時的表情令黃妮娜很不舒服。他眼神兒貪婪地盯著顯示屏,一邊急切地點擊鼠標,一邊下意識地將另一隻手伸進嘴裡,不停地噬啃著指甲,那模樣活像一頭獲得獵物後亢奮不已的野獸。 黃妮娜在旁邊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周和平也沒和她說一句話,他顯然早已把黃妮娜忘了。關上電腦抬頭看見黃妮娜時,他甚至愣了一下,待到反應過來黃妮娜一直在旁邊等著呢,這才趕緊現在臉上弄出了一個類似笑的表情。 黃妮娜最怕見周和平笑了,他這種不會笑的人笑起來的樣子假模假式的,有點瘆人。不像周東進的笑那麼有陽光,那麼有感染力。 周和平點燃一支雪茄,心滿意足地靠在老闆椅上吸了一口說:“妮娜,這下你可幫了我大忙了,改日我一定好好謝謝你。” 黃妮娜一愣,她想說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等資料一拿到手立刻就去金座訂個房間慶祝慶祝嗎?怎麼又改日了?但又覺得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就繞了個彎子提醒周和平道:“和平,我們倆去……去吃個飯吧?” 周和平突然想起了什麼,看著表“哎喲”了一聲,說:“糟了糟了,你要不提醒我還忘了,我晚上有個飯局,請客戶吃飯。現在已經晚了,我得快點趕過去,這些客戶咱們可是得罪不起呀。” 黃妮娜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裡的包,裡面裝著周和平送給她的那套漂亮的內衣,這是她特地帶來的。黃妮娜很失望,又對自己的迫不及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不知所措地望著周和平,看到黃妮娜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周和平邊往外走邊說:“這樣吧妮娜,今晚兒你找幾個朋友出去吃飯,到哪吃都行,回頭開個票我給你報銷,就算我請客了。”說罷一頭鑽進車裡走了。 黃妮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稀里糊塗地走到金座大廈來的。直到門童向她問好,為她推動轉門做出請進的手勢,她才發覺自己是站在燈火輝煌的金座面前。來不及細想,黃妮娜趕緊挺直腰身調整姿態,款款地邁步走了進去。 禮賓小姐迎上來問她住宿還是就餐,黃妮娜沒直接回答,只微笑著問我可以用牡丹廳嗎?小姐愣了一下,說對不起,牡丹廳已經有客人了。又問請問您有幾位客人?我可以給您安排其他包間嗎?黃妮娜微微皺了下眉頭說,既然牡丹廳有客人那就算了吧,我還是習慣用牡丹廳。小姐疑惑地對黃妮娜說,真對不起,我們這裡牡丹廳最緊張,客人一般都是提前三天預訂的。看到黃妮娜臉上有些不自在了,又趕緊說,我帶您去芙蓉廳看看好嗎?芙蓉廳也很不錯,碰巧今天預訂芙蓉廳的客人沒來,您先看看那裡的環境,如果滿意就用,不用也沒關係的。其實黃妮娜知道牡丹廳是不會空閒的,她原意是想給自己找個體面的台階離開,沒想到反倒露了怯。幸虧這位小姐識趣,又很會招呼人,弄得她倒不好意思立刻抽身走了,只好跟在小姐後面去看芙蓉廳。 芙蓉廳的確不錯,與牡丹廳一樣的富麗堂皇,只是比牡丹廳小了一點。屋裡昏黃柔和的燈光一下就把黃妮娜帶回到了那個難忘的晚上。還沒等小姐開口,黃妮娜就回頭說,好吧,我就用芙蓉廳吧。 坐在空蕩蕩的芙蓉廳裡,黃妮娜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請誰來吃這頓飯。這些年她幾乎斷了所有的社會交往,沒有朋友,也從來沒請人吃過飯。想來想去,她的腦袋裡突然蹦出了六指,對,把六指找來!連黃妮娜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麼一想到六指,自己的情緒立刻就高漲起來了。她興致勃勃地馬上給六指打了傳呼。 黃妮娜記起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跟六指聯繫了。自從她到周和平的公司後,自從那天六指從她家賭氣走後,她就再沒找過六指,六指竟也從來沒再找過她。想起來,黃妮娜覺得自己挺對不起六指的,六指在她最困難的時候誠心誠意地幫她,為她做了那麼多事。而她呢,不僅從來沒正兒八經地答謝過六指,還總對六指耍脾氣。自己情況不好的時候,有點小事就找六指商量,處境剛好一點就整個把六指忘到腦勺後邊去了。黃妮娜想,她今天一定要補償一下,好好答謝答謝六指。 六指什麼時候進來的,黃妮娜一點也沒聽見。她常覺得六指走路像個豹子,步伐矯捷且悄無聲息。直到六指重重地咳了一聲,把她嚇了一大跳,她才發覺六指已經站在她身後了。黃妮娜沒想到自己見到六指會這麼興奮,這麼愉快。她忘乎所以地“騰”地一下從沙發上蹦起來,大喊大叫地邊拉著六指上桌,邊使勁埋怨六指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跟她聯繫,說六指一定是鑽進錢眼裡忙活他的臭買賣去了,還說六指是重錢輕友早把她給忘了,說著說著竟真動起氣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委屈,弄得眼淚直在眼圈裡打轉轉。 六指一直沒說話,任著黃妮娜鬧騰,直到看著黃妮娜鬧騰得差不多了,才問了一句:“發財了?” “誰發財了?”黃妮娜莫名其妙地問。 “沒發財跑金座來請客?” “噢,”黃妮娜恍然大悟道,“有人給我報銷。” “是周和平吧?”六指的臉立刻陰沉了。 黃妮娜不高興地說,“你管是誰報銷幹嗎?是我請客不就行了。” 六指又不說話了,點著一根煙默默地抽起來。 黃妮娜恨恨地用眼睛摳了六指一眼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掃興呀?早知道不請你來吃飯了!” 六指使勁吐出嘴裡的煙說:“是呀,你應該跟周和平一起吃飯嘛。那小子跑哪去了?怎麼把你自己撂這了?” 黃妮娜氣急敗壞地說:“你管得著嗎?六指,你要是不願意吃我這頓飯你就走,別在這跟我陰陽怪氣的。” 六指一齜牙說:“你急什麼呀?你總得讓我弄清吃誰的再下嘴吧?萬一吃出了耗子藥我也知道是誰下的藥哇。” 黃妮娜“扑哧”一下樂了,咬牙切齒道:“六指,你等著,啥時候我非偷偷給你下點耗子藥讓你嚐嚐厲害不可!” 六指對著手指間的煙頭說:“你不用偷偷下藥,你只要明說讓我吃,不管是什麼我六指保證二話不說立刻吞了它。” 黃妮娜心中一動,抬眼去看六指,只見六指正專注地盯著煙頭。不知為什麼黃妮娜心裡突然有點發慌。就在這時,她聞到了一股皮膚燒焦的味道,仔細一看,煙頭已經燃到了六指的手指頭了。 黃妮娜大叫起來:“六指,快扔了,煙!” 六指若無其事地抬起手,像欣賞首飾似的認真地看了看,這才把煙頭掐滅,按在煙缸裡慢慢碾成了粉末。 這頓飯最終還是沒吃多久就不歡而散了。原因是幾杯酒下肚後,六指又提起了周和平。六指告訴黃妮娜說:“你愛信不信,小白臉子,沒有好心眼子。” 黃妮娜說:“六指你有完沒完了?你了解周和平還是我了解周和平?再說我又不是傻子,好賴人我自己看不出來呀?” 六指哼了一聲說:“別以為自己不是傻子,我看人家說的沒錯,你就是個大傻逼!不信我把話撂這,就憑你,周和平把你賣了你還得替他數錢!” 黃妮娜呼地一下站起來說:“六指,你把那個字給我收回去!” 六指說:“不就是說你傻嗎?不想讓人說你傻,往後你自己多長幾個心眼兒。” “我讓你把那個字給我收回去!”黃妮娜的臉都發白了。 六指愣了愣,這才明白黃妮娜指的是那個“逼”字。他沒吭聲,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剛想喝,卻被黃妮娜攔住了。 黃妮娜不依不饒地說:“你把那個字給我收回去!” 六指不耐煩地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別人說你的。” “誰說的?” 六指沒吭聲。 黃妮娜冷笑道:“你倒說呀,不是你說的是誰說的?” 六指端起酒就往嘴裡倒。 黃妮娜一把將酒杯奪過來,“啪”的一聲狠狠摔在地上,帶著哭腔說:“六指,你是個混蛋!你欺負我還想往別人身上賴!你說的沒錯,我是太傻了,我瞎了眼把你這種人當朋友!我……我是個大傻……你給我滾!” 六指默默地看了一眼黃妮娜,緩緩站起身向門口走去。手搭在門把上的時候六指猶豫著停了下來,低沉地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那句話是周和平說的。” 黃妮娜一愣,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撒謊!你撒謊!你這人怎麼這麼卑鄙呀?!” 六指背對著她又補了一句:“不信,你可以去問周和平的司機,如果是撒謊也是他在撒謊。”說罷,一把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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