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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16366 2018-03-19
誰也沒想到,十幾年後,他們會在這樣一個地方,以這樣的身份,在這樣的情境下見面。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嘭”地撞出了一聲悶響,然後死死地扭結在了一起。 許久無話,他們只默默地對視著。 魏明坤有些吃驚,他沒想到周東進幾乎絲毫沒有變化,在經歷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的挫折之後,他居然還能保持住那份獨特的派頭和瀟灑:標準的軍姿,挺拔的身板,筆挺的軍裝,鋥亮的皮鞋……魏明坤注意到,他甚至仍舊保持著戴白手套的習慣。 但這些還不是最令魏明坤吃驚的,最令魏明坤吃驚的是周東進的眼睛。周東進的眼睛很張揚,是那種一睜就睜得很大,喜歡直視,很少眨眼、轉動,絕不迴避什麼的眼睛。成人中很少有這樣的眼睛,一般情況下,這種眼睛只屬於童年,至多是青少年。

魏明坤很熟悉周東進的眼睛。小時候第一次交手打仗,他就發現周東進的眼睛對他有種很強的吸引力。每次交手時,他都盡量躲避周東進的目光,克制自己不去注視他的眼睛。他不願意總在自己對手的眼裡發現對方的聰明、銳氣和勇敢,不願意總讓自己在心裡暗暗佩服對手。 參軍後,他開始對周東進那雙眼睛越來越反感了。他發現周東進的眼睛裡有一種令他很不舒服的東西——優越感。不僅是周東進,那些出身軍人家庭的士兵幾乎都有這種東西。不能不承認,他們的確有理由優越。他們與魏明坤們不同,他們當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熱愛,而不是為了討個出身或離開土地那些很具體的理由。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部隊大院,生活在軍人中間,他們幾乎生來就是軍隊的一部分。對他們來說,當兵是他們生命中的自然過程,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到部隊當兵就像來到自己家裡一樣自如,何況許多部隊首長都是他們父輩的戰友,是從小就看著他們長大的叔叔、伯伯。所以,他們絲毫沒有魏明坤們的拘謹和陌生感,完全把部隊當成了自己的大家庭。在這個大家庭裡,他們簡直如魚得水。八一學校里長期的準軍事化生活,使他們早就習慣了出操、跑步、稍息、立正,早就學會了走隊列、踢正步。當許多新兵還順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能熟練地走出每步七十五厘米,每分鐘一百二十步的標準步伐了;當許多新兵連準星和缺口都找不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能進行實彈射擊了。他們對部隊操練的那套東西太熟悉了,幾乎無需任何過程,他們就輕而易舉地完成了從老百姓到軍人的最初過渡。

而這一切都是魏明坤他們這些平民出身的士兵所不具備的。他們望塵莫及。他們羨慕他們,佩服他們,但不免也有些嫉妒他們。其實在內心深處,他們還是很希望能與他們接近、交往,甚至成為朋友的。但是,每當他們小心翼翼地用雙手護著自己的自尊心走近他們的時候,總會感受到一種不可名狀的自卑和壓抑。周東進們太優越了,他們的優越是骨子裡的,不用刻意表現也能隨時隨地感覺得到,何況他們根本就不想掩飾。他們認定自己是天生的軍人,認定只有他們才有可能成為未來的將軍。他們從來就沒把魏明坤們放在眼裡。 周東進們漠視的眼睛使魏明坤們每每感到屈辱和憤懣,也激發了他們要與之拼力較量的勁頭。他們不服氣,他們雖沒有周東進們的好出身,好基礎,但他們在心智和體力方面並不比任何人差,他們不信就乾不過他們!此後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魏明坤一直跟周東進摽著勁兒地干。在艱苦的較量中,他一次次地被對方的優越刺傷,又一次次地把優越的對方擊倒。他勢單力薄,但他堅韌頑強。因為他明白自己前面既沒有現成的路可走,後面也沒有能夠支撐的靠山,他必須憑藉自己的力量殺出一條血路。他只能背水一戰。

後來,當魏明坤終於靠自己的努力躋身於周東進之上後,他對周東進的眼睛就不屑一顧了。那時他已經看得很清楚,周東進那種張揚的眼睛只能說明他還不成熟。有這樣一雙眼睛的成人,大多是在父輩創造的優越環境中長大,從未經受過委屈、壓抑,從未經歷過苦難、絕望的干部子弟。只有他們才有可能把一雙不成熟的眼睛從童年帶入青年,甚至一直帶入成年。這是他們這種人的專利,但也正是他們這種人的局限。魏明坤心裡很明白,他們注定是要為此付出代價的,因為這種東西只會把他們從人群中剝離出來,讓他們為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優越承受加倍的痛苦和打擊。那時候,許多幹部子弟都開始有了改變。現實的磨礪使他們逐漸成熟起來,而成熟則使他們眼中的張揚收斂了許多。但周東進卻是個例外,他似乎跌多少個跟頭也記不住疼,吃一百個豆也嘗不出豆腥氣,他從不知道收斂自己。他一如既往地大睜著眼睛,袒露著自己的熱情、聰明和能力,也袒露著自己的驕狂、愚蠢和不成熟。魏明坤在冷眼旁觀的同時,常禁不住為周東進感到悲哀。周東進的軍事素質極好,是個難得的軍事指揮人才,但是他太自信,太不懂世故,太不適應周圍的環境了。即便把他老子周漢的因素計算在內,他的路也不可能走得很順。周東進果然一直都不順利,他在戰場上和情場上都輸給了魏明坤。後來,周東進就主動要求調離野戰軍,去邊防部隊了。從那以後,他們就再沒見過面。

十幾年過去了,魏明坤以為經受過這麼多的挫折,經歷了這麼多年的磨煉之後,周東進即便不是面目全非也一定會有了很大的改變。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周東進至今還保留著那樣一雙眼睛! 周東進竭力想使自己顯得平靜一些,他目光直視魏明坤,在把氣勢傳遞給對方的同時,也在暗暗地觀察著對方。 從外表上看,魏明坤的變化不大。還是那張筋肉結實的方臉,還是那雙深井般難測的眼睛,還是那副微微上翹的堅硬下巴。難得的是魏明坤仍舊保持著標準的身材,腹部平坦,全身緊湊,絲毫沒有中年男子的暄胖,也沒有當官人身上常見的那種無規律生活造成的鬆弛和倦怠。魏明坤的變化不在外表而在內裡,周東進敏銳地感覺到魏明坤的神情中多了許多自信,舉手投足間也有了一些首長才有的凜然之氣。這種感覺像個尖細的錐子,銳利地刺向周東進,猛地捅進了他內心深處最薄弱的地方。一種鑽心的痛迅速向全身擴散開來,周東進心中一凜,立刻咬緊牙關,把全身繃得緊緊的。

來吧!周東進想,你魏明坤不是一直就盼望著這一天嗎?你小子的機會到了! 其實,從得知黑山口出事,從得知魏明坤到分區當司令員起,周東進就一刻也沒平靜過。滿腦袋都是黑山口,滿腦袋都是魏明坤。黑山口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他的胸口,而魏明坤則像疊壓在石頭上的一隻腳,讓他承受著雙重的壓力。周東進心裡很清楚,在這兩種壓力中,石頭的重量是固定的,而那隻腳的重量卻是任意的,想輕則輕,想重則重,一切全憑魏明坤了。他周東進這回可是真的落在了魏明坤的手心裡,只能聽任魏明坤發落了。 為什麼偏偏是魏明坤? !為什麼偏偏要讓魏明坤趕在這個節骨眼上? ! 周東進真搞不懂,老天爺怎麼會這麼器重自己,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他周東進已經無數次地“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了,可為什麼到頭來還是不能“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呢?

第一次被魏明坤擊倒是在當兵的頭一年。 開始周東進沒太在意魏明坤,他雖對爸爸平白無故送這個掌鞋匠的兒子當兵感到不解,但也不想深究。這與他沒多大關係,他感興趣的是自己終於穿上軍裝扛起槍成了一名真正的軍人了。那時的周東進正處於一生中最輕狂自信的年紀,他相信將門出虎子;相信軍人是世上最值得驕傲的職業;相信軍人是男人中最優秀的一群;相信自己天生是軍人;相信自己注定會成為將軍;相信未來的軍隊終究會掌握在他們這些人手中;相信他們的介入將使這支軍隊變得更加強大無比;相信他們最終會率領這支軍隊完成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使命…… 當時,南征的朋友王京津寫了一首題為《獻給下一次世界大戰的英雄》的長詩。這首詩充滿激情地描述了想像中未來的那場戰爭,描述了他們這代軍人在那場解放全人類的偉大戰爭中浴血奮戰的壯烈場面。這首長詩在雄心勃勃的干部子弟中間迅速流傳開來,周東進立刻就被這首詩深深地打動了,其中最令他感動的是這樣一些句子:摘下發白的軍帽,捧起素潔的花環,輕輕地輕輕地走近你的墓前。

…… 異域的天空中,永遠凝固著你年輕的容顏。 你的生命,你的誓言。 …… 昨日硝煙,依然縈繞在叢林山澗。 我的戰友,我的伙伴,你將長眠在異國他鄉那遙遠的大西洋彼岸。 吟誦著這首詩,周東進無數次地想像自己在未來的那場戰爭中,率領著一支優秀的軍隊,馳騁疆場所向披靡的情景。想像自己成為英雄壯烈犧牲後,以馬革裹屍,躺在親手解放的土地上,被戰友追悼祭奠的動人場面。 他恨不能這一天明天就來到。 有了這許多的雄心壯志在胸中鼓盪,周東進自然更沒有心思理會魏明坤了。說老實話,他根本就沒在意魏明坤。當他在士兵當中脫穎而出以示範的身份在訓練場上翻飛騰躍的時候,當他在實彈射擊中每每名列前茅取得優異成績的時候,當他信手拈來如數家珍般地引用古今中外著名戰例把連隊幹部鎮得目瞪口呆的時候,魏明坤就與所有普通士兵一樣,統統在他的眼前化做了“零”。而他自己則是“1”,是那個有可能在將來統領這無數個零的“1”。

這種“1”的良好感覺一直持續到評五好戰士的那一天。在那天以前,準確地說是在魏明坤發言以前,周東進始終認為自己是當之無愧的五好戰士。 但魏明坤發言了,魏明坤一發言,周東進頃刻間翻身落馬。 魏明坤在發言前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魏明坤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魏明坤說我不同意周東進當五好戰士,他身上存在著嚴重的干部子弟的“驕”“嬌”二氣。接著,魏明坤就一一列舉了周東進“驕”“嬌”二氣的具體表現。 周東進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有那麼多缺點。首先是驕氣:瞧不起農村入伍的戰士,笑他們走正步像跨壟溝,練刺殺像掄鋤頭,還說自己根本用不著練瞄準,閉上眼睛也比他們打得準……周東進無話可說,明擺著,雖然是開玩笑,但這些話的確都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令他沒想到的是,那些整天跟在後面讓他幫著練單槓、練瞄準,被他數落時只會跟著嘿嘿笑的兵們,見有人出頭為他們伸張正義了,立刻就揭竿而起沖他來了,而且一個比一個苦大仇深。特別是那個總跟在他屁股後面的河南兵,說著說著竟委屈得眼圈都紅了。

還沒等周東進反過味來,魏明坤就又舉出了一個更為嚴重的事實:周東進竟敢嘲笑指導員的遼西口音。魏明坤說周東進在背後笑話指導員發不出“二”這個音,說指導員總是把“二”說成是“阿”,還說他知道在指導員的家鄉有這樣一種說法:誰要能說“二”,誰就能當官。魏明坤是在指導員剛巧轉到他們班檢查評比情況時,不失時機地說出這件事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指導員的臉當時就變了顏色。 至於周東進嬌氣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最主要的一個例子就是周東進在連隊吃憶苦飯時不僅沒掉眼淚還扔掉了半個糠菜餅子,這也是鐵證如山無可辯駁的事實。周東進確實扔掉了憶苦思甜的半塊糠菜餅子。當時,他強忍著吃了半個,只覺得那東西吃到嘴里扎扎巴巴的很牙磣,實在難以下嚥。一咽到嗓子眼處,後脖子上的汗毛就呼地一下全豎起來了,怎麼也吞不進去。他就悄悄地把剩下的半塊糠菜餅子攥在手心裡,一出食堂門趕緊扔掉了。沒想到,這個動作偏偏就被跟在後面的魏明坤看到了。魏明坤瞥了一眼一直躲在暗處觀察的指導員,不聲不響地把那半塊糠菜餅子撿起來,緩慢而堅決地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事後,指導員指名道姓地表揚了魏明坤,雖沒點名批評周東進,只籠統地批評說“有些同志”如何如何,但周東進的臉上一直火燒火燎,很是羞愧難當。這件事周東進自然也得認賬,自然也無話可說。

直到魏明坤提出周東進不注意發揚勤儉節約的優良傳統,經常上街買水果、糖塊吃的問題時,周東進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周東進說這個意見我不能接受!哪次不是你們大家讓我買的?再說,哪次買回來不是大傢伙兒一起吃的?我周東進又沒多吃一口,怎麼我掏錢買東西給大傢伙兒吃反倒成了我一個人的不是了?魏明坤說,周東進同志你不要一口一個大傢伙兒,好像所有人都吃過你東西似的。周東進愣了一下,這才記起魏明坤似乎的確從沒吃過他的東西,也從沒吃過任何人的東西。指導員這時在一邊發話了。指導員說,為了說明問題,請同志們都把自己的存摺拿出來。同志們就一人拿出了一個存摺。經逐一檢查發現,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存了些錢,只有周東進和小四川沒有存摺。但小四川有一把匯款單的存根,小四川家庭生活困難,每個月六塊錢的津貼費他只留下一元,其餘五元都按月寄回家去了。周東進當時就蒙了,他沒有存摺,也從沒想過要存錢。指導員不動聲色地啟發周東進說,沒存摺也不要緊,把錢拿出來看看,說明你沒亂花錢也行。周東進就上上下下地滿身摸起兜來,每個兜里都有錢,但每個兜里的錢都不多,一共就掏出了四元三角六分,連一個月的津貼費都不足。指導員問怎麼會這麼少?一個月六元錢的津貼費,一年總共發七十阿(二)元錢呢,怎麼只剩了四元多?你的錢都到哪去了?其實周東進自己也正在想這個問題,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他確實沒有什麼大的開銷,家裡也不需要寄錢,錢都到哪去了呢?情急之下,周東進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給過河南兵一些錢。那天他倆一起去街上,河南兵說他家鄉今年發大水了,想往家裡寄點錢,但因為自己煙抽得狠手頭剩下的錢不多了,所以很是為難。當時,周東進想都沒想就把兜里的錢全掏出來給他了,也不記得是多少,只記得那一趟因為沒買吃的東西回來,大傢伙兒好不掃興。還記得河南兵當時感動得鼻涕老長,一個勁地表示感謝,說年終評五好戰士時他一定要投周東進一票。想到這裡,周東進立刻抬起頭求救似的去看那河南兵,希望他能站出來幫自己說出一部分錢的出處。但河南兵卻堅決地把目光挪向別處,死活不看他。周東進呆著臉想了一會兒,終於決定什麼也不說了。一來不好意思說出自己幫助別人的事,二來他也說不清到底給了河南兵多少錢,三呢,就算是這點錢說清了,剩下那些錢哪去了他還是說不清。 於是,周東進徹底敗下陣來,連五好戰士的毛也沒沾著。沒有一個人提他的名,連那個信誓旦旦的河南兵也沒提。 因為當兵第一年就沒評上五好戰士,周漢對東進的表現很失望,專門派南征到連隊找東進談了一次話。談話的主要內容是告訴東進,幹部子弟要學會夾起尾巴做人,幹部子弟應該與廣大的工農子弟打成一片。 一見面,南征就上下打量著東進說,瞧你這一身乾部子弟做派!白襯領,懶漢鞋,讓人家一打眼就能看出你是個乾部子弟! 看出來又怎麼了?東進不以為然地說,幹部子弟有什麼不好? 好?你以為乾部子弟的名聲好聽呀?你知道現在人家怎麼看咱們嗎? 怎麼看? 人家說咱們是“子弟兵”、“後門兵”,說乾部子弟啥本事都沒有,就有一身優越感,就知道靠老子吃飯。 子繼父業,理所當然。他們工人子弟可以理直氣壯地接班當工人,軍隊的子女就不能入伍當兵了?你搞清楚,咱當的是兵啊!只不過是個兵!打起仗來要玩命的!沒錯,我是有優越感,我比他們優秀哇,我優秀我憑什麼不能優越?不過,我可沒靠老子吃飯,我憑的是自己的實力!誰不服,咱可以拉到訓練場上比試比試…… 東進!南征斷喝道,你看你這副驕傲自滿自高自大的樣子,動不動就要跟人家較勁兒,怪不得群眾對你有意見,不評你五好戰士!整天拿著個乾部子弟派頭白白唬唬地把誰都不放在眼裡能不脫離群眾嗎?叫我說,幹部子弟的名聲都是讓你們這號人給搞壞的! 東進不服氣地反駁說,大哥,我可沒給幹部子弟丟臉!我拿了全連射擊、刺殺兩個第一,手榴彈過了七十米大關!說我驕傲,驕傲也得有資本哪!沒這些硬指標墊底,想驕傲還驕傲不起來呢! 你看你看,說著說著就又耍起驕傲來了。東進,你謙虛謹慎點好不好?五好五好,軍事技術好只是一個方面,關鍵是得突出政治。再說,軍事技術好的又不是你一個,我聽說魏明坤現在就攆上來了,成績和你不相上下,而且人家吃苦精神比你強,群眾威信也比你高。 別提他好不好,我煩他!陰不呲啦的,就會在關鍵時候下刀子。 煩也沒用,人家就評上五好戰士了。東進,咱們幹部子弟在連隊本來就顯眼,本來就有那麼多眼睛盯著咱們,不收斂著點行嗎?人家就是看不慣你。我聽說你還動不動就在連里大講特講拿破崙、巴頓、克勞塞維茨那些資產階級軍事家的理論,大講特講中途島戰役、諾曼底登陸那些西方的戰例。 沒錯。可是他們為什麼不說我還講過孫子、諸葛亮、毛主席的軍事理論,還講過四渡赤水、三下江南四保臨江、三大戰役這些咱們自己的戰例呢?軍人嘛,講這些有什麼不可以的?再說了,我還不都是從你那裡學來的? 我可沒讓你放棄學習毛澤東思想,宣揚單純軍事觀點的東西! 大哥,你少給我扣帽子。東進嬉笑著說,你自己一提起這些單純軍事觀點的東西不也是兩眼放光、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嗎? 那是過去,南征正色道,現在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我已經深刻認識到,只有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才是我軍克敵制勝的法寶。那些資產階級的軍事理論、戰爭論統統都是靠不住的。 東進認真地盯住南征看了一會兒,他發現南征的確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還是那張臉,但面色凝重、表情深沉,說話變得有板有眼,連語調也低沉平緩了許多,一舉一動似乎都透著歷練後的穩重與成熟。從前南征可不是這樣的,從前南征只要一張嘴,激情就會隨著手勢上下翻飛,奔瀉不止。那時,東進特喜歡賴在一邊聽南征和王京津他們聚在一起胡侃。在東進眼裡,南征他們彷彿什麼都懂。他們滿口都是各種類型的戰爭和各種樣式的武器,滿口都是中外著名軍事將領和他們打過的著名戰役,滿口都是伏龍芝軍事學院、西點軍校、黃埔軍校這些一听就令人振奮不已的名字。每次,東進都聽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體內彷彿有一種東西被瞬間激活了,沒頭沒腦地在身體里東突西撞,撩撥得他精神亢奮、躁動不安,恨不得立刻衝出去砸爛所有的玻璃,踢破所有的門。 東進從沒見過南征這樣講話。不知為什麼,南征的變化使東進有點不安。東進稍稍收斂了一下,認真地說,大哥,說老實話,我也想過要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我跟他們學卷蛤蟆煙抽,學從牙縫裡擠著往地上射痰,學躺在被窩裡媽、媽地說粗話,學的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可還說我沒跟他們打成一片。 南征深深地看了東進一眼說,東進,你還是沒明白,關鍵是要從思想上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要克服幹部子弟身上的優越感,克服驕傲自滿情緒,簡單地說,就是要徹底忘掉自己是乾部子弟。 那乾嗎?可能嗎?東進不屑地說。 沒什麼不可能的,南征說,我就做到了,我們連的人現在就說我不像是個乾部子弟。南征深有感觸地說,東進,什麼時候群眾說你不像幹部子弟了,才說明你是真正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了。說一個乾部子弟不像幹部子弟,這是對這個乾部子弟的最高褒獎。 東進的嘴巴慢慢張開,張成了一個大大的O形,定在了那裡。 過了許久,東進在喉嚨裡骨碌碌地發出了一陣嘿嘿的冷笑聲。 東進說,扯蛋!你撒謊! 東進說,大哥,我才不信你會忘記自己是革命軍人家庭出身,我才不信你不為自己的出身自豪,我更不相信你會忘掉自己是乾部子弟! 東進說,大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欺騙別人?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幹部子弟又不是地富反壞右子弟,又不需要與家庭劃清界限,有什麼必要非得這樣? 沉默了很久,南征突然問東進,東進,你想在部隊長期幹下去嗎? 那還用說! 如果你想,就得這樣做! 如果我不呢? 南征冷冷地說,那你就會和王京津一樣,被部隊處理復員。 王京津被處理復員了?東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呆了半天,東進才問,王京津,他,他走了? ……走了,南征的眼睛突然紅了,他……走了…… 南征抬起頭,向天上望著,就那樣望著天空告訴東進說,王京津和連里的關係搞得很僵,連里決定讓他復員。王京津不肯走,就通過一號台直接把電話打到他爸爸的辦公室,想讓老頭子為他說句話。沒想到,連里早把工作做到了前頭,老頭子一聽見他的聲音立刻就火了,說你個龜兒子你把臉給老子丟到部隊去了,再敢鬧騰看我不抽了你的猴筋,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塊當兵的料,你趁早給老子滾回來吧!王京津愣了半天才放下電話。從那會兒起,王京津的臉上就一直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後來,王京津抱著他那一大堆軍事方面的書去找南征,說他再也用不著了,要全部送給南征。南征早就對王京津那些寶貝書羨慕不已,一聽說要全部送給自己,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但南征心裡也有點犯嘀咕,這些書王京津平時當命根子似的,看不上眼兒的人連借看一下都不肯。再說,南征已經疏遠王京津好些日子了。王京津這人身上的干部子弟味兒太重,說話做事太不注意影響,南征擔心總跟他在一起會影響自己的進步,就有意疏遠了他。王京津因此對南征十分不滿,曾聲稱再也不借書給南征看了,怎麼突然間就不計前嫌把書全給了他呢。不管怎麼樣,南征很高興。但他只顧得高興了,沒有註意到王京津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結果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出事了。王京津半夜裡跑到連隊對面的山坡上,朝著營房敬著軍禮,滿面淚痕地大聲喊著:親愛的連隊,永別了!喊完,就開槍自殺了。 南征說,出事之前,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就在他睜大眼睛發呆的時候,先是聽到了王京津那聲動情的大喊,緊接著就听到了那聲驚心動魄的槍響。 南征對著天空說,你知道嗎,王京津的遺書上只有六個字:不當兵,毋寧死! 講完這些,南征才緩緩地把眼睛從天空上移下來,看著東進。 南征的眼睛仍舊紅,但卻沒有東進想像中應有的淚,彷彿剛剛掛在天空中烘烤過了一般,乾燥得令人難以置信。 東進不明白南征為什麼會沒有淚。王京津是南征最要好的朋友,連東進都還記得王京津的好。東進記得王京津是跟著家裡從北京轉學來這邊的,操一口好聽的京腔,特聰明,特能講,也特有激情。即便在部隊大院的孩子中間,他也顯得有些與眾不同,顯得格外見多識廣。自從讀了王京津寫的那首《獻給下一次世界大戰的英雄》的長詩後,王京津就成了東進心目中的英雄。東進認定王京津一定會在軍隊成就一番大事業的,卻沒料到他竟會這樣突然間就死了,不是死在戰場上,不是死在敵人的槍口下,不是作為英雄…… 東進忽然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麼地方被撕裂了,隨著劇烈的疼痛一陣陣痙攣著,流淌出殷紅的鮮血。 王京津死了,東進悲哀地想。王京津怎麼會死呢?那樣一個活蹦亂跳,充滿激情的人,怎麼會自殺呢? ! 東進想像得出王京津死前內心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和壓力,一個像他那樣狂熱地愛著軍隊的人,是不能容忍被他所愛的軍隊拋棄的。但東進想不通王京津為什麼會選擇死。他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他怎麼能這樣輕率地放棄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怎麼能這樣輕率地放棄自己的生命呢? 東進也無法理解南征。看得出來,王京津的死的確給南征的打擊很大,但東進不明白南征為什麼要那麼堅決地與王京津劃清界限;為什麼要把王京津送給他的那些書全部上交;為什麼要檢討自己和王京津一樣當兵動機不純,檢討自己想提干部,想像父輩那樣從連排長一級級地干到高級幹部的錯誤思想。難道這樣就能證實他和王京津不是一類人了?難道這樣就能證實他與工農子弟打成一片了嗎? 南征和王京津都曾是東進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東進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把他們共同珍視的東西放棄了,而且放棄得那麼徹底決絕。 東進不想放棄。他從不認為自己想在部隊乾一輩子,想當排長、連長、甚至軍長、司令員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他不願像南征那樣違心地剖析自己、欺騙自己,贏得“不像幹部子弟”的讚譽。儘管那樣做也許會使自己的處境更好一些,儘管按南征的話說這樣做不是對目標的放棄而是堅守,是另一種形式的堅守,但東進就是打心眼兒裡不願意!東進堅決地認為“不像幹部子弟”不是讚譽,堅決地認為乾部子弟身上有缺點但更有優點。我可以改正缺點,東進悻悻地想,我可以克服你們說的那個什麼“驕”“嬌”二氣,我可以勤儉節約,可以不吃零食,可以不穿懶漢鞋……,但我不願意也不可能不像幹部子弟!我就是乾部子弟,我憑什麼非要不像我?我憑什麼非要不是我? ! 東進陷入了極度的困惑之中,他不贊成南征,但又明知南征所說的話自有道理。 “不這樣做就有可能像王京津那樣被部隊拋棄!”這個道理讓他感到害怕。東進知道自己離不開部隊,他太愛這種緊張、單調、充滿挑戰、充滿男子漢味道的生活了,他太愛這種成天摸爬滾打與武器相伴的日子了,他太想實現自己心目中的那些遠大的目標了。難道想要不放棄,想要證實自己,就一定得首先改變自己嗎? 一陣劇烈的疼痛從撕裂的傷口處向全身蔓延開來,東進不由渾身顫抖起來,牙齒“得得”地打著戰,喃喃地呻吟著,不,不…… 南征起身向外面走去。 就在南征的背影即將消失的那一刻,東進突然一躍而起,在後面大聲喊道:我能證實自己!我決不放棄——南征猛地回過頭,看到東進臉上的淚水決堤般洶湧澎湃,一片汪洋。 再一次被魏明坤擊倒是為了上軍校。 那時,周東進和魏明坤都已經是排長了。當時部隊每年都有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名額,但名額很少,只有表現特別突出的人才有機會被選送上學。周南徵就是因為表現突出,被樹為乾部子弟與工農子弟相結合的先進典型,由部隊選送到地方大學讀的歷史系。大學畢業後,周南徵就留在機關工作了。漸漸地,許多幹部子弟都瞄上了這條路,因為大學畢業後可以重新分配工作,這就為他們名正言順地離開基層連隊,進入機關工作創造了條件。於是,他們開始紛紛想辦法去上學。但他們中間像周南徵那樣真正由部隊選送上大學的卻並不多,他們多數都是通過家裡的關係,從上面要名額戴帽下來走的。幹部子弟再一次顯示出了他們超出他人的優越地位,他們用不著表現特別突出,但只要需要,他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代那些表現特別突出的人。糟糕的是,他們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就像當初他們認為到部隊當兵是很自然的事一樣,他們認為自己現在去上學也是很自然的事。更糟糕的是,他們不知道這樣做會傷害一大批人的感情。像魏明坤那樣惟有靠自己的突出表現與他人競爭的貧家子弟,在這明顯的不公平競爭中,不能不再一次感到心寒,不能不再一次在心中積攢起憤懣。而最糟糕的還在於,他們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很在乎。他們優越慣了,他們已經把優越當成了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他們以為他們真的擁有這份權利。 與他們相比,歷來不安分的周東進此時反倒顯得格外安分了。周東進似乎從來沒有上大學調機關這些離開基層連隊的念頭,他不僅一直心安理得地在基層連隊幹,而且幹得相當不錯。他同魏明坤一樣都是全團有名的優秀排長,所不同的是,周東進是乾部子弟,是屬於能離開連隊卻沒有離開的人。周東進於是引起了團裡的注意,團裡決定樹周東進當紮根基層的先進典型。很久以來,團裡在選送人員上學這類事上一直扮演著尷尬的角色。對上,他們不能不無條件地服從;對下,他們又不得不做大量的穩定思想工作。從部隊政治思想工作的角度來考慮,如果把周東進樹為紮根基層工作的先進典型,就既為乾部子弟樹立了榜樣,又安撫了基層幹部戰士的情緒。團裡立刻派了工作組下來抓周東進這個典型。 工作組一來,連里立刻轟動了,這可是抓全團的先進典型呀!先進典型和五好戰士不一樣,五好戰士連里有的是,團先進典型一個營也不一定能攤上一個,只要當上團典型,肯定以後會前途無量!大家都以為周東進這下行了,不費一槍一彈就一下子端了個大據點。但誰也沒想到,這事竟讓周東進自己給攪黃了。 周東進死活不當這個典型。 周東進說,我願意在連隊幹,這和覺悟高不高沒關係,是我自己願意。 工作組說對呀,甘願紮根基層這就是覺悟高的表現。 周東進說哎你們別給我上綱上線,我可沒說我要紮根基層。紮根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那是永遠呆在基層的意思,誰能永遠呆在基層?不進步了? 工作組只好解釋說這只是個說法,是對周東進不上大學,不調機關,腳踏實地在連隊幹這種精神的肯定。 周東進就笑了,說我不上大學是因為對那些學校和專業不感興趣。你看上面下來那些名額,不是政治系歷史係就是中文系外語系,我學那些幹什麼,跟軍事也不沾邊? 工作組說對呀,這就說明你是乾一行愛一行,說明你…… 得了,你們就別給我瞎說明了。周東進說,等步兵學校恢復招生那天,我肯定削尖腦袋爭著搶著去上學。你們現在把我弄成紮根典型,到那時我再拔根可就費事了。再說了,我這個紮根典型到時拔了根就走,你們對上對下也不好交待呀。 整個擺出一副扶不起來的阿斗架勢,倒把工作組說的沒詞了。團裡很惱火,但也沒辦法。典型是得自己上台去給群眾講用先進事蹟的,自己都不認賬怎麼給群眾講,這事也就只好暫時擱下了。 事情偏就趕得這麼巧,步兵學校當年就恢復招生了。連里分到一個上步校的名額,明擺著這個名額肯定是在周東進和魏明坤之間產生。平心而論,如果沒有樹典型那檔子事,周東進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周東進的身份使他顯得更突出一些。但經過樹典型這麼一折騰,周東進的形象就大打折扣了,團裡決定送魏明坤去。 周東進這下可不干了,果真削尖腦袋爭搶起來,從連里、營裡、團裡一口氣找到師裡。師長是周漢的老部下,當時就把乾部科長叫來了,說你給我個上步校的名額。幹部科長說,師長,名額已經全部分下去了。師長說那你給我調整出來一個嘛。幹部科長面帶難色地說,現在人員基本上定了,本人也都知道了,這個時候再調整影響就太大了。師長就沒鼻子沒臉地朝幹部科長發了一通火,弄得在一旁的周東進也渾身不自在。發完火,師長轉身對周東進說,東進呀,我看你就明年再上步校吧。這事叔叔給你記著,明年保證第一個送你去。話說到了這一步,周東進也就只好告辭了。周東進前腳剛走,師長就拍著幹部科長的肩膀說,委屈你了,我這也是沒辦法呀。幹部科長說,師長你別這麼說我能理解。師長就說,明年讓他去吧,不然我在老首長那裡不好交待。幹部科長趕緊說是,我記住了師長。 本來周東進今年也準備放棄了,想媽的明年就明年吧,晚上一年步校我周東進也未必就比誰差,未必就比他魏明坤差。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周漢下部隊來了。周東進倒沒跟周漢說什麼,他們爺倆之間也從來就說不了什麼,見面就是那麼幾句話:周漢:怎麼樣? 周東進:還行。 周漢:什麼叫還行? 周東進:就是還說得過去唄。 周漢:是別人看你說得過去呢,還是你自己覺得自己說得過去? 周東進:當然是我自己,別人怎麼看我哪知道? 周漢:哼,自以為是! 然後周漢就把周東進扔在一邊,自顧自地翻看文件。但這時周東進還不能走,這時要走周漢就會發火,說你給我滾回來!你不要一聽到批評就躲,比躲老子的槍子兒跑得還快!接下去就是一頓臭罵。這時周東進只能老老實實在一邊幹坐著,等過一會兒周漢聽到沒什麼動靜了,就會抬頭衝著周東進說,你怎麼還在這坐著,還不趕快回連隊去?走,趕緊給我走!周東進這才能溜出來。 一出來,秘書劉希文準會笑瞇瞇地迎上前,低聲問,完事了?來,到我屋裡坐一會兒吧。結果看老爹就成了看劉秘書,劉希文倒像家人似的能跟周東進熱熱乎乎地嘮一陣家常。嘮著嘮著,周東進就把去不成步校的窩囊事說了。劉希文聽後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瞄著周東進問,東進這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周東進說告訴你有什麼用,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劉希文不動聲色地問,那你今年到底還想不想去了?周東進說當然想!劉希文就不緊不慢地說,那好,這事就交給我吧,我保證讓你去上。周東進一個高蹦起來說,太好了劉秘書,你要是能再要個名額給我,我立刻宣布給你隊列前口頭嘉獎一次!劉希文一笑,說我從哪兒要名額你就別管了,你只管打好背包準備去報到就是了。 果然,第二天團裡就下來通知,叫周東進準備去步校學習,但並不是增加名額,而是把魏明坤換成了周東進。這一下可炸鍋了,全團上下一時間議論紛紛。周東進開始聽到這個消息時也有點發蒙,直在心裡埋怨劉希文怎麼把事情辦成這樣?但轉念一想,既然已經這樣了,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打背包走人。 沒想到,還沒等周東進收拾停當,事情就又來了個急轉直下——魏明坤直接找到周漢,把周東進告了。 在周漢下榻的師招待所門前,魏明坤徘徊了很長時間。招待所臨時設了崗,哨兵嚴格地盤查著每一個出入人員,這架勢讓魏明坤心裡發怵。魏明坤幾次想打退堂鼓回去,但又實在不甘心就這樣算了。他在招待所門前那片苦丁香樹叢中打著轉兒,一次又一次地下決心走出樹叢,但卻一次又一次地縮了回去。 魏明坤對自己很惱火,雖然當了好幾年兵了,雖然自己現在好賴也是穿四個兜的干部了,但不知怎麼的就是怕見官。別說周漢這樣的大官了,就是在團長、師長面前魏明坤也緊張得不行。有一次,師長到下面檢查軍事訓練情況,團里為師長組織了一次排建制的戰術訓練表演。因為周東進和魏明坤兩個排表演得十分出色,演練完,師長就把周東進和魏明坤叫到面前詢問情況。魏明坤一站到師長面前就開始緊張,氣也喘不勻乎了,話也說不利落了,結果風頭全讓給了周東進。周東進乘機侃侃而談,把師長講得兩眼放光,頻頻點頭,一再對周東進大加讚賞。這次經歷對魏明坤的刺激很大,論軍事技術魏明坤並不比周東進差,論想法魏明坤也不比周東進少,但關鍵時刻卻因為怯官,就像上不去架的鴨子似的白白失去了表現自己才幹的好機會,白白失去了給首長留印象的好機會。說心裡話,魏明坤真想學學周東進那種見多大官也不驚,經多大場面也不怯的勁頭,但不知怎麼就是學不來。 這一次,魏明坤也是被周東進逼急了。本來上步校學習都已經落實到他頭上了,誰能想到事情還能翻過來,還能換成周東進,這也有點太欺負人了!魏明坤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雖然,魏明坤表面上一直硬撐著,盡量不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緒,但心卻如同放在鐵砧子上被捶打一樣,無時無刻不感受到重擊之下的疼痛。魏明坤心中不平。對他來說,能搶在周東進前面贏得這次機會是多麼的不容易呀。他和周東進不一樣,周東進有周漢在頭頂上罩著自然有人幫,他魏明坤可是平地拔骨朵,硬著腦殼往上拱,全憑自己的努力才幹到了今天這個程度!憑什麼一句話就把名額換給了周東進?魏明坤不甘心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努力付之東流,不能容忍這樣輕而易舉就被周東進打翻在地,他得抗爭,即便得不到結果他也不能輕易放棄。他魏明坤雖然沒靠山沒背景,但他有真理有不服輸的勇氣! 經過深思熟慮,魏明坤決定直接來找周漢。按一般人的思路,這種情況下最不應該找的人就是周漢,因為只要長腦子就能看出來,換周東進上學準是周漢的意圖,別人沒那麼大威力。但魏明坤不這樣想,魏明坤認為這事找誰都白搭,只能去找周漢,因為不管是誰的意圖,只有周漢才有能力阻止這件事。 一想到要為這事去找周漢,魏明坤的心裡就有些猶豫。他對周漢一直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情。他崇拜周漢,他聽到過很多關於周漢英勇善戰的個性化傳說,聽到的越多,他對周漢的崇拜就越深。他感激周漢,他為周漢能送自己這個與他一點瓜葛也沒有的掌鞋匠的兒子當兵而心存感念之情,也一直為自己是周漢司令員親自送到部隊的感到無比自豪。但周漢卻是周東進的父親。明擺著,從道理上講周漢對自己是有恩的,而現在自己卻要找到周漢頭上與他的兒子爭,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尤其是,這樣做會不會把自己的前途徹底毀了?對這些,魏明坤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魏明坤知道自己走的是一著險棋,走好了有可能大獲全勝,走不好就會滿盤皆輸。只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也不想給自己留退路了。 勝負在此一舉,魏明坤豁上了。 魏明坤停下腳步,呆呆地盯著枝頭上一朵剛剛綻放的苦丁香。苦丁香的花朵小得可憐,只有四個單瓣,似乎害怕佔據太大空間似的,只戰戰兢兢地試探著向外伸展開了一點點,但一股幽香就從那細細的花頸中探出來,頑強地向四周擴散著,以無形勝有形,不動聲色地贏得了整個夜晚。 魏明坤精神一振,帶著滿身濃濃的苦丁香的花香,迎著門前的哨兵走去。 站在周漢面前,魏明坤再一次體會到了那種想拔腿就跑的膽怯。周漢的目光同以前一樣犀利冷峻,魏明坤努力支撐著自己,好不容易才挺住了。 周漢顯然很快就對魏駝子的兒子發生了興趣。他問了魏明坤很多部隊的情況,魏明坤一一作答,雖然聲音緊張僵硬,但回答問題準確到位,沒有一點含糊其辭,也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周漢很滿意,說不錯,你小子就照這樣好好乾吧。魏明坤這才稍稍地放鬆了一點。 在後來的談話中間,魏明坤一直緊張地尋找機會進入正題,但一到有機會講的時候,他就怎麼也張不開嘴了。眼看機會一個個錯過去了,眼看快要到了告辭的時間了,魏明坤心裡越來越緊張,而越緊張就越找不到說話的機會。直到周漢站起身送客,直到魏明坤懵懵懂懂地跟著站起來後,他才發現再不說就永遠沒機會了。情急之下,魏明坤藉著敬禮告別的最後機會說,報告首長,我還有件事要向您匯報。 周漢有些意外地看了魏明坤一眼,又下意識地看了看腕上的手錶,語氣簡短地說了一句,說。 魏明坤就那樣敬著禮把事情的簡要經過講了一遍。講完,魏明坤又誠懇地說,首長,我一直很敬重您,感激您。從情理上講,我不該與東進爭,就衝您親自送我當兵這一條我也不該與東進爭。但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您。我這樣做不完全是為自己爭。其實,我早一年上軍校晚一年上軍校甚至上不上軍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會損害您在部隊的威信,重要的是這會在部隊造成不好的影響,我…… 還沒把魏明坤的話聽完,周漢的臉就青了。 周漢大吼一聲:劉秘書,你叫那個兔崽子立刻跑步來見我! 一見這場面,周東進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 兔崽子,你本事不小哇!周漢劈頭就是一句,周東進瞥了魏明坤一眼,挺直腰板,擺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勢。 周漢冷笑道,我看你這幾年正經本事沒長多少,歪歪道眼子可全給我學會了!說,你憑什麼強佔人家的名額? 周東進胸脯一挺,憑我對軍事這行的熱愛,憑我自身優秀的軍事素質,憑我渴望上軍校深造的願望…… 放屁!你他媽的還有理了?周漢眼睛一瞪,憑這憑那,你為什麼不憑自己的本事? !你以為有我這個當司令員的老子你就可以想幹什麼幹什麼了?你以為打著我的旗號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說,誰幫你幹的? ! 周東進沒看劉希文,不用看他也知道劉希文現在的臉上肯定不是個色兒了。他當然不能出賣劉希文,他太了解老頭的脾氣了,如果老頭知道是劉希文打著他的旗號幹的,劉希文這回可就徹底玩完了。周東進想,反正事情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了,死活自己一個人扛著算了,就回答說,沒誰幫我,是我自己到處去找的。 周漢“咣當”一聲把杯子摔到桌上,指著周東進的鼻子就罵,告訴你兔崽子,你他媽的再打著我周漢的旗號到處亂找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劉秘書,你馬上通知下去,撤了他上步校的命令,把名額還給人家! 劉希文走後,周漢回身向周東進命令道,你,給我向人家道歉! 周東進愣了一下,梗著脖子沒動。 魏明坤也愣了,他萬萬沒想到周漢會讓周東進當場給自己道歉。 聽見沒有? !周漢厲聲道,你給我向人家道歉! 周東進狠狠地剜了魏明坤一眼,仍舊梗著脖子沒動。 魏明坤倒先慌了,趕緊上前攔道,別,首長,別這樣…… 周東進那充滿了憤懣和鄙視的眼睛立刻像刀子一樣刺向魏明坤,周東進說魏明坤你就別演戲了…… 話音未落,周漢突然氣急敗壞地衝上前,掄起胳膊就扇了過去,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周東進的臉上立刻印上了五個鮮紅的指印。 三個人一時間全怔住了。 周東進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又撐住了。 魏明坤搶上前想去拉周漢。 周漢卻甩開手,指著門低聲喝道:走!全給我走! 周東進當然沒上步校,但魏明坤那年也沒去上。不知為什麼,下面對周漢司令員的指示只落實了一半,那個名額給了別人。 有人捅咕魏明坤再去找,但魏明坤不肯去。魏明坤說他沒想到會把事情鬧成這樣,說得到這個結果他已經很知足了,還說他打心眼兒裡敬重週司令,再也不願給周司令找任何麻煩了。 周東進在沉默了一段日子後又恢復了常態。事後南征詢問他時,他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沒啥,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毛毛不是說我從小就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沒錯,反正我這個臉蛋子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爸爸的巴掌,習慣了。 扭結在一起的目光漸漸鬆開,慢慢走遠,又從遠處緩緩地收了回來。 周東進終於平靜下來了。其實,從得知魏明坤任命的那一刻起,周東進就已經想明白了。自己是個軍人,只這一條就注定了自己必鬚麵對無法迴避的一切。在軍人面前,上級就是上級,無論你與他親疏遠近,無論你對他好惡褒貶,無論你們之間曾有過多少是非恩怨,你都必須無條件地接受他,服從他。其實,在返回部隊的火車上,周東進就開始無數次地醃製、蹂躪自己的自尊心了。他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準備接受魏明坤洋洋得意的表情,準備接受魏明坤居高臨下的態度,準備接受魏明坤不屑一顧的鄙視,甚至準備接受魏明坤旁敲側擊的挖苦…… 但魏明坤卻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天空中突然飄起了清雪,清雪在兩個人之間輕盈地飄灑著,一點一滴地地融化在臉上,蔓延出一片涼津津的寒意。 魏明坤突然醒悟過來,仰頭向天道:“下雪了?” “下雪了。”周東進的聲音很僵硬。 魏明坤看了周東進一眼,和緩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說:“東進,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周東進卻沒伸手,腳跟一磕,“啪”地一個立正道:“二團團長周東進請魏司令員進入二團營區。” 魏明坤微微一笑,並不收回晾在半空中的手,說:“東進,你歷來是條漢子,怎麼連我這隻手都不敢接了?” 周東進神情淡漠地回答:“魏司令,我是怕你吃不住我這把手勁兒。” “你是怕吃不住我這把手勁兒吧?”魏明坤在收回手的同時,神情突然嚴肅起來,“東進,不管你我是否願意,畢竟我們從今往後得在一個鍋裡攪勺子了。我們這兩隻手就是硬擰也得把它擰在一起!” 周東進臉上的肌肉明顯地抽動了一下,十分乾脆地答道:“是,魏司令。你的話我聽懂了,我服從命令!”說罷,向魏明坤伸出了右手。 兩隻又涼又硬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他們同時都感覺出對方的手勁兒使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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