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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五章

雷峰塔 张爱玲 10505 2018-03-18
何干每天問琵琶:“進去了沒有?”指的是吸煙室。 “沒有,說不定他們不要人去攪擾。”三餐見面盡夠了。她不像何干,知道有蜜月。 “你又不是外人,他們歡喜見你,進去說說話。” “等會吧。” “他們起來一會了,現在正好。” 有時候琵琶說:“等會吧,有客人。” “沒別人,就是你六表姑七表姑。”榮珠的異母姐妹。 “去跟她們說說話,親熱一點,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等一會。” 半個鐘頭後何干又回來了,低聲催道:“進去。” “知道了。” 她立時站了起來,省得還得解釋,有些話委實說不出口,可是一見何干的神色便知道不需多言。兩人有默契。就如俗話說的: “打人簷下過,哪能不低頭?”

琵琶每天總在她父親後母躺著抽大煙的房裡待一些時候,看看報,插得上嘴就說兩句話。她不覺得難為情,換了何干她卻覺反感。何干回話總是從心底深處叫聲“太太!”老縮了,像隻大狗蹲坐著仰望著榮珠。太兩樣了。琵琶總以為她不慍不火,這會子卻奴顏婢膝的。 拿不定榮珠的脾氣,何干對陪房的阿媽仍舊很客氣,榮珠的母親搬進來住,也只敢皺眉頭。她的母親是姨太太,說親的時候始終不出面,婚禮上琵琶也不記得見過她,雖然她一定也在。 “老太太!”何干這麼稱呼她,總像一聲驚嘆。老姨太顯然是極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搖搖擺擺邁著步子,矮小,挺個大肚子,冬瓜臉。雖說女大十八變,琵琶就是想不通會有谁愿意納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裡給討的。榮珠的父親在前清出使德國,甚至還帶著她。出使蠻邦生死未卜,朝廷命婦還許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裡。姨太太吃慣了苦,從前家裡在北京城趕貨車。對外就說是大太太,卻不讓別的老媽子們看見。

“公使館的舞會可熱鬧了。”夏天有個晚上她坐在洋台上回憶往事,琵琶與陵也在。 “樓上有小窗戶眼兒,看見下面那個又大又長的房間。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噯呀!那些洋人都摟摟抱抱的跳,還親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細,胸脯都露出來了,雪白雪白的,頭髮戴滿了金鋼鑽,噯呀!我還學了德文字母。”她神往的說,小聲背誦:“啊、貝、賽、代。以前記得的還多。唉,不行了,記性壞了。” “鬧拳匪的時候我正好像你這麼大。”她跟琵琶說,“那時候我們在北京,大門上了閂,扒著柵欄門往外看,看喔,義和拳喔。” “不怕讓人看見?”琵琶問。 “怎麼不怕?嚇死了。”用力睜眼,小眼睛就是不露縫,總是一副扒著門縫往外看的模樣。

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她喊道:“咱們過陰天兒哪!”像什麼正經事似的。 “我知道怎麼過,我做南瓜餅。” 她到廚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麵糊煎一大疊薄餅,足夠每個人吃。沒什麼好吃,卻填滿了那個陰天下午的情調。 她很怕女兒。剛來的時候榮珠對她客氣,演戲給新家的外人看,她還張皇失措。沒多久榮珠就老說她:“媽就是這樣!”重重的鼻音帶著小兒撒嬌的口吻。 “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說……”老姨太嘟嘟囔囔的走出去了。 聖人有言:“嫡庶之別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這套規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繼承順序。照理說一個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卻還是分等。榮珠就巴結嫡母,對親生母親卻嚴詞厲色,呼來叱去。這是孔教的宗法。

“出來。”榆溪在洋台上喊太太,“看又新起了那棟大樓。” “在哪?是在法租界裡吧?” “不是,倒像是周太太前一向住的附近。” 琵琶也到洋台上。 “那是不是鳥巢?”她指著一棵高白玉蘭樹,就傍著荒廢的硬土地,以前是花園和網球場。 “倒像是。”榮珠頓了頓方漫應一聲,顯然是刻意找話說。 榆溪突然說:“咦,你們兩個很像。”嗤笑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彷彿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榮珠笑笑,沒接這個碴。琵琶忙看著她。自己就像她那樣?榮珠倒是不難看,夏日風大,吹得她的絲錦旗袍貼著胯骨和小小的胸部,窄紫條紋襯得她更纖瘦,有一種嬌羞。陽光下臉色更像是病人一樣蒼白。真像她麼?還是她父親一廂情願?

冬天屋子很冷。榮珠下樓吃午飯,帶只熱水袋下來。榆溪先吃完了,搶了她的熱水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將熱水袋擱在她頸項背後。 “燙死你,燙死你。”他笑道。 “啊啊!”她抗聲叫,脖子往前探,躲開了。 琵琶與陵自管自吃飯,淡然一笑,禮貌的響應他們的調笑。琵琶在心裡業已聽見自己怎麼告訴姑姑了,直說得笑倒在地板上。 “噯呀!你爸爸真是肉麻。”珊瑚聽見了作個怪相,又道:“我就是看不慣有人走到哪都帶著熱水袋,只有舞女才這習氣。” 另一個琵琶愛說的事是洋娃娃。珊瑚送過她一隻大洋娃娃,完全像真的嬰兒,藍藍的眼睛,穿戴著粉藍絨線帽子衫袴。珊瑚又另替它織了一套淡綠的。琵琶反對,珊瑚卻說: “織小娃衣服真好玩,一下子就織好了。”

琵琶不願想也許是姑姑想要這麼個孩子,不想替姑姑難過。她倒並不多喜歡洋娃娃,可是臉朝下躺著,完全像真的嬰兒,軟軟的絨線,沉甸甸的身體,圓胖冰涼的腿。就是哭聲討厭,像被囚的貓虛弱的喵喵叫,與洋娃娃的笑臉不相稱。娃娃張著嘴,只有兩顆牙,她總想把紙或餅乾椏進去。 “我要問你件事。”榮珠跟她說,“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好啊。”琵琶立刻去抱了來。 “你不想它麼?” “不想。我大了,不玩洋娃娃了。”乍聽像諷刺,她父親變了臉色,榮珠倒似渾不在意。 “什麼時候都能抱回去。”榮珠說,把它坐在雙人床的荷葉邊繡花枕頭上。床舖是佈置新房買的一堂楓木家具。 琵琶告訴了珊瑚,她道:“是為了好兆頭,你娘想要孩子呢。”咧嘴一笑,琵琶微覺穢褻,也不像姑姑的作風。

“娘當然會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應道。 “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紀又不大。”說得輕率,末了聲音低了下來,預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麼,榮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與陵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洋娃娃坐在床上好兩個月,張著腿伸著胳膊要人抱的樣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種巫魘的感覺。琵琶走過來走過去,心裡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誰怕你!”心裡卻磣可可的,彷彿是在挑撥命運。 榮珠也支持榆溪的省儉。他只拖延著不付賬,她索性一概蠲削了。 “何干一個月拿五塊,之前一向是十塊。”陵來向琵琶報告。他在煙鋪附近的時候多,家裡的情況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連名帶姓喊他: “沈陵!去把那封不動產的信拿來。”

陵應了聲“喔!”比慣常的輕聲要高。走到書桌,拉開抽屜,立刻便把信遞了上去。琵琶倒訝異他這麼幹練。她也發現他在家裡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煙鋪上的三個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歲了,還是大眼睛,小貓一樣可愛,太大了不能摟在懷裡,可是榮珠問他話,喊他名字聲音拖得老長,撫弄似的,哄他說話。 “我聽說你娘到哪裡都帶著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說把他慣壞了。八成是想:你們都把琵琶當寶,我偏抬舉陵。你媽其實一向對你們姐弟倆沒有分別。” “這樣才公平。”琵琶道,“我能來這裡,他不能來。” “我聽說你娘教陵做大煙泡。”又一次珊瑚憂心的說道:“不該讓孩子老在煙舖前轉。” “沒有什麼關係吧,我們從小聞慣了。”琵琶道,“我喜歡大煙的味道。”

“你喜歡大煙的味道?” “煙味我都喜歡。” 她沒法子讓珊瑚了解鴉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會不放心陵。可是聽見他學了榮珠的聲口,也學著唐家人打鼻子眼裡出聲,卻刺心。 何干一直沒說她的工錢減了。有天琵琶憤憤的問她。她扭頭看了看,擺手不讓她說下去。 “老爺有他的難處。”她低聲道。 “憑什麼單減你的工錢?” 頓了頓,何干方低聲道:“之前一向我就比別人拿得多。”半眨了眨眼。 獨有她多拿五塊錢,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然後榮珠又打發了打雜的,要漿洗的老媽子做他的活。 “你也可以幫著洗衣服吧?”她向何干說,“小姐和小少爺都大了,不犯著時時刻刻跟著了。” “是啊,太太!我可以洗衣服。”

為了節省家用,榮珠要秋鶴教她畫畫,橫是他總也來吸大煙,總得從他身上撈回點好處來。 “琵琶也學,她喜歡亂寫亂畫。”榆溪說。妻女並肩習國畫,這想法讓他欣慰。 琵琶見過秋鶴的山水畫,峰頭一團團一束束的,像精雕細琢的發式,緞帶似的水流,底下空白處一葉扁舟,上頭空白處一輪明月。 “他可是名家,他的畫有功力。”珊瑚說過。秋鶴送過她一幅扇面,她拿去配了扇形黃檀木框。 琵琶也猜他是好手。一筆一畫瀟灑自如,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渾然天成。飽滿的墨點點出峭壁上的青苔,輕重緩急拿捏的極有分寸,每一點都是一個完美的梨子。圖畫本身可能摹的是有名的古畫,也不知是融合了多幅名畫,許多相似的地方:船、橋、茅舍、林木、山壁。是國畫的集句,中國詩獨有的特色,從古詩中摘出句子,組合成一首詩,意境與原詩不同。要中國這種歷史悠久的國家才能欣賞這樣有創意的剽竊。可是有些集句真是鬼斧神工,琵琶心裡想。也不知什麼原故她卻憎厭畫也集句。她喜歡自己畫,發現世上的好畫都有人畫過了,沮喪得很。可是國畫讓她最憎惡的一點是沒有顏色,雪白的一片只偶而刷過一條淡淡的銹褐色。真有這樣的山陵溪流,她絕對不想去。單是看,生命就像少了什麼。 她喜歡秋鶴,卻總替他不好意思。榆溪跟榮珠談起他: “噯呀!這個鶴少爺。說是過不下去了,只好讓太太回鄉下,可是路費上哪籌?又到哪弄錢給她安家?沒有錢她說什麼也不肯走。住下來,三天兩頭吵,總是為錢吵。兒子要學費,最小的又病了,姨太太又有喜了。這如今他不得不走,差事又丟了。” “橫豎他的差事也掙不了幾個錢。”榮珠道,“政府的薪水少得可憐。” “嫌少?丟了差事就知道少不少了。噯喲,他真是一團糟。” 琵琶知道老一輩幾乎人人都有兩份家。秋鶴伯伯一團糟只是因為供不起。倒許不公平,可是貧窮使得這種事上了檯面,更是叫人憎惡。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樣,說話柔聲緩氣的,更讓他像偽君子。他面目黧黑,長臉,戴眼鏡,眼睛總釘著地上,彷彿凸著兩隻眼的馬。 他躺在煙鋪上,跟榆溪面對面,聽他評析政治。榆溪也講要為族人興學,在北京城外他們村子里辦一所免費的學校。他還計劃要保祖墳常青,原有的樹木都被農人和士兵砍伐了。秋鶴只偶而咕嚕一聲。榮珠坐在一隅聽著。有機會她倒想像秋鶴的姐姐一樣教訓他幾句,只是秋鶴總對她敬而遠之。 每次看見琵琶,他總兩手抓著她的手,把她拉過去。 “小人!”他道。 琵琶喜歡他說“小人”的聲口,略透著點駭然,彷彿在她身上看見了十四歲的人獨特的個性。 “小人。”他戀戀的說,摩挲她的胳膊。 她也見過秋鶴摩挲珊瑚的光胳膊,使她覺得姑姑的胳膊涼潤如雪,卻不知怎的心裡像有蟲子蠕蠕爬過。珊瑚倒似不在意,卻也略覺得窘。不犯著低頭,她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像兩根無骨的長麥稈,像要往上攀住棚架的植物。環肥燕瘦,女人女孩,他反正喜歡女人的肌膚,永遠貪得無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誰也沒有那個權利這麼貪婪,使自己這麼可悲。失去人性尊嚴總使她生氣。她發現臉上的笑容掛不住,可為了不失禮又不得不微笑。她並不掉過臉去看榮珠是不是在看,可是不願讓後母看見她抽開手,免得之後她又帶笑問她父親注意到沒有。榮珠不會說她心眼骯髒或是太敏感,只會說她長大了,曖昧的說法。 “噯,她鶴伯伯不過是喜歡她。” 倒是不假。可是現在他固定來教畫,要壓下反感特為困難。他終於也察覺到了,深受侮辱。下次來只“噯”了一聲,看也不看她。握著手教畫也很勉強,只對著榮珠教課。向後不來了,《芥子園畫譜》也只上不了多少。 “鶴伯伯到滿洲國去了。”陵又來報告,志得意滿的神氣。 “真的?”她笑道。 他們在報紙頭條上看見滿洲國的消息,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政權。 “到滿洲國去做官。” “你怎麼知道?” “聽人說的。”咕嚕一句,避重就輕。 陵一向不發問,榆溪也沒有回答他的習慣。琵琶有時會問父親問題,只是表示友好。 “鶴伯伯怎麼到滿洲國去了?還忠於溥儀麼?” 榆溪頭一偏,鄙薄她那種愛國的口吻。 “溥儀自己都作不了主。鶴伯伯去是因為得養家。” 親戚間視此為醜事,雖然對清廷仍是舊情拳拳。 “滿洲國”三個字狼藉得很。有人彼此埋怨不借貸給秋鶴,逼得他出此下策,尤為怪他兩個姐姐。榆溪倒獨排眾議。親眼目睹日人入侵,知道滿洲國還是開始。中國文人一向兼治文史。孔夫子曾說:“學而優則仕。”(這句應為《論語·子張》篇中子夏的話。)文人入宦,自然而然。榆溪雖然絕於宦途,仍是這方面的專家。他關心國際政治,大量閱讀報章,不放過字裡行間。他不喊口號,不發豪語,愛國心與別人一般無二,不過他的愛國是政客式的,總得鑽縫覓隙以維護他個人最切身的權益,末了割合了整個國家。他給陵請了日本先生。陵並不認真學。也許是恥於學日文。他的事誰也說不准。說到唸書上,他也不愛英文,也不愛古書。 榆溪只和客人清談,在室內繞圈子,大放厥詞,說軍閥的笑話,叫他們老張、小張、老馮、老蔣。琵琶想听,政治卻無聊乏味。儘管置之不理,壓力還是在的。 “救國”的呼聲直上雲霄。愛國之於她就如同請先生的第一天拜孔夫子一樣。天生的謹慎,人人都覺得神聖的,她偏疑心,給硬推上前去磕頭,她就生氣。為什麼一定得愛國?不知道的東西怎麼愛?人家說上海不是中國。童年住過的天津也說跟上海一樣。那中國到底是什麼樣?是可怕的內地,能在城裡耗著就決不去? 親戚贊過內地好:“學校更好,有紀律得多。年青人也好,不那麼虛榮,成天淨想著打扮。精神也高昂,不像這裡。” 舅舅也老說要遷到內地去。 “過日子容易,雞呀肉呀菜呀都新鮮便宜,人也古道熱腸。請你過去住上一個月,一大家子都帶去,也不覺得什麼。有古風。” 說是說,並不去。 中國是什麼樣子?代表中國的是她父親、舅舅、鶴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親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國並不富強。古書枯燥乏味。新文學也是驚懾於半個世紀的連番潰敗之後方始出現,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瘡疤。魯迅寫來淨是鄙薄,也許是愛之深責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學堂裡念的古書兩樣。偶而她看出其中的美,卻只對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歐亨利的陳設的房間裡驅之不散的香水氣味。 “想想國家在不知不覺中給了你多少,”她在哪裡讀到過,“你的傳統,你的教育,舒適的生活,你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你怎能不愛國?” 她只作修辭,而不是現實。國家給她這些因為她有幸生在富裕的家庭。要是何干的女兒,難道還要感激八歲大就餓肚子,一頭紡紗一頭打盹?從小到大隻知道做粗活,讓太陽烤得既瘦又長得像油條? “那些學生,”榆溪有一次一壁繞圈子一壁跟孩子們說,“就學會了示威、造反、遊行到南京請願。學生就該好好唸書,偏不念。” 這點琵琶同意,正喜歡上唸書。有比先生和書本更恐怖的事,家裡的情況變得更糟。何時開始的她說不清,只知道陵每天挨打。 “我老說不能開了頭,一開了頭可就成習慣了。”榮珠的母親在洗衣房裡跟老媽子們說。剛從吸煙室裡出來,心情還是激動,粗短的胳膊上下亂劃,強調她說的話。原是低聲,說著說著就又回到本來的大嗓門。 “做什麼每天打?”潘媽低聲道,傷慘的皺著眉眼。 “打慣了就不知道害臊了。天天打有什麼用?” “嚇咦,這個陵少爺!”何干沾了肥皂沫的手在圍裙上揩淨,“真不知道他這一向是怎麼了。” “噯呀,他爸爸那個脾氣。”老姨太低了低聲音,“他娘倒想勸,他爸爸偏不聽,也不想想別人會怎麼說:'又不是自己的兒子,到底隔了層肚皮。'今天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說話了。我說:'行了,打也打了,不犯著罰他在大太陽底下跪著,外頭太熱了。園子裡又人來人往的。丟臉,臉皮可也練厚了,再有下次就不覺得丟人了。'” “我也這麼說。”潘媽說,“慣了也就不害臊了。” “我說外面日頭毒。沒聽他爸爸作聲,眼皮子也沒掀。我傻愣在那兒,碰了釘子,碰了一鼻子灰。” “剛才還好好的哩!”潘媽委屈的說,彷彿每天都風浪險惡。水手再怎麼小心,就是會起風波。 “叫他偏不來。”老姨太說,“總嚇得躲。噯,那個孩子。說他膽小吧,有時候又無法無天。” 何干說:“這可怎麼辦?只有求老太太去說情了。” “我不行,說過了。” “等會吧,等氣消了。” “暖,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要不是大家和和樂樂的,住在別人家裡有什麼味?我不是愛管別人家的閒事。可是跪磚,頭上還頂著一塊,得跪滿三炷香的時間。膝蓋又不像屁股,骨棱棱的,磕著磚頭。噯呀!”她的臉往前伸了伸,讓老媽子們聽得更清楚,面上神情不變,小三角眼像甜瓜上的鑿痕。 電話響了,榮珠的聲音喊:“媽!” “噯?”心虛似的,立時往吸煙室裡走。 “找你的。” 兩個老媽子都不作聲。何干看陵受罪覺得丟臉,潘媽是榮珠的陪房也是臉上訕訕的。 “噯,剛才還好好的哩!”半是向自己說。 琵琶在隔壁陰暗的大房間裡看書。三炷香要燃多久?拿香來計時,感覺很異樣。該是幾年?幾世紀?窗玻璃外白花花的陽光飄浮著。電車鈴叮鈴響,聲音不大,汽車喇叭高亢,黃包車車夫上氣不接下氣,緊著嗓子出聲吆喝,遠遠聽來像兵士出操。對街的布店在大甩賣。各行各業還是不見起色。布店請的銅管樂隊剛吹了《蘇珊不要哭》,每隻樂隊似乎都知道,遊行出殯都吹這曲子。時髦的說法叫“不景氣”,是日本人翻譯的英文。從前沒這東西。一九三五這年,大蕭條的新世紀了,還罰兒子跪磚?花園哪裡?窗戶看得見麼?她坐在屋子中央的桌上,窗玻璃像圍了上來。 何干進來,她問道:“弟弟呢?” “別出去。”何干低聲道,“別管他,一會就完了。” “哪一邊?” “那邊。”何干朝吸煙室一摔頭。喔,吸煙室的窗看得見。琵琶心裡想。 “可別出去說什麼,反而壞了事。” “究竟是為什麼?” “不知道。回錯了電話,我也不知道。也是陵少爺不好,樓上叫他,偏躲在樓下傭人房裡。” 琵琶恨他們反怪陵。不是他的錯就是他父親的錯。琵琶知道她父親沒有人在旁挑撥是不會每天找陵麻煩的。他沒這份毅力。何況人老了,可不會越看獨生子越不順眼。可她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計。在我身上試試看,她向自己說道,覺得同石頭一樣堅硬。試試看,她又說一聲,咬緊了牙,像咬的石頭。她不願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兒,碎石子和蔌蔌的草看著不自然。陽光蒙著頭,像霧漾瀠的白頭巾。他卻不能睡著,頭上的磚會掉,榆溪從窗戶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頭紅著一隻眼,計算著另一個世紀的時間,慢悠悠的。他難道也是這麼覺得?還許不是。弟弟比別的時候都要生疏封閉。指不定是她自己要這麼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罰的恥辱,也救她自己,因為羞於只能袖手不能做什麼。 過後在樓下餐室見到他。何干給他端了杯茶,送上一套藍布袍。他不肯坐下來讓何干看他的膝蓋。琵琶震了震,他長高了。必是以為他受罰後總有些改樣,才覺得他變了。鮮藍色長袍做得寬大,長高後可以再穿。穿在他身上高而瘦。他的鼻子大而挺,不漂亮了。琵琶只知自己的個子抽高了,不注意到自己也變了。弟弟的臉是第一張青春的臉,跟看著他在她眼前變老一樣的傷慘。一見她進來,他就下巴一低,不願她可憐,也不想听訓,立在餐桌邊,垂眼看著地下。 “有什麼茶點?”她問何干。 “我去問問。” “看不看見我的鉛筆?到處找不著。” 何干去廚房了,她這才壓低聲音向陵說: “他們瘋了,別理他們。下次叫你就進去,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讓他們知道你不在乎今天喜歡你明天又不喜歡你。不喜歡你又怎麼樣?只有你一個兒子。” 她含笑說道,知道弟弟不會說什麼,還是直視他的臉,等什麼反應。什麼也沒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虛裡異樣的清楚,心往下沉,知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身體往後仰,怕讓他窘,以為是可憐他,反倒顯得她輕浮幼稚脾氣壞,最糟的是他好容易全身而退,卻不當回事。她嘴上不停,反复說著,心裡急得不得了,因為不會再提起這件事,讓他再想起今天。他仍低著頭,大眼睛望著地下,全無表情。他的沉默是責備她派父母的不是?孔教的觀點後母等於生母。還是知道向她解釋也解釋不通?她不會懂其中的微妙之處。還是怪她教訓他要勇敢,出事的時候她又躲哪了?她只擔心說錯話,沒工夫管他怎麼想。可是突然不說了,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她轉過身,看著門口,側耳聽腳步聲。不想有人看見她在安慰他,兩人都顯得可悲。她上樓了。 每天都有麻煩,老姨太跑去向老媽子們嘀咕,兩隻胳膊亂劃。有次琵琶出去看穿堂上怎麼有腳底擦地的聲音。是何干推著陵到吸煙室去。他垂著頭,推一下才往前蹭個半步。 “嚇咦,陵少爺,這是怎麼啦?”何干壓低聲音,氣憤的喝道。 推不動他,何干索性兩手拉扯他。他向後掙,瘦長的身體像拉滿的弓。 “嚇咦!”何干噤嚇他。 他也是半推半就,讓何干拉著他到吸煙室門口,鞋底刮過地板。他握住門把,何干想掰開他的手。潘媽上前來幫忙,低聲催促: “好了,陵少爺,乖乖進去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 他半坐下來,腿往前溜。 “嚇咦!” 他還是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琵琶恨不得打死他。好容易給推進了吸煙室,她不肯留下來看。他這種令人費解的脾氣小時候很可愛,像只彆扭的小動物,長大了還不改,變成高聳妖魘的圖騰柱。 他這一生沒有知道他的人。誰也沒興趣探究,還許只有榮珠一個,似乎還知道他,不是全然了解,至少遂了她的用意。有時候她是真心喜歡他。風平浪靜的日子,她還像一年前剛進門的時候,拉長聲音寵溺的喊他的名字。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揚揚得意,一整天精明能幹,卻不聲張,掩飾那份得意的神氣。 麻煩來了的日子,她總不在眼前,因為她在吸煙室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特意冷落陵。陵驚訝的看著她,不耐煩起來,頭一摔,在眼淚汪汪之前掉過臉去。 “弟弟偷東西。”她告訴珊瑚,“說他拿了爐台上的錢。” “小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珊瑚道,“看見零錢擱在那裡,隨手拿了起來,就說是偷了。他們唐家還不樂得四處張揚。一背上了賊名,往後的日子就難了。”珊瑚像是比剛才更煩惱,“都怪他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人能勸勸你父親就好了。鶴伯伯又不在,我也想不到還能找誰。我自己去跟他說,又要吵起來。我不想現在找他吵架,我們正連手打官司,要告大爺。” “告大爺?”琵琶極為興奮。 “我們小時候他把我們的錢侵吞了。” “喔?” “奶奶過世的時候,什麼都在他手裡捏著。”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能要回來麼?” “我們有證據。我現在打官司是因為需要錢,雪漁表舅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末一句說得很含糊。 “姑姑以前就知道麼?” “分家的時候我們只急著要搬出來,不是很清楚。你大媽不好相處,跟他們一起住真是受罪。他又是動不動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對弟弟妹妹拘管得很嚴苛。你父親結婚了都還得處處聽他的,等他都有兩個孩子了,才准他自立門戶,我也跟著走了。還像是傷透了他的心呢。” “我不知道大爺是那種人。” “喝!簡直是偽君子,以前老對我哭。” “他會哭?” “哭啊。”珊瑚厭厭的說道,“真哭呢。” “為什麼哭呢?” 珊瑚像是不願說,還是惱怒地開口了。 “他哭因為沒把我嫁掉。'真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啊。我死了叫我拿什麼臉去見老太爺?'一說到老太爺就哭了。” 琵琶笑著扮個怪相。 “我那時候長得醜,現在也不好看。可是前一向我又高又胖,別的女孩胳膊都像火柴棍,我覺得自己像一扇門。十三歲我就發育了。奶奶過世以後他們讓我去住一陣子,你大媽看見了,大吃一驚,忙笑著說:'不成體統。'帶我到她房裡,趕緊坐下來剪布給我把胸脯縛住。她教我怎麼縫,要我穿上,這才說:'好多了。'其實反倒讓我像雞胸。我的頭髮太厚,辮子太粗,長溜海也不適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鏡,我真像個歐洲胖太太穿旗袍。” 琵琶只說:“真恐怖。” “我去看親戚,人人都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換個人。大爺一看見我就說什麼心事,沒臉見老太爺,噗嗤一聲就哭。我受不了,就說:'做什麼跟我說這些?'拿起腳就走出房間了。” 末一句聲氣爽利,下頦一抬,沉著臉。琵琶聽出這話就像典型的老處女一聽見結婚的反應。 “做什麼跟我說這些?”意思是與女孩子本人討論婚姻,不合禮俗。婚姻大事概由一家之主做主,謹池是她的異母大哥,該也是他說了算。這話出自珊瑚之口令人意外,琵琶只覺費解,頓時將她們分隔了兩個世紀。 “現在想想,從前我也還是又兇又心直口快。”珊瑚道,似乎沾沾自喜。 “回來之後也沒去看過他們。”她往下說,“他們氣死了,沒攔住我們不讓出國去。新房子的老太太也不高興我們出國。她也是個偽君子,噯呀!好管閒事,從頭到腳都要管。” “只有我們親戚這個樣子,”琵琶問道,“還是中國人都這樣?” “只有我們親戚。我們的親戚多,我們家的,奶奶家的,你媽家的,華北,華中,華南都有,中國的地方差不多都全了。” “羅家和楊家比我們好一些麼?” “啊!跟他們一比,我們沈家還只是守舊。羅家全是無賴。楊家是山里的野人。你知道楊家人是怎麼包圍了寡婦的屋子吧。” “姑姑倒喜歡羅家人。” “我喜歡無賴吧。話是這麼說,我們的親戚可還沒有像唐家那種人。唐家的人壞。”她嫌惡的說,把頭一摔,撇過一邊不提的樣子。 “怎麼壞?” “噯,看你娘怎麼待她母親。她自己的異母姐妹瞧不起她,說她是姨太太養的,這會子倒五姐長五姐短,在煙鋪串進串出的。誰聽說過年青的小姐吸鴉片的?——你娘的父親外面的名聲就不好。”莫名的一句,像不願深究,啜起了茶。 “他怎麼了?” “喔,受賄。” “他不是德國公使麼?” “他也在國民政府做官。” “那怎麼還那麼窮?” “人口太多了吧。——不知道。” “我老是不懂四條衡怎麼會那麼窮。二大爺不是兩廣總督麼?” “還做了兩任。” “他一定是為官清廉。可是唐家人怎麼還會窮?” “有人就是鬧窮。”頓了頓,忽然說道:“寫信給你媽可別提弟弟的事。我也跟她說了,說得不仔細,省得讓她難過,橫豎知道了也沒辦法。” 琵琶點頭。 “我知道。” “我還在想辦法。實在找不到人,我得自己跑一趟,就是這種事情太難開口。”半是向自己說話,說到末了聲音微弱起來。忽而又脫口說:“一定是你娘挑唆的,你爸爸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他一個人的時候脾氣倒好。” “至少沒牽連上你。”珊瑚笑道,“也許是你有外交豁免權。你可以上這兒來講。” 琵琶笑笑,很想說:“也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不像弟弟。我不怕他們,他們反倒有點怕我。” “當然是你年紀大一點。只差一歲,可是你比較老成。你怎麼不說說弟弟?” “我說了,說了不聽。” “你們姐弟倆就是不親。” “我跟誰都說不上話,跟弟弟更說不上。喔,我們有時候是說話,只說看的書跟電影。” 這類話題他也是有感而應,感激她打斷了比較刺心的話頭。 “好看麼?”他拿起一本新買的短篇故事集。 “很好看。” 他好奇的翻了翻。 “原來你喜歡這種書。” “你就愛神怪故事。” “有些神怪故事寫得不錯。” “你喜不喜歡中國嘉寶(指阮玲玉)?” “噯喲!”他作怪相,“你喜歡她?” “噯。” “神秘女郎。黑眼圈女郎。你喜歡她?” “我喜歡她的黑眼圈。” 其實沒什麼可說的,然而他總多站一會,搖搖晃晃的,像梯子在找牆靠。然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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