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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河流 许开祯 5090 2018-03-18
這天發生了一件事。 本來秦雨跟於乾頭他們是遇不到一起的,洛巴跟秦雨他們說話的時候,於乾頭領著那一群人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他們應該是去水庫的方向。最近有風聲說,市裡又要給下游沙湖放水,上游幾座水庫的水本來就很有限,要是再支援下游沙湖,上游的用水就很難保證。但市裡這次很堅決,因為不久前吳天亮向副省長保證,絕不能讓沙漠水庫乾涸見底。天不下雨,沙漠水庫哪來水,還不得從上游強行放?所以於乾頭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發動上游群眾,阻止市裡的陰謀。誰知於乾頭他們剛越過白房子,還沒到山頂,突然又轉過身來,直奔秦雨他們所在的三號觀測點。 三號觀測點是秦雨在水源涵養林研究院也就是白房子工作時建起的一個觀測點,這個觀測點的主要任務就是觀測水土流失。近年來水土流失現象越來越嚴重,隨著人類不合理的經濟活動比如毀林毀草,陡坡開荒,草原上過度放牧,開礦,修路等活動的加劇,水土流失已成為困擾全省及至整個祁連山區最大的難題之一。土壤肥力降低,土地石化、沙化現象嚴重,植物大面積死亡,嚴重影響農業生產,威脅城鎮安全,加劇乾旱等自然災害的發生。不久前秦雨他們完成一個課題,就是針對水土流失和生態治理的。那個課題可以說傾注了秦雨的全部熱情與智慧,對流域存在的諸多問題及今後治理,秦雨和課題組提出了非常好的建議。遺憾的是,省里相關部門只採納了可憐的兩點,這兩點,說穿了也都是治表,對觸及根本的十多項建議,省裡採取了沉默態度。

秦雨不甘心!這次下來,他想把數據再搞得翔實點,能形成系統,能產生更大的說服力,然後再向省裡有關部門建言。 就在秦雨他們專心取樣時,西邊草地上突然傳來一陣吵嚷聲,抬頭看,是剛才那伙人又回來了。於乾頭走在最前面,眉飛色舞,高談闊論。 “這些人真討厭,整日遊手好閒。”一向不愛說話的郭子洋可能是被這種嘈雜聲影響了情緒,低聲嘟囔一句。 “人家是為草原奔走啊,為民請命。”邊上常健道。 “少分心,幹活!”秦雨一邊記錄一邊提醒兩位,老葉看了眼遠處,又將目光收回來。這時一團雲飄來,正好遮住了太陽,涼意頓生。老葉心想,一月多沒下雨了,要是能來場透雨多好,還沒想完,猛聽得那邊傳來一聲。 “秦雨,哪個是秦雨,我們找你!”

秦雨聞聲站起,衝人群看,就有一個藏族年輕人直奔他而來。還未到跟前,那人用漢語說:“你就是秦雨,吳天亮女婿?” 秦雨說是。 “好啊,原來就是你亂出餿主意,不讓我們放牧,不讓我們在草原上住。” 秦雨本想忍住,但見來人氣焰太囂張,問:“我出什麼餿主意了?” “封山禁牧,不讓我們的牛羊到毛藏高原,是不是你出的壞主意?” 秦雨一愣,封山禁牧是他提出的,上次那個課題,被政府採用的兩點一是在藏區封山禁牧,減少牲畜養殖數,另一個是在毛藏高原劃定紅線區,在紅線區內禁止一切生產生活活動。秦雨提出的紅線範圍包括眼前整個草原,一直延到坡下公路處。政府在製定政策時,往山上移了一千米。 “這難道不對嗎,草原變成這個樣子,如果再不封山,不出三年,這草原就沒了,你們知道不?”秦雨往前幾步說。

“你敢詛咒我們的草原,敢詛咒我們的牛羊?” “我沒有詛咒,我說的是事實。” 三句不是好話,雙方吵了起來。對方仗著人多,你一言我一語,秦雨並不畏懼。他在白房子工作了六個年頭,對草原上藏民的生活習性非常了解,牛羊的確是他們的寶貝,草原更是他們的聖地,真是不容許詛咒的。不過他用詞非常講究,並沒說出什麼不宜說的。但對方明顯是找碴,不管秦雨怎麼解釋,怎麼表示友好,對方都不予理睬,擺明了架勢跟他興師問罪。老葉看不過去了,站到中間說:“我們只是搞科研,這些大事並不由我們定,有意見可以找市里或省裡,不要干擾我們工作好不好?” “工作,誰請你們來的?草原是我們的,藍天是我們的,雪山是我們的,你們跑來做什麼?告訴你們,少在這裡指手畫腳。”

一句話嗆得老葉沒法回答,恨恨道:“蠻不講理!” “我們要跟秦雨講理,有個書記岳父了不起啊,有個主任岳母了不起啊,一家都不是好東西。” 秦雨忍無可忍,罵他還可以忍受,罵他岳父母,這些人實在太過分了。可秦雨哪裡知道,人家就是跑來罵他岳父母的。三天前,這些人在於乾頭和五羊的蠱惑下,到谷水市上訪,要求見吳天亮,吳天亮不僅沒見他們,還讓公安和市委工作人員狠狠教訓了他們。剛才在白房子那裡,聽於乾頭說,吳天亮的寶貝女婿秦雨來到了草原上,又幫吳天亮蒐集“情報”來了,還不知又要替吳天亮出什麼鬼主意。為首的藏人代表多扎是對封山禁牧最不滿的人,他家的牛羊去年就餓死過一批,損失極大,現在又不讓趕到草原深處放養,縣里的政策是一律圈養,草料要到農戶手裡去買。這哪行啊,牛羊本來就是在大草原生長的,圈在家裡,難道是豬狗,是雞?他不聽從,將十二頭犛牛趕進了雪線右邊的尕達梅嶺,結果被縣里的工作隊發現,扣下了,讓他帶罰金去領。多扎在草原上野慣了,哪裡受得了這管束,這不,於乾頭剛一發動,他就率先站出來,說要豁上那十二頭犛牛,跟政府討個說法。剛才指著鼻子,狠狠教訓秦雨的就是他。

秦雨見他們人多,又不講理,跟他們磨破嘴皮也是閒的,收起東西要走人。多扎哪肯放過他,橫在前面說:“想溜,你是孬種,沒脊樑的傢伙,只知道欺負女人。”這話刺耳,激起了秦雨一點血性,秦雨怒問:“我欺負哪個女人了?” “欺負哪個女人,還用我講啊,抬起頭,看看那座白房子。”多扎咄咄逼人,白房子在他心裡,也有很重的位置。 秦雨沒敢朝白房子那邊看,那個地方對他來說很敏感,而且自從娶了吳若涵後,秦雨自己也覺得內心裡是有許多虧欠的。 見秦雨理虧,一邊的朗剛說:“忘恩負義,你的身體裡有魔鬼,靈魂更是見不得陽光,你辜負了那麼美麗的姑娘,趨炎附勢,跟一個妖精結婚。秦雨,你是一個骯髒的男人,神靈不會寬恕你的。”

“什麼,你說什麼?”秦雨這下震驚了。 “鄧朝露,她是月亮一般純潔的女兒啊,是草原上的露珠,格桑花一樣美麗的姑娘。還有她母親鄧家英,是我們藏民的好朋友,可你欺騙她們,背叛她們,鄧工被你氣得住了院,你知道不?” 朗剛雙眼冒火,兩隻拳頭已經握在了一起。他一氣罵出許多,話語裡充滿了對鄧家英和女兒鄧朝露的愛戴,自然也充滿了對秦雨的不屑和鄙視。他罵秦雨是一隻斷了脊樑的狗,一隻從來沒長過翅膀的鷹。見秦雨不還口,無不嘲笑地說:“小羔羊,回去吃奶吧,別到草原上丟人現眼了。” 秦雨血往脖子裡衝,他哪能想到要在這裡受這等污辱。可是,他又反駁不出來,如果他們一味地指責封山禁牧,退牧還草,或許他會振振有詞,給他們講大道理,講科學,講政策,可他們拿他的婚姻說事,拿鄧朝露母女跟吳若涵母女做比較,他就理短了,詞也窮了,張著口,半天不知怎麼反駁。末了,恨恨一跺腳,抬頭望著遠處茫茫的祁連。助手常健不服氣,斥責朗剛:“你憑什麼罵我們苗主任,她為草原做了多少事,她對流域的貢獻不比鄧家英少。”常健不說還好,聽他一說那伙人越發來勁,一氣說出苗玉蘭不少壞話,其中有幾位長者,竟然提到了當年龍鳳峽修水庫的老賬。秦雨受不住了,衝常健喝道:“跟他們爭什麼,收工!”

“想走,沒那麼容易,今天你要把話說清楚,否則,不放你走!”多扎開始威脅了,沒多少文化的多扎以為,他的犛牛是書記吳天亮讓扣的,只要扣下吳天亮的寶貝女婿,就能換回他家的犛牛。 這天若不是洛巴,秦雨想離開,怕沒那麼簡單。多扎他們都是受了於乾頭蠱惑的,秦雨跟多扎他們爭辯的時候,於乾頭和五羊躲在遠處,笑瞇瞇地看著秦雨。後來見藏人說不過秦雨,五羊走過去,悄悄衝朗剛提起了鄧朝露。五羊是喜歡鄧朝露的,草原上的朗剛他們也喜歡鄧朝露。朗剛認為秦雨拋棄那麼美麗的鄧朝露,娶了妖精一樣的吳若涵,將鄧家英氣得住院,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比他給政府建言還不可饒恕。草原上的男人都重情重義,太陽和烏雲分得開,他們最恨的就是拿烏鴉當報喜鳥的人。於是這場爭吵又被延伸,成了聲討秦雨人品和靈魂的一場戰爭。

已經告別秦雨他們往雪嶺方向去的洛巴和宋佳宜看到了這邊的場景,洛巴說:“秦雨遇到麻煩了,多扎不好對付。”宋佳宜停下步子,先是看熱鬧,後來見那群人圍住了秦雨他們,心裡不安,讓洛巴回來解圍。洛巴心裡對秦雨有看法,他也認為是秦雨拋棄了鄧朝露,多好的姑娘啊,居然拋棄。他替鄧朝露鳴不平,也替鄧家英鳴不平。鄧家英住院,洛巴去醫院探望過,還替鄧家英在雪線下祈禱,希望神靈保佑她,讓她擺脫病魔,盡快好起來。洛巴知道朗剛也在那群人裡面,那是他的朋友,也是鄧朝露的朋友。一次鄧朝露在草原上生病,還是他和朗剛連夜背著送往山下醫院,後來朗剛母親病了,縣里沒法醫,是鄧朝露幫著聯繫的省裡醫院,醫藥費不夠,鄧朝露把自己的工資給了朗剛。出院時,還是她母親鄧家英接回來的。

“讓朗剛好好教訓一下他。”說完,洛巴又往前走。宋佳宜不甘心,關於秦雨,鄧朝露一開始不告訴她,後來禁不住她軟纏硬磨,才把內心深處藏著的那份情如實告訴了她。去西藏的路上,青年洛巴又告訴她許多,這樣,秦雨兩個字,在她心裡就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我們回去吧,我怕秦雨吃虧。”宋佳宜說。 “放心,藏人不會欺負朋友的,只是給他一些教訓。讓他記住,聖潔的愛情玷污不得,如同美麗的月亮不得褻瀆。”洛巴唱詩一樣說。 “可我還是不放心,快回去看看。”宋佳宜的樣子很急。她對這個秦雨,又好奇又抱有成見,他怎麼能放棄鄧朝露呢?在她心裡,鄧朝露要比吳若涵優秀得多,難道秦雨真是看上了吳若涵的家庭? 宋佳宜想把這個問題搞清。

洛巴不能不聽宋佳宜的。這個時候,青年洛巴已經跟宋佳宜很友好了,這個來自南方的佳人,對草原的熱愛超過了洛巴的想像,她還帶來一大堆新思想,讓土生土長的洛巴大長了見識。洛巴親切地稱她“老師”,宋佳宜說不敢,叫姐姐就行。洛巴就喚她姐姐,宋佳宜則稱洛巴“嚮導”,稱他為帶路人,說是他讓她了解了雪域高原,了解了藏文化。 “真是博大精深,魅力無窮。”宋佳宜由衷地感嘆。 “我太羨慕小露了,她能在這樣神秘的地方生活工作,她的心,一定也是神秘的。”宋佳宜又說。說這話時,宋佳宜已從剛來時的茫然與困惑中解脫出來,草原讓她的心變得寬廣,藍天白雲驅走了她心頭的濃霧,高原上的太陽照亮了她陰鬱的心,雪山讓她看到了什麼是真正的純潔。總之,宋佳宜的煩惱沒了,變得樂觀健康。 在宋佳宜的央求下,洛巴掉轉步子,又來到三號點上。往下走的時候,他還唱起了歌。 宋佳宜聽出,洛巴唱的是《瑪尼石》,這歌在去西藏的路上,洛巴教會了她。便也放開歌喉,跟著唱起來。 誰知到了跟前,眼前的情景令他們大吃一驚。本來只是爭論的兩家竟然打了起來。一問,才知是助手常健惹了禍。 常健草原上來得少,對藏區生活知之不多,尤其許多禁忌,更是不知。可又一心想替主任苗玉蘭說好話,結果跟朗剛吵了起來,吵著吵著,竟罵了一句“無知的藏人”,還伸出手,用居高臨下的姿態拍了拍朗剛的肩,以極其輕蔑的口氣說:“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還是回去看護你的牛羊吧,甭在這裡耍什麼無賴。”這句罵,這個動作,激怒了血性十足的朗剛。對朗剛他們來說,哪怕是久別重逢的朋友相遇,交談時也不能把手伸過去搭對方肩上,更不能用帶有污辱性的話刺激對方。 朗剛怔怔地看了常健一會,突地就向常健出手了。 草原上的漢子,一旦出手,外人是很難招架的。 常健連著被朗剛摔出幾個跟斗,年輕力壯的朗剛摔起常健來,比摔一隻羊還容易。 “快鬆手,放開他!”見朗剛還要摔常健,洛巴幾步跨過去,厲聲制止了朗剛,扶起常健。 “草原上不允許欺負客人,朗剛,不能這樣對待朋友。” “他不是朋友,他是草原的侵犯者,他污辱我們,我們應該懲罰他。” “胡說!”洛巴的權威這時派上了用場,幾句呵斥,朗剛果然不說話了。洛巴一邊問常健摔壞沒,一邊讓朗剛他們離開。常健活動了幾下身子,他的腰扭著了,胳膊也有點不聽話,不過他咬著牙,沒露出多痛。他不識得洛巴,斜著眼瞪了這個藏族青年一眼,很沖地道:“我要找你們縣長,我不信沒人治得了你們。” 這話差點又惹出事,如果不是洛巴在,常健這天沒準還要讓朗剛摔出幾個跟斗。洛巴一邊制止事態,一邊往於乾頭那邊看,他相信,所有的陰謀都來自這個小眼睛的中年男人。他在草原上乾的那些事,洛巴早有耳聞。對這個男人,洛巴既警惕又反感,不過,他跟於乾頭很少說話,還是在路波那裡,他們打過照面,不過洛巴始終覺得,於乾頭跟路波不是一路人。 “他們是兩條河裡的魚。”洛巴曾說。 “他們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爬,永遠成不了真正的朋友。”這是洛巴的斷言,是聽到許多關於路波的謠言後說過的話。 於乾頭往後退縮幾步,他還是有點怕洛巴。這個常年奔走在草原上的年輕人,目光裡總有一股讓人戰栗的東西,於乾頭最怕這種東西。前面他帶人拐下山,衝秦雨他們來,是見洛巴跟宋佳宜走開了。這陣洛巴回來,於乾頭不敢再滋事,悻悻的,跟多扎遞個眼神,跟五羊一前一後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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