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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宮口賢二是個斯文人

深謀 龙一 3151 2018-03-18
每天早晨,范小青如同一位粗魯的軍曹,刻板無情地督促丁少梅進行高強度訓練。她總是痛恨自己在丁少梅表白時的畏縮,便用這種體能上的折磨來遮掩心中當真生出的愛意。她恨自己:如此風流快活,膽大妄為,名滿津京的范小青,居然落進瞭如此老套的陷阱,這種調情的圈套往常只是她用來挑逗蠢男人的遊戲,萬不會想到竟落在自己的頭上。 一周的強化訓練結束,丁少梅對自己越發地有信心了,他的肌肉煥發出一種日漸甦醒的愉悅,體能也在明顯地恢復。范小青認為自己監督訓練有了功勞,該當體息一天,逛逛商場,犒勞犒勞自己。丁少梅應該添兩件衣服才是,一個大少爺卻穿得像個小職員,不像樣,也不合範大小姐男友的身份。儘管從那天起,她與丁少梅只是斗口,再沒給過他一個溫柔的眼神,但眸子裡的冰塊卻在燃燒,心緒難免首鼠兩端。

本地的上等洋服店大都聚集在小白樓,但沒有英國裁縫,這一點讓丁少梅仍然不習慣。在英國,雖說倫敦裁縫的手工甚至比衣料還貴,但手藝是沒得說,中國裁縫做洋服,就好比澳洲裁縫做馬褂,怎麼拾掇也不像個樣。 逛了幾家白俄開的洋服店,衣服的裁剪與俄國人一個模樣,結實粗笨得像狗熊的外套。他看上件貉絨領的吸煙服,皮毛、樣式還不錯,可那是冬天的衣裳,眼下快四月底了,當務之急是夏季服裝。 有兩家保定裁縫,倒是沒口子應承著給精工細做,只是店裡存的衣料比麻袋片強不了許多,實在是不中意。丁少梅自覺不是個太挑剔的人,但衣裳畢竟是衣裳,穿著不合適,有失自己的身份倒沒什麼,可是,就算抗日分子不要命,也得要體面不是? 中午倆人吃的是西餐,他吃不慣德國口味,後悔一味遷就范小青,沒找家魯菜館,扒三白、熘黃魚扇什麼的他饞了好幾年,哪怕炒個木樨肉也好,於是,便連帶著拒絕了她的遊樂計劃,不肯陪她去看電影。范倫蒂諾的新片這次是與美國國內一起頭輪上映,但他不喜歡那個油頭粉面的傢伙。范小青刻意做出悻悻的樣子,獨自去了,臨走揚言,明天要好好地收拾他。

給舊日同學打了幾個電話,有人給介紹一家猶太裁縫,手藝還看得過去,最重要的是衣料讓他滿意,南美的羊駝絨,印第安老太太手工捻的線,輕薄細軟,完全是天然的顏色,是絕好的夏季衣料,精紡的毛料跟它比起來,也如同棕毛倒豎的蓑衣。這種衣料在倫敦也才剛剛有人穿,過去一百多年,英國裁縫一向用它當襯裡來糟蹋。他定下兩身單排扣的洋服,一身棕色的,棕而不紅,淡淡地有那麼一點意思而已;另一身是灰色,色調柔和得舒服。先定這兩身看看手藝,若縫製得還差強人意,再來定做也不遲。回到國內不能期望太高,此刻他不禁懷念為了搶出爹爹的骨殖,而被他丟棄在長春的好衣服。 出了洋服店,被初夏的陽光一照,他這才發現身上的舊洋服有多麼寒酸可笑,幾乎讓他狼狽地逃回到店中,卻被人攔在了大門口,定睛一看,認出來,是情報市場委員會的委員,日本人宮口賢二。他在檔案中見過他的照片,只是照片沒能照出來此人身上那種僧人般清絕無欲的神氣。

“在下想與丁先生談談。”宮口賢二嘴上是細聲細氣的漢語,與他纖細的身材,清雅的相貌倒也般配。 路邊候著輛汽車,前座上坐著兩個人,脖子和頭一般粗,像兩隻肩膀頂著個鹹菜壇子。這兩個人在意租界的賭場中與他打過照面,他明白,自己一定是早就被他們盯上了,這個邀請不能拒絕。 宮口賢二的宅子是所西式平房,臨街,院子極淺,好在香港道很清靜,從這裡步行三五分鐘,越過馬場道,便是日軍佔領區。 宮口賢二一向認為自己是個規矩人,不吸煙,不喝酒,不嫖女人,也不講粗話,僅有的兩項嗜好就是讀書、品茶。根椐近兩年從牛津來的報告稱,眼前這個高大體面的小伙子也是個規矩人,對日本文化中那種纖巧柔和的美頗能領會,茶道、書道什麼的,做起來似模似樣。這種早期的閒功課到這一刻終於發生了重要作用,德川老師的睿智不容置疑。

“冒昧將先生請來,不勝惶恐。”他的口音有些怪,語速慢了些,像是吟詩。 “說起來,在下也是好奇,能得吉格斯先生如此讚賞的,到底是何等人物!果然,盛名之下,必無虛士。” 丁少梅此時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欽佩之情,他在佩服自己,心懷復仇之志,而面對著這個日本間諜,心中竟然沒生出那種堅硬刺人的恨,也不害怕,更沒有一絲慌亂,那顆心熨服得像塊乾燥的海棉,寬博得渴望吸收天地間的一切。他沒言語,靜靜地望著宮口賢二,像個極有禮貌的客人。那一整塊“海棉”才是恨。他品評自己。 “丁先生的貴寶宅在哪街哪巷,日後在下要登門求教。”宮口賢二拉著長腔,慢悠悠地一嘴舊詞。一個女人送上茶來,鞠個大躬又退了出去。 房後一陣子鳥鳴。

“眼下借住在朋友家裡,舊宅子賣了。”講這話時心頭竟湧出一絲羞怯。窮也是一種境界,更何況只那麼幾天,有什麼不好意思?丁少梅為自己還沒丟光這份虛榮有些慚愧。 “我倒是有家小小的地產公司,不大,但消息靈通,丁先生要是有意找房子,在下可以略盡綿薄。” “不敢當。” “我也是做生意,是你照應我,沒什麼不敢當的。”原來這個日本人也會講白話。 一陣相對無語,兩個人喝茶。 “在下對毛姆的殖民地小說非常有興趣,他描寫過香港、上海,可惜沒寫到過本地。你在牛津讀書,想必是這方面的大才?”宮口賢二又用英語找新話題。 “我更喜歡麥爾維爾。”這哪裡是兩個間諜的交鋒,倒像是大學茶室中的閒談。丁少梅越發地警覺,面上卻是溫潤如玉。

宮口賢二撫掌笑道:“那是的作者,他寫了本難得的好書,我只弄到1921年的再版本,精美絕倫,可惜,1851年的初版找不到。” “我讀的也是21年的版本,木刻插圖讓人心動。” “主人公是個勇士,比你還年輕,只是不知世事險惡,難免磨難多多。” “我倒是敬佩亞哈巴船長,儘管他瘋了,卻有著神一般的意志,復仇的意志。那鯨魚咬斷了他的腿。”丁少梅不會忘記父親,也不會忘記焚燒他骨殖的情景。 “聽我說,木匠,”宮口賢二站起身來,兩隻拇指插在馬甲中,壓低嗓音,目光晶亮灼人。 “雖然我現在覺著我的腿不再有傷痛的感覺,可我的心卻總感覺它在痛,它在疼呀,這感覺永遠也無法消失。” 他是在吟誦亞哈巴船長對木匠的那段睿智的演講。 “當然,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的肉體都還存在,如果我們的肉體沒有了的話,我想,我們也就不會懼怕地獄的存在。”

勸勉加威脅,日本人就是這種彎來繞去的文化傳統。丁少梅站起來比宮口賢二高一頭,也將兩隻拇指插在馬甲中,低沉的嗓音,同樣晶亮灼人的目光。他吟道:“伙計們,抬起頭,大家好好看一看,看看這神賜予我們的白焰!就是它,將照耀和指引著我們,去追殺那十惡不赦的白鯨。把主桅的鐵環遞給我,我要給這神燭摸摸脈搏,就讓我們的血和它的脈碰在一起吧!” 這是在神啟面前的宣言,此時亞哈巴船長徹底瘋狂了。 “雖然火焰灼痛了我的腦殼和眼睛,我疼痛難忍,我禁不住要滿地亂滾,可我還是要和你說,你是從黑暗中跳出來的,而我是從你之中跳出來的,不管怎麼樣,我終究要讓你無可奈何……。神啊,我清楚你的身世,你也有自己的苦惱,所以,還是讓我們一起忘掉悲傷吧,讓我們跳起來,直跳到天上去,我跟隨你一起跳,我心甘情願,因為,我——就——是——神!”

兩個眼神中燃燒著無限激情的“亞哈巴船長”,目光碰在了一處。 這一次丁少梅聽清楚了,屋後的鳥鳴是兩隻百靈對唱。 宮口賢二喜歡眼前這個小伙子,既使這是個危險的對手,可能比老吉格斯更危險,他仍然喜歡。得買只巧嘴的八哥,把這段神啟面前的宣言教給它,儘管自己的英語有美國西海岸的口音,這就更像亞哈巴那個狂熱的老瘋子。 兩人在門首相對一躬。 “改日再請過來,我房後有間小小的茶室。”宮口賢二心中歡喜,這一面見得有味道,值。將他拉攏過來的想法,算得上是一場有趣味的挑戰。 “少不了登門討教。”丁少梅同樣高興,這個日本老小子如此明顯地暗示,倒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才的危險與刺激竟然讓他感到意外的快活。他奶奶的!

不興講粗話,那老小子也是個斯文人。丁少梅發覺自從父親死後,他的性情變得粗魯了許多,這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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