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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胭脂鋪

京西胭脂鋪

黄晓阳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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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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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胭紅如血

京西胭脂鋪 黄晓阳 29214 2018-03-18
“老佛爺西巡!洋兵打進來了!” 晁子軒撲進了院門。他的腿腳有點不方便,拄著拐棍,右手的紙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綢衫濕透了,額頭上的汗如線串著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腳剛剛邁進門檻,顫抖的聲音就喊了出來。 長天一片肅穆,西邊的天幕如被火焰燒得通紅,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有隆隆的砲聲傳來。樹枝上,知了像和炮聲比賽似的,叫得此起彼伏,絲毫不受影響。 聽到聲音,從京西胭脂鋪店堂裡跑出三個年輕人。他們穿著絲綢短衫,各自手裡抓了一把紙扇,不停地搧著。店堂向院子開有後門,他們是從三個不同的後門跨進院子的。這三個人中,有兩個是晁子軒的兒子:長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個三十多歲,出來的那扇門離照壁遠些,所以他落在最後。他是京西胭脂鋪掌櫃晁子霖的長子信仁。

晁子軒剛剛轉過照壁,兩個兒子已經搶到他的面前,爭著問情況。晁子軒用拐杖在地上杵了兩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搧著,臉上掛滿了汗。晁信文顧不得自己了,忙用手裡的扇子扇父親的後背。 晁子軒不理會兒子,卻問站在後面的信仁:“你爹呢?” “在後院呢。”晁信仁說,“二叔,今兒個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 晁子軒看了看正門上面的“誠義仁信”四字金匾。這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照壁後面是一口天井,四面迴廊,雕樑畫棟,雖比不上王府,卻也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院子裡的樹已經有幾十年了,挺拔高大,濃蔭蔽日,平常倒是一個極好的處所,今天,這知了卻叫得人心煩。 晁子軒將手裡的紙扇扔給老二,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沿著迴廊向正堂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皇上和太后跑了,說是西巡。洋兵已經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難了。”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倆同時驚叫了一聲。 晁信仁露出驚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說:“二叔,那您快想辦法啊。” 晁子軒停下來,掉過頭看了看信仁,說:“信仁啊,這恐怕是一次劫難啊,躲得過躲不過,就在這兩天了。你勸勸你爹,還是去西邊躲一躲吧。西太后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們平頭百姓為什麼不能去?好漢不吃眼前虧,避開洋兵,等局勢穩了再回來。” “我爹哪里肯聽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惱地說。 晁信武說:“那我們不能這樣等死啊。” 晁信文說:“爹,您快點想辦法勸一勸大伯吧。” 晁子軒擺了擺頭,什麼都沒說,轉身從天井邊的廊道向前走去。 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舖的大掌櫃。老二子軒,年輕的時候是個敗家子,染上過鴉片,被晁家老爺子打折了一條腿,至今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瘸的。長子信文出生之後,子軒才開始浪子回頭,現在主要負責處理京西胭脂鋪與官家的聯絡。老三子瞻,主要負責家庭作坊的生產。老四子寅,主要負責前店的銷售。

早在幾個月前,北京鬧拳民,政府雖然一再下諭旨剿滅,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亂。坊間傳說,這些拳民其實是受慈禧太后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藉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后出一口惡氣。 那時,晁子軒就勸過大哥,是不是暫時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國政府以保護使館為名,強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軒聽宮里傳出的消息說,外國人這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太后又聽信讒言,以為拳民真的刀槍不入,可以對付洋槍洋砲。果然,到了六月,局勢更加亂了,拳民在京城四處搜殺洋人,圍燒教堂。 那段時間,晁子軒天天只做一件事——找宮裡的熟人打聽局勢。宮裡負責採買的劉公公,是太后面前的紅人,從他口里傳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說自從鴉片戰爭以來,朝廷受盡了洋人的欺辱,這次要藉助拳民好好出一出這口惡氣。但從另一些人那裡得到的消息,卻沒有那麼樂觀。有些膽大的私下里說,西宮太后一個女人家,能有多少見識?又常年生活在深宮之中,對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完全聽信身邊幾個人在那里胡說八道,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六月,果然傳來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陸,正向北京殺來的消息。同時,還得到消息說,北京的一些達官貴人,早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們隨時舉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經安排家眷等,分散離開了北京。另一些消息靈通的商人也都紛紛離去。 那時,晁子軒已經數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舖是不是也要考慮避一下風頭。晁子霖的態度堅決不容置疑:不走。 晁子軒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面見大哥跨出門來,他的身邊跟著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 晁子霖喝道:“慌什麼?天塌不下來。”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別說是院子裡的人不敢出聲了,就連樹上的知了,似乎也被嚇了一大跳,有那麼一瞬間,半點兒聲音都沒有。 晁子霖說:“別在這裡杵著,都給我進屋。”

話音落後,知了彷彿聽到命令一般,立即大聲地叫起來。 晁子霖魁梧高大,濃眉,刀條臉,一雙虎眼,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穩穩地站在正堂門口,手裡同樣拿著扇子,卻沒有動。待他轉身進屋,其他人也跟著進去了。 晁家的正堂,中堂懸掛著一幅畫像,這是京西胭脂鋪,也就是當年的晁記胭脂坊的創始人晁老太爺。在他的畫像之下,還有四幅較小的畫像,一字排開,上面分別是京西胭脂舖的四位前掌櫃。在這些畫像之下,有一張長條形供桌,供桌的正中擺著香爐,兩邊排滿了牌位,所供的均是晁家祖人。供桌前面還擺了一張八仙桌,八仙桌的兩邊擺了兩張太師椅。 晁子霖走上前,取了三炷香,點燃後擺了擺手,讓明火滅掉,然後將香插進香爐,再退後幾步,在正堂跪下來。

晁子軒、晁子瞻、晁子寅跪在哥哥身邊。晁家的男丁,在他們身後跪下一片。晁子霖給祖宗的牌位燒了三炷香,又磕了三個頭。身後的晁家子孫,也都跟著磕頭。 拜過祖先,晁子霖站起來,走近八仙桌,在左邊的太師椅上坐了,對在場的人說:“你們坐吧。” 大家陸續坐下,晁子軒坐在八仙桌的另一邊,老三和老四分別坐在兩位哥哥的身邊。晁信仁等晚輩,只能坐在正堂兩邊的椅子上。 晁子霖端坐,腰挺得筆直,聲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晁家的男丁,只有信義不在,今天,我們商量一下……” 晁子霖說的晁信義,是他的第二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四歲,文武雙全,膽識過人。十八歲的時候,晁信義一個人到甘肅、四川、湖北一帶採購做胭脂的原料,從來沒有出過差錯,深得晁子霖、晁子軒的喜愛。

正廳之中一陣靜寂。 晁子霖的目光落在晁子軒身上,不緊不慢地問:“老二,你先說說情況吧。” 晁子軒看了大哥一眼,伸手入懷,掏了掏,掏出一枚精緻的鼻煙壺,旋開小蓋,遞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頭,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睜開眼,平視前方,緩緩呼氣,說:“大哥,情況不妙啊,洋兵已經破城。”聽說已經破城,在場所有人都暗吸了一口氣,只有晁子霖穩坐那裡,不動聲色。 晁子軒繼續說:“我去宮裡打探過了,老佛爺和皇上,還有那些王公貴族,今兒一早就跑了,還說什麼西巡,車輦擺了好幾里遠。” 晁子霖眼瞼抽搐了一下:“消息準嗎?” 晁子軒道:“千真萬確。我回來的時候,差點和洋人撞上了。那些洋人到處亂竄,見了人就放槍。我親眼看到好幾個人倒在街上,地上是一攤一攤的血,連屍體都沒人收。”

晁子霖看了看弟弟:“王記胭脂坊有什麼動靜?” 晁子軒一怔,遲疑了一下說:“我一天都在打聽宮裡的事。” 晁子霖將目光投向兩個侄子。 晁信文說:“今天下午我還看見王家棟了,沒什麼動靜。” 王家棟,王記胭脂坊的少東家。王記胭脂坊,京城第二大胭脂鋪,是京西胭脂舖一百多年來最強大的競爭對手。最近幾年,王記胭脂坊一連開了幾家分號,讓晁子霖突然覺得競爭形勢嚴峻起來。 “即使王記胭脂坊已經離開了京城,京西胭脂鋪也應該留下。而現在王記胭脂坊還在京城,京西胭脂鋪就更不能離開了!王家在京城打不贏我們,現在向外圍發展。我們一旦離開,京城的市場,王家就會乘虛而入。王家一旦佔了外勢又佔了內勢,我們就可能敗在他們手裡。”晁子霖語重心長地道。

晁子寅年輕,有些擔心,問道:“那如果洋兵打過來了,我們怎麼辦?” 晁子霖說:“洋兵要對付的是官兵和拳民,我們是生意人,沒礙他們什麼事,他們為什麼要對付我們?不過小心一點是應該的,大家跟工人們說一說,這幾天就不要出門了。” 大家默不作聲,早些日子聽到洋兵要攻打京城的消息,已經有很多人逃走了。後來,聽到了洋兵攻城的砲聲,又有一批人逃走了。京西胭脂鋪所在的昌延裡,大大小小幾百家胭脂鋪和其他商舖,現在還在營業的只剩下一半,相信這幾天,又會有些人躲出城去。 以前,政府一次又一次敗給洋人,儘管敗得很慘,可那些戰爭都遠離京城。這次,卻是打到了家門口,有誰不害怕? 晁子霖一生敢作敢為,這次,卻做了一個極其錯誤的決定。

他說:“儘管如此,我們不能不有所準備。現在聽我的安排,老二,這事會鬧多少天還不一定,所以,家裡的糧不能斷,你負責多運些米回來。” 晁子軒說:“我昨天查過,家裡的米用半個月沒有問題。” 晁子霖說:“那就再準備半個月用的。” 晁子軒答應之後,晁子霖又對晁子瞻說:“老三,胭脂鋪暫時停工,家裡所用儲水的工具,都要儲滿水。這些水由你掌管,任何人不准動用,要防止一旦斷水的情況發生。” 安排了水,又安排燈火。這件事由晁子寅負責,既要多采購一些油料,還要多采購些蠟燭,同時,要對院裡的燈火控制好。 最後一件事,是護院,這件事由晁信武負責。院子裡有不少樹,家裡還有些木頭,都能派上用場,可以用這些木材加固各個門,預防洋兵衝進來。 聽到晁子霖如此安排,晁家人安心了。在大家看來,晁子霖到底是當家人,臨危不亂,安排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有這樣一個主心骨,京西胭脂鋪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談過這件事,晁子霖又開始談京西胭脂鋪未來的發展。 他說:“這次洋兵入侵,整個京城都亂了。昌延裡的胭脂鋪,逃走的大約有一半。留下來的,大概也不可能立即投入生產,到底什麼時候能恢復生產,還真說不定。所以,今後一段時間,至少半個月,市場將會嚴重缺貨。如果王家也逃走的話,市場缺貨就會更加嚴重。對於我們來說,原本是一次最好的發展機會。可是,就因為我們準備不足,無法提供更多的產品給市場,因此,明知是機會,我們也無法抓住。” 大家都明白他所說的無法抓住是什麼意思。 就算把整個京城的市場全部給晁家,他們也吃不下。京西胭脂舖是由手工作坊發展而成的,雖經幾代人努力,生產規模一再擴大,但這種發展卻是緩慢的,也就是由最初的一家人生產,發展到晁子霖的爺爺時,請了幾個人。再到晁子霖的父親,除了工人之外,又請了幾個技師。現在發展到晁子霖這一代,光是技師就有十幾個,在後院生產和前店經營的工人加起來已經近百人。 可是,京西胭脂鋪還滿足於北京市場的時候,王記胭脂坊已經開始悄然擴張。 幾年前,王記胭脂坊的少東家王家棟從東洋留學歸來,一開始,晁家並沒有將他當一回事,見他把辮子盤起來,用一頂禮帽蓋著,穿著一套洋裝,每天招搖過市,以為他其實沒什麼料,只是一個紈絝公子。可是,半年後,王家在上海開了第一家分號,不久,又在漢口開了第二家分號。 王家在商場的任何動靜,都會引起晁家的高度關注。王家每開一家分號,晁家的男丁都要坐下來討論好多次。最後,他們得出結論:第一,王家人丁不旺,開了分號,沒有人去管理,只能委託給別人掌櫃,那等於把機會拱手讓給他人,自己失去控制,增加了風險。第二,王家和晁家一樣,都是作坊式生產,王家的技師比晁家還少好幾個。以王家現在的生產能力,也就是滿足京城市場的需求,最多能支撐一家分號。開了好幾家分號,哪有產品供應?如果供應不及,只能降低質量來提高數量,那等於是砸自家的金字招牌,這種做法,無異於殺雞取卵。 最後,晁家經總結得出,王家棟是個敗家子,由著他折騰下去,不出幾年,王家就會完蛋。 不料,今年年初,王家開了第七家分號,同時有消息傳出,他們在玉泉山以西香山以東,買了一大片地。 這件事,讓晁子霖一下子醒了。王家棟顯然不是在瞎折騰,而是有計劃地擴張。他先建分號,是想將王記的產品向全國鋪開,同時,他已經著手買地蓋工廠。也就是說,王記胭脂坊準備脫離傳統的作坊生產,向工業生產跨越。 晁子霖有些痛心疾首,說:“我接手京西胭脂鋪,無時無刻不是小心翼翼,克勤克儉。可我千算萬算,卻算錯了一件事,讓我現在想起來心痛不已。” 這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每當說出此話,大家都只能沉默。 他繼續說:“想當初,王興業把兒子送到東洋留學,我認為他是瞎折騰,是在敗家毀業。現在才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今後,我們要定出一個計劃,陸續把晁家兒孫送出去。事實證明,洋人確實有很多技術、理念,是值得我們學習借鑒的。” 廳堂裡很靜,只有木風扇呼呼的聲音,應和著外面的槍砲聲和知了的聒噪聲。 晁子霖話鋒一轉:“現在,我們來議一下開分號和開廠的事。子瞻,開廠的事,是你負責的,你說說吧。” 晁子瞻說:“宛平那塊地,銀子已經付了,地契也辦下來了。不過還有幾間棚子沒拆。只要時局穩定下來,隨時可以開工。建築由安石匠負責,我找他談過,並且付了一萬兩銀子,讓他做前期準備。接下來的大頭,需要採購一些機器,我計劃下個月去一趟天津、上海,聽說那裡有我們需要的機器。” 晁子霖轉向晁子軒:“工廠一旦開工,技師就是關鍵因素,老二,你負責找人的,找得怎麼樣了?” 晁子軒說:“最近這幾個月,時局不穩,我還沒開始呢。” 晁子霖皺了皺眉頭,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好轉換一個話題:“老四,你們負責分號的,說說情況吧。” 晁子寅說:“分號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晁子霖再一次不滿:“沒什麼好說的?為什麼?” 晁子寅說:“漢口分號的事,是我負責。這是我們晁家的第一個分號,倒是開了起來,花了十幾萬銀子。結果怎麼樣?我們根本沒有貨送過去,貨架上擺的都是些空盒子。請的三個人每天在店裡發呆,根本沒事可做。” 這倒並不出乎晁子霖的意料,他問:“那王家的分號呢?他們的情況如何?” 晁子寅說:“他們的貨品倒是很足。這一點,我一直無法理解,他們的貨,從哪裡來的?按說,王家的生產能力還不如我們。” 晁子軒說:“我聽說,京城其他商號都在向王家供貨。王家會不會拿到這些貨,再換上自己的商標?” 晁子瞻說:“這是一個好辦法。我們也可以這樣做啊。” 晁子霖斷然拒絕:“不行,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我們不能做,我們不能砸了京西胭脂舖的招牌。” 晁子寅說:“那我們這樣虧下去,也不是辦法。” 晁子霖說:“所以,宛平的工廠要加緊進度。只要工廠開了工,我們就有了自己的產品。”他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糾纏,轉向信仁和信文:“天津和上海的情況怎麼樣?” 晁信仁說:“天津的市場,被東洋妝品會社佔了,我們要進去,難度很大。” 晁信文接著說:“上海的情況和天津一樣。東洋妝品會社的商品,在上海市場的份額很大。他們的經銷模式,是我們不能接受的,我們要想在那裡立足,太難了。” 這個情況,晁子霖也知道一些。東洋的松下家族,開了一家東洋妝品會社,總店在日本的東京,天津和上海開了分號。東洋人的經銷模式和中國人不同,他們搞批銷經營,把貨品批給各個經銷店,天津和上海的大小商舖,都可以賣他們的產品。 晁家曾無數次討論過這一經銷模式,最終的結果是否定。 否定的原因有幾個。其一,京西胭脂舖的產品,沒有大規模生產,無法滿足中低端市場的需求。其二,一旦批發給各商舖,就無法保證被仿造,京西胭脂舖的產品一旦被大量仿造,等於砸了自家招牌。其三,一旦批發,就要向經銷商讓利,晁家的利潤額就會大幅度減少,若要保持利潤額,經銷商就得提價,對京西胭脂鋪同樣不利。 晁子霖再一次提出了議過很多次的話題:“王家在天津和上海都有分號,他們怎麼做的?” 晁信仁說:“我去了解過王家在上海的分號,他們的經營情況也一般,勉強不虧而已。” 晁信文說:“王家在天津的分號應該是虧損的。” 京城素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之說,京城西區是大量王公貴冑聚集的地方,富庶繁華。城西三里河一帶的昌延裡,因經營妝品而聞名,匯聚著近百家大小妝品作坊,每天來自全國各地的商賈雲集,熱鬧非凡。 昌延裡是一條南北走向的里弄,一百多年前,還只是京城的邊緣,因為妝品業在此聚集,漸漸成了規模,裡弄開始向兩邊沿展,形成了今天這條全長一里多的商舖街。京西胭脂舖是最早的商舖,所佔位置最佳,鋪面也最是氣宇軒昂。整個京西胭脂鋪共分為三大部分,正面是門店,店寬三十米,裝修富麗堂皇,集中了中國皇家建築和徽派建築的優勢。門店被門樓分成兩大部分,門樓的頂上懸掛著京西胭脂舖的金匾。說起這塊金匾,可是大有來歷,那是乾隆皇帝的御筆。第二部分是三進的四合院,這是晁家的居所。四合院後面還有一塊更大的地方,是京西胭脂舖的工廠區,建了十幾幢房子,既安置工人住宿,也作為生產車間。 滿清入關之前,京城已經有幾十家胭脂作坊,卻不像後來那樣集中,幾十家胭脂作坊,散佈在京城各地。滿洲到來之後,皇宮用品集中採購,也不知誰打通了宮裡的關係,將皇宮的採買太監引到了昌延裡。如此一來,全城的胭脂作坊,開始逐漸向昌延裡遷移。 經過幾十年的研進,昌延裡的胭脂坊出現了兩大巨頭:晁記胭脂坊和王記胭脂坊。這兩家胭脂坊,幾乎壟斷了宮廷裡全部的胭脂採購。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晁家和王家,自然想將對手擠出皇宮,獨家經營皇家生意。 乾隆帝在位的時候出了一件事。晁王兩家,為了將對方擠出皇宮,各自使盡手段。如此一來,乾隆帝的后宮也形成了兩派,彼此明爭暗鬥,派生出一系列事端。乾隆帝知道後,做出一個決定,今後只採購一家的胭脂,到底哪一家,由后宮佳麗們使用後投票解決。最後的結果,晁記比王記多出兩票,皇宮的胭脂供應便落到了晁家。 本來,按照乾隆帝的意思,專買權每隔幾年就重新競爭一次。可是,失去專買權的王記為了奪回失地,在宮里大量行賄,希望通過各宮的太監影響他們的主子,讓主子將手中的票投給王記。晁記得知此事後,同樣拿出一大筆錢,買通了其中一個太監,當了晁記的臥底,拿到王記的賄款之後,立即舉報了。如此一來,鬧出了一起后宮貪腐案。乾隆帝龍顏大怒,處理了幾個太監。為了避免今後出現類似的事件,乾隆帝提起御筆,題寫了“京西胭脂鋪”五個字。 從此,晁記胭脂坊正式定名為京西胭脂鋪,也就成了皇宮御用商家。儘管乾隆帝從未表示,今後不再使用類似於後來的競標的方式確定胭脂專供權。但其在位的時間太長了,幾十年間,沒有一個人敢就此事進言,京西胭脂鋪,也就一直擁有著皇宮御用胭脂的專屬地位。 王記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鋪在同一條街,兩家只相隔兩百多米。王記胭脂坊老掌櫃王興業,年輕時也曾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只是如今年過六十,精神頭似乎有些蔫兒了,背也有點駝,八字眉長年累月擠在一起,似乎從來沒有舒展過。 王興業是在憂鬱與焦急之中熬過一天又一天的。他口齒伶俐、聰明能幹,把祖傳的家業經營得風生水起。平心而論,王記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鋪可謂各有千秋,比肩天下,就因為京西胭脂舖的出品受到了皇家青睞,有了先帝御賜之匾,頓時名動天下,僅價格就比王記胭脂鋪高出一倍不止。 兩家暗中較勁,歷時幾代人,王家做夢都想超過晁家,成為第一。可惜事與願違,無論王家怎麼努力,明面暗面的手段都使上,總被晁家那塊御賜金匾壓著,無法翻身。 這是王家的心頭之痛,歷時百年。此外,王家還有第二痛,那就是王家人丁不旺,已經四代單傳。王興業先後娶過六房太太,儘管他辛勤耕耘,卻鮮有收穫。如今,這六房太太,前面三房均已過世,第四房跟人跑了,王家為了遮醜,說其是因病入了空門靜修,第五房因為肚皮不爭氣,進門七年,氣泡都沒有冒一個,被王興業休回了娘家。第六房進門時,王興業已經過了天命之年,雖然力不從心,卻也要藉助藥物在女人身上折騰。同時,王興業也為兒子王家棟娶了妻,希望在自己這裡實現不了的夢,能夠應在兒子身上。 獨子王家棟娶第一房時,只有十五歲,髮妻李氏十九歲。 王興業之所以在兒子十五歲時讓他成親,有兩個原因。王興業急於抱孫子,想讓王家棟替王家多生幾個孫子,是明面上的原因,還有一個暗面的原因:王家棟愛上了京西胭脂舖的晁靈珊。 王記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鋪雖然世代仇家,可畢竟同住一條街,相距不過百米,兩家的孩子從小一起玩,一起上私塾讀書,家景又相當,甚至可以說門當戶對,儘管兩家嚴防死守,可少年情懷,情竇初開,不是家法規矩所能阻隔的,時不時總會擦出感情的火花。 晁靈珊是晁子霖最小的妹妹,同父異母。如果說王興業和晁子霖算是同輩的話,晁靈珊就應該是王家棟的長輩。可偏偏兩個人的年齡相近,晁靈珊只比王家棟大三歲。北方地區時興女大三抱金磚,女人比男人大三歲,根本就不算是一件事。 王興業一發現這個苗頭,立即採取了措施,兩個月之內便把李氏娶進了門。 李氏已經成年,日夜纏著王家棟。王興業有時候裝著在院子裡走動,跑到兒子窗下去聽房。兒子房裡總是會有很大的動靜,這動靜不是來自兒子,而是來自李氏。王興業就想,到底是成年的女人,懂得這事兒。那時,他心裡是暗喜的。只要兒子有這種興趣問題就不大,年輕嘛,很快就會把種子播下的。 另一方面,王興業也注意兒子和晁靈珊的來往,這一觀察還真讓他暗捏了一把汗。這個不孝子,開始兩年,和晁靈珊差不多不說話了,見了面就繞著走。後來,傳來晁家替晁靈珊定親的消息。 晁家有一個習慣,通常把自家的女兒嫁給京西胭脂舖的年輕技師,他們用這種辦法保證年輕並且出色的技師對晁家的忠誠。晁靈珊也沒有脫離這一命運,她被許給了店裡的技師吳剛。 聽到這個消息,王興業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認定兒子已經結婚,晁靈珊也已經訂婚,自然不會再起波瀾。可沒料到,有一天晚上,王家棟竟然跑到晁家後院的柳堤上和晁靈珊幽會,差點被晁家人逮著。如果不是王家棟年輕,跑得快,可能已被晁家打斷腿了。 這件事讓王興業嚇出一身冷汗,從此以後,不再叫王家棟的名字,只叫他不孝子。這件事促成了王晁兩家再一次採取果斷措施。兩個月後,晁家替晁靈珊舉行了婚禮。而王興業也琢磨著,兒子會不會對李氏已經失去了興趣?畢竟,李氏進門三年多了,肚子連泡都沒冒一個。於是,王興業替兒子娶了二房。 二房姓周,娘家是一個小老闆。這個周氏倒是塊肥地,種子一落土,立即發芽。可不知什麼原因,那芽總也長不出來,幾個月後,無緣無故地流產。加上王家棟和晁靈珊之間,總有些風言風語傳到王興業的耳裡。王興業對此苦不堪言,思來想去,覺得兒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樣,特別好色,便又算計著,準備給兒子娶三房,希望通過女人纏住兒子,不讓他鬧出醜事來。 其實,無論是李氏還是周氏,王家棟都不愛,他真正愛的是晁靈珊。見父親又要替自己張羅三房,王家棟同樣苦不堪言,無以排解。恰在此時,有了去日本留學的機會,公派十三人,還有些人通過民間渠道可以私費前往。王家棟想逃離這個家,便編了一套理由,試圖說服父親。王興業暗想,去幾年也好,回來時晁靈珊早已兒女成群,你還有什麼好想的?便提出一個條件,去留學可以,但要帶著老婆。 王家棟既不想帶著李氏,也不想帶著周氏。最後父子倆達成妥協,帶葉小芸去照顧他的生活。 葉小芸是王家奶媽的女兒,當時才十四歲。奶媽親手帶大的王家棟,自然對王家棟有感情,又考慮到女兒若是跟著王家棟去了日本,回來時說不定就是三少奶奶,自然願意。 王家棟一走,王興業就如風箏斷了線,心裡整天沒個著落。兒子和葉小芸到底怎樣個情況,他不知道。又想,求人不如求己,畢竟自己年齡還不是太大,應該還有機會,便極其努力地耕耘。王興業的第六房太太總懷疑他在耕自己的田時,還在替兒子耕田,有事沒事找李氏周氏大鬧。起先還只是關起門來鬧,可門再緊,畢竟有風透出來,何況這種大戶人家,怎麼著也有些下人,事情漸漸傳了出去。王興業得知後,惱羞成怒,乾脆將六姨太趕出了家門。 此後,王興業不敢再娶妻,怕人家笑話,又希望再有子嗣,便將四姨太的陪房丫頭收了,默默耕耘多年,仍然沒有結果。 王家棟留學歸來,並沒有如王興業所願,替他帶回個孫子。不過,聽兒子說,葉小芸在國外生過兩胎,第一胎養了兩個月,第二胎養了半年,都病死了。 雖然兩胎都沒有養活,卻讓王興業看到了希望,也是想徹底斷了晁靈珊的念想,王興業立即著手,替兒子舉辦了第三場婚事。 “王家的家業就要敗在我的手中了,我對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啊!我這把老骨頭,是埋不進祖墳了……”王興業一聲長嘆,頹然倒在太師椅子上。 “爹,您喝茶!”葉小芸端來一杯茶,放在太師椅旁邊的茶几上。 王興業右手支撐起自己疲憊的身體,坐直了,端起茶杯撇了撇,喝了一口,放下。又摸出鼻煙壺,吸了一口,猛打了一個噴嚏,精神陡然好了許多。王興業將鼻煙壺蓋了,置於掌心把玩著。 王興業年輕的時候,曾經風流成性,但凡京城公子喜歡的手段,他幾乎沒有不沾染的。到了中年以後,一心經營王氏家業,年輕時的那些手段大多放棄了,仍然保留的只有鼻煙壺。京城的鼻煙壺玩家中,王興業算是頂級中的一員,家裡專門闢有一間密室,用於收藏鼻煙壺。 此刻的王興業,實際上沒有心情玩味鼻煙壺,手裡轉動著這把玉壺,其實只是習慣性動作,他的眼睛正盯著葉小芸的肚皮。 按理說,非禮勿視,這是老祖宗的傳統,也是道德大限。公公大人竟然盯著兒媳婦的肚皮,這是犯了大忌,但王興業心中急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沒有一個孫子,他這把老骨頭就是死了都沒法瞑目啊! “爹,請您去用晚餐。”葉小芸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去,有些不安。 “家棟呢?”王興業小心翼翼地把鼻煙壺放下,眼睛繼續在兒媳婦的肚子上掃,看到是平平的,心中就冒起一股怒火,聲音也提高了許多。 此前,王興業叫兒子不叫名字,叫不孝子。雖然是不孝子,但畢竟是兒子,而且是獨子,王家如此之大的家業,還要靠他繼承。對於家族業務,王家棟也有興趣,留學期間還對日本的妝品行業進行過細緻的調查。所以,在事業方面,王家棟還真能幫父親的忙。 最典型的是王家棟回來不久,向父親提出開分號。 王興業一聽,頓時大怒:“開分號開分號,你以為分號是那麼好開的?我們王記胭脂坊,每天只能生產這麼多妝品,滿足京城市場已經有些吃力,你開分號,妝品從哪裡來?” 王家棟說:“只要你讓我開分號,妝品我自然有渠道,這個不用你管。” 相比而言,開兩個分號對於王家來說,不是大事。王興業拗不過兒子,便答應了。 王興業原以為兒子只是瞎胡鬧,讓他沒想到的是,王家棟和昌延裡幾家胭脂作坊簽約,由他們向王家提供妝品。王家棟拿到這些妝品之後,貼上王記的商標,拿到分號裡賣。 京城其他胭脂坊,質量方面遠遠不如王記。如果這些妝品在京城賣,那是砸王家的牌子。可拿到分號去賣,又屬於非常好的妝品,不僅沒有影響王家的聲譽,還為王家賺了不少錢。 王家棟還有自己的理論,他說:“我們王家和晁家鬥了一百多年,不是輸在技術上,而是輸在認死理上。既然晁家獨占了宮廷生意,我們為什麼要和他鬥?越鬥越輸。我們不如改變思路,他做高端,我們做低端,他做貴族,我們做民間。市場大得很,他京西胭脂鋪也只是一個手工作坊,沒有那多的貨品供應。”他還說,靠手工作坊是無法發展大的,不發展就會像這個朝廷一樣,被動挨打,最後成為洋人手裡的柿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他還說,別看現在京西胭脂鋪牛氣沖天,王記一旦佔領了民間市場,又開起了現代化工廠,京西就算是拍馬都趕不上。 此時,王興業才意識到,留學還真有用,外國確實也有好東西。從那時開始,他不再叫兒子不孝子了,對於王記胭脂坊的生意,他也漸漸交給兒子,過問越來越少了。 “在配料室。”葉小芸小聲地說。 “配料配料,只知道配料,是配料重要還是傳宗接代重要?”想起這件大事,王興業顧不上老幼尊卑了,沒來由地發了一通脾氣,站起來向前走。 葉小芸知道,傳宗接代是王家的頭等大事。王家之所以娶她過門,就是為了生個兒子。與李氏、周氏比起來,自己是小戶人家出身,如果無法母以子貴,她在王家大概連半點地位都沒有。 王興業走到廂房前的廊道,停下來,轉過身,見葉小芸還站在那裡,便說:“去,把他叫來,我有事兒。” 王記胭脂坊的格局和晁家一樣,臨街是門樓和店面,中間是三進住房,還有一個後院,分別是胭脂作坊、配料室、原料儲存室和工人住房。當年,晁家宅子是安石匠修的。宅子還沒有動工,王興業就已經著手準備,要修一幢比晁家更氣派、更豪華的宅子,一定要把晁家壓下去。所以,王家的宅子比晁家寬五米,深七米。 晁家人丁興旺,長房有三個兒子,二房有兩個兒子,三房、四房各有一個兒子。如今,孫子孫女都已經有了五個。故此,將偌大一個宅子住得滿滿的。 人比人氣死人,王家的宅子還大些,卻空空蕩盪。三進屋,第一進是主屋,沒有住人,二進由王興業住著,三進由王家棟住著。即使如此,還是顯得空空的。為了增加人氣,王興業弄了一些傭人住在了二進院。 聽說父親有事找自己,王家棟從後院出來,穿過側面一扇小門,進入前院,快步走過迴廊,來到廂房,見父親正躺在靠椅上玩弄鼻煙。 王家棟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留學學了些洋派,平日喜歡穿西裝、戴禮帽,唇上還喜歡留著一撮小鬍子,手上少不了一根文明棍,腳上踏的是皮鞋,平常結交的也都是些洋派人物。 不久前,拳民作亂,專殺洋人。王興業擔心拳民把兒子當成洋人殺了,王家就斷子絕孫了,嚇得剝了他的洋裝,換上了馬褂。幾個月裡,王興業天天燒香,還不斷嘮叨:“孽子啊,讓你別去留洋,你偏不聽,惹下大麻煩了吧。” “爹,您有事找我?”王家棟今天穿的是青色的緞褂,文質彬彬。 葉小芸端了幾碟小菜、一壺酒、一大缽燉雞湯,擺放在客廳的八仙桌上。王興業坐在上方,王家棟坐在王興業的左手方,給他面前的酒杯裡倒酒。葉小芸舀了一碗雞湯,盛了幾塊雞肉,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到王興業面前:“爹,您喝點湯!” 王家棟剛倒完酒,伸手接過葉小芸手中的碗,放在父親的面前。王興業道:“這一碗給小芸。”在王家,父子二人都喜歡的只有葉小芸。王興業喜歡她,是因為她能生孩子。王家棟喜歡她,是因為她模樣俊俏,知書達理,進得廳堂,入得廚房。尤其重要的是,他們自由戀愛。在王家,只有葉小芸可以和王家父子同桌吃飯,李氏和周氏只能在廂房裡吃飯。 王家棟把這一碗放在葉小芸的面前。葉小芸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爹。”另外又舀了兩碗,一碗給王興業,一碗給王家棟,之後才默默地坐在王家棟身邊。 王興業喝了口酒,心事重重:“家棟,你是喝過洋墨水的人,如今,滿大街都是洋兵要打進京城的消息,還在說洋兵野蠻成性,殺人不眨眼……” 王家棟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平靜地道:“爹大可放心,洋兵燒殺擄掠不假,但會聽命令,也要看搶掠的對象,我保證,就是洋兵打進京城,王記胭脂坊也會安然無恙。” 王興業半信半疑,沉吟不語。 王家棟繼續安慰父親:“爹,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以前,您一直後悔讓我去留洋,這一回啊,您就能知道留洋的好處了。” 葉小芸也安慰父親道:“是啊,爹,家棟會說洋人話,懂洋人禮節,還有那麼多洋人朋友,洋人不會害我們的。” 王興業問:“昌延裡有多少人跑了?” “差不多都跑了,已經沒幾家了。”王家棟說。 葉小芸在一旁說:“爹,您看,我們要不要也出去躲一躲?” 王興業不說話,而是轉頭看著兒子,問:“你的意思呢?” 王家棟說:“爹,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我保證,洋人不會動我們王家一磚一瓦。” 王興業又問:“晁家呢?他們有什麼動靜?” “沒動靜。”王家棟說。 王興業似乎不信:“一點動靜都沒有?” 王家棟擺了擺頭。 “這個晁子霖,真沉得住氣啊。”王興業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說,“這樣的人才能成事兒,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人,才是我們王家的心腹大患。” 王家棟說:“我聽說,子軒叔和信仁幾兄弟嚇得可不輕。” 王興業看了看兒子,沒說話,他心裡其實有一番話。晁子霖的二兒子信義在家時間少,不是太了解。信禮還太小,看不出來。另外三個肯定乾不了大事。王興業一直在想,要想超過晁家,就在家棟這一輩了。只可惜,家棟沒有兄弟,不然家業可能會更大。 吃完晚飯,王家棟回到臥室。 王家房子多,每一進都是樓上樓下兩層,有十幾間房子。李氏和周氏都住在一樓,王家棟和葉小芸住二樓。不過,葉小芸住的只是一個小套間,王家棟卻擁有一個大套間。王家棟的這個房間是日式的,分別有一個會客廳,一個書房,臥室有榻榻米。 王家棟上樓,葉小芸跟著上去。王家棟知道,她是想跟著服侍他。可是,他要做的事,她跟著不方便,於是不得不對她說:“你去爹的房裡看看。” 葉小芸說:“爹房裡有黑妞呢。” 王家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頓時明白丈夫的意思,將手裡的一包東西往他面前一塞,轉身走了。王家棟在樓上站了一下,看到葉小芸向前一進房子走去,才轉身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返身將門關上,閂了,再大步跨到臥室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門裡早已經是一片漆黑,王家棟並不是先開燈,而是返身先將門閂了才打開燈。 燈剛剛亮,有一個人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站在那裡,對王家棟深深鞠躬。 王家棟還了一個日式鞠躬,說:“松下君,真是抱歉,讓松下君藏起來,實在是萬不得已!” “家棟君太客氣了。”松下長生說,“救命之恩,終生難忘。但有生還的一天,必當湧泉相報。” 王家棟請松下先生坐下,又從懷裡拿出一些食物,擺在面前的茶几上,說:“實在對不起,情非得已,只能讓松下先生吃這些東西。等時局安穩以後,家棟一定請松下君好好吃一頓,以報家棟不周之過。” 松下長生五十多歲,瘦小,淺眉毛,鷹鉤鼻子,鷂子眼睛,臉上佈滿了青筋。他是日本商人,家族世代經營化妝品生意,在日本多地有分店,其企業叫松下妝品會社。因為王家也是化妝品生產商,王家棟留學時,格外留意東洋的化妝品產業,自然不會漏過這家日本最大的同類企業。去得多了,便結識了松下妝品會社的副社長松下長生。 松下長生本是松下家族的長子,從小就跟著父親經營家族生意。可是,日本畢竟太小,松下妝品已經做到了全日本第一,若再想發展,幾乎不可能。恰在此時,甲午戰爭爆發,中國戰敗。中日締結的條約中,有允許日本人到中國經商一條。松下家族看到這是一次機會,便派松下長生的叔叔來到天津,開了松下妝品會社天津分社。 就在王家棟回國之後不久,松下長生主動請纓,要求來到中國,擔任分社社長。 據松下長生說,他在天津住了幾個月,主要是熟悉中國的情況,接著來到了北京。一來,他想看看北京的市場,了解一下他的產品是否有進京的可能;二來,想過來看看老朋友王家棟。不料,他剛到北京不久,撞上了拳民鬧事,義和團見了洋人就殺,搞得洋人四處躲藏。京城主戰派端親王載漪、輔國公載瀾、莊親王載勳都排斥洋人,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暗中支持義和團。於是八國以保護僑民為理由,組織聯軍,威逼京城。 松下長生在京城東藏西躲已經幾個月,畢竟他是東洋人,又會說幾句漢語,和那些紅發碧眼的西洋人還不同。即使如此,還是有幾次差點被拳民發現。幾天前,實在無處可逃的松下長生幾經輾轉,終於找到了王家棟。松下長生本以為王家棟會拒絕,想不到王家棟一口應承下來。當然,王家棟沒敢告訴父親,父親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所以只告訴了葉小芸,畢竟,葉小芸懂日語,可以照顧松下長生的生活。 今晚,王家棟之所以將葉小芸支走,是因為有話要對鬆下長生說。 松下長生吃東西的時候,王家棟坐在他的面前,對他說:“松下君,八國聯軍馬上就要攻打北京了,你知道嗎?” 松下長生驚喜地道:“真的?” 王家棟說:“是的,太后和皇帝已於今天西巡,離開了京城,估計是擔心北京守不住,怕被八國聯軍當俘虜抓了。” 松下長生說:“如果八國聯軍攻來,中國軍隊肯定守不住。” 王家棟說:“如若八國聯軍真的攻進來,我想請松下君幫我一個忙。” 松下長生停止進食,道:“家棟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麼要求,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答應。” 王家棟說:“我聽說,八國聯軍中日本軍隊最多。到時候,我想請松下君找日本軍方斡旋一下,看是否能保全王記胭脂坊。” 松下長生立即說:“這個沒問題。我的箱子裡有些日本國旗,到時候你插在大門上,還有,你和夫人都懂日語,你們可以站在門口迎接我們的軍隊,他們一定不會驚擾你們。” 兩個人正說著,感覺大地震似的動了一下,然後一聲巨響,接著就傳來槍聲。松下長生似乎有些懷疑,問:“是不是打進來了?” 王家棟說:“應該是。” 松下長生看了一眼王家棟所穿的長衫,道:“快,換衣服。有和服沒有?叫你的夫人換上。” 王家棟立即跑出門,想叫葉小芸,恰好見葉小芸站在樓下。因為沒有王家棟的命令,不敢上樓。王家棟在樓上喊:“快,去把你從日本帶回來的和服換上。” 接著,王家棟進門,見松下長生已經拖出自己的箱子,箱子裡除了衣服,還有一些日本國旗。王家棟換西裝,松下長生換和服。 王家棟換衣服的時候,樓下傳來王興業焦急的喊叫聲:“家棟,洋兵打來了,家棟,洋兵打來了,你快想辦法。” 王家棟和松下長生一同跑下樓,來到院子裡。王興業看到家裡忽然多了一個陌生男人,穿著怪模怪樣的衣服,嚇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回過神來:“他是什麼人?” 王家棟只說了一句:“王家的救星!” 這時,葉小芸穿著和服出來,王興業看了,大吃一驚,問:“這是什麼衣服?” 王家棟說:“這些衣服可以保我們王記胭脂坊平安無事。” 王興業不知道兒子搞什麼名堂,見兒子領著松下長生以及葉小芸往前面走,便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面。 王家棟走到大門口,見門口聚集著十幾個驚慌失措的工人,他們本在後邊的小院住的,聽到槍砲聲,有的逃跑了,有的無路可逃,就來到了東家院子裡,正準備關大門。王家棟叫大家不要慌,將手裡的一些小旗子分給大家,要求他們將這些旗插在門樓的兩邊以及店店的前面。王家棟、松下長生和葉小芸則排成一排,各自拿著一面小旗,站在門樓下。 王興業心急如焚,冷汗如雨,他左手的鼻煙壺一會兒放進懷裡,一會兒又拿出來。那些工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躲在院子之中的角落里瑟瑟發抖。王興業倚靠在大門後面,壯著膽子往門外看。大街上不時有人逃竄、呼喊,槍聲響成一片。王興業這個時候有點後悔了,應該早做決定讓兒子逃出城去…… 王興業看見一隊洋兵衝過來了,松下長生和王家棟揮舞著手裡的旗幟,迎上去,嘰里咕嚕說了幾句,這些洋兵就往前衝去。 王興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抹了抹一頭的冷汗,從懷裡拿出鼻煙壺,放在右邊的鼻孔前吸了吸。回頭看到葉小芸也在往外看,得意地道:“我這一輩子,看得最準的事情就是送他留了洋!” 王家棟見松下長生打發走了一隊洋兵,暗自慶幸,在他危難的時候出手相救是多麼明智。 可是,王家棟並沒有仔細想過,哪怕是拳民作亂,作為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松下長生完全有大把機會溜出北京,返回天津或者上海,為什麼要在北京涉險? 其實,王家棟不知道,松下長生留在北京,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得到晁家的胭脂配方。只要用上晁家全天然的胭脂配方,再加上西方先進的化工以及現代工業技術,松下妝品便可以暢銷全球,壟斷全球妝品市場。松下長生曾拜訪過京西胭脂鋪掌櫃晁子霖,提出讓京西胭脂鋪出技術,松下妝品會社投資,開設工廠,共同管理,同分利潤,但被晁子霖一口拒絕。 松下長生並不死心,一直留在京城,為的就是與京西胭脂鋪合作。本來,京城之中胭脂作坊數百,松下長生與王記胭脂坊少東家王家棟是朋友,也可以與王記胭脂坊談合作。不過,松下長生經過認真比較,得出結論:京西胭脂舖的產品優勢,在其獨特的配方,落後的卻是中國傳統的生產和經營模式。前者,王記沒有;後者,王家棟正在做,而且遠不如松下妝品,無法形成優勢互補。 中國的傳統是保守,家傳的工藝製作流程、產品配方都是機密,想要得到很難。但松下長生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八國聯軍向京城而來的消息傳來,其中日本派出的軍隊最多。松下長生得到這一消息時立即想到,這是一次絕佳機會。於是,他找到王家棟,在王家躲了起來,目的只有一個,八國聯軍一旦入京,自己就可以藉助日本軍隊,將京西胭脂舖的配方搶到手。 松下長生是一個為了自己的事業,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的人。 松下長生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看到一支耀武揚威的隊伍之中,一個熟悉的人,他的朋友加藤,一個日軍大佐,手裡揮舞著一把軍刀,指揮燒殺搶掠。 “加藤君!”松下長生忙招呼道。 “松下君,你怎麼在這裡?”加藤大佐看到松下長生,驚訝不已。 “我被困在北京,逃不出去,多虧了王記胭脂坊的少東家搭救,才倖免於難!”松下長生回頭指了指王家棟。 “松下君,帝國派出軍隊,就是為了來救援被困在中國的僑民!現在你安全了。”加藤大佐狡黠地一笑。 加藤心裡再清楚不過,所謂保護僑民,那是各自國家的事,是政客們的事,他們是真的想著保護僑民,還是看準了中國這塊大肥肉,以保護僑民為藉口,大大地美餐一頓,那是他們的事。作為軍人,提著腦袋冒著生命之險乾了一場,自然就想佔點大便宜回去。八國聯軍的指揮官也清楚這一點。攻下北京城之後,他們有意不對軍隊進行任何約束,就是要他們在異國他鄉大大地放肆一回。 此刻,加藤其實已經沒有軍事任務,他帶著自己的人在京城橫衝直撞,只有一個目的:乘機搶掠並且不加節制地放肆。 王家棟畢恭畢敬地向加藤大佐彎腰鞠躬,並用日語問候:“大佐閣下辛苦了,請到寒舍用茶。” 加藤大佐沒時間用茶。攻下北京城之後,各國的指揮官有意放鬆了對部下的約束,其實就是希望他們去搶掠。這些軍人搶回去的財產,雖屬私人,但畢竟增加了本國財富。加藤匆忙應付幾句,就要離開。 松下長生自然不肯放過機會,叫住加藤,走上前小聲地對他耳語幾句,加藤大佐露出猙獰的笑容…… 京西胭脂鋪,男女老幼紛紛從臥室跑出來,衣衫不整,臉上神色驚恐不安。他們都是被槍砲聲、喊殺聲、淒厲的慘叫聲驚醒的。人群之中,只有晁信武臉色平靜,他習過武,又是他守夜,腰上懸掛著一口帶鞘的腰刀。晁家這麼大的家業,防火防盜,不守怎麼行。 “洋兵打來了,怎麼辦啊,大當家的?”晁子軒的妻子劉氏驚慌失措,後面幾個媳婦六神無主,幾個孩子在她們的懷中瑟瑟發抖。 “不要慌!”一聲斷喝,晁子霖和妻子田氏拉開臥室的門大步走了出來,晁子霖緊扎短打,右手倒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左腋下夾著一個錦盒。 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 晁子霖目光如刀,迅速看了大家一眼,沉聲道:“洋兵打進京城,是我晁家不幸,也是京城不幸,國家不幸。現在看來,昨天我決定不走是錯了。事到如今,但願老天憐惜我們晁家,能有些人活著逃出去。” 晁子軒說:“大哥,你說吧,我們怎麼逃?” 晁子霖說:“雖說洋兵的洋槍洋砲厲害,畢竟,洋兵的人少,京城這麼大,不可能守住京城所有地方。我們分散逃,前門是昌延裡,外面在打槍,前門肯定不能走。老二,你帶著你們全家,除了信武之外,從東側門走。老三,你帶著你家,從西側門走。老四,你和信仁一起,帶著兩家從後門走。” 有些女眷要回自己家裡清理細軟,被晁子霖喝住。 晁子霖說:“錢財是身外物,只要有命活著,錢財總會有的。你們記住,逃出去後一直往南走,去宜昌找信義。” 信仁問:“爹,您怎麼辦?” 晁子霖說:“我留下來,不到最後一刻,我不能離開。” 晁子霖的妹妹晁靈珊,丈夫吳剛,是個憨厚老實的人,聽說晁子霖要留下來,立即說:“大哥,我和你一起留下來。” “胡說。”晁子霖一聲暴喝,“誰都不能留,留下來就是大逆不孝。現在還剩最後一件事。信武,你過來。” 信武提著刀,大步走上前,說:“大伯,我在。” 晁子霖從左腋下拿出錦盒,舉起來說:“晁家所有人看好了,這個錦盒裡裝的是我們晁家的立家之寶。” 所有晁家人都知道,錦盒之中裝著幾樣東西,一個綠色的小冊子,是京西胭脂舖的家傳配方。還有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用錦緞包著的宣紙,那是乾隆皇帝當年賜予晁家牌匾的御書,上面有五個大字:京西胭脂鋪。 晁子霖將錦盒打開,又往裡塞了幾張紙。 大家凝神屏息,等待晁子霖繼續往下說。 晁子霖說:“晁家信字輩的都給我跪下。” 晁子霖一聲令下,院子裡已經跪了六七個人。 晁子霖舉著錦盒說:“你們都知道,這個錦盒裡裝的東西,是我們晁家的命根子。剛才,我又往裡面塞了幾樣東西,這是我們晁家的房契、地契。盒子太小,塞不進其他任何東西,只能塞這麼多了。按照我們晁家祖訓,這個錦盒只能傳給晁家的長房長孫。除非晁家長房長孫早逝,無福承當,方可傳給長房次孫。可是,今天事起突然,晁家子孫中只有信武一人習武,有能力保護錦盒,所以,我不得已改變祖訓,將錦盒傳給信武,你們有意見嗎?” 三兄弟立即說:“沒有意見。” 晁子霖說:“既然你們都沒有意見,那就向祖宗三磕頭。” 晁家眾兄弟磕完頭,晁子霖又轉向晁信武,神情嚴肅地說:“信武,你給我聽好了,家可破,人可亡,財可丟,但這個錦盒不能丟!” 晁信武熱血沸騰,答道:“是,大伯放心,就是死我也要保護好錦盒。” 晁子霖鬆了手,語重心長地道:“信武,家中除了你,別人都擔當不起這個重任。錢財是身外之物,家破了可以重新再建,晁家的人一定有能逃過劫難的,但錦盒只有一個,是晁家的希望……” 晁信武磕了一個響頭。 晁子霖走上前,扶起晁信武,將錦盒交給他。 “快走!” 晁信武接過錦盒,向伯父、父親、兩位叔叔磕了一個頭,轉身離去。 眾人從各個不同方向散去,晁家前院只剩下晁子霖、晁子軒和晁子瞻夫妻。晁子霖道:“老二老三,你們怎麼還不走?” “哥,我們不走了,我們一起守家。”晁子瞻說。 晁子軒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哥面前,說:“哥,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做了很多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這次,就讓我為我們晁家做點該做的事吧。” 晁子霖臉上微微一動,什麼也沒有說。 四面八方槍聲驟然大作,響成一片。 晁子軒嘴角一哆嗦,晁子霖咬了咬牙,大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洋兵嘰里呱啦的聲音。 嘩啦一聲,大門被撞開,一群洋兵端著槍衝了進來。 “老二,攔住他們,給信文他們拖點時間。”晁子霖說過,大喝一聲,“你們想幹什麼?這是私人家業。”便提刀上前,攔在那伙洋兵面前。 晁子軒和晁子瞻不甘落後,幾步跨上去,站在哥哥身邊,用手裡的傢伙指著洋兵。 這些洋兵在燒殺搶掠,如入無人之境,根本沒想到會有人阻攔,看到幾個人衝上來時,均愣了一愣。僅僅只是一瞬間,見只有三個男人手裡持有冷兵器,另外三個女人,一個拿了把菜刀,一個拿著一隻鍋鏟,另一個甚至只是拿了把掃帚,頓時壯膽了,紛紛舉起槍。 六個人原只想組成一道人牆,將洋兵阻一下,好讓家人有更多的時間逃走。可他們沒想到,洋兵的槍端起來的同時,有人已經扣下了扳機。槍聲一響,其他洋兵彷彿得到信號一般,紛紛扣動扳機。 三個女人頓時倒地,當場被亂槍打死。 晁子霖的肩膀、大腿上各中了一槍,又被一個洋兵一腳踹倒。晁子軒聽到槍響,頓時眼都瞪圓了,大叫一聲:“老子跟你們拼了。”說完便衝上去。可是,他僅僅是衝了兩步,就被子彈打中,倒在地上。晁子瞻到底年輕敏捷一些,他衝上去撲倒了一個洋兵,卻被另一個洋兵一刺刀捅上了身。 “別開槍!別開槍!”松下長生一邊焦急地大叫,一邊分開眾洋兵,衝了進來。 他的本意是要抓幾個活的,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這些入侵他國的士兵,身處陌生的地方,面對陌生的人和事,心理十分脆弱,更充滿了恐懼,對於哪怕一點點危險的苗頭都會極其敏感。就算有紀律約束,他們都可能因為恐懼而失誤,何況現在完全失去了約束,處於完全的自由狀態。恐懼以及自我感覺的強大,便會激發一種嗜血的瘋狂,殺人對於他們來說成了一場狂歡。 松下長生一眼就看見了血泊之中的晁子霖。 晁子霖用刀尖拄著地,支撐著身體,慢慢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如鋒利的刀刃,盯著松下長生,牙縫之中迸出一句:“是你!日本鬼子!” 松下長生皮笑肉不笑,裝出無辜之狀,攤攤雙手說:“晁掌櫃,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是來幫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晁子霖哈哈大笑:“是豺狼,你披著羊皮,那嘴臉也不像!” 松下長生看了看晁家院子,院子四周到處是跑動的腳步聲。松下長生跨前一步,臉色顯得很平和:“晁掌櫃,你是個聰明人。京西胭脂鋪已經被包圍,別說是人,就是一隻老鼠,也別想逃出去。晁家幾十口,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句話。” “砰!砰!砰!”外面槍聲如爆豆一般,鋪天蓋地。 晁子霖臉色大變。 松下長生冰冷地道:“你聽聽這槍聲,每一聲槍響,你們晁家就可能少了一個人。你難道真的願意看到他們一個個死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肯和我們合作,聽加藤太君的話,我保證你們全家的生命安全。” 加藤手握軍刀,嘰里呱啦說了一番日本話。 晁子霖疑惑地望著加藤,不知其意。 松下長生說:“加藤大佐的意思是,交出晁家的胭脂配方,他就會放一顆信號彈,通知所有的士兵停止開槍,保住你們全家人性命。否則,全家人被殺,配方仍然保不住,你好好考慮一下。” 晁子霖用刀撐在地下,調動全身意志力穩定自己,不讓自己倒下。傷口在流血,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虛弱,全身發軟,力量正在悄然而逝。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弟弟和弟媳婦,他的腦子極其清醒。 “我答應你的條件。”晁子霖拼盡全力,說出一句話。 松下長生面露喜色,立即轉身,對加藤大佐說了幾句話。 加藤舉起右手,在空中揮了一下。身邊一個日本鬼子從腰間拔出一支手槍,舉起來對天空開了一槍。砰!一聲槍響,一顆紅色信號彈升上了天空。 京西胭脂鋪四周的槍聲立刻停止了,遠處,不時還有槍聲、哭喊聲傳來。 松下長生得意地說:“看,我們是講信用的,也希望你講信用,別用一家人的性命開玩笑!你的傷口在流血,你沒有多少血可流,你說出來,我立刻給你包紮……” 晁子霖雙手扶著大刀,挺直了身體,高高地昂起頭,看了看血紅的天,那是燃燒的火焰映紅了天,那是中國人的血在流。 晁子霖一聲長嘯:“京西胭脂鋪不會就這麼倒的!”說完,拼盡最後一點力氣,艱難地將大刀舉起來,猛地向松下長生劈過去。 然而,刀並沒有落下來。就在他舉起刀的那一瞬,日本鬼子開槍了,砰砰一陣亂響,無數顆子彈撲向晁子霖的肉身,在他的身上爆開一朵又一朵花,卻沒有見到多少血。他的血,幾乎流光了。即使如此,晁子霖仍然硬撐著,不肯倒下。可畢竟已經沒有力氣,舉不動大刀了,那柄跟了他幾十年的大刀,先從他的手中失落,掉在地下,咣當一聲響,彈了一下。在大刀跌落的餘聲中,晁子霖的身子晃了幾晃。他顯然還想站穩自己,可是不能,轟然倒了下去,如一座山崩塌似的,發出一聲悶響,眼睛卻圓圓地睜著。 松下長生嘆息了一聲:“可惜……” 加藤大佐卻讚了一句:“這個中國人有骨氣!” 松下長生換了笑臉:“加藤君,晁家可是家財萬貫,錢財歸你,如果有活的人,無論大小,留給我!” 洋兵們一聲歡呼,開始搶掠。 松下長生並沒有對晁子霖說假話,京西胭脂鋪四面都有日本軍隊,呈包圍之勢。晁子寅、晁信仁、晁信文以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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