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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6895 2018-03-19
黃妮娜對著鏡子化妝的時候,了了一邊百無聊賴地亂按遙控器,一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瞟著黃妮娜。 “老媽,”了了突然問,“那個長著六根指頭的傢伙真值得你這麼精心打扮嗎?” 黃妮娜的臉呼地一下紅了:“了了,你胡說些什麼!” “得了吧,老媽,”了了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說:“別當我看不出來,你現在整個一春心蕩漾。” “了了!”黃妮娜大喝一聲。 了了毫不在意地輕輕一笑:“這有啥?女人嘛,我能理解。” 黃妮娜的臉都紫了,氣急敗壞地說:“了了,你怎麼這麼不知道害臊?你才十六歲,你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 “得得,不說了還不行嗎?”了了不高興地說,“其實人家這是關心你。依我看,那個長六根指頭的傢伙根本就配不上你,除非他特別有錢。哎,老媽,”了了突然扭頭問道:“他有錢嗎?”

黃妮娜默默地看著了了,了了長得很像她,雖然還沒完全發育成熟,但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了了的臉上還帶著明顯的稚氣,但講話的語氣裡卻常常帶出一些令黃妮娜不安的老到。黃妮娜不知道了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不知道了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口氣對她講話的。 兩行淚不知不覺地順著黃妮娜的面頰滾落下來。 了了這才有點慌了,磨磨嘰嘰地蹭到黃妮娜跟前說:“老媽你別哭呀,我也沒說啥呀。我只不過是怕你被人耍了。有些男人沒錢還淨想吃白食,這種人就不能讓他們占到便宜。你……” “滾!”黃妮娜嘴唇哆嗦著,“你給我滾!” 了了愣了一下,冷笑道:“老媽,這可是你讓我走的呀。” 黃妮娜沒吭聲。 了了又說:“那我可真走了?”

黃妮娜還是沒吭聲。 了了轉身就向門口走去,邊走邊說:“不過咱們得事先說好了,別我前腳剛走,你就跟在屁股後面滿世界地去找我。” 了了的手剛搭在門把手上,就听見黃妮娜在後面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了了,別……別走……” 了了樂滋滋地回過頭,調皮地衝黃妮娜做了個鬼臉說:“老媽,你真是個大傻貓。我手裡連個包都沒拿,能走到哪去呀?”說著,回到黃妮娜身邊偎著說:“再說,你這個樣兒我也不放心啊。” 黃妮娜的眼淚就又下來了,傷感地說:“了了,媽媽只有你了,你可不能離開媽媽呀。沒有你,媽媽可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說得了了眼圈一下紅了,乖乖地拱進黃妮娜的懷裡。 黃妮娜緊緊摟住了了,輕輕地撫弄著了了的長發,心中湧動起如潮般的柔情。此刻,黃妮娜真希望了了能變小,變回那個懷抱中的小丫頭。那時候的了了多可愛,頭上紮著一個朝天錐,黑亮的眼睛在胖嘟嘟的臉上靈活地滾動著,人見人愛。爸爸那時整天把了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顛,一顛了了就“咯咯咯”地樂,樂得家裡一派溫柔,連空氣中都帶著股甜甜的奶味。

“老媽。”懷裡的了了突然甜甜地叫了一聲。 “嗯?”黃妮娜笑瞇瞇地低頭望去。 “再給點錢唄?”了了撒著嬌說,“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了。” 黃妮娜的笑容驟然凝固在臉上,呆呆地看著了了。 “老媽。”了了扭動身子又叫了一聲。 “了了,”黃妮娜哀求般地說,“媽媽沒錢了,再說,這個月都給你兩次錢了,你怎麼還要呢?” 了了覥著臉皮說:“老媽,你不是剛剛取回錢了嗎?” 黃妮娜慌亂地一下摀住自己的包說:“不行,了了,媽媽取錢有用處。” “一點兒,”了了伸出手說,“就一點兒還不行嗎?” “不行!”黃妮娜堅決地說。 “沒勁。”了了一下子從黃妮娜懷裡掙脫出來,悻悻地說了句,“真沒勁!”

門鈴突然響了。 了了忽地一下蹦起來:“錢來了!”說罷滿臉放光地比畫著示意黃妮娜去開門。 黃妮娜反感地瞪了了了一眼,呆呆地坐在那沒動,直到門鈴響到第三遍,才懨懨地起身去開門。 趁黃妮娜去開門的當口,了了迅速抓過黃妮娜的包,從裡面抽出幾張大票,一把塞進了牛仔褲的屁股兜里。 是六指。 六指站在門外,手裡拎著件女式風衣,目光陰沉地默默望著黃妮娜。 黃妮娜輕輕地嘆了口氣,做了個手勢,把六指讓進了屋。 今天約好了去面試。 前幾天,六指曾經給黃妮娜介紹過一份工作。面試時,黃妮娜沒聽六指的話,隨便穿了身套裝就去了。結果人家悄悄對六指說,我讓你給我找個靚姐來,你怎麼把靚姐她媽領來了。六指說,你不就是要長相靚的嗎?這氣質身材上哪兒找去?人家說,外形條件倒不錯,就是太老了點。再說了,你看她那身打扮,離休老幹部似的,我這又沒黨支部,也不想養個支部書記。

出得門來,六指上下打量了黃妮娜一番後,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得打扮打扮,買套像樣的衣服。 黃妮娜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人家沒看上自己的模樣! 對別人,也許這算不上啥。但對黃妮娜來說,要接受這個事實就很艱難了。在自身所有條件中,黃妮娜最能引為自豪、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模樣。她知道自己天生麗質,從來用不著精心修飾也會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當兵那會兒,女兵們套上面口袋似的肥大軍裝,個個都像蘿蔔土豆似的,扔到堆裡怎麼也扒拉不出個兒了。就黃妮娜不同,那套衣服不僅遮不住她全身的線條,反倒把她襯托得婀婀婷婷。當年周川川就常常感嘆地說,黃妮娜就是披條破麻袋片也能披出風度來。長這麼大,黃妮娜從來就沒為自己的形像操過心。所以面試前,她只想到要好好準備回答人家的問題了,根本就沒想到要好好打扮自己。沒料到,人家偏偏就為模樣把她“啪司”掉了!

黃妮娜含著淚氣呼呼地一路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找到鏡子,想看看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向鏡中一眼望去,黃妮娜心裡不由“咯噔”一聲,暗暗吃了一驚——鏡子裡是一張極度疲憊蒼黃的面孔,眼圈發青,眼角周圍佈滿了細碎的皺紋,下眼瞼鬆弛地微微垂了下來。黃妮娜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臉,她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變老,從沒想到自己的面容也會變得這樣憔悴。她雙手顫抖著輕輕地撫摸著面頰上的皺紋,撫著撫著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起初,她還只是嗚嗚咽咽地抽泣著。但漸漸地,抽泣就變成了長嚎,變成了那種只有傷心到極至的女人才能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淒厲長嚎。 六指再一次來電話,說又給黃妮娜聯繫了一份工作讓她準備面試的時候,黃妮娜猶豫了很久。在六指的一再勸說下,黃妮娜才接受了六指的建議,同意麵試前上街買套像樣的衣服。

其實黃妮娜特喜歡逛街。高興的時候喜歡逛,不高興的時候更喜歡逛。 從前,黃妮娜不管在哪兒都是最能花錢的一個。她從不存錢,從不知節省,只要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會立刻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那時的黃妮娜是生活中的寵兒,她幾乎可以買到自己喜歡的任何東西。她有權進入專門為高級幹部供應物品的特供商店,用特殊票證購買那些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緊俏商品。她可以隨便出入外供商店,用外匯券購買只供應外國人的進口商品。當大多數中國人還不知道咖啡為何物的時候,她就已經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當大多數中國人還不懂得香水和花露水的區別時,她就已經學會往自己身上噴灑名牌法國香水了…… 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成為過去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逐漸失去了逛街時總是自然伴隨她的那種優越自信的良好感覺。隨著市面上的商品越來越豐富,這個她逛慣了的街市開始讓她品嚐到越來越多的失落。沒有特殊供應了。關照了高級幹部幾十年的特供商店,象徵性地縮減為角落裡的一個特供櫃檯。曾經總能吸引人的市面上少見的質優價廉的特供商品,也簡化為幾條連普通老百姓都不待見的香煙。再以後就連這點像徵也徹底取消了。其實,這種從物資匱乏時期延續下來的特供,實在也是沒有繼續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如今的物資太豐富了,購買任何商品都不再需要附加條件,只要有一樣東西就足夠了——錢。

直到這時,從未缺過錢的黃妮娜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缺錢。過去她逛街,眼睛只管盯住那些檔次高的好東西,看上了就買,不記得有把她嚇住的價錢,不記得有她想要而不能買到手的東西。但現在不行了,她越來越打怵看那些倒霉的標價牌。對於囊中羞澀的她來說,那些引領潮流的高檔東西越來越變得可望而不可及了。連黃妮娜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從何時起開始對那些歷來不屑一顧的減價處理商品發生興趣的。雖然直到現在,當她躋身於一群市井女人中間,津津有味地翻弄成堆的便宜貨時,還會偶爾感受到一種難堪的悲哀。但這悲哀畢竟抵擋不住實惠為她帶來的欣慰,她還受得了。 讓她受不了的是另一種情形:常常,當她愛不釋手地久久地品味著一套自知根本買不起的高檔服裝時,旁邊來了一位年輕的小姐。這位看上去毫無品位的小姐只簡單地把衣服往身上比量幾下,就毫不猶豫地掏出大把票子買下。然後,把名貴服裝隨隨便便地往包裡一塞,揚長而去。那情形彷彿她買的不是價錢昂貴的高檔服裝,而只是一件短褲、背心什麼的。每當碰到這種情形,黃妮娜就會半天都緩不過勁兒來。她不明白那些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憑什麼花錢這樣從容大方,她不明白曾經那麼優越的自己怎麼會搞得如此拮据窩囊。

在這個越來越繁榮熱鬧,商品越來越豐富的街市上,黃妮娜一次比一次深地體驗著渴望擁有而不能得到的失落,一次比一次深切地感受著囊中羞澀的自卑自憐,她再也無法找到從前那種獨立於芸芸眾生之上的特殊感受了。她不知道生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不知道這變化是從哪一天、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更不知道這一切是怎樣變化,怎樣開始的。 但黃妮娜一如既往地仍舊喜歡逛街。她逐漸學會了只逛不買。好在現在的貨架都開放了,可以隨便觸摸所有的商品,任意試穿你所喜歡的每件衣服,這就為黃妮娜提供了一個既不用花錢又能得到心理滿足的最佳場所。 陪黃妮娜買衣服差點沒把六指累死。六指從來沒興趣逛街,也從來沒陪女人逛過街。但這次是他鼓搗人家來買衣服的,他覺得不陪不夠意思,就跟來了。沒逛一會兒,六指就煩了,他真不明白這女人逛街哪來這嘛大勁頭,不就買一套衣服嗎,怎麼見服裝店就進?開始他還想幫黃妮娜挑挑,至少提點建議,但他很快就發現黃妮娜的審美很好,而且在這方面絕不會聽他的,便很識趣地退到一邊不操這份心了。

百無聊賴地跟在黃妮娜後面逛了大半條街之後,六指竟漸漸地逛出了興趣。他發現黃妮娜逛街很有意思,只要一走進服裝店,立馬就跟換了個人似的,精神立刻亢奮起來。只見她皇后般神態優雅地穿梭在各色各樣的漂亮服裝中間,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試試那個,把售貨員小姐支使得蜜蜂似的圍在她身邊團團轉。黃妮娜顯然很有眼光,她試穿的都是那些色彩、式樣高雅,檔次很高的服裝。而且她的身材很好,幾乎任何衣服都能被她穿出效果來。所以每次從試衣間出來,她都能贏得周圍一片讚譽。她每試穿一套衣服,立刻就會吸引許多顧客前來試穿、購買。但逛了大半條街,她自己卻一套也沒買成。六指發現,黃妮娜總是在人家以為她立刻就要掏錢買的最後時刻,在衣服上找到毛病,然後表示遺憾,然後很不情願地決定放棄。 在一件淺駝色的真絲風衣面前,黃妮娜徘徊了很長時間。她翻來覆去地試了好幾遍,一會兒把領子豎起來,一會兒把領子翻下去,一會兒束緊腰帶,一會兒敞開懷。那件風衣的確很適合她,無論怎樣穿,都從裡到外地透著一股灑脫、飄逸的高貴氣質。連六指都以為她這回肯定是要買了。六指一打眼就看出這件意大利名牌服裝是正牌貨,這種衣服很難挑出毛病。但黃妮娜顯然不僅精通此道,還有著足夠的耐心。她把衣服翻過來調過去地一遍遍反复捏弄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毛病。於是,她又一次失望地微皺著眉頭把毛病指給售貨員小姐看。然後,遺憾地嘆了口氣,很不情願地把衣服還給了小姐。 被折騰得暈頭轉向的售貨員小姐耐心地向她解釋這不是毛病,說即便是毛病,跳絲的地方藏在腋下也不礙事。售貨員小姐委婉地說,要是您是嫌價錢太貴的話,我們還可以再商量…… 黃妮娜微微一笑,高傲地打斷小姐的話,說價錢倒不成問題,她就是不能容忍衣服上哪怕有一丁點的毛病。她很無奈地向售貨員小姐承認自己是過於挑剔了,但她對自己也沒辦法,誰讓她講究慣了呢? 就在她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售貨員小姐在後面說了一句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很吃驚的話。售貨員小姐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位女士您已經是第三次來試穿這件衣服了。我們店裡都是高檔服裝,每款只有一件,價錢很昂貴。如果沒有誠意,請您以後就不要隨便來試穿了。”小姐的臉上雖然仍掛著職業性的微笑,但語氣卻冷峻逼人。 四周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了黃妮娜的身上。黃妮娜的臉呼地紅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了正常。她氣度不凡地迴轉身,不高興地質問道:“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售貨員小姐迎著她的目光,客氣地回答說:“我只是想提醒您,您應該看好了款式和價格以後再試穿。” “笑話。”黃妮娜很誇張地笑了一聲說,“不試穿我怎麼能知道好不好呢?” 售貨員小姐說:“我是說,最起碼您得先確定對我們的價格是否能接受得了……” 黃妮娜傲然打斷售貨員小姐的話說:“你憑什麼就斷定我不能接受這個價格?這幾個錢算什麼,我穿過的高檔服裝比你見過的還多!告訴你,我是不能接受你這種態度!請你把經理叫來。” 沒想到售貨員小姐竟絲毫沒被嚇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對不起,我們經理不在。” 黃妮娜堅持道:“請你把經理叫來,我要跟他談談。” 售貨員小姐仍舊不卑不亢地回答:“對不起,我們經理有事出去了。如果不在意的話,您可以在這裡等他,他今天一定會來。” 六指早就看出這個小姐是在經理的授意下才這樣做的,這種事他幹多了。賣服裝的經常會碰到這種專門過癮的人,不採取點辦法也真不行。六指見黃妮娜被晾在那裡進退兩難的樣子,就走上前說:“算了,走吧,哪兒還買不到衣服?” 黃妮娜正不知該怎麼走出這家店門呢,見六指前來接應,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坡下驢,跟著六指往外走。剛走幾步,就听見售貨員小姐在後面嘟囔了一句:“裝什麼大款呀,看她那身打扮就不像買名牌的人。” 六指瞥了黃妮娜一眼,她顯然也聽見了這句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腳下的步子也慌亂起來。 “餵,這是您的錢包吧。”他們都快走到門口了,售貨員小姐才不慌不忙地在後面問了一句。 黃妮娜趕緊摸兜,錢包果然不見了。 售貨員小姐手裡舉著黃妮娜的錢包,故意大聲說道:“您這裡面一共是一百二十四塊零六角錢,沒錯吧?請您拿好了,別耽誤了您買名牌時裝。” 圍觀的人開始吃吃發笑。聲音雖然很小,但卻像刀子一樣在黃妮娜的臉上割著。黃妮娜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裡,神情窘迫地望著售貨員小姐,嘴唇哆嗦著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什麼,但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售貨員小姐像當場抓住了小偷般越發得意起來。 黃妮娜終於撐不下去了,她無助地躲避著四周射來的目光,突然不顧一切地分開圍觀的人,拼命向門外跑去。 六指把黃妮娜堵住了。 六指拉住黃妮娜,用低沉但不可抗拒的聲音對售貨員小姐說:“叫你家老闆出來!” 售貨員小姐的得意僵在了臉上,但沒動。 六指突然石破天驚地大吼了一聲:“皮子你給我出來!” 一直躲在後面佯裝不知的老闆這才露面。一見六指不由一愣,立刻換了張笑臉迎上前道:“哎呀,六哥來了!咋不打個招呼呢?快到裡面坐坐。” 六指不搭腔,陰森森地盯著他說:“皮子,你買賣做大了,尿性了。” “哪呀六哥,還不是靠你關照……” “你還認得我?” “六哥開玩笑,這條街上誰不認得六哥呀?” “認得就好。”六指說,“我買你那件風衣,你開個價。” “六哥外道了,喜歡哪件你隨便拿就是了,我哪能要您的錢呀?” 六指嗖地從懷裡抽出一摞錢,“啪”的一聲摔在皮子麵前,冷笑道:“少跟我來這套,開價!” 皮子的臉頓時土灰了,轉過去向黃妮娜求情道:“大姐,求您給六哥說個情。今天全是我皮子的錯。”又忙不迭地指著愣在一邊的售貨員小姐說,“我立刻就把她開掉,您消消氣,千萬把這件衣服收下。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大姐。” 黃妮娜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蒙了。她看看六指,六指陰沉沉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看看皮子,皮子正哭喪著臉眼巴巴地望著她,彷彿她一句話就能決定他的命運。她又看看那個售貨員小姐,小姐剛才那滿臉的得意正化成眼淚稀里嘩啦地往下淌,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黃妮娜輕輕拽了拽六指說:“別……你別……” 六指不吭聲。 黃妮娜說:“算了……走吧……” 六指看了黃妮娜一眼,仍舊沉著臉不吭聲。 黃妮娜就有點急了,說:“六指,這是我的事,我又沒讓你管,你這是乾什麼!” 六指不耐煩地挑起眼睛問:“那你想怎麼辦?” “我不買了,咱們回去吧。”黃妮娜的眼淚都要急出來了。 六指這才緩了一下,從那一摞錢里數出一千,扔給皮子說:“給你個零頭,你這個面子就算我領了。走人!”說罷,把風衣扔給黃妮娜,抬腳就出去了。 相跟著來到大街上,默默地走了很遠,兩人誰也沒說話。 六指突然站住了,回頭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黃妮娜。 黃妮娜的臉色發白,目光躲閃著,盡量不看六指。 六指生硬地扯動了幾下嘴角,竟然咧開嘴巴笑了一下。 黃妮娜第一次見到六指笑,她發現六指笑起來的樣子很猙獰,像他這種模樣醜陋的人,不笑反倒還好一些。 六指睇視著黃妮娜,由衷地讚歎說:“真有你的,腰里揣著一張大票,也能逛下來整條街!也敢把萬八千的衣服往身上比量!” 本來就一直繃得緊緊的黃妮娜,立刻把六指的話聽成了嘲諷。她猛地抬起頭,狠狠地瞪著六指,抑制不住地把一腔怨氣全撒到了六指頭上。她刻薄地尖起嗓子叫道:“你們有什麼資格嘲笑我!你們是什麼東西?我有錢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兒掏垃圾箱呢?!你們這群下三爛!再有錢也是下三爛!” 六指愣了一下,不但沒生氣,反倒更有興致了。他發現黃妮娜發怒時的樣子更好看,長眉緊蹙,杏眼含怨,櫻唇微顫……六指不由自主地又咧了一下嘴。 這下壞了,黃妮娜以為六指還在嘲笑她,就把手裡的風衣狠命地往六指身上一摔,轉身跑了。 六指被晾在了當街。 往回走的時候,六指的心情很愉快,嘴里胡亂地吹著沒調門的口哨,連那根多餘的贅指也興奮地合著拍子兀自晃動著。 六指在電話裡說,那件風衣我給你送去。 黃妮娜說不用,我不要了…… 六指不容置疑地打斷她說,去面試得穿! 黃妮娜猶豫了一下,說那我得把錢還給你。 六指不耐煩地說,你願給就給吧,反正你今天得穿上。 黃妮娜就趕緊從存摺裡取出來了一千元錢,準備一進門就還給六指的,但拿出來一看,卻整整少了四百! “了了!”黃妮娜喊。 “幹啥呀?”了了懶洋洋地答了一聲,躲在自己房間裡不出來。 “你是不是從我包裡拿錢了?把錢給我!” “誰拿錢了?少賴我。” “我才取的錢,剛剛還在呢。家裡就你我兩個人,除了你還能是誰!” “那可不一定,”了了走出來,靠在門邊,挑釁地盯著六指說:“這不還有一個人在這嗎?” “了了!你這孩子也太過分了!”黃妮娜呵斥道。 六指無動於衷地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掏出鼓囊囊的錢包,往手上啐了一口吐沫,從裡面一張一張地抽出四張一百元的票子,把錢往了了那邊推過去,頭也不抬地說:“這些你拿去,把你媽的錢還給她!” 了了微微一笑,賴皮地說:“何必費這個事呢?你直接給我媽不就得了……” “一碼是一碼!”六指低聲喝道:“你還不還?不還這錢我收回了!” “哎,別呀!”了了著急地說:“我還她不就得了。”說著從屁股後面掏出錢,很不高興地摔在黃妮娜面前,立刻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那四百元錢。 六指一把按住錢,不客氣地命令道:“給你媽把錢放好!怎麼拿的怎麼放回去!”了了只好把錢撿起來,放進黃妮娜的包裡。六指這才讓她把錢拿去了。 今天是去寰亞公司面試。六指的一個哥們儿給寰亞公司的老闆開車,說他們老闆剛去美國跑了一趟,回來後想擴展公司的外貿業務,準備招收幾名熟悉外貿工作的業務人員。黃妮娜很看重這次面試,畢竟,想找個業務對口的工作不容易。 黃妮娜忐忑不安地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老闆正低著頭在抽屜裡翻找東西,一抬頭,兩人不由都愣住了。 “黃妮娜。” “周和平。” “怎麼是你?” “原來是你?” 黃妮娜這才發現,自己竟跑到周和平的公司求職來了。 從幼兒園到“八一”小學,黃妮娜和周和平一直在同一個班。小時候,黃妮娜從來不理睬周和平。那時的周和平太不起眼了,他孤僻、內向、不合群,整天蒼白個臉沒完沒了地啃自己的手指甲。老師經常用周和平做反面教材,當著全班小朋友的面,把他的手從嘴巴里拽出來展示給大家看,教育大家千萬不要養成諸如此類的壞習慣。黃妮娜曾經不止一次地見識過周和平那被唾液泡得皺皺巴巴,被牙齒啃得光禿禿的手指頭。那怪模怪樣的手指頭實在令人噁心,所以雖然從小就在一起,黃妮娜卻從來沒跟周和平打過任何交道。沒想到,今天她竟自己找上門向周和平求職來了!想到這裡,黃妮娜立刻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坐,坐。”周和平微微咧了下嘴,就算是笑了。看得出來,這也是個不會笑的人,黃妮娜紅著臉,怏怏地坐在周和平對面的沙發上。 周和平起身,親自為黃妮娜燙杯子,倒了一杯茶。 黃妮娜偷眼去看周和平,她驚訝地發覺周和平長得越來越像周東進了。過去,她一直認為他倆無論在長相上還是在個性方面都截然不同,一直以為周和平沒有一處能與周東進相比,但多年不見,周和平簡直變成了另一個周東進。如果周和平的肩膀再寬一點,身體再強壯一些,黃妮娜極有可能把他誤認為是周東進的。 “你怎麼今天有工夫大駕光臨跑到我這來了?”周和平問。 “我……”黃妮娜紅著臉支吾了一下,突然靈機一動順著話說,“我就不能來看看你了?怎麼,不歡迎?” “哪裡,當然歡迎了。”周和平坐回辦公桌後面,輕輕轉動著老闆椅說,“你當年可是有名的白雪公主啊,你能來看我,我榮幸還來不及呢。”說著上下打量著黃妮娜說,“你一點沒變。” “哪呀,”黃妮娜底氣不足地說,“都老了。” “不。”周和平說,“你還是那麼年輕漂亮,只不過好像是……”周和平故意只說了半句話。 黃妮娜立刻抬起頭,眼睛緊張地跟著周和平來迴轉,那模樣彷彿生怕從周和平嘴裡冒出什麼不好的評價。 看看差不多了,周和平才把下半句話說出來:“好像氣質更高雅了。” 黃妮娜這才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到這會兒,黃妮娜已經完全放鬆下來了。她環顧著四周對周和平說:“和平,你幹得不錯啊,公司搞得挺氣派的。” “再氣派也比不上你們省外貿公司呀。坐公車,吃公飯,交公糧,連拉屎放屁打嗝都是一股子公家餵出來的'牛'味。” 黃妮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說:“和平你怎麼也學會耍貧嘴了。我記得你小時候最不愛說話了。”接著又說,“其實呀,現在省外貿虧損得一塌糊塗,就剩下一個國營公司的空名頭了,還有啥可牛的呀?” “你還在外貿幹嗎?” “我?……”黃妮娜猶豫了一下說,“在倒是還在。不過,我也想找個合適的地方,乾脆下來幹算了。”說著探詢地看了周和平一眼。 周和平似乎沒聽出黃妮娜的話外音,毫無表情地說:“聽我一句忠告,你可千萬別有轉下來幹的念頭,不好玩,你也玩不了。”說著,很深地盯了黃妮娜一眼,突然轉開話頭說:“你看,這麼多年不見了,本來應該請你吃頓飯的,可我剛從美國回來,公司裡一大堆亂事沒處理不說,家裡那邊老爺子又病了。我還得去趟醫院。” “周伯伯病了?”黃妮娜吃驚地問,“什麼病?不要緊吧?” “腦出血,已經搶救過來了。他發病的時候我正在美國,回來後忙忙活活的還沒倒出空去醫院呢,具體情況怎麼樣我也不清楚,聽說手術後到現在還沒甦醒。我看哪,弄不好老爺子就廢了,成植物人了。”周和平神情冷漠地說。 倒是黃妮娜的眼圈紅了,急切地催促周和平說:“那你還在這磨蹭什麼,還不快去醫院看看?!” 周和平抬腕看了看手錶,無動於衷地說:“大哥約我十點在醫院見面,現在還早呢,等會兒再走,不著急。” “還等什麼呀?你趕快去醫院先去看周伯伯嘛!” 周和平懶懶地說了一句:“看不看就那麼回事了,活死人一個,著什麼急呀?”說著竟點燃一支雪茄,悠然抽起來了。 黃妮娜呆呆地看著周和平。她發現這張越來越酷似周東進的臉,其實仍像從前一樣與周東進有著截然的不同。只不過現在的不同不是在長相上了,而是在精神氣質上。周東進的臉很明亮,太陽一樣熾熱坦蕩,生氣勃勃;而周和平的臉則很灰暗,月亮般平板蒼白,陰冷乖戾。 黃妮娜想,東進就不會這樣。雖然周伯伯對東進要求最苛刻,雖然周伯伯和東進到一起就衝突,但東進口中就絕說不出這種無情無義的話! 黃妮娜很想問問和平東進是不是也回來了,卻終於沒能張開口。她想,自己得找個適當的機會去看看周伯伯。雖然周伯伯與爸爸不合,還曾經極力反對她和東進的事,但爸爸去世後,周伯伯卻一直悉心關照媽媽和她。媽媽臨終前,曾不止一次地對她說,你周伯伯可是個難得的大好人,你以後碰到困難就去找他吧,他一定會盡心盡力幫助你的。但媽媽去世後,她卻從沒去找過周漢。她不好意思,因為與東進之間的事,使她覺得自己沒有出入周家的權利,沒有要求周家幫助的權利了。 和周和平一起說笑著往外走時,黃妮娜看到六指還在外面等著她。黃妮娜躊躇了一下,只遠遠地跟六指打了個招呼:“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說完,也不等六指搭腔,就一頭鑽進周和平的車裡了。 周和平似乎隨便地問了一句:“那是誰呀?” 黃妮娜含含糊糊地答道:“司機。” 車呼地一下從六指面前開了過去,弄得六指直納悶:這算是正式錄取了呢還算是試用呢,怎麼這麼快就開始工作了? 後來六指才搞清楚,原來黃妮娜根本就沒跟周和平說自己是來面試的,跑進去認完老同學,就一屁股坐在那拉開架勢跟老同學敘起舊來了! 六指這個氣呀,說你既然跟他是老同學,就乾脆把眼下的情況對他直說了,讓他幫你一把不就得了? 黃妮娜滿有理由地說,我不是張不開口嗎?讓人家知道我現在混成這個樣子,多沒面子呀!你不知道,過去我…… 六指冷笑著打斷黃妮娜的話說,你是活人還是活面子?沒見過你這樣的傻逼,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算個屁,能當吃還是能當喝? 黃妮娜又驚又氣道,你?你怎麼敢罵我?你少管我的事!你算什麼東西?我告訴你,從今往後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六指這才發現,鬧了半天,最傻逼的其實就是他自己。一老本神兒地幫人家忙活這忙活那,到頭來,耽誤了生意不說,反倒還幫出了一身不是,讓人家指著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數落: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是呀,我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呢?六指想。 “操!”六指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說,“我他媽真是吃飽了撐的!” 周南徵十點整準時趕到醫院,但周和平卻遲遲不到。對這個弟弟,周南徵總是感到很無奈。 和平是這個家裡的異類,從小就不像他和東進那樣喜歡舞槍弄棒。當年大家一起鬧當兵時,他和東進包括川川都興奮得要死,就和平沒事人似的整天躲開老遠。問和平想不想當兵,和平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爸爸就發脾氣了,說你他媽的到底長沒長雞巴?滾!馬上給我當兵去,長不出雞巴你就別回來見我! 和平就耷拉著腦袋當兵去了。結果還沒到兩年,部隊就把和平送回來了。原來,和平嫌連隊訓練太苦,整天想方設法泡病號,賴在床上壓床板。連隊幹部批評他,他就絕食。說反正高粱米飯他也咽不下去,索性就不吃了。連里怕把他餓壞了,試著給他做點麵條勸勸他。他倒不客氣,見了麵條立刻就不絕食了,呼嚕呼嚕一下子能吃一大盆。吃完一抹嘴,該咋樣還咋樣。其實,連隊也不是沒辦法整治他。要是換了普通的工農子弟,連里早就下猛藥把這根歪歪刺掰過來了。一百多人的連隊,容著他一個人這麼胡鬧下去,別的兵還怎麼管?但他是周漢副司令員的兒子,不能下猛藥不說,連一般的藥下到他那都得減量,不僅得去去苦味,有時候還得往裡加點糖。和平的毛病就這樣慣成了。不高興了三天兩頭就鬧一回絕食,高興了一頓吃一大盆,這樣餓兩天撐一頓的,最後真就把胃折騰出毛病了。被醫院確診為胃潰瘍那天,和平差點沒樂瘋了。他從此如願以償,成了師醫院裡最有名的老病號。 在師醫院住院的那些日子,是和平整個當兵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段經歷。就是在這期間,從小缺乏自信的他發現了自己在對付女孩子方面的超人能力。他游刃有餘地周旋在師醫院的那幫小護士中間,弄得小護士們一個個整日圍著他團團轉。有的幫他洗衣服,有的給他買水果送巧克力,有的為他鬥嘴吵架,甚至還有的為他服安眠藥鬧自殺。他一口氣在師醫院住了半年多,把個好端端的師醫院攪了個天翻地覆。醫院幾次想打發他出院,可他的病不知為什麼那麼頑固,怎麼用藥都絲毫不見好轉。醫生哪裡知道,和平從來不吃那些藥,發給他的藥都被他一把一把地扔進廁所裡去了。他巴不得一輩子治不好病,一輩子住在這裡開心呢!後來,和平的胃潰瘍越來越重,終於發展到胃出血的程度。不得已,醫院只好為他做了胃切除手術。犧牲了大半個胃,才使和平、部隊、醫院都得到了一個圓滿的結局——部隊給和平辦理了因病提前復員的手續,把他送回了家。和平從此免除了服役之憂,部隊和醫院也從此卸掉一個難纏的大包袱。三方皆大歡喜。 那時,南征和東進都對和平的行為很不理解。他們倆一直都在部隊裡埋頭苦幹,一步步地爭取入黨,爭取提干。在他們看來,沒入黨、沒提干就被部隊處理復員是一件十分丟人的事。他們的觀點跟爸爸一致:連兵都當不下來的人能算是個男人?連乾部都提不了的兵能算是個好兵? 但和平不這樣認為。和平對爸爸和兩個哥哥的鄙薄毫不在意,他從自己的生活經驗中得出的結論是:男人可不一定非得從槍砲中摔打出來,但男人必須得從女人中摔打出來。他就是在女人身上找到自己做男人的自信心的! 閒賦在家養了幾年病,和平的機會終於來了。 按規定,北方部隊像周漢這一級幹部每年冬季都可以帶家屬去南方休養一個月,習慣上稱做“冬休”。周漢很少“冬休”,一是不習慣那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二來跟於恩華一起出去也覺得沒大意思。這一年,廣州軍區的幾個老戰友幾次三番盛邀周漢去,說他們幾個老傢伙都快下台了,趁現在還在位應該好好聚一聚。周漢就決定去了。和平反正在家沒事,也就跟去了。當時,深圳特區正搞得如火如荼,南方和北方在經濟和意識方面的差距已經迅速拉大。在廣州、深圳轉了一圈,和平這下可是大開眼界了。他沒想到南邊搞得這麼好,每天都有新鮮的帶有刺激性的信息撲面而來,每天都有誘人的機會在等著你,每天都有大把的票子好賺!他們住在廣州軍區珠江賓館專門安排兵團級以上乾部“冬休”小樓裡,按過去的標準可以說是絕對高級了。但到深圳玩時,被安排在國貿大廈住了一回,和平才知道什麼叫高級了。與星級賓館相比,珠江賓館的小樓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條件不錯的招待所。和平審時度勢,立即調整自己的戰略部署,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發揮特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與周漢一位老戰友的女兒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臨走時,和平突然向周漢提出自己要留下,說他經過認真考慮,決定留在南方發展。 誰也沒想到,幾年後,和平竟攜百万巨款殺回來了。隨他一起回來的當然不是爸爸那位老戰友的女兒,而是一位普通話說得普通人都聽不懂的秘書小姐。從此,和平的生意越做越大,身邊的女人越換越頻,與家人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了。 這次爸爸發病時,和平人在美國,回來後又沒立刻來醫院看爸爸,南征心裡本來就不高興。今天約他到醫院來,他又遲遲不露面,南征的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其實,對和平自私冷血的性情南征心裡比誰都清楚,他並不指望和平能怎麼樣,只是今天自己要出差離開一段時間,有些事情想向他交待一下。川川雖然照顧爸爸盡心盡力,但畢竟是個女人,遇到事情恐怕就拿不定主意了。小京再怎麼樣也只是個兒媳婦,她能做到什麼程度南征心裡有數。吳根柱倒是最能讓人放心的一個,但有兒子在還讓女婿挑這個頭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掂量來掂量去,爸爸這邊的事也只能暫時託付給和平了。 南征的決定很突然,起因是幾天前與王耀文通的一個電話。 那天下午,南征在辦公室給東進撥電話,一來是想通報一下爸爸的病情,二來也是想問問黑山口的事怎麼樣了。他很擔心,想了解一下這件事到底會對東進的提職帶來多大影響。 電話是王耀文接的,王耀文很客氣,說周團長到下面營裡去了,問周部長有什麼事需要他轉達。 南征說沒什麼事,你就告訴他說爸爸現在病情還算穩定,讓他安心處理部隊的事情吧,這邊有事我會及時通知他的。 說完,正準備放電話,王耀文卻突然說,週部長,有件事我想向您匯報一下,您看可以嗎? 南征心裡有些奇怪,但嘴上還是客氣地說,你說,你說。 王耀文就說,經過初步了解,這次在黑山口哨所犧牲的班長朱志強的事蹟很感人。團黨委一致認為,這是個很有挖掘潛力、很具典型意義的英雄人物。現在我們已經把基本情況向分區做了匯報,建議進一步挖掘朱志強的英雄事蹟,樹立起一個安心戍邊、無私奉獻的士兵典型。但由於分區方面對這件事到底應該認定為事故還是事蹟,在認識上存在分歧,所以至今沒有個明確的說法。我想……,說到這裡,王耀文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週部長您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了,能不能樹起這個典型,對我們團的發展包括對周團長本人的發展都是十分重要的。分區那邊,我很擔心魏司令與週團長的關係會影響這件事向有利的方向發展。一旦我們的建議被分區否決了,事情就不好往回扭了。我想,樹典型最終還是要經過軍區組織部門的認可,如果軍區組織部能主動介入,親自下來抓這個典型,事情恐怕就好辦得多了。 王耀文講這番話的時候,南征一直沒插話,直到聽他把話說完了,南征才沉吟著問道,是東進讓你找我的嗎? 不,王耀文說,直接向您匯報這件事我沒與週團長商量,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 南征說,既然這樣,你必須實事求是地告訴我,就你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朱志強的事蹟是否經得起推敲? 我…… 南征打斷王耀文說,你先不要急著表態,想幾分鐘再回答我。王政委,你應該清楚,抓典型是件上下驚動很大的事。即便軍區機關插手,也要事蹟本身過得硬。否則,我們調查後也會否決的。 週部長,請你放心,這一點我王耀文絕對可以保證。王耀文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好,南征說,你以團黨委的名義把朱志強的情況盡快匯報上來,直接報給組織部。說完就把電話放了。 放下電話,南征隨手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進,緩緩地吐出,人立刻裹入渺渺的煙霧中陷入了沉思。 這個王耀文南征倒是見過一兩面,但沒太深印象,記憶中好像是挺不起眼兒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他與東進搭班子,南征腦子裡恐怕連這點印像也不會有的。但王耀文這個電話卻給南征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這傢伙似乎很有些心機,在上級機關議而不決的關鍵情況下,竟能想到越級匯報。而且話說得也很到位,既不顯得太直白淺露,又把該點的都點到了。 說老實話,南征確實動心了。南征發現自己的心中似乎湧動起一種東西,有點興奮,有點期待。這種感覺南征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了,南征很清楚這是什麼。當部長幾年來,南征抓工作一直是小心謹慎、按部就班,雖說部裡的工作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但卻缺乏讓人稱道的亮點。前些日子,劉希文把呂副主任對他的評價告訴了他,說他雖然沉穩幹練,工作無可挑剔,但缺乏業績。也就是說,他雖然把機關常規性工作處理得很好,但沒有抓出引人注目的成果,沒能顯出他自己的開拓能力。當時劉希文就說,南征,你得抓緊呀,在軍區常委會研究人選之前,你得想辦法弄出點讓人聽得見的響動來。別太求穩了,求穩往往容易放棄機會。此刻,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來到了。他應該抓住這個機會,親自去邊防二團了解情況,即便不能一下子抓出一個全軍典型,只是個軍區典型,他周南徵也成了! 這個兵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姓……南征想了想但沒想起來。不管姓什麼吧,這個兵很可能是一把萬能鑰匙。對!這就是一把有可能同時打開二團、東進和他自己這三把鎖的萬能鑰匙。想到這裡,南征禁不住興奮地起身來回踱起步來。南征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他必須盡快進入情況。畢竟,能不能順利打開這幾把鎖,最終還得取決於他周南徵打造鑰匙的功力如何。 幾天后,王耀文接到分區方面的通知:軍區、省軍區兩級工作組在軍區組織部周部長的親自帶領下,明日啟程到二團調查朱志強的事蹟,請做好準備。 放下電話,王耀文立刻小砲彈似的彈了起來,衝出門去。他渾身燥熱,體內湧動著一種按捺不住的激情,恨不能一步衝進家門,立刻把三毛子按倒在隨便什麼地方。 和平終於來了。 他看了眼南征的臉色,只隨便解釋了一句“路上堵車”就拉倒了。南征也懶得與他計較,一句話沒說,先把他帶到爸爸的床前。和平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床上掃了幾眼,一共也沒呆上幾分鐘,就從病房裡出來了。 兩人在走廊里站定。 南征盯著和平說:“我今天出差,爸爸這邊的事就先交給你了。” “大哥,我恐怕倒不出時間。”和平的表情很漠然。 “和平,你也該抽出點時間顧顧家裡的事了。爸爸發病的這段日子你不在,家里人個個都折騰得夠嗆。現在你回來了,也該抻把手幫幫忙了。” “我這次去美國與MG公司談了一筆大買賣。他們很快就要派人來考察了,我得抓緊時間做準備,爛事多著呢。” 南征道:“誰不是頂著一頭的爛事?誰有多少空閒時間?咱們做子女的在這個時候就得盡義務!” “東進怎麼不回來盡義務?” “他剛到家團裡就出事了,急急忙忙又返回去了。” “哼,”和平冷笑道,“他那個團能出什麼大不了的事?我買賣上要是出了事,一筆就不止損失幾十萬!” “和平,你不要以為只有賺錢才是最重要的。”南征看了看表說,“我現在沒時間跟你掰這些道理,你痛快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能不能把爸爸這邊的事擔起來?” “我的確沒時間。”和平攤開兩手說。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點理虧,就又補充了一句,“我可以出錢。” 南征終於忍耐不住了,他突然很想在和平那張蒼白的臉上狠狠地悶上一拳。很久沒有這種衝動了,小時候,他沒少讓兩個弟弟品嚐自己拳頭的滋味,那時他信奉拳頭的力量,認為憑拳頭可以征服一切。後來,當他學會用心力與人較量之後,他才發現拳頭其實並不是最有力量的。 南征開始出拳了。南征說:“和平,你給我聽好了,你少拿那幾個破錢在家裡擺!你以為這些錢都是憑你自己本事掙來的嗎?你想過沒有,如果沒有這個家,沒有老頭子那些老部下,沒有劉希文在上邊罩著你,你能談下來這麼多生意?能做成這麼大的買賣嗎?對,你現在是有錢了,也學會拿錢跟人對話了,可你給我記著,就是再有錢,你也沒資格拿錢跟家里人說話!你別忘了,人家幫你衝的是什麼?衝的是這個家,衝的是老頭兒的面子!衝的是爸爸在上面的關係!我告訴你,這些,可不是用錢能買得到的!你記住我的話,除了家人,誰也不會真心幫你。老頭子在一天,人家就認你一天,幫你一天。一旦爸爸不在了,人家立刻就可以不認你、不幫你,包括劉希文都一樣!” 和平用驚奇的目光看著南征,他很少看到大哥激動,很少聽到大哥用這麼直白的話語表述自己的深層想法。他不能不承認大哥說得對。在這之前,他確實把一切都歸功於自己的能力了。他對這個家從沒有太深的感情依戀,他一直鄙視這個家,鄙視爸爸的老朽霸道,鄙視大哥南征對官場的看重和對仕途的嚮往,鄙視二哥東進對軍事的痴迷和對部隊的鍾情,就連對他百般呵護的母親,他內心裡也充滿了鄙視。他認為母親是個十分愚蠢的女人,絲毫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只會用生硬的抵觸與男人對抗,對抗的結果只能使男人疏遠,被男人所不容。他鄙視姐姐川川的軟弱,鄙視姐夫吳根柱的農民習氣,鄙視嫂子李小京的酸俗……家裡所有的人,惟一讓他看了不心煩的就是妹妹毛毛,而毛毛又絕不是個省油的燈,她沒事從來不找你,只要找你肯定就是為了琢磨你兜里的錢。她能變幻出無數的小花樣明目張膽地來騙你,雖然每次都能被和平識破,但也每次都能如願以償。和平喜歡聽毛毛撒謊,不知為什麼,和平覺得聽毛毛撒謊是一種享受。毛毛撒謊從來不用打草稿,總是張口就來,把謊撒得驚世駭俗,且總能花樣翻新。川川曾經說過,聽毛毛講話得用笊籬撈,沒幾句是乾的。毛毛撒謊撒慣了,常常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難免有前後對不上茬子的時候。有時候,和平就故意揭露一兩個逗逗她,想看看她的窘態。但毛毛從不尷尬,總是一臉驚訝地瞪大眼睛說,是嗎是嗎我上次是這麼說的嗎?我怎麼會這麼說呢?這也太奇怪了? !或者乾脆就愉快地哈哈大笑起來,說,哎呀對了,我想起來了,這話是我說的!你看,我簡直就是個天才,編得多像那麼回事呀!和平想,自己之所以能接受毛毛,大概是因為毛毛與他有相似之處——他倆都很注重自身的實際利益,而且都有一種敢於把自己恬不知恥的真實面目示人的勇氣。和平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總覺得最愛撒謊的毛毛其實是最能接近事物本質,最能說出實話的一個。 從前,和平總以為在這個軍人家庭裡,自己做的事離部隊最遠,與家裡的瓜葛最少。總以為自己是這個家裡惟一靠自己的能力獨立於家庭之外的人。他從未意識到,他所謂的能力其實大多體現在對家庭關係的利用上。細想起來,經商這些年幾乎很少有需要他現去建立關係的時候。他的關係都是現成的,無論做什麼都能找到現成的人。爸爸的那些上下級、老戰友們的觸角幾乎是無處不在。只是這些關係原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從小生活在這些關係之中,因而見怪不怪沒有感覺罷了。經南征這麼狠狠地一點,和平突然想到,病床上那個曾經被他看做是可有可無的生命,對他來說其實還是很重要的。比如眼下正在進行的與美國MG公司的這筆生意,沒有軍方的支持,沒有劉希文的運作就不行。他已經聽出了南征藏在話裡的警告,他知道這些年南征與劉希文走得很近,也相信只要南征在劉希文面前說句反對的話,劉希文那邊立刻就會偃旗息鼓、鳴金收兵。 想到這兒,和平那冰冷的臉上立刻有了幾抹暖色。 “大哥,”和平用一種極少使用的親近口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爸爸的搶救治療不是還需要一些自費藥嗎?有什麼好藥儘管用就是了,錢我出。” 南征知道自己的話起作用了,他注意到和平雖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但卻幾次下意識地把拇指送到嘴邊咬。他相信和平這次是真的往心裡去了。既然已經出重拳把和平擊倒了,南征也就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了,他緩和下來口氣說:“和平,我這趟差很重要,如果工作開展得順利,我就得在部隊多蹲上一陣子。爸爸這邊其實也用不著你成天盯著,護理上有川川和小京,雜事有陸秘書和那幾個公勤人員。我只是想讓你多照看著點,萬一有什麼事川川他們處理不了,還得你來拿主意。”想了想南征又說:“爸爸現在的情況還算穩定,雖然手術後一直沒甦醒過來,但只要不再出現腦溢血,至少命算保住了。即便以後真成了植物人,只要老頭兒這口氣還在,就什麼事情都好辦。”說著,南征看了看表說:“我沒時間了,得走了,你也先回去吧。” 兩人往外走著,和平突然問了一句:“哎,老頭兒那些槍放哪兒了?” “還在那個鐵皮箱裡吧?你怎麼想起這事了?” “我想看看槍。鑰匙在誰手裡?” “鑰匙從來都在老頭兒自己手裡把著。”南征警覺地看了和平一眼說,“我可告訴你啊,別打那些槍的主意,那可是老頭兒的命根子。” “什麼命根子不命根子的,人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能顧得上那玩意兒。我看呀,反正那些槍放那也沒用,不如……” 南征停下腳步,扭頭望著和平,一字一頓地說:“和平,你給我聽好了,不經老頭兒允許,誰也不能動那些槍!” “要是老頭兒再也醒不過來了呢?要是老頭兒從此變成植物人了呢?” 南征惡狠狠地瞪著和平說:“只要爸爸這口氣還在,就不許動他的東西,尤其是那些槍!” 和平仰著臉,面無表情地回望著南征,似乎根本就沒聽見南征的話,只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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