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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5740 2018-03-19
沒想到一切會進行得這麼順利。 話是周和平主動說出來的。周和平說,妮娜,你在我的公司兼個職怎麼樣? 兼職?黃妮娜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兼職做我的總經理助理。 我? 是呀。兼職不會影響你在省外貿的工作,你平時不用來上班,有什麼事我找你,你給我辦了就行了。反正你在那邊有份固定的工資,我一個月再給你五百元錢補貼。你看怎麼樣? 黃妮娜打了個怔,她很想告訴周和平自己已經下崗了,但嘴巴張合了幾回就是說不出口。想想先這樣也行,錢雖然少點,好在不用坐班,還可以找份別的工作幹。如果給周和平辦好了一兩件事,到時候再提出正式跟他幹,可能會更好一些,也就答應下來了。 周和平辦事倒挺痛快,很快就給黃妮娜印了名片,還配了一個傳呼機。雖然一個月只有五百元錢,但漂亮的名片和嶄新的傳呼機足以使黃妮娜忘乎所以了。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在黃妮娜的名字下邊印著:總經理助理。黃妮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小到大自己連個小組長都沒當過,怎麼一下子就當上總經理助理了?

黃妮娜把這張名片遞給六指時的樣子顯然很得意。 六指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說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呢? 有什麼不對勁的?黃妮娜挺不高興地拖著腔問,她本來以為六指會替她高興的。 六指說,總經理助理應該到公司上班,幫著總經理處理日常工作呀,怎麼能不上班呢? 黃妮娜說和平不是以為我還在省外貿上班嘛,怕影響我的工作唄。 六指驚訝道,你怎麼還沒告訴他你現在的情況? 沒有。 你這人也太……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一月給你多少錢? 五百。 五百?你不會是開玩笑吧? 就是五百嘛,黃妮娜的聲音低了下來,和平說我已經有份工資了,這五百算兼職的補貼。 操,這算整的什麼事呀,五百!打發叫花子也不止這個數!六指氣得滿地亂轉,“呸”的一聲狠狠地吐到地毯上一口痰。

黃妮娜立刻跳起來,尖起嗓子喊道,六指你幹什麼呀?總隨地大小便!都說你多少次了,臭毛病就是不改! 六指看著地毯上的那口痰,理虧地嘟囔了一句,我擦了還不行嗎?就彎下身子把痰擦掉了。 黃妮娜仍舊不依不饒地拉著臉,“咚咚咚”地把地板跺得山響,跑去拿來蘇兒水又擦了一遍。 兩人一時無話,都悶在那裡了。 黃妮娜心裡有點煩,她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跟六指這種人攪和到一起。六指從長相到習慣幾乎沒一處優點。坐在你面前不是吱溜吱溜地嘬牙,就是沒完沒了地在胸前、腋下搓泥球。這還不說,還要把嘬出來的牙穢和搓出來的泥球小心翼翼地送到鼻子底下聞一聞,用手指搓一陣子,然後才心滿意足地隨便朝哪個方向一彈。六指做這套動作是一種習慣,是下意識的,他自己似乎毫無感覺。但黃妮娜可真是受不了。黃妮娜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麼搞的,有什麼事總想跟六指叨咕叨咕,但一見了六指那副毫無教養的樣子又打心眼兒裡發煩。

六指也在生自己的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管這個女人的閒事。六指雖然醜,雖然長了六個指頭,但六指不缺女人。而且一般情況下,六指都是盡著嫩的挑。六指在女人面前從來都是佔著上風的,六指說東,那些女人就不敢說西;六指說雞蛋是帶把的,那些女人就趕緊說對雞蛋是樹上長的。女人在六指的眼裡歷來是不做數的,六指常豎起那根贅指嚇唬那些不識相的女人,說女人就像他這根手指頭,想要就留著,不想要立刻就可以剁掉。這法子很奏效,再難纏的女人聽了這話也會乖乖溜走。六指沒想到自己竟被這個比自己還大的女人轄制住了。這女人動不動就跟他耍小姐脾氣,他卻總能容忍她。最奇怪的是,六指至今也沒想過要佔這個女人的便宜,至今也沒在這個女人身上討到過一點兒便宜。

六指注意到黃妮娜對周和平的態度就完全不同。黃妮娜在周和平面前有點拿樣,從不尖聲尖氣地大喊,笑起來的樣子也更光鮮些。六指看得出黃妮娜總是極力想贏得周和平的好感,但又不想使自己顯得太掉價。六指覺得這個女人很好笑,都到這個份上了還把麵子金貴得跟命似的。六指認為黃妮娜其實是個不太會討男人喜歡的女人。 對周和平,六指有一種天然的敵意。六指也說不清為什麼第一眼看見周和平,心裡立刻就生出了強烈的敵意。他幾乎討厭這傢伙所有的一切:討厭他高挑的身材,討厭他蒼白的面孔,討厭他風度翩翩的舉止,討厭他目空一切的神態……六指看出周和平不是什麼好鳥,但絕對是個討女人喜歡的男人。 六指想得沒趣,起身就走。 黃妮娜氣急敗壞地在後面喊,你這人怎麼說走就走呀?

六指頭也不回地說,省得在這讓你窩心。 黃妮娜說,人家話還沒說完呢。 六指腳都不停地說,有話快說我還有事呢。 你走吧!黃妮娜氣得大聲喊道,你走吧你! 六指卻在門口停下了,回過頭說,我告訴你,跟那小子打交道你得多長幾個心眼兒,小心讓他把你算計進去。 黃妮娜冷笑道,六指你是不是讓你們那伙人算計出毛病了,整天神經兮兮的。他算計我什麼呀,我有什麼值得人家算計的?再說我和周和平是什麼關係?我們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我們是老同學了,他算計誰也不能算計我呀。 六指一齜牙,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聽不聽在你。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黃妮娜氣得在後面直跺腳。 六指一走,黃妮娜就後悔了。今天是她把六指叫來的,她本來心情挺好的,想跟六指商量商量這件事,看是再找一份工作呢還是先這麼乾著,沒想到剛一張嘴就把牙硌崩了。她其實心里挺感激六指的,人家六指跟她非親非故素不相識,卻整天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有什麼困難一個電話就到,自己真不該為了吐痰的事朝六指發那麼大的脾氣。

黃妮娜自己也覺得挺奇怪的,不知為什麼自己特別愛跟六指發脾氣。過去她是有這個毛病,越是在親人面前,越是在跟自己親近的人面前就越愛耍脾氣。媽媽總說妮娜是活活被她爸爸慣壞了,親近不得,越對她好她的脾氣就越大,就越不講理。但她已經很多年沒耍過脾氣了。沒有親近的人可耍,她幾乎已經忘了耍脾氣的滋味了。事情怪也就怪在這,這個六指並不是她什麼人,可以說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也從沒想過要跟這個長著六根指頭的傢伙走多麼近,可為什麼一到六指面前,自己過去那種感覺就全找回來了呢?為什麼自己無緣無故地總想朝六指發脾氣呢? 想起來,黃妮娜只有和東進在一起的時候這種感覺最明顯,和魏明坤都沒有這種感覺。小時候黃妮娜挺怕東進的,東進無論在幼兒園還是在八一學校都是“八一王”,所有的小孩都怕東進,都聽東進的指揮。東進淘是淘,但從來不理睬女孩,也從來不欺負女孩。有一次,有個男孩拿一條毛毛蟲嚇唬女孩玩,把女孩們嚇得尖聲喊叫著到處亂跑。黃妮娜跑得慢了點,被那個男孩把毛毛蟲扔進了脖子裡。黃妮娜嚇得渾身亂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東進衝上來一把抓掉毛毛蟲,回頭就給了那男孩一拳。這一拳正好打在那男孩的鼻子上,血就流起來個沒完了。老師見了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東進拎到外面,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午飯後發蘋果也沒給東進,說是懲罰他。東進倒不在乎,這些課目他幾乎天天操練,早就習慣了。但黃妮娜心裡卻過不去了。黃妮娜把分給自己的那個蘋果偷偷藏起來沒吃,下午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塞到了東進的手裡。黃妮娜至今還記得東進接蘋果的時候朝她笑了一下,露出兩排結實雪白的牙齒。黃妮娜的臉當時一下就紅了,趕緊扭頭跑掉了。從那以後,他倆之間就有了一種比別人更近一些的感覺。後來,黃妮娜漸漸地就不怕東進了。在學校裡他們見面從來不講話,因為八一學校很封建,男女生之間基本不來往。但回到家他們卻經常在一起玩。他們兩家住前後樓,東進有時會把黃妮娜領到自己家的地下室,讓黃妮娜看他怎麼拆那些槍。黃妮娜問怎麼沒子彈呢?東進說子彈都讓爸爸給收起來了。黃妮娜說我爸爸就從來不收起來,就放在他寫字台的抽屜裡。東進一聽立刻高興得不得了,說那你給我拿一點兒來好不好?黃妮娜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不就是拿點子彈嘛,這還不容易。黃妮娜就回家在爸爸寫字台的抽屜裡抓了一把黃燦燦的子彈。給東進子彈的時候,黃妮娜說,東進你可得保密啊,不許說是我給你的。東進說那當然,誰問我也不說。沒想到沒過幾天這些子彈就差點出了事,沒想到為了保密東進竟被周伯伯打成那樣,沒想到東進的後背都被打爛了也沒說出子彈是黃妮娜給的。這件事讓黃妮娜在十分吃驚的同時也十分感動,從那以後,東進就長進黃妮娜的心裡了。也就是從那以後,黃妮娜就越來越愛跟東進耍脾氣了。

什麼事情都有個頭,什麼事情都不能太過頭,這個道理黃妮娜是後來才想明白的。最後跟東進分手的那一次,她就是耍脾氣耍過了頭,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把東進傷了,傷得很深。 黃妮娜和東進正式談戀愛是在當兵以後。但當他們把戀愛關係分別告訴雙方家長時,卻遭到了兩個家庭的一致反對。周家的反應最為激烈,周漢毫無餘地地當場表示堅決不同意,說你休想把黃振中的丫頭弄到我家裡來,我絕不跟黃振中那套號人搭親家!東進說爸爸你搞清楚了沒有,我這是給自己找老婆,又不是給你找親家!周漢說,老子說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誰當老婆不好偏找他黃振中的丫頭? !東進說爸爸我和妮娜之間是有感情的啊。周漢說,少給老子扯你們那個小資產階級的雞巴感情,老子就是不同意!東進就瞪紅了眼睛衝周漢喊道:你是暴君!你是個不懂感情的暴君!難道你自己沒感情就可以隨便踐踏別人的感情嗎? !周漢就火了,說你個兔崽子你敢罵老子暴君?老子今天就暴君了,老子非暴君個給你看看不可!說著就把手中的杯子連同滿滿一杯熱茶像撇手榴彈似的整個撇到了東進的身上。東進毫不示弱,立刻操起身邊的一隻花瓶砸過去。但東進不是朝著周漢而是朝客廳的窗戶砸的,那隻花瓶穿破兩層玻璃窗飛了出去,玻璃頓時稀里嘩啦地碎了滿地。

事後,東進托著一隻燙傷了的胳膊,很悲壯地對黃妮娜說,妮娜,這事誰反對也沒用,咱倆好定了! 黃妮娜很感激東進為她做的這一切,但她心裡的壓力卻更大了。如果只是自己家不同意還好說,她不怕自己的爸媽,反正他們就她這一個女兒,大不了跟爸爸媽媽多耍幾回賴,他們早晚會對自己讓步的。但周伯伯的態度這麼堅決可就不好辦了,搞成這個樣子,她可怎麼進周家的門呀。 東進上前線之前,黃妮娜哭著對東進說,東進,你可得給我好好回來,你最好給我立個功回來,我爸爸最看重的就是這個了。你要是能在前線立個功,我就能保證說服我爸爸媽媽同意咱倆的事。到時候,周伯伯要是還不同意你就乾脆搬到我家來,我們倆在我家結婚。 黃妮娜萬萬沒想到東進竟會這麼不爭氣,上了一回戰場不僅沒立功,還把自己弄得灰溜溜的。黃振中說,怎麼樣妮娜,你爸爸看人是不會錯的,周東進這樣的人就是不行,他的個性太像周漢了,這種人在部隊是不會有發展前途的。黃妮娜賭氣說,那周伯伯不是也發展得挺好嗎?好?黃振中在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那是戰爭年代,跟現在部隊的情況不一樣。再說了,你周伯伯要是按正常發展的話,至少應該比現在高兩個級別!

黃妮娜對東進很是失望。本來黃妮娜找東進在女兵中就有不少非議,那時女兵的眼睛都盯在機關,普遍認為找個機關里的參謀、幹事、助理員比找基層部隊的連長、指導員更體面,也更有發展前途。黃妮娜的條件在女兵中也算是好的,按說,她比別人的選擇餘地更大,誰也沒想到她居然找了個小連長,大家都覺得黃妮娜有點虧,有點缺心眼兒。但黃妮娜以前對東進還是挺有信心的。她相信東進具有超人的軍事素質,相信東進是最好的軍事人才,相信東進在軍事方面的發展不可限量。所以黃妮娜總是極力向自己的女伴表白說東進如何如何有發展前途,為了撈回點面子,黃妮娜還撒了個小謊,自作主張給東進提了一職,說東進提副營長了。黃妮娜想,反正東進是優秀連長,在團裡排第一號人選,從前線回來肯定立刻就能提,早說出去幾天也沒啥。她怎麼也沒想到從前線回來後,東進提職的事竟徹底告吹了。黃妮娜這下可沉不住氣了,本來是想掙個面子的,結果她這邊把話說出去了,東進那邊的事卻沒影了,不僅沒保住面子,反倒把原來那點面子也全搭進去了!這事要是讓人說出去,該有多難為情呀。黃妮娜憋了一肚子的火,那次就一古腦兒地撒在了東進的頭上。

他們那天去紅房子吃西餐。黃妮娜和東進都很喜歡吃西餐,所以每次東進從部隊回來,他們一定要抽時間來紅房子吃一頓西餐。紅房子坐落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裡,門面不大,但裡面的環境佈置得很幽雅。低垂的天鵝絨吊頂,明暗適中的情調燭光,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最主要的是這裡的西餐做得十分地道。尋到這裡來的客人,大多是一些懂得西餐,會吃西餐,真正想安安靜靜吃頓西餐的人。東進照例先給自己和黃妮娜各要了一杯餐前紅酒,又給黃妮娜點了紅菜湯、蔬菜沙拉、軟煎魚、啤酒蘋果圈和一小杯雪利酒。東進自己點的是奶油番茄湯,隨後又要了罐悶牛肉、奶汁烤雜拌、鐵扒、檸檬牛舌,覺得還不過癮,就又要了個五成熟帶血筋的烤牛排,全是葷的。黃妮娜說東進整個就是一頭山上下來猛獸,標準的食肉動物,東進這才給自己要了份酸黃瓜。酒要的是馬提尼酒,東進說他今天想多喝點,就要了一整瓶。 舉起酒杯,東進看著黃妮娜說,妮娜你今天情緒不好。黃妮娜沒說話,沉悶地碰了一下東進的杯子,自顧自地把酒一口喝乾了。 背景音樂換了一支很耳熟的大提琴曲,黃妮娜和東進互相看了一眼。 東進問,妮娜,還記得這支曲子嗎? 黃妮娜點了點頭。 東進說,小時候我們在北京第一次去莫斯科餐廳吃西餐,當時放的就是這支曲子。 黃妮娜又點了點頭。 那次是你姥姥領我們去的。當時“文革”剛剛開始,“老莫”還沒關門,記得走進莫斯科餐廳那高大寬敞的大廳時,那種富麗堂皇的氣派把我鎮得大氣都不敢出了。 我也是,我到現在都覺得“老莫”不像餐廳,更像一個豪華舞場。 你姥姥真好,她是我見過的最有氣質、最有教養的老太太。還是她教會我們怎麼用刀叉、怎麼品味西餐的。 姥姥年輕時跟著姥爺在歐洲住了將近十年呢,她比我爸爸、媽媽見識多。 你姥姥告訴我們這支曲子是柴科夫斯基作的,說柴科夫斯基是俄國有名的作曲家。當時你說,姥姥,我怎麼聽著心裡覺得不好受呢?你姥姥說這就對了,這支曲子是《天鵝湖》裡最悲傷的一段。你一聽眼淚就劈裡啪啦地掉下來了,弄得姥姥手忙腳亂地趕快哄你。我把餐巾遞給你讓你擦眼淚,你身子使勁一扭把餐巾甩到了地上。我記得你姥姥當時就長嘆了一口氣說,妮娜,你這個性子將來是要吃虧的呀。 黃妮娜說東進你少拐著彎子教訓我,說著眼裡已經含著淚了。 東進就把服務員喊來,讓把曲子換了。不一會兒,背景音樂就換成了肖邦的鋼琴曲。紅房子這裡就是這點好,從來不放那些讓人坐不穩定不住的現代音樂,只放那些古典的清明的東西。 東進突然笑了,說,哎,還記得那次我送了你一樣東西嗎? 不記得。黃妮娜沒好氣地說。 我給你偷了一把叉子!東進說,你不記得了,那時“老莫”的刀叉勺都是銀的呢。唉呀呀,可惜了可惜了,那可是我這輩子送給你的第一個定情物啊。 淨瞎說,黃妮娜扑哧一下樂了,那時咱倆還是小孩呢。黃妮娜現在還保存著那把銀叉子。記得當時東進把叉子塞進黃妮娜手裡的時候,她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心就開始咚咚跳起來。那種感覺很奇特,緊張、興奮、刺激,只有打破常規幹壞事才能帶來那樣強烈的快感。直到揣著這個秘密避開了所有的人,他們才把那把叉子拿出來。那是一把做工十分考究的銀叉子,柄上的圖案很古典很精細,黃妮娜喜歡得不得了。東進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說,你知道嗎,我早就想給你偷一樣你喜歡的東西了。黃妮娜驚訝地問他為什麼會有偷東西給她的想法,東進認真地回答說,因為你給我偷過子彈呀。我欠你的,男的是不能欠女的東西的,真的。看著東進那副認真的樣子,黃妮娜樂得氣都喘不上來了。至今,黃妮娜還記得東進當時那副傻乎乎的神情。 黃妮娜把雪利酒也喝光了,又伸手要倒馬提尼酒。東進攔住他說,妮娜,你是不是在怨我。 黃妮娜使勁甩開東進的手,說,我哪敢呀。你多能啊,多無私啊,連到手的戰功都讓你給推掉了。 東進說,妮娜,你聽我給你解釋。 黃妮娜冷笑道,有什麼好解釋的?你的行動就是最好的解釋!它證明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們之間的關係,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不了解情況! 我了解,我什麼情況都了解!你說,是不是前指已經決定給你和五連立功了? 是。 是不是你三番五次地找前指非要把功推掉? 是。 是不是你為了達到推功的目的,說自己在指揮上有失誤? 那是事實。 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做?其實,你完全不必把事情搞成這個樣子。你打聽打聽去,哪有指揮員打完仗不為自己部隊爭功的?聽我爸爸講,當年打完小流河阻擊戰後,你爸爸為了給部隊爭“小流河阻擊英雄團”的稱號,把一張八仙桌都拍碎了,要不是我爸爸攔著還差點動了槍。你回去問問周伯伯,當指揮員的在關鍵的時刻不為部下爭誰還願意跟著你打仗? ! 妮娜,這事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我認為只有這樣做才是對的,只有這樣做我在良心上才能過得去。 周東進,你太自私了!你只想著讓自己的良心過得去,你怎麼就不想想別人?不想想你的連隊,不想想那些犧牲了的戰士? !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東進聲音艱澀地說,我就是想到那些犧牲的戰士才決定這樣做的,我就是為了不再有這樣的犧牲才這樣做的! 可你想過我嗎?想過我們的事嗎? 我承認,當時那種情況,我確實沒來得及想那麼多。 沒來得及?黃妮娜的眼圈一下就紅了,難道我在你心目中就這麼不重要?你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來得及想我?沒來得及想我們的事? …… 周東進,你不要以為我非你不嫁! 妮娜,不許你用這樣的口氣對我說話! 你想讓我用什麼樣的口氣對你說話?你別自我感覺太好了,你也就能跟我吹吹牛,說自己是難得的軍事人才,感嘆自己生不逢時沒機會上戰場展示才幹吧。現在怎麼樣,戰場你也上了,才幹你也展示了,這回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也就我這個傻子才相信你吧,別人誰信呀。過去,我爸爸怎麼說你在部隊沒發展我都不相信,人家在背後議論我缺心眼兒,說憑我這麼好的條件不該找個小連長我還不服氣。現在看來,我黃妮娜真是沒眼光,真是缺心眼兒,我…… 黃妮娜,你不用再說了!東進臉色鐵青,攥著酒瓶的手微微發抖,我聽懂了,你說來說去不就是認為我周東進配不上你嗎?你不就是覺得找我這個小連長委屈你了嗎?好,從現在開始,你請便!東進突然大聲喊道,你愛找誰找誰去!說完“咔嚓”一聲把手裡那瓶馬提尼酒砸了個粉碎。 黃妮娜驚恐地站起來望著東進,嘴唇哆嗦著,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 黃妮娜說,周東進這話可是你說出來的,你可別後悔!說罷,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第二天東進來找黃妮娜的時候她還以為是來哄她的呢。從前,每次耍過脾氣之後都是東進來哄她。這次她想把臉板得緊一點兒,讓東進哄得費勁點,決不能輕易饒過他。但東進卻什麼話也沒說,沉著臉把一包東西摔在她面前轉身就往外走。待她看清那包東西是她從前寫給東進的信和送給他的所有照片後,這才慌了。但無論她在後面怎麼叫怎麼哭,東進卻始終連頭都沒回一下。黃妮娜怎麼也沒想到東進會這麼絕情,沒一絲悔意,沒一句解釋,連一點兒迴旋餘地都不給。 黃妮娜和東進衝破阻力艱難維繫的關係,就這樣突然結束在他們自己手裡了。 黃妮娜接到第一個傳呼時,簡直有點欣喜若狂了。 傳呼是周和平打來的,上面打著兩行字:請黃小姐下午六點整到金座大酒店二樓牡丹廳。金座大酒店!黃妮娜一下子興奮起來,這是全市最高檔的酒店了,自己還從來沒進去過呢。黃妮娜知道那座新建的大廈,整座大廈全部是用金色的玻璃幕裝飾起來的,很顯眼,很氣派,很是與眾不同。 黃妮娜看了看表,離六點只有兩個多小時了,立刻慌張起來。到那樣的地方吃飯,正兒八經地把自己從頭到腳好好收拾收拾,這點時間真不知道夠不夠呢。 首先得決定穿什麼衣服。有人說,女人的衣櫥里永遠缺一套衣服。這話一點兒沒錯,女人就是這樣,無論衣櫥裡有多少件衣服,永遠也找不到最適合今天出門穿的那套。何況黃妮娜已經很長時間沒置辦過像樣的衣服了。不是不想買,是不能買。看得上的買不起,買得起的看不上。每次上街,黃妮娜都在兩難中徘徊,最後的結果自然就不用說了,肯定是無功而返。外面還是得穿六指陪她買的那件風衣,可是裡面穿什麼呢?說老實話,衣櫥裡連件上檔次的羊絨衫都沒有,到那種地方吃飯,總不能就穿件普通毛衣吧?再說,還不知道都是些什麼人呢,她再怎麼樣也不能給周和平丟人呀。想到這,黃妮娜立刻下決心,馬上去買件羊絨衫,耽誤點時間也得去買! 一提到買衣服,黃妮娜自然就想起了六指。六指搞了那麼多年服裝,還真沒白搞,在品位上挺有眼光的。最主要的是六指特別知道品牌和行情,能把價錢談到最低處。但黃妮娜不好意思再找六指了,自從那天她把六指得罪之後,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和六指聯繫了。再說,單為這事找六指的話,還會給六指帶來錯覺,以為她是想讓六指給她買衣服呢。她不願意給人留下一個喜歡佔男人便宜的印象,她沒那麼賤。 黃妮娜衝到街上,比量了半天到底還是沒捨得買羊絨衫。比較來比較去,最後她只買了一件山羊絨衫回來。山羊絨衫新的時候看上去和羊絨衫區別不大,價錢卻便宜很多,但洗過之後就截然不同了。黃妮娜實在捨不得花錢,也只能將就它了。買完衣服黃妮娜又咬咬牙比照羊絨衫的顏色精心挑選了一條很上檔次的絲巾。黃妮娜特別看重穿著打扮上這些細節,她歷來認為服飾搭配才是最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品位的。穿名牌服裝只能證明你有錢、有名牌意識,但不能說明你有品位。有多少闊佬穿著滿身名牌,但由於顏色、款式或飾物搭配得不倫不類,結果把名牌的檔次、人的品位抵消得一干二淨。品位往往體現在細微處,也許是一組協調的顏色,也許是一套搭配得恰到好處的首飾,也許只是一枚小小的胸針或是一件打眼的披肩。只這一點細微的區別,就有可能一下子點亮你全身的裝束,強調出你的檔次,使你於平庸中脫穎而出。 穿上素色的山羊絨衫,配上精緻亮麗的絲巾,歪歪地在脖子側面打個漂亮的結,看上去整體感覺真挺不錯的。黃妮娜總算是滿意了,到這時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再就是化妝了。化妝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一層一層地往臉上敷水、乳液、霜、粉,一步一步地描畫眉、眼、腮、唇,但誰能想像得到女人在這個瑣碎繁雜的過程中得到了多少滿足和愉悅啊。黃妮娜想,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因為化妝麻煩而拒絕化妝。當她用粉底霜遮蓋住瑕疵使皮膚變得光潔明快起來;當她撲上腮紅讓缺乏血色的暗淡面頰顯得紅潤起來;當她精心描畫著失神的眉眼使自己的面目逐漸清晰起來;當她最終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個全新的神采奕奕的女人的時候,所有因天生醜陋和逐漸衰老使女人失去的自信,在這一刻都被重新尋找回來了。感謝化妝,化妝在把虛榮和幻覺送給女人的同時,也賜予了女人更多的信心和力量。 鏡子裡的這張臉令黃妮娜看得很心酸,這張曾經那麼豐潤光鮮的臉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如此乾枯暗淡了呢?黃妮娜記得曾經看到過一篇提倡“素面朝天”的文章,文章堅持說女人不應該化妝,說女人洗盡鉛華的素面才是最美的。黃妮娜覺得寫這篇文章的女人很是奇怪,她要么是年輕美麗得敢於傲視一切,要么就是誠心撒謊,故意發出不同聲音來表現自己的不俗和個性。不管怎麼說,如果她自己真的敢於素面到老的話,黃妮娜還是很佩服她的勇氣的。黃妮娜自己就沒這個勇氣,她不化妝簡直就不敢出門,就連到對面小店買瓶醬油也得把臉抹好了再去,生怕破壞了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妝要畫得濃艷一些,黃妮娜對自己說,晚宴嘛,燈光強烈,氣氛也適合濃妝。粉底要厚,盡量遮住眼角、額頭的細紋。眼線要上挑,彌補因為皮膚鬆弛開始下垂的眼角。好了,這樣一來人立刻就顯得精神多了。 最後一道程序是用香水。香水黃妮娜還真有點存貨,都是法國名牌。她挑了一種自己最喜歡的,在耳後、頸下、手腕和衣服上都用了點。一種苦森森的香味幽幽地飄散開來,黃妮娜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種感動。她已經很長時間沒這樣認真地裝扮自己了,這熟悉的幽香輕柔地觸摸著她的鼻息,縈繞著她的身體,一點點地浸潤進她的心裡,心中那株枯萎了的驕傲便在幽香中甦醒了,慢慢地抽出了自信的綠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黃妮娜對自己已經變得很有信心了。她記起自己從前每次帶著這種幽香從人群中走過時,都會引起眾多的注意;她記起那些羨慕、讚許的目光曾經給過她無數的歡樂和自信。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那時她黃妮娜無往而不勝。 雖然很心疼,黃妮娜還是打了輛出租車。黃妮娜認為到那樣的地方,不坐輛車到門口,不讓門童開門請下車是很沒面子的。門童打開車門請黃妮娜下車的時候,黃妮娜微微一笑,在門童的招呼中優雅地點著頭,款步走進富麗堂皇的大廳。前台立刻有小姐迎上來,輕聲問了姓名後,微笑著引黃妮娜向牡丹廳的方向走去。上樓梯的時候,小姐甚至還回頭扶了黃妮娜一把。這一切,都實實在在地把一種久違了的上等人的感覺傳遞給黃妮娜。這種感覺真好!黃妮娜忍不住感嘆道,她覺得自己的心興奮得“怦怦”直跳,她多希望自己每天都出入這樣的門口,每天都是今日啊。 牡丹廳原來是金座大酒店最豪華的一個包間。剛一開門黃妮娜嚇了一跳,迎面一個明亮的大客廳,並沒有餐桌,幾個人正在沙發上仰著喝茶聊天。黃妮娜以為走錯門了呢,正想退回去,就听見周和平在裡面叫她,來了妮娜?快進來呀。 黃妮娜感覺到那幾個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穩了穩神兒,拿著步子走了進去。 周和平從沙發上跳起來,說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老同學黃妮娜,當年我們八一學校有名的白雪公主。 “噢,幸會,幸會。”那幾個人胡亂地點著頭,眼睛不斷地上下打量著黃妮娜。 你就是黃妮娜呀?一個人站起來,大蝦米一樣地晃到黃妮娜面前說,我早就听說過你,你原來不是跟周東進好過一陣子嗎? 黃妮娜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那人毫不在意地向黃妮娜伸出手說,我都知道,我是李小京的哥哥,李小兵。 與李小兵握過手後,和平說了句都到齊了,大家入座吧。立在一邊的服務員立刻推開了客廳中間的一扇門。黃妮娜這才發現,客廳裡面原來套著一個很漂亮的大餐廳。 入座後,和平又把大家逐個兒介紹了一番。一下子見這麼多生面孔,黃妮娜根本就記不住。她只記住了李小兵和小不點兒。和平介紹小不點兒的時候雖然沒多說,但這個名字卻使黃妮娜吃了一驚。她早就知道小不點兒,小不點兒不僅家庭背景顯赫,自己也是個通天的人物。圈子裡的人常提起小不點兒這個名字,把小不點兒說得很神,好像天底下沒他辦不了的事。據說小不點兒生下來很小,又是他家最小的一個孩子,所以從小到大就沒人叫他大名,都叫他小不點兒。但小不點兒的長相可與他的名字截然不同,他塊頭很大,黑得發紫,眼神兒陰森森的,眼珠子幾乎不轉動,看誰的時候便把整個身子轉向那個方向,很笨拙,但也顯得很有身份。 還有一個引起黃妮娜注意的就是小不點兒身邊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怎麼說呢,也許應該把她叫做女孩兒更合適一些,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孩兒。和平介紹她時只耐人尋味地說了一句,這位是蓓蓓小姐,把姓氏和身份都省略掉了。那女孩兒穿著極講究,外面是件比貂皮還昂貴的貂絨大衣,披著貂尾結成的披肩,裡面只穿了一襲寶石藍的晚禮服,低開領、收腰、長下擺,袒露的脖頸上吊著一顆大大的藍寶石。這件晚禮服和藍寶石的顏色很抬皮膚,把那女孩兒襯得冰雕一樣晶瑩剔透。 黃妮娜心裡有點不得勁兒,自己費盡心思的打扮被這女孩兒的光艷反襯得既老氣又沒檔次。最讓黃妮娜不舒服的是女孩兒表現出的強烈優越感,那女孩儿知道自己很美,知道自己很吸引男人,知道今晚沒一個女人是自己的對手,所以她看其他女人的眼神兒中便帶著明顯的居高臨下的輕慢。 黃妮娜很感謝周和平,幸虧和平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不斷地關照她,一會兒往她的盤子裡搛一隻鮑魚,一會兒又夾給她一隻對蝦,使她不至於在陌生中感到拘謹尷尬。尤其令黃妮娜感動的是,和平在忙著招呼大家喝酒的同時,還單獨敬了黃妮娜一杯。 和平舉起酒杯說,妮娜,我們倆喝一杯吧。 大家就在一邊起哄,說就是就是,你們兩個老同學喝一杯。 黃妮娜有些為難地說,我喝不了這麼多喝一半行不行? 大家說不行不行都得喝了,老同學敬你酒哪能半心半意只喝半杯呢。 趁碰杯的時候,和平俯在黃妮娜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妮娜,你今晚打扮得真漂亮。 一句話感動得黃妮娜眼睛都潮濕了,被那女孩兒的氣勢壓抑著的心境頓時開朗了起來,她充滿感激地看了和平一眼,一使勁兒把滿滿一杯酒一口都喝了進去。 好!周圍一陣喝彩,說妮娜這酒喝得有氣勢,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女。 李小兵說,妮娜我們倆是不是也得喝一杯呀?我也在你們八一學校上過學,只不過上了沒幾天就轉到北京去了。算不上同學好賴也能算一校友吧? 大家就又起哄讓他倆喝了一杯。 喝完這杯李小兵還沒完,說要跟和平、妮娜一起喝一杯,理由是他們三家的老爺子從紅軍時期就在一起了。大家應聲說這杯酒得喝,太難得了,紅軍時期呀!他們三個就一起喝了一杯。 連著喝了三杯酒,黃妮娜的臉都喝紅了。正說不能再喝了的時候,那個倒霉的李小兵又提議,說凡是老爺子在小不點兒他爸爸下面部隊幹過的,大家一起來敬小不點兒一杯。結果呼啦啦一下子站起來五六個人。黃妮娜無奈,也只好跟著站了起來。 小不點兒沒起來,京腔很重地問了一句,怎麼喝? 李小兵說聽您的,您怎麼喝我們隨您。我們老爺子當年都聽您老爺子的,我們不聽您的聽誰的? 小不點兒咧開黑紫的嘴唇一樂,說小兵你小子到哪兒都想給我找點事兒是不是? 李小兵說我哪敢呀,您就是沾沾嘴,讓我們全喝了我們也沒二話。您是大哥嘛。 小不點兒說那好,我把這杯喝了,你們也都喝了,小兵你喝兩杯。 成!李小兵爽快地答應著,大家一起把酒干了。 幾杯酒下肚,李小兵的話就開始多了。他扭過臉對和平說,昨天晚上我在中國大飯店吃飯時碰上建軍了。和平問建軍現在幹什麼呢?李小兵說操,瞎折騰唄。你也鬧不清他現在幹嗎呢,一會兒穿軍裝一會兒穿便服,一會兒扛上校牌子,一會兒扛大校牌子,要不是將軍受限制我看他早扛著少將牌子出來逛了。他那一桌的幾個人雖然都穿著便服,但一打眼就能看出是軍方的。我看建軍在那緊著張羅,估計裡面肯定有軍委剛宣布授銜的那批人。建軍這小子也真他媽的沒勁,他爸爸五五年第一批授銜時就是中將,老中將了。那時這幫人算什麼呀?什麼都不是!你用得著跟在他們後面拍馬屁嗎? 旁邊有人接話茬說,小兵你這話不對,此一時彼一時嘛。說得俗點,能利用的關係為什麼不用? 操,那也不是這麼個用法呀。我家保衛幹事老曹,還有和平他家劉秘書現在不都是少將嗎?我有事找他們辦從來都是溜溜的,一個電話就得。我就看不上建軍那副巴結樣,自己好賴也是將門之子,犯得上緊著往人家那個圈子裡湊合嗎? 你也別說,那個圈子裡的人比咱們老頭子當權的時候可厲害多了。那人又說。 要不怎麼一提這茬儿我就來氣呢!李小兵說,現在這些人玩得那才叫明白呢,會吹會拍會送會靠,能吃能喝能玩能要。想想也真替老頭子們冤得慌,提著腦袋把江山打下來了,在位置上的時候一個比一個革命,頂多自己享受個吃小灶的特權,老婆孩子還不能跟著沾光。老太太們更慘,跟著南征北戰地吃了那麼些苦,到五五年咔嚓一下一刀切,全被打發回家當家庭婦女去了。那會兒誰家不是五七八個孩子,大多數還不都靠老頭兒一人兒工資緊巴巴地過。到孩子們大了想給找個出路吧,社會上又左一個反對走後門,右一個反資產階級法權,連老頭子帶咱們一起給收拾得灰溜溜的。好不容易改革開放有盼頭了吧,他們這茬人又老了,妨礙幹部年輕化了,趕緊下台給人家倒位置,眼睜睜地把好日子讓給人家去過了。你們說冤不冤? 大家立刻連聲附和,說就是就是。 其實呀最冤的還是咱們。李小兵接著說道,老頭子們這輩子好賴還都混得有頭有臉的,咱們有什麼啊?什麼都沒有!你看現在那些新貴,哪個不把自己的子女安排得好好的?不是弄到國外去,就是利用老子的關係做買賣掙大錢?可咱們這些人現在有幾個混出人樣的?有幾個乾過老爺子了?今個兒在座的咱們好賴生活上還算過得去,還有不如咱們的呢。黎麗你們知道吧?怎麼不知道?她爹比你爹資格還老。對,她爸爸挺早就病死了。就是她,外號嬌皮娃娃,長得特精神,小時候嘿不得了,驕傲得跟公主似的,是男生都不理。現在怎麼樣,整個一妓女,給倆兒錢就能領走。為啥?你到她住那地兒一看就明白了,那才叫破!進門像掉坑里了似的,屋里地面比外面矮一大塊,地當間兒還支著個蜂窩煤爐子,得自個兒燒土暖氣! 黃妮娜聽得心裡發酸,黎麗怎麼混到這個地步了呢,記得她小時候嬌氣極了,真想像不出她也能捅煤爐子。再想想自己又比黎麗好到哪去了呢,工作工作沒了,家庭家庭沒了,在外面受劉科長那種人欺負,回到家跟自己的女兒生氣傷心……想到這,黃妮娜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趕緊一頭鑽進了洗手間。 那個漂亮的女孩兒正在洗手間裡對著鏡子補妝,黃妮娜穩定了一下情緒,對著鏡子用紙巾輕輕沾去眼角的淚痕。 那女孩兒突然鼻音很重地哼問了一句:您用的是什麼香水? 黃妮娜很高興那女孩兒注意到了自己的香水,心想這就是品位,有品位的人才會注意有品位的細節,於是很願意地答道,我用的法國香水。 什麼牌子? 黃妮娜有些得意地想,看來她是真對我的香水感興趣了,問得還挺仔細呢。就做出很隨意的樣子說,就是法國香水嘛,法國的。 那女孩兒瞥了黃妮娜一眼,說我知道是法國的,我是問你用的什麼牌子的法國香水。 黃妮娜一下蒙住了,她還真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麼牌子的法國香水。 看黃妮娜愣了,那女孩兒一邊認真地往鼻尖上拍著粉,一邊解釋說,雖然都用法國香水,但每年流行的不一樣。今年流行“第五大道”,就是我用的這種。去年流行“綠毒”來著,前年……我有點記不清了,好像是“香奈兒”的一種吧。反正你這幾種都不是,你的香水聞起來有股怪怪的味道。 聽那女孩兒說自己的香水有股怪怪的味道,黃妮娜顯然不高興了,故意很淡地說,我的香水市面沒有,是前幾年從法國帶進來的,正宗法國貨。 怪不得呢,那女孩兒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早些年就過時了的香水呀,我說這味兒怎麼這麼艷呀。說罷收拾停當,朝黃妮娜嫣然一笑出去了。 黃妮娜獨自站在那裡,噎得半天都沒喘過這口氣來。 後來黃妮娜常想,如果不是那女孩兒她後來就不會喝那麼多酒,如果她不喝那麼多酒和平就不會開房留她在金座住,如果不在金座住她就不會…… 從洗手間出來黃妮娜就開始悶著喝酒,誰敬酒她就跟誰喝,沒人敬酒她就自己喝。散席的時候黃妮娜雖然腦子還很清楚,但腳底下已經打飄了。 和平見了走過來對她說,妮娜等會兒我送你回家,你先在這坐一會兒吧,我把他們送到樓下就回來。黃妮娜想,讓和平送也好,要不自己還得花錢打車,就坐下來等。等了一會兒,和平果然回來了,但手裡卻拿了兩個門牌,說是看黃妮娜喝多了不放心,給她開了個房間讓她今晚住在這。黃妮娜說我不住這我不習慣我得回家。和平說我也喝多了不想開車,我自己也開了個房間,準備今晚住下不走了。黃妮娜還想堅持,但和平說妮娜你喝成這個樣子自己回家我也不放心呀,反正房間已經開了不住也是浪費,你就住下吧。黃妮娜這才答應住下了。 房間感覺好極了。黃妮娜進去後東摸摸西看看地感嘆了半天,然後,放了滿滿一缸水,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整個泡進浴缸裡。 躺在浴缸中,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感受著熱水擁抱的溫暖,黃妮娜心中漸漸湧動起一陣衝動。這衝動來得有點突兀,使黃妮娜突然覺得有些害怕,她趕緊坐了起來。 左面是個大鏡子,黃妮娜對著鏡子慢慢從水中站起來時,看見了一個出水芙蓉般的漂亮女人:白皙的脖頸、豐滿的乳房、纖細的腰身、修長的大腿。她輕輕扭動身子,仔細地欣賞著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同齡人中像她這樣始終保持完美體形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她從不節食,也從不鍛煉,連她自己都奇怪自己的體形為什麼總也不變。她的身體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悲傷。她驕傲自己擁有這樣完美的身體,悲傷沒有人擁有她的身體。一種孤寂的傷感突然襲上心頭,黃妮娜抱著雙肩緩緩地蹲了下去。 正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黃妮娜顧不得擦身子,急急忙忙穿上浴衣跑出來。 誰呀?黃妮娜隔著門問。 我。是和平的聲音。 有事嗎? 有點事。 我……那你等一會兒,我穿上衣服。 不用,我說句話就走。 打開門,和平穿著睡衣站在門外。 什麼事?黃妮娜把著門問。 讓我進去呀。 黃妮娜猶豫了一下,自己浴衣裡面可什麼都沒穿。但只猶豫了一下,她就放和平進來了,心想反正他說句話很快就走。 和平進來看了黃妮娜一眼問,你洗澡了? 可不是嗎,正洗著呢你就來了,什麼事? 和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盯著黃妮娜看了半天才說,妮娜,你真漂亮。 黃妮娜心裡咯噔一下,立刻緊張起來,說和平你有什麼事快說,我還得洗澡呢。 和平就那麼看著黃妮娜,直截了當地說,妮娜,我想你需要我。 黃妮娜一驚,說和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和平不動聲色地說,我的意思就是說,我很理解你。 和平,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 我把你當一個有正常需求的女人,我把你當一個孤獨的缺少愛撫的女人。和平緩緩地說。 黃妮娜眼睛瞪得大大的,驚訝地望著和平,半天說不出話來。 和平說,妮娜,你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的,坐下來說吧。說著上前來拉黃妮娜。 黃妮娜一下甩開和平的手,說和平你不能這樣! 和平卻乘機把黃妮娜攬進懷裡,說為什麼不能?我想我應該來,我應該來關愛你,像你這樣美麗的女人是不應該缺少關愛的。妮娜,和平扳起黃妮娜的臉輕聲說,你太叫人心疼了。 黃妮娜開始還在掙扎,但和平的話卻使她心中的塊壘轟然崩塌了。她沒想到和平會說出這樣一個令她感動的詞:心疼。她已經很久沒嚐到被人心疼的滋味了,她沒想到和平會心疼她,她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男人這樣心疼著。黃妮娜眼裡一下子盈滿了淚水,立刻停止了掙扎,老老實實地偎在了和平的懷裡。 黃妮娜真想在一個心疼他的男人的懷裡這樣依偎一輩子。恍惚間,黃妮娜覺察到和平的手輕柔地滑進了浴衣,奇怪的是她不僅沒想拒絕,反而感受到一種肌膚相親的快感。隨著那隻手的撫摸,黃妮娜發現自己體內那沉睡已久的慾望開始漸漸復甦了,那慾望一經復蘇就帶著令人心悸的衝動狂奔起來,頃刻間便掙脫了所有的束縛。黃妮娜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了,她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起來。 黃妮娜從來不知道做愛是這樣的驚心動魄,她似乎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一會兒被推上浪峰,一會兒被拋向海底,在顛簸中品嚐著失重般眩暈的美妙,在眩暈中感受著靈魂出竅般的快感。當她終於撲倒在岸邊,疲乏地看著潮水從身邊退卻的時候,竟忍不住感動得失聲痛哭起來。 和平,和平,和平,黃妮娜整整一夜都緊緊地偎在和平的懷裡,不停地訴說著、啼哭著、撫摸著、親吻著。 第二天,當黃妮娜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縷明媚的陽光。那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直直地射在黃妮娜的臉上,照得黃妮娜眼前一片輝煌。 黃妮娜閉上眼睛,翻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她不想起來,頭有點疼,是酒喝多了之後的那種頭疼。黃妮娜這才記起昨天晚上喝酒了,是在金座喝的,喝得還挺多。後來呢?後來她怎麼回家的呢?是和平……不,她沒回家! 黃妮娜驀地睜開了眼睛。陽光透過鵝黃色的窗簾流淌進來,房間裡到處都飄蕩著金色的溫馨。黃妮娜想起來了,她想起了和平,想起了昨晚的一切,她的心立刻同這房間一樣充滿了金色的溫馨。 和平,和平,和平,黃妮娜輕聲喚著向身旁摸去——身邊的床是空的!黃妮娜呼隆一下坐了起來。 沒有,根本就沒有和平!和平如果有事要走,應該叫醒她,應該告訴她呀。即便不叫醒她,也應該給她留個字條什麼的。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黃妮娜到處都找遍了,也沒找到與和平有關的任何痕跡。 回到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黃妮娜竟有些恍惚了,她越來越無法確定昨晚和平是否真的來過,越來越無法確定她與和平之間是否真的發生過什麼事情。 懵懵懂懂地走進洗手間,見浴缸裡的水還在,已經冰涼了,黃妮娜沒敢碰浴缸,似乎怕把什麼東西碰碎了。她鑽進淋浴間打開龍頭一遍又一遍地沖頭,又用壓強很大的噴頭把全身皮膚沖得通紅。 出來時,黃妮娜已經徹底精神了。她把窗簾拉開,看見陽光迫不及待地“呼啦”一下湧了進來。黃妮娜決定不再去想和平是不是真的來過了,她想今天是個好天氣,從清晨睜開眼睛看到第一縷陽光起,她就認定自己今後的日子一定會永遠像今天這樣充滿了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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