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楚河漢界
楚河漢界

楚河漢界

马晓丽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86873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第一章

楚河漢界 马晓丽 9667 2018-03-19
記得一開始我在地下室擺弄槍。 就像有什麼預感似的,這段日子我老惦記著這幾支槍。我這一輩子沒攢下啥,要說在心裡佔點兒分量的恐怕也就數這幾支槍了。 警衛員小齊把地下室那把大鎖擰開後還賴著不想走,一個勁兒地嘟囔:“首長,你要拿啥就吱一聲,讓我給你拿唄,還用你親自……” 我就不耐煩了,照他後腦勺給了一下子,說:“去去,沒你啥事了。”這才把他轟走。 現在的警衛員呀,雖說還叫個警衛員,其實都是空頂個虛名。一個個水光溜滑的,瞅著挺像回事,可要身手沒身手,要眼神兒沒眼神兒的,中看不中用。哪像我們早先打仗那會兒,挑出來當警衛員的個頂個都跟精豆子似的。遇上點事,還沒等你這邊眨巴眼呢,他那邊“噌”的一聲早躥出去老遠了。那時候,部隊裡的各級指揮員好多都是乾警衛員出身的,我就是。不過,我一直不願意提自己當警衛員的那段歷史,因為我當時是紅四方面軍的,而且幹的是張國燾的警衛隊。

其實,從內心講我挺不喜歡張國燾這個人的,不是因為路線的問題,是因為那一口大蘿蔔,這傢伙曾經啐了我一臉大蘿蔔。 那是1935年的夏天,我們四方面軍從川陝根據地退到川西和一方面軍會師。一方面軍在這之前一直都在長征苦戰,遭了不少的罪,部隊別提有多慘了。人,一個個黃皮拉瘦的,滿隊伍裡見不到幾套囫圇衣服,花花綠綠穿啥的都有。武器,大多還是大片刀、老套筒,漢陽造什麼的。相比之下,四方面軍這邊就顯得牛氣多了。往那一站,一色的染青軍服,一式的人字花綁腿,利利落落的。武器就更不用說了,長的有快槍,短的有二十響的駁殼槍,槍屁股上一串串的紅穗子直悠蕩,盪得一方面軍的弟兄們眼睛裡饞虫瘋長。 張國燾當時心情好哇,不好才怪了!每次開會,張國燾都讓警衛隊長挎著兩支二十響的駁殼槍,明睜眼露地大張著保險,虎視眈眈地立在他身後。警衛隊長後來悄悄對我說,毛澤東這人不可小瞧,是個人物。說那種場面一般人都被震萎了,毛澤東卻談笑自若,時不時還哈哈大笑一陣。也不知咋搞的,警衛隊長說,只要毛澤東那邊一笑,他這邊手心就開始冒汗,到最後竟生生攥出了兩把水。

後來,毛澤東就不見張國燾的面了。張國燾到他的臨時住處去了好幾次,都被衛兵擋在門外不讓見。張國燾覺得他夠禮遇毛澤東的了,連自己住的房子都倒出來讓給毛澤東住了,毛澤東反倒把他擋在外面,就立時氣白了臉,把讀書人的斯文扔在一邊滿地亂轉,逮住誰跟誰急眼。 不久,一、四方面軍就開始交流人員了。帶我出來參加紅軍的同鄉油娃子找到我,說他要去中央紅軍了,讓我乾脆跟他一起去算了。當時我很猶豫。我是跟著油娃子離家出來的,心里當然想跟油娃子一起走。但轉念一想,歷來當警衛的都講究個“忠”字,從這個老理兒上講,我哪能撇下首長說走就走呢。我就對油娃子說,這事來得太突然,我一時想不好。這樣吧,你先回去,我要是想好了就去找你。油娃子臨走時一再叮囑我說:“你可得快點拿主意哩。”

油娃子走後,我自個兒站在原地發了半天癔症,正拿不准主意的時候,突然看見張國燾坐在不遠處的大樹底下吹涼。也不知咋的,我這兩條腿就不由自主地朝那邊挪騰過去了。邊挪騰邊想:是啊,這麼大的事,怎麼的也得跟首長說說再作決定呀。我想,只要首長表示出一丁點兒挽留我的意思,我就鐵下心跟著他算了。 正是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勞累了一天的太陽強睜著昏黃的眼,懨懨地任壞情緒昏黃著一天一地。村口那棵老樹被這遮天蓋地的昏黃弄得無精打采,趔趄著身子硬撐著,眼看就站不住腳了。 無風。 走到近前我才發覺,樹底下根本無涼可吹。張國燾手裡攥著一個大青蘿蔔,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他的臉也同樣的昏黃,陰沉沉地墜著滿臉的壞情緒。我心裡有些發怵,張了幾回嘴話也沒說出口。正猶豫著,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地問了句:“什麼事?”

我趕緊上前敬了個禮,剛叫了聲“首長”,嘴就瓢了,磕磕絆絆地費了半天勁才把大致意思說出來。 聽我講話的時候,張國燾的表情始終很漠然。我有點鬧不准他到底是聽呢還是沒聽,反正他從頭到尾就沒看我一眼,只管一口一口地下死勁咬那個大青蘿蔔,嘴巴里熱熱鬧鬧地“咔吧”著,嚼得我滿耳朵眼都是蘿蔔聲。 沒想到,我的話還沒講完,他那張嘴就突然對準了我,還沒等我反過勁兒呢,就听得“噗”的一聲,滿嘴的大蘿蔔就噴了過來,鬧了我一臉。 我一個機靈蹦到一邊,抹把臉就準備開罵,罵詞都到嘴邊了,又讓我生生地給噎回去了。我憋住了。好賴當了幾年的紅軍戰士,咋說也懂得點上下大小的道理了,我就是性子再驢,也不會像從前那樣逮著哪兒都撒野了。

生怕滿嘴的罵詞一不小心從牙縫裡鑽出來,我就死咬住牙根,一個勁地在心裡發狠:操!老子這就去中央紅軍! 操!老子這回跟定毛澤東了! 我一跺腳,扭頭就往回跑。 轉身時,我發現張國燾暴裂的嘴唇上竟然流下了一股殷紅的鮮血。不知為什麼,腳下突然就磕絆了一下,我硬撐著才沒停下腳。 身後的太陽轟隆一聲就掉下山了,像砸在了後腦勺上似的,震得我兩耳轟轟直響。 天黑下來的那一瞬間,我十六歲的心中突然生出了許多蒼老的皺褶,生出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地老天荒的悲涼。 我頭也不回地拼命奔跑著,任淚水在臉上嘩嘩流淌。 後來,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回想起這個昏黃的黃昏,每次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到底也沒想透亮,為什麼一個很偶然的選擇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使你躲過一場尖銳複雜的路線鬥爭。也許就因為心裡存了這麼個疑問,使我這個莽漢子在後來的每一次重要選擇關口,都格外地謹慎、小心。我從沒跟錯過路線。

我就想,凡事總能找出個來龍去脈,從這點上說,興許還真得感謝張國燾呢,興許還真得感謝那口大蘿蔔呢! 裝槍的那隻鐵皮箱有日子沒動過了,上面的灰足有一指厚。 這隻鐵皮箱是我從一個日本鬼子的少佐手裡繳獲的。我挺喜歡它的,這箱子結實,鐵皮箱體下面鑲著一圈木頭底座,放哪兒都穩穩噹噹的。最主要的是這箱子上裝有兩條兜底攔到上面的粗繩,是專為馱在馬背上準備的,行軍打仗方便得很。那些年,天天行軍打仗,換別的箱子早就摔打爛了,就我這老伙計扛折騰,跟著我從關里到關外,從東北到海南,一氣跑到全國解放,除了蓋子上被砲彈皮穿了個洞,身上磕了幾個癟,啥毛病也沒有。 解放後不再行軍打仗了,也就用不上它了。有一陣子我老婆於恩華嫌放在屋裡礙事,想把它搬出去。我咋說她也不肯通融,我就急眼了,發狠道:“你敢?!老子跟它可比跟你感情還深哩,你敢把它從這屋搬出去,我就敢把你從這個家攆出去!”她果然被我嚇唬住了,再也沒敢提這個茬。

後來,還是我主動把箱子搬到地下室去的。這地下室大,縱深足有十米來長。我就把一面牆上貼了些靶紙,沒事就到地下室來瞄瞄準,擺弄擺弄槍。總得有東西裝那些槍呀子彈什麼的吧,我就想起了我的老伙計,給它派上了用場。 那時候,一下子沒仗可打了,心裡空落落地憋得慌。每回擺弄一陣槍離開地下室之前,我都忍不住拍著我的老伙計說:“我真羨慕你呀,能成天摟著這些槍彈,聞著這股子鐵腥氣、火藥味,你比我有福!” 箱子上的鎖有點生鏽了,費了半天勁才捅開。一打開箱蓋子,一股濃濃的槍油味立刻衝了出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嘿,真他媽的舒服! 槍幾乎是泡在槍油裡,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我不能常擺弄它們,又怕生鏽,只好委屈著它們了。不懂槍的人都以為槍是靠槍油來養活的,以為只要有了槍油,槍就不會生鏽,就不會犯毛病了。其實錯了。槍這個東西呀,是得靠人氣來養活的,你得常擺弄它。擦槍是為什麼?你以為擦槍就是為了擦擦灰擦擦銹?不,是為了用手擺弄它。是為了通過皮膚、體溫的接觸用人氣來滋養牠。是為了通過手掌的摩挲來熟悉它,跟它交流,跟它建立感情哩。沒用人氣養活過的槍,再咋的也是個死傢伙,怎麼用都不順手。一旦被人氣養活出來了,槍就變成了活物,就有了靈性,有了情感,有了生命。到了這個時候你就儘管撒開用吧。你會發現它已經變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是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你會發現它甚至比你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更加了解你。在你剛剛發現目標的時候,它就已經指住目標了;在你剛想把目標幹掉的時候,它就已經擊中目標了。

只有養活到這個地步,你才有資格說:“這把槍是屬於老子的!” 我這些槍都是早年打仗的時候漓漓拉拉留在手裡的。開始也沒特意要攢下,有的槍是因為有了紀念意義,就想給自己留個念想,不捨得扔掉;還有的槍是實在太招人喜歡,看上一眼就再也捨不了手了。結果就這麼一支一支地攢了下來,沒承想竟攢下了十幾支。後來上級幾次要求把個人手裡的槍全部上交,我就是捨不得交。但一支不交又說不過去,誰都知道,我們這些老傢伙哪個手裡沒有幾支槍呢?思來想去,我只好忍痛揀出幾支交上去了。 交槍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哇,像舍孩子剜肉似的,心裡真叫疼。剩下這幾支我是下決心說啥也不交了,我就去欺騙組織。我說沒了,都上交了。 欺騙組織的滋味也不好受,特別是當著黃振中的面。

黃振中把我交上去的那幾支槍扒拉來扒拉去地看了半天,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噢?就這麼幾支呀?” 這小子就喜歡迂迴作戰,很少正面出擊。我沒吭聲,我得沉住,等他火力暴露了再決定怎麼動作。 直到我都快沉不住了,他才假裝不經意地突然問了我一句:“咦,你那支勃郎寧呢?就是袖珍的那個?那支槍不錯,好像是在山東繳獲的吧?你給我看過的。” 我心裡這個氣呀,又不好說啥,就照直說:“那槍早就送人了。” 黃振中顯然不信,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問:“不可能吧,我死乞白賴地跟在你屁股後面要了半天,你都沒捨得撒手,能隨便送人?” 我說:“真送人了,在我手裡還沒焐熱乎就被人要走了。”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還以為你是想留下送給於恩華呢,就沒好意思下力氣跟你要。沒想到你倒送給別人了。”黃振中做出憤憤不平的樣子說:“我說老周,當時我可是明告訴你了,我跟肖萍正處在關鍵時刻,只要能把這支槍送給她,我就能保證打贏這場持久戰,順利抓獲她這個俘虜。可你……” 見他露出了側翼,我趕緊抓住戰機以攻為守,故意訕笑他說:“得了,我還不知道你?我早就看出來了,憑你那滿腦袋瓜的溝溝道道,就是沒這把槍,也照樣能把肖萍騙到手。” 黃振中的眼裡突然閃過一絲笑意,跟著就拖起了長腔:“不對吧,老周,那槍可是女同志用的呀。槍身才那麼一丁點兒,男同志只能握住一個中指,不得勁呢。不對,你得給我講老實話,到底把槍送給誰了?”又意味深長地笑著湊到我面前,壓低聲音說:“該不會是送給哪個女人了吧?” 反正已經被他包抄了,乾脆就正面回擊吧。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大聲說:“老黃,還真叫你說著了,我是把槍送給了一個女人。怎麼樣?你這個當政治委員的還想管一管?” 說罷,我趕緊拔腿就走。我知道,再待下去我肯定得被黃振中圈弄進去。除了打仗,幹別的我都鬥不過他,那小子太鬼。我可不想讓他把我的底兒都套出來,他這人心思深得很,沒準以後在哪兒等著我呢。 不過,我跟他說的那些話倒都是真的。 我是說,我的確是把那支袖珍勃郎寧送人了,而且的確是送給了一個女人。 箱子裡有九支槍。嚴格地說是八支半,其中有支“漢陽造”的槍把子斷了,只能算是半支了。 這支是“盒子炮”,也就是常說的那種二十響的駁殼槍,這傢伙用起來最順手,跟我的時間也最長。 這是支“王八盒子”,日本南部手槍,是從小鬼子手里奪來的。 那支大威力“勃郎寧”和這把“左輪45”都是抗戰後期我們軍隊手裡最好的槍了,那時團以下乾部根本撈不著用。 這支挺新的“馬牌擼子”,是抗美援朝時繳獲美軍的,對了,跟它一起繳獲的還有個大傢伙“卡賓槍”…… 我就喜歡叫這些槍的諢名,叫慣了。就像管自己家的孩子叫小名似的,又親近又順嘴,能叫出一股子陳釀的老味兒,特別夠勁兒。 我那幾個小子小時候都跟著我這麼叫,後來當兵了,知道一點屁事了就想逞強。有一次,老大南征竟敢顯巴巴地跑來糾正我,說爸爸你別總“盒子炮”“盒子炮”的,跟個農民似的,一點都不正規。正規叫法應該是“毛——瑟——槍”。 我說,嘿,小子,你他媽的還敢來教訓我?你老子玩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腿肚子裡轉筋呢!給我上軍事課?扯!還是我給你上吧。你給我聽好了,這支“盒子炮”是毛瑟M1932式手槍,德國造,口徑7.63毫米,全長299毫米,重量1330克,槍管長139毫米,裝彈量20發,初射速度每秒440米。這種槍的特點是射程遠,威力大,最大的優勢是它的木製槍套可以當槍托用來抵肩連發射擊。怎麼樣?夠你小子背一氣了吧?告訴你兒子,你老子是農民出身不假,可你別忘了你老子擺弄了幾十年的槍,別忘了你老子可是南京軍事學院出來的!論別的你老子也許論不過你,論軍事這套,你還得老老實實地跟我學! 老實說,我對槍真比對自己那幾個孩子還熟悉。槍這東西和孩子不一樣,槍是越擺弄越熟,越擺弄跟人越近便,槍不負人啊。孩子可就沒準了,孩子這玩意兒你擺弄也不是,不擺弄也不是,弄不好哇,還越擺弄越生分呢。 前些天,三兒子和平突然回了趟家。我當時就挺納悶,這小子從他媽去世後就沒在家露過面,怎麼突然想起孝敬我來了。還拿了不少東西,說其中一瓶洋酒就值幾千塊。其實,我根本就不待見那些洋玩意兒。如果他媽還在的話,我肯定早抬屁股上樓呆著去了。他媽現在不在了,我不好再冷著他,就在樓下客廳稍坐了一會兒。 這小子歷來話少,這天卻破天荒說了不少話。說他現在正在做一筆大買賣,說對方是有名的MG國際集團,還說這筆買賣對他很重要。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從來就不過問他的事。我們倆怎麼說呢,用毛毛那丫頭的話說,就是我們倆相互之間根本就不認識。 這話不過分。從小我就沒管過他,甚至都沒注意過他。一開始我是故意的,是要故意冷給他媽看。但到後來就變成習慣了,眼裡、心裡真就沒有他了。我幾乎不記得他小時候的模樣,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長大的,只記得他有一個讓人很不舒服的壞習慣:啃手指甲。 好像是在他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去樓上辦公室找文件。家里二樓那個辦公室歸我專用,其他人很少進去。我正埋頭翻文件的時候,突然聽見牆角里發出一種咔哧咔哧的聲響。我還以為是鬧耗子呢,抬頭一看,卻是這小子躲在牆角里,正專心致志地啃手指甲。他啃指甲的樣子很奇怪,眼睛死死地盯住一個地方,表情兇巴巴的,活像一頭邊吃活物邊想壞點子的小野獸。我一把把他的手從嘴裡拽出來,看到那些光禿禿的指頭被口水泡得怪模怪樣的,個個指甲都只剩下了一小點兒,上面還全是些裡出外進的牙印子。顯然,他這個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我懶得理他,就沖他媽去了。我說你這個媽是怎麼當的?你怎麼能讓他養成這麼個怪毛病?你看他咬手指甲那副熊樣,哪像個男孩子?哪像我周漢的兒子? ! 於恩華突然刀子似的剜了我一眼,我猛然發覺自己一不小心主動鑽進人家的火力布防區了。我趕緊撤離陣地,但還是晚了。我聽見於恩華在我身後狠狠地追了一句:“周漢,你還知道你有這麼個兒子呀?!” 從那以後我就更不願意管和平的事了,無論他做什麼。 這些年,我只知道這小子在外面掙了不少的錢,至於他是怎麼幹的,錢是怎麼掙的,我一概不聞不問,他也從來不講。所以他這趟回家就顯得格外反常。 他跟我講他那些事的時候,我們倆誰也不看誰。他對著他吐出來的煙講,我對著沒打開的電視機聽。他說他這筆大買賣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就等MG國際集團的總裁定奪了。他說那個什麼總裁有個特殊嗜好,喜歡收藏槍,而且對美國的“魯格”系列手槍格外鍾情,特別希望能得到一支世界著名的“魯格08”…… “行了!”我打斷他的話頭,我明白這小子回這趟家是什麼目的了,我說:“你不用再往下說了。” 他顯然早已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決不想輕易退縮,乾脆抬起頭瞪著我說:“你誤會了,爸爸。”他說,“我不想白要你的'魯格08'。我買。” 我強壓住直衝腦門子的火氣,仔細地打量著和平那張少有表情的臉,心想:媽的,至少這小子還有一點兒像我,做事情喜歡單刀直入。 “你買?”我問道:“怎麼買?” “你出價,我照付。”他倒很乾脆。 “你憑什麼買呢?” “錢。付人民幣、美元都可以。” “我是問你憑什麼資格買?!” 他語調平靜但語氣很硬地說:“憑我是你的兒子,憑我現在需要!” “放屁!”我“啪”的一聲拍案而起,“你把買賣做到我家裡來了,做到老子頭上來了!你以為你有倆屁子兒就啥都能買了?你以為不管啥東西都是給錢就能賣的嗎?!” 和平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我本來就沒指望你能輕易賣給我,但是我不想放棄,我得盡力說服你。” 我說:“那好,你給我聽著。這個家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隨便拿,但是,”我加重語氣說,“就是不許惦記我那幾支槍!”說完我就扔下他上樓了。 我看到和平下意識地又把手伸到嘴邊,若有所思地咬起了手指甲,眼裡罩著一股子青白的冷氣。 我知道,這個兔崽子決不會就此罷休的。 其實,我早就知道大兒子南征和二兒子東進都挺惦記我手裡的這幾支槍,但就是沒想到小兒子和平也會在這上面動心思。 南征和東進惦記槍很正常,他哥倆兒這口癮是我一手擺弄出來的。他倆都從五歲起就被我逼著每天早上跑步出操。六歲時我就把他們扔到攀登架上爬,我在底下看著,不爬到最頂上不許下來。七歲就讓他們吊在單槓上悠蕩,八歲開始摸槍。 有那麼幾年,家裡那個地下室簡直就是我們爺仨的天堂。我在那裡教他們識別槍,教他們拆卸槍、擦槍,教他們怎樣插槍、拔槍,教他們如何瞄準、射擊。這倆小子行,經擺弄。軍事上那套東西一鼓搗就上道,就像前世有緣似的。 那時候,槍管得不像現在這麼嚴,我那些槍就扔在地下室的鐵皮箱裡,從來不上鎖。有時我不在家,這倆小子就讓警衛員把門打開,自己在裡面鼓搗。開始我沒太在意,以為反正沒子彈出不了事,讓他們鼓搗去唄。結果沒想到真就出了大事,差點弄出人命來。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剛走到家門口就听見“叭”的一聲脆響。我這耳朵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對種這動靜最敏感,一听就知道是槍聲。我二話沒說,循著聲音就往地下室跑,一腳踹開門,只見南征臉色灰白,一動不動地斜靠在牆上,離他腦袋一尺遠的牆上有一個新打上的槍眼。看那架勢南征是嚇蒙了,滿臉驚恐直勾勾地瞪著東進,連眼珠都不會挪動了。東進在門邊立著,半張著嘴巴呆呆地看著掉在地上的左輪手槍,渾身篩糠,牙齒磕得咯咯直響。 我衝上去,掄起巴掌就扇了他們一人一個大耳光子,然後一手一個拎出地下室,扔到院子當央。我朝他們吼叫:“哪來的子彈?!” 他們相互看了一眼,沒吭聲。 四周沒東西,我手裡正沒著落呢,正巧炊事員提著一捆凍帶魚進院來了。我上去拽出一條,掄起來就往南征身上抽,邊抽邊喝問:“說,哪來的子彈?!” “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你小子還跟我嘴硬?趴下,把上衣給我脫下來!” 東進突然衝著我大喊了一聲:“子彈是我的!” “你哪來的?” “我……我不能告訴你,你打我吧。”說著三把兩把扒掉上衣,光著脊梁趴下了。 我一時倒讓這小子給魘住了。我這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跟我叫勁,尤其是不能容忍兒子跟老子叫勁。只覺得火呼地一下就躥上腦門子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前劈裡啪啦地一頓猛抽。末了,氣急敗壞地把帶魚扔到南征面前,喝道:“你給我打,替我好好教訓教訓你弟弟。這條魚不打斷,不許給我住手!” 南征這小子倒沒含糊,拎起來就抽。抽著抽著就帶出了哭腔,嘴裡一遍一遍地喊著:“你差點把我打死!” “知道不,你差點把我打死呀!” 直到把那條帶魚打斷,東進竟從頭到尾連吭都沒吭一聲。 後來於恩華告訴我,她從東進的後背上挑出了27根刺。 “27根呀!後背上簡直沒一塊囫圇皮肉了!”說著說著於恩華就兇巴巴地衝著我來勁了。 她說:“周漢,你可真捨得下死手呀!” 她說:“周漢,你咋不把他打死呢?!” 她說:“周漢,你乾脆把我們娘幾個一塊堆儿打死算了!” 我終於忍無可忍了。 我說:“你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 我說:“老子今天要不下死手,兔崽子早晚有一天敢拿槍把全家都突突了!” 晚上,我下樓去看東進。東進正趴在床上綁彈弓子,他的後背顯然不敢沾床。我偷偷瞥了一眼,見整個後背紅瞎瞎的,分不清哪是傷,哪是塗的紅藥水,看著是挺瘆人的。 我故意不去看他的後背,拿起彈弓子問:“自己做的?” 東進很緊張地看著我“嗯”了一聲。前不久我因為他用彈弓打碎了人家玻璃剛剛揍了他一頓,撅斷了他的彈弓,他大概以為這把又完蛋了。 我拉了拉弓子說:“皮子不錯。” 東進得意地一齜牙:“那當然了,我用十個溜溜蛋換的牛皮筋呢!” 我瞪了他一眼:“你這兩邊皮子不一樣長,還想打準?”我把皮筋重新綁了綁,照著窗外試了一弓子。只聽“當”的一聲,正射在遠處的樹幹上。 “噢!打中嘍!”東進嗖地一下從床上躥起來嚷道,“爸還是比我厲害呀!” 我一皺眉頭:“給我老實趴著!” 東進立刻收回笑臉,趕緊趴回床上。 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擺弄著彈弓子問:“說吧,子彈到底是從哪來的?” 東進的鼻子眼立刻就抽到一塊了,吭哧了半天才說:“爸,我要是……要是告訴你,不就……白打斷一條帶魚了嗎?” 我說:“兔崽子,你要是不告訴我,就不怕我再打斷一條帶魚?!” 東進愣了愣神兒,像是下了挺大決心似的說:“那就……再打斷一條行不?” 我說:“嘿,你這個兔崽子怎麼還自己找打呀?打得輕了是不是?” “不是。”東進說:“你不是說男子漢遇到天大的事也得自己扛著嗎?”說著挺不放心地瞪著我:“爸,你得說話算話,只許再打一條,打完就不許再問子彈是從哪來的了,誰也不許玩賴。來,拉勾!” 我一時倒讓他弄愣了,真不知道該拿他如何是好了。 就是從這天開始,我發現東進這小子是我的一塊病。我倆好像幹什麼都擰,從來就沒順暢過,一直擰到現在。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我把鐵皮箱上了一把大銅鎖。 把所有的槍都擦了一遍,這才覺出了累。真累! 真他媽的老到這個地步了嗎?連槍都擦不動了?擱從前,別說是這幾支槍,一個班的槍連說帶玩一會兒工夫就全利索了。 這可倒好,整整擦了大半天。 掂起“魯格08”,忍不住試著做了一套動作:拔槍、舉槍、瞄準、射擊。再把槍在手上掄幾圈,刷地一下插進槍套。手頭子明顯不像過去那麼快,明顯沒有過去那麼麻利了。過去,這套動作數我做得最漂亮了。不論在哪,只要我一掄槍,四周的眼睛準會刷地一下圍上來,跟著我的手頭子轉。那個抬舉!那個讚歎!那個羨慕!就這麼一個動作,看起來挺簡單的,可好多人就是做不來。黃振中就做不來。黃振中做不來又看著眼熱,就跟我鬧政治思想工作,說周漢,你怎麼淨耍個人英雄主義啊。我說老黃呀,你知道不?想耍個人英雄主義也得有資格哩!有的人耍得,有的人你就是放開了讓他耍他還耍不來呢!黃振中就卡巴卡巴眼,把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噎回到腔子裡去了。 難道現在我也做不來了?我還真就不信這個勁! 又試著掄了幾下,槍居然脫手了。心頭一緊,老臉呼地一下就紅到了脖子根。我輕輕撿起槍,呆呆地愣了半天,心裡頭真不知是個啥滋味。我周漢擺弄了一輩子槍了,只當是槍不負人,莫不是槍也欺負我老了? 也許是昨天晚上沒睡好覺的關係。我寧願這麼想。 連著好幾天晚上都沒睡好覺了。一閉上眼睛就炮火連天的,眼前跟拉洋片似的,全是過去打仗的那些景。 昨天晚上夢見這半截漢陽造了。 我跌跌撞撞地一路奔跑著,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喊:油娃子——!油——娃——子——!我趴在地上,邊哭邊拼命地扒土,扒得雙手鮮血淋淋。漸漸地土下露出了油娃子的半張臉。油娃子的眼睛和嘴巴都大張著,臉上帶著一種似驚似笑的怪異神情。我拼力把“漢陽造”從油娃子攥得緊緊的手中摳出來,發現木頭槍托已經砸斷了,上面沾滿了鮮血。我舉著半支“漢陽造”,撲通一聲跪在油娃子麵前,撕心裂肺地失聲痛哭:油娃子我對不住你,油娃子我對不住你呀!山頭上突然響起了猛烈的槍砲聲。 “敵人衝上來了!”我大喊一聲,一個機靈跳起來…… 醒來時,我驚坐在床上,喉頭髮緊,全身大汗淋漓。 外面下雪了,風把雪粒子摔打在玻璃窗上,一陣緊似一陣地砸出一片煩躁。 再也沒睡著。獨自在黑暗中坐到天亮。就像有什麼預感似的,我一直在想這些槍。 我想,好久沒擦槍了,該把槍好好擦一擦了。 我想,是時候了,該給這些槍安排一個妥善的去處了。 小齊在外面喊吃飯,已經連喊了三遍了。他不敢直接下來叫我,怕把我催急眼了熊他。 我不理他,仔仔細細地把槍一支支地擺好,蓋上箱蓋,落上鎖。瞅瞅一切都收拾停當了,這才站起身。 起身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這右半邊身子怎麼像被什麼絆住了似的,說什麼也拽不動了。還沒待我細想,就听得“咕咚”一聲,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眼前一黑,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