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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五節

春盡江南 格非 8174 2018-03-18
因知道第二天要去唐寧灣解決房產糾紛,星期六的傍晚,張金芳帶著小魏,摸黑從梅城趕了來。她有點放心不下。 “又多事。你是嫌家裡還不夠亂的,是不是?”家玉斜睨了他一眼,怒道。 端午也有點後悔。下午與母親通話時,不該多嘴。家玉鐵青著臉,對母親不理不睬。一家人圍著餐桌,各吃各的飯。倒是母親,低聲下氣,處處陪著小心。她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是大吵大鬧的適當時機。 家玉將大屋讓了出來,換上了乾淨的床單。她安排母親和小魏睡大床,端午睡沙發,她自己就在兒子的床上擠一擠。母親提出來,讓若若跟她們一塊兒睡。家玉也只得同意。但他仍然必須完成當天的家庭作業。 將婆婆和小魏安頓好了之後,家玉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她沒有說去哪裡,端午也沒敢問。他躺在沙發上,抱著那本《新五代史》,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不管怎麼說,想到第二天,唐寧灣的房子就將重回自己的手中,他竟然有些隱隱的激動,忘掉了那房子本來就是他的。

深夜一點多,家玉才從外面回來。 原來她去了唐寧灣。 “我想去看看春霞她們在不在。不要等到明天,我們一幫人興師動眾,卻去撲個空。” “在嗎?” “反正屋裡的燈亮著。”家玉道,“我是看著他們熄燈睡覺才離開的。” 那房子簡直就是她的心病。她已經有了一些強迫症的明顯症狀。有時,她半夜裡都會咬牙切齒地醒來,大汗淋漓地告訴端午,她在夢中正“掐著那蠢貨的脖子”。看到妻子眼圈黑黑的,身體明顯地瘦了一大圈,端午的心裡還是有一種憐惜之感。好在這一切,明天就要徹底結束了。 端午覺得自己沒睡多大一會兒,就听見母親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叮叮噹當地在廚房裡忙開了。她燒了一鍋稀粥,將她們昨晚帶來的包子蒸上,又給每個人煎了雞蛋。等她收拾好了這一切,天還沒有亮。她一個人靠在餐桌邊的牆上,打瞌睡。

母親執意讓他們帶上小魏。用她的話說,打架不嫌人多。多個人也好多個照應。臨走時,她又將端午叫到了臥室裡,關上門,低聲對他囑咐道:“真的動起手來,你可不要傻乎乎地瞎衝瞎撞!你這身子骨,風吹兩邊擺,上去也是白搭!你在後邊遠遠地跟著就行,一看苗頭不對,轉身就跑!阿聽見?” 端午只得點頭。 吉士昨天來過電話。他從報社的發行部找了四個精幹的小伙子,都是他的牌友。小史會帶來她的前男友“小鋼砲”,加上端午夫婦和小魏,不多不少,正好十個人。他們約好了早上九點,在唐寧灣小區東側的一個在建的網球場見面。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漫天的髒霧還未散去。他們的車剛過唐寧灣售樓處的大門,小魏眼尖,一眼就看到網球場的綠色護牆上,靠著兩個人。原來小史他們已經先到了。

這個“小鋼砲”,一點也不像小史吹噓的那麼神武。雖說是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可看上去卻蔫頭巴腦的。用家玉的話來說,“怎麼看都像是只瘟雞”。他的黑西裝很不合身,繃在身上,還短了一大截,很不雅觀地露出了裡麵粉紅色的羊毛衫。端午與他握手時,發現“小鋼砲”的手掌綿軟無力,臉上病懨懨的。說一句話,倒要喘半天。臉色一陣泛紅,一陣發白。喉嚨裡呼嚕呼嚕的,冒出一串串讓人心憂的蜂鳴音。 小史倒是很有一副女流氓的派頭。神抖抖地戴著墨鏡,嘴裡狠狠地嚼著口香糖,故意把自己弄得齜牙咧嘴的。黑色的風衣敞開著,雙手插在衣兜里。 家玉很不高興。她把這兩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用半是疑惑、半是嘲弄的目光看著丈夫,似乎在說,你是從哪裡弄來了這麼一對活寶?

到了九點二十,徐吉士所率領的另一夥人還未現身。家玉在不停地看表,顯得焦躁不安。端午已經給他撥了兩個電話,都是佔線的聲音。 “不會呀,說好是九點的呀。”端午嘟囔了一句。 “你再給他打電話!”家玉陰沉著臉,怒道。 “要不,我們就先動手?”小史見家玉一直不願意搭理她,這會兒就主動湊上前來向她獻計。 “就憑我們這幾個人?歪瓜裂棗的,風吹吹都會倒,讓人看了笑話。”家玉一急,說出來的話就有點難聽了。 小史趕緊解釋:“不是的。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一聽說要打架,他來了勁兒,昨晚就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三點。剛才在來的路上,又喝了兩瓶黑啤,說是醒醒酒。他的哮喘病犯了。” 這時,端午的手機響了。是吉士。

“餵,喂喂,你在哪裡?”端午叫道。 “你聲音小點行不行?耳膜都給你震破了。我們已經到了。”徐吉士仍然是慢條斯理的口氣。 “在哪裡?”端午轉過身去,朝四周看了看,“我怎麼看不見你們啊?” “你不可能看見我!”吉士呵呵地笑著,“我正在你們家客廳裡。我們已經攻克了第一道防線。你們趕緊殺過來吧。” 原來,吉士晚到了七八分鐘。他擔心誤事,就直接把車開進了小區北門,停在了他們家單元門口。五個人剛從車上下來,吉士就看見春霞提著兩個塑料袋出門扔垃圾。他一見房門開著,正是天賜良機!立即決定單方面採取行動,吩咐手下的幾個人衝了進去。等到春霞反應過來,掏出手機來報警,吉士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悠閒地抽起了香煙。

家玉一聽吉士那邊得了手,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足足有一個星期,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到了唐寧灣,很有可能,春霞連門都不會讓他們進。現在,既然第一個難題被徐吉士在不經意中輕易地解決了,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好兆頭。 樓道裡光線很暗。隔壁102的房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伸出她那有禿斑的腦袋向外窺望,一見端午他們進來,“嘭”地一聲就把房門撞上了。 春霞看來早已從剛才的驚慌中恢復過來。她坐在客廳的一張高腳方凳上,翹著二郎腿,正在與吉士鬥嘴。端午一進門,就听見春霞惱怒地對徐吉士吼道:“你他媽試試看!” 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這人穿著人造棉的大花睡褲,懷裡抱著一隻黑貓。她和春霞長得很像,只是年齡略微大一些。看見家玉他們從門裡進來,春霞滿臉堆下笑來,鼻子裡習慣性地“吭吭”了兩聲,眉毛一吊,揶揄道:

“呦,妹子啊,你是從哪裡招來這麼一幫寶貨!雞不像雞,鴨不像鴨的,唱戲呢?” 家玉不做聲。她裝著沒有聽懂她的話,不過神色還是有幾分慌亂。她招呼小史、小魏她們,在餐廳的長桌前坐定,就掏出手機發起了短信。 春霞自然不依不饒。 “妹子,你是欺負我們姐倆沒見過小丑?你怎麼不去租身行頭,戴副墨鏡,穿個黑披風什麼的,趁機威風威風?” 站在春霞身邊的那個女人,這時也插話道:“鼓也打了,鑼也敲了,跑龍套的也上了場,你這主角既露了面,這戲也該開唱了。有什麼絕活兒就趕緊亮亮,我們洗耳恭聽。” 她的嘴裡鑲著一顆金牙,一看也不是什麼容易對付的主兒。上次見過的那個矮胖男人不在場。也許是回韓國去了。 徐吉士見家玉笨嘴拙舌,神色慌亂,完全不是人家的對手,臉上有點掛不住。正要發作,忽見身邊的“小鋼砲”騰地一下從餐桌邊站了起來,把屋子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端午心裡也是窩了一肚子火。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心里巴不得“小鋼砲”露一露凶神惡煞的威風,飛起連環腿,將那兩個女人踹到窗子外面去。 “餵,餵……”“小鋼砲”哼哼了兩聲,隨即開始了艱難的倒氣。嘴裡再次發出嗚嚕嗚嚕的蜂鳴聲,“餵,衛生間在哪?” 原來他是在找廁所。 “小鋼砲”腳底打著飄,就像踩在雲朵上似的,搖搖晃晃,走一步退兩步的,小史只得趕緊過去扶他。 “哎喲餵,可得扶穩了!千萬別讓他摔著!”春霞輕蔑地朝他們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跟她姐姐交換一個眼色,陰陰地笑。 很快,衛生間就傳來了翻江倒海的嘔吐聲,夾雜著哼哼唧唧的哀嘆。滿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變得有點尷尬。端午的臉上也是火辣辣的。他瞅見吉士不時朝他揚脖子,眨眼睛,似乎在慫恿自己干點什麼,可他到底也沒搞懂對方是什麼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問。

徐吉士從發行科找來的幾個小伙子,像中學生一樣靦腆。似乎不是來打架的,而是參加相親會。而且一個個長得都有些怪異,獐頭鼠目不說,神態還有點委頓。四個人在沙發上擠坐成一團,其中的一個,似乎一直在無聲地竊笑。其實他並沒有笑。只是他的上嘴唇太短,包不住牙齒,讓人感覺到他始終在笑。吉士用胳膊肘去捅他,大概是希望他能有所表現。可“大齙牙”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微微地聳了聳肩而已。 “小鋼砲”這會兒已經從廁所裡出來了。看起來,嘔吐之後,他的狀況一點也沒有好轉。小史不斷地撫摸著他的胸脯,幫著他順氣。而家玉已經在小聲地勸說小史帶他離開了。小史似乎說了句什麼,家玉一時情緒激動,突然厲聲地對小史道:“求求你了!你們走吧!別在這兒添亂了!”

她似乎有點失去了控制。 好在時候不大,屋外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透過朝北的窗戶,端午看見三個警察從車上下來。還未進門,警察就在樓道里高聲地嚷嚷起來了: “別動手啊!都別動手!誰動我就逮誰啊!” 當他提著警棍進了門,看到滿屋子的人,就像開茶話會似的,連他也覺得有點意外。這個挺胸凸肚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家玉所說的那個唐燕升了。 “呦!幹什麼呢,你們這是?嗯?開會呢?” 他把手裡的警棍在手掌上敲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燕升簡單地問了問事由,也不容雙方爭辯,用警棍朝姐妹倆一指,喝道:“你們!”又轉過身來,指著家玉,“還有你!里屋說事。其他的人,都坐著別動。”隨後一頭扎進了里間的書房。 春霞姐妹交換了一下顏色,跟著進了書房。 家玉用哀求的目光召喚丈夫,想讓他一起去。端午也用哀求的目光回敬她,表示拒絕。家玉只得獨自去書房談判。她隨手關上了房門。 很快,徐吉士帶來的那四個小伙子,圍著餐桌,有說有笑地打起牌來。小史已經將“小鋼砲”扶到沙發前坐下。他的身體剛挨著沙發,就打起呼嚕來了。跟著燕升來的兩個警察,則坐在屋外的花園裡抽煙。見小魏和小史無事可干,吉士就從口袋裡掏出兩百元錢,打發她們買盒飯去了。 家玉中途從書房裡出來上廁所。吉士問她商量得怎麼樣,家玉苦笑著搖了搖頭,故意大聲道:“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唉,什麼世道!我連死的心都有了。”見她兩眼淚汪汪的,端午也不敢煩她。家玉剛進了廁所,端午就听見書房裡忽然傳出一句刺耳的話來: “告訴你,你的立場有問題!狗屁!姓唐的,你要是再這麼偏心眼,老娘懶得跟你囉嗦……” 似乎罵的是燕升。而燕升接下來的一段話,聲音很小,一句也聽不清。吉士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眼看就要衝進去,端午一把將他拽住。 “這騷娘們,我是看在她長得像孫儷的份兒上,怎麼也有一點憐香惜玉。她倒是張狂得可以,連人民警察也敢教訓!我操!得寸進尺了還……”就在這時,吉士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他從衣兜里拿出手機,卻不接聽,而是轉身指著他帶來的那幾個人,罵道:“你們這幾個老菩薩,我是請你們來打牌的嗎?嗯?你們得弄出點動靜來呀!該打打!該砸砸!動手啊!我這張老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那伙人不約而同地把牌都放下了,可還是像木雕泥塑一般坐在那兒發呆。張著嘴,一動不動。 大概是屋子裡信號不好,吉士“餵、餵”地喊了一通,徑自出了房門,到外面打電話去了。 又過了大約十多分鐘,書房的門終於開了。春霞姐妹鐵青著臉,從裡面走了出來。她們沒有再到客廳裡來,而是直接去了裡面的臥室。不多一會兒,臥室裡就傳來了午間新聞開始的音樂聲。家玉和唐燕升還在書房裡小聲地嘀咕著什麼。 端午走了進去。家玉眼睛紅紅的,正哈著氣,用一塊絨布擦拭著眼鏡。春霞姐妹提出了一萬元的補償條件,經唐燕升苦口婆心地軟磨硬泡,對方總算同意把錢降到了八千。不過,她們提出的附加條件是,得給她們至少三個月的寬限期,以便她們能夠從容地找到新房東。在老唐的勸說下,家玉強忍著羞恥和憤怒,勉強同意了。但她提出來,與姐妹倆簽訂一個正式的協議,卻遭到了她們斷然的拒絕。 “等於是什麼都沒談下來!”家玉道,“沒有協議的約束,要是三個月之後,她們還是不搬呢?我們倒是又白白地搭進去八千塊。” 由於擦眼鏡時過於用力,她不小心弄折了眼鏡腿。小螺絲“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跳了幾跳,轉眼就消失不見了。家玉氣得將眼鏡往書桌上一扔,接著道: “老唐,你帶上你的人,該干嘛幹嘛去!這事你們就別管了。反正我進了這房門,就不打算再出去了。要么她們從我家搬出去;要么,我一個人留下來,和她們一塊住!” 老唐的臉色也有點怪怪的。他又想了想,兩隻大手往腿上猛拍了一下,咬了咬牙,說了句,“我再去試試。”起身去了隔壁,接著做姐妹倆的工作去了。 老唐剛走,吉士就笑嘻嘻地拎著幾盒飯走了進來,“先吃飯,先吃飯。事情一會兒再說。”端午和家玉都沒什麼胃口。端午已經在地板上找到了那個銅螺絲,正用裁紙刀的刀尖小心地把眼鏡腿裝上。他簡單地給吉士說了說剛才的調解結果。吉士只顧著往嘴裡扒飯,一句話也沒說。等到他把一塊雞腿啃乾淨之後,這才抹了抹嘴,對家玉嘟囔道: “嫂子別急。真正的黑社會,一會兒就到!” 家玉和端午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望著吉士。 “我剛才已經跟國舅通了電話。他們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十五分鐘之內趕到。唉,我們自己帶來的那伙人,很不專業。來了三個警察,也都是娘娘腔,一點也不提氣。我看這事就交給國舅來擺平吧。” “你說的國舅,是個什麼人?”家玉問道。 “這你就別管了。呆會兒大隊人馬一到,這兩個婊子會尿褲子的。”吉士將手裡那根帶血的牙籤朝飯盆裡一扔,打了個飽嗝,又接著說,“現在,最麻煩的,倒反而是這三個警察。呆會兒國舅他們來了,若是有警察在場,動起手來,難免礙手礙腳。得想個法子,將他們先支走。” “這倒不礙事。”家玉脫口道,“燕升是自己人。這一點我有絕對把握。”話剛一出口,家玉就莫名其妙地紅了臉,沒再接著說下去,因為唐燕升已經站在了書房的門口。他把帽子脫下來,撓了撓稀疏的頭皮,如釋重負地對家玉笑道:“工作總算做通了。她們答應今天下午就搬走。不過,恐怕你們得再多給一點錢才行。” “給多少?”家玉問。 “一萬五。” “等等!她們把人家的房子霸占住,白住了一年,我們不跟她要房租,就算是客氣的了,哪有她們反過來跟我們要錢的道理?這世界上還到底有沒有是非?”徐吉士拍著桌子,高聲對唐燕昇道。 家玉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可吉士不予理會。 “一萬五?老子一個子也不會給她。她們這是賣身呢!就是賣身,也用不著這麼多錢吧。如今去髮廊找個小姐才多少錢?說句不好聽的話,難道她們倆那玩意兒,是鑲著金邊的不成?” 燕升被吉士的一番髒話,噎得直翻白眼。他將手裡的帽子在頭上戴正,臉色陡然陰沉下來,正待發怒,忽聽得門外“滴、滴、滴”一陣汽車喇叭響。 幾個人趕忙跑到客廳裡。端午往窗外一望,看見兩輛“金杯”小客車,一前一後,已經停在了單元樓前。從第一輛車上下來一個糟老頭子。他身穿洗得發白的卡其布褂子,腰上圍著藍色布圍裙,一頭亂發,看上去邋裡邋遢的,身上斜跨著一個帆布包,手裡拎著紅色的工具箱。下了車,那老頭就朝四下里東張西望。 怎麼看,都不像個黑社會。 緊接著,從第二輛車上,跳下來一個頭戴灰色氈帽,胖墩墩的中年人。他一隻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另一隻手上,捏著一根粗大的雪茄。他抬起頭,眯縫著眼,瞄了一眼樓房的門牌號碼,就朝屋子這邊,不緊不慢地踱過來。 此人正是徐吉士所說的國舅。 他的原名叫冷小秋。半年前,在“呼嘯山莊”,端午曾與他見過一面。唐燕升與冷小秋似乎也很熟。因為一看見小秋走進來,燕升就轉過身,對家玉笑道:“我們要先走一步了。這種事情,老冷處理起來,要比我們有經驗得多。”說完,他衝那兩個民警勾了勾手指,三個人往外就走。 到了門口,正遇上朝里探頭探腦的冷小秋。燕升與小秋親熱地拉了拉手,又湊到小秋的耳朵邊,低聲地囑咐了句什麼。小秋就笑了。他滿不在乎地噴出一口濃煙,罵了句:“屌毛!”露出了兩排整齊潔白的烤瓷牙。小秋將手中的雪茄在門框上胡亂地戳滅,然後對著滿屋子的人叫道: “來唦!把你們帶來的這些個鬼,這些個閒雜人等,都喊出來唦!吾馬上就要開始清場了。” 小秋一吩咐,吉士就忙著往外轟人。正在沙發上熟睡的“小鋼砲”,這時也已經被小史拍醒了,由小史和吉士一邊一個地架著,往外走。聽到動靜的李春霞,手裡捏著電視機的遙控器,也從里屋跑了出來。 “警察呢?”她喊道。 她那肥厚而性感的豐唇已經開始嘟嚕著發顫。可是到了這一會兒,已經沒人願意回答她的問題了。 屋子裡的人剛剛走到外面的草坪上,兩輛金杯車的門呼啦一下拉開了。從裡面一個接著一個地跳出人來。這夥人,似乎都是用同一個模具澆鑄出來的。穿著統一的藍色工裝服。戴著白手套。統一款式的膠底鞋。一式的小平頭。正方形的腦袋。小眼睛。手執鐵棍。貓著腰往屋裡衝。 跑在最前面的五六個人,不知為何,每人手裡都提著一個巨大的沙皮袋。端午數了數,一共是23個人。對面的一座高層居民樓上,窗戶一扇一扇地打開了。一個個面目不清的腦袋,從窗戶裡伸出來,朝這邊張望。正在小區裡巡邏的兩個保安,遠遠地站在一處花壇邊上。他們不敢靠近,可也不敢離開。 最後進屋的,是個身穿迷彩服的司機。他看了看那個身背工具包的老頭,吼道:“你他媽的,還等什麼?趕緊進去給我弄啊。” “是鎖匠。”徐吉士蠻有把握地對家玉道,“這老頭是個鎖匠。他負責給你們家的房門換鎖。” “他們,不會弄出什麼事來吧?”家玉的臉色有些擔心,又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動。 “你放心。國舅做事,從來都是萬無一失。” “我看見領頭那幾個人,手裡都還拎著沙皮袋子,不知是乾什麼用的?”家玉又問。 “嗨!把沙皮袋往她們頭上一套,照例是一陣拳打腳踢。”吉士笑道,“你就等著看吧!用不了一會兒,兩人就會被死狗一樣地拖出來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徐吉士對於當下黑社會的行動方式,已經是相當的隔膜了。與他的期待相反,那二十多個人衝進去之後,房子裡一直沒什麼動靜。既沒有哭爹叫娘,也沒有“乒乒乓乓”的嘈雜與斥罵。除了鎖匠用榔頭敲擊防盜門的鎖芯而發出來的“橐橐”聲,整個屋子一片死寂。 “小鋼砲”睡醒了覺,精神明顯地比上午好多了。他既不喘又不暈,一個人站在窗口,踮著腳朝里邊窺望。 不一會兒的工夫,小秋笑瞇瞇地從屋裡走了出來。他把手裡的雪茄再次點燃,猛吸了一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蠻好!” 吉士問他,“蠻好”是個什麼鳥意思? “她們正在收拾東西。一會兒就完事。”小秋輕描淡寫地支吾了一聲。接著,他又補充道,“這兩個女的,蠻好玩的嘞!” 吉士又問,怎麼個好玩法? 小秋道:“吾還以為她們有多難弄!其實呢,膽小得要命。跟吾們挺配合的。吾進去後,就讓人把那兩個女的叫到跟前來。吾讓她們不要抖。吾不喜歡女的在吾跟前抖。吾說,你們看看吾,可怕嗎?她們都搖頭。吾說,不可怕,你們抖什麼東西呢?不要抖。可她們照樣還是抖。 “吾只問她們三句話。吾說,看來你們今天得挪個地方了。那兩個女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吾說,你們今天得給吾從這兒搬出去。這是肯定的,沒得商量的,阿曉得?但怎麼個出去法呢?你們可以自己選擇。要么是穿著衣服出去,要么呢,光著身子,一絲不掛地出去。你們自己選。她們肯聽吾的話呢!馬上都說,要穿著衣服出去。吾又問,你們是空著手出去呢,還是帶上你們的東西出去?她們說,願意帶上東西出去。我問她們二十分鐘夠不夠?她們都說,差不多夠了。吾連手指頭都不碰她們一下子!現在正忙著翻箱倒櫃呢。我只帶來了六個沙皮袋子,不知道夠不夠她們裝。” 聽小秋這麼說,家玉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端午倒是有點暈乎乎的。一直等到春霞的姐姐抱著那隻大花貓,從屋子裡走出來,端午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春霞跟在姐姐的身後,手裡拎著一個剛剛從牆上取下來的畫框。接著出來的,是五個拎著沙皮袋子的方頭青年。她們的東西不多,最後一個沙皮袋還沒用上。 春霞打開了那輛灰色“現代索納塔”的後備箱,那些人就幫她把東西往裡塞。塞不下的,就擱在了車子的後座上。春霞把車門關上,特意又朝家玉走了過來。家玉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好假裝查看手機上的信息。 春霞走到她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家玉,低聲地對她說了一句什麼話。端午沒有聽清,可他看見妻子的臉忽然變得煞白。 等到那輛“索納塔”晃晃悠悠地出了東門,鎖匠也已換好了門鎖。他提著工具箱,從樓道裡出來,出了一身的汗。他將一串嶄新的鑰匙,遞到了小秋的手上。小秋將鑰匙在手上掂了掂,又遞給了端午。 事情就算了結了。 端午提出請小秋吃晚飯。小秋想了想,說他呆會兒還有點事。 “要不改日吧。吾們約上守仁,一塊兒聚聚。” 小秋帶著那伙人離開後,吉士也招呼著發行科的幾個同事,鑽進一輛又破又爛的老捷達,告辭而去。因家玉的車停在西門的網球場,剩下的幾個人,就穿過小區,往西邊走。 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候,附近村莊里的菜農將自留地裡的蔬菜、白薯和大米用平板車推著,運到小區裡面來賣。一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老太太,正和小區的住戶討價還價。 “小鋼砲”大概是嫌老太太的菜攤妨礙他走路,也許是覺得自己的一身好拳腳,一直沒得到機會施展,他忽然心血來潮,飛起一腳,將老太太的菜籃子踢到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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