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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七章自首

迷徒 何晓 11218 2018-03-18
珂珍過四歲生日那天中午,吃過飯,女人們去收拾碗筷了,男人們在堂屋喝茶,來寶對李涵章說:“張大哥,我聽曹姨夫說,你是他們幾個人裡最會做生意的。” 李涵章摸不清來寶這話什麼意思,愣了愣,端著茶碗說:“我只是比他們要小心些,又不耍錢。” 來玉說:“是,張大哥和我一樣,掙一分錢都交給婆娘。” 一屋人便哄笑,李大爺更是笑得差點喘不上氣:“大樹底下不長草啊!想我這輩子人前人後都好強,出了這個門,一張桌子四隻腳,說得脫來走得脫,青龍鎮場上哪家吃講茶敢不要我李胖子在場?進了這個門,你媽不要說高聲和我說話,背都不敢挺直。” 房間裡的人於是又大笑,因為李大媽天生的駝背,從來就沒有把背挺直過。來寶笑過了,言歸正傳,對李涵章說:“我們了解過了,張大哥,你為人精細,適合當會計。”

李涵章故意裝傻充愣,問:“啥是會計?” “就是算賬的人。”來寶轉頭對李大爺說,“爸,翻年我們古城全縣就要搞公私合營了,青龍鎮的合作店要管周圍這幾個鄉,店裡的會計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我推薦了張大哥,你說要不要得?” 李大爺連連點頭:“要得!要得!” 來寶只說是推薦,李涵章就沒往心裡去。哪曉得年後開了春,縣里真的來了通知,要李涵章去學習會計。接到這個通知,陳么妹和李家的人都高興得很。李涵章臉上也堆著笑,可心裡卻暗暗著急:他的身份是一個只認幾個字、會算小賬的商販,別的不說,就是那一筆字被人看見了,也會被懷疑。怎麼辦呢?李涵章背著陳么妹給他準備好的鋪蓋卷去古城的時候,一路都在想這個問題。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好決定見機行事。

不過,開始學習後,李涵章才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隔行如隔山,雖說他會記賬,也有些會計常識,但真的學習起來,他才發現自己以前那點東西簡直就只能算是皮毛。從收付記賬法、借貸記賬法,到會計的階級性、社會主義財產與資金運動、統一會計製度、行業會計製度,老師講得頭頭是道,他聽得頭昏腦漲。看看其它學員,也都跟他一樣,全是一臉茫然。好在最後老師說,那些理論的東西他們了解一下就可以了,關鍵是要學習統一簡易會計科目和會計報表格式。這些東西都是新中國的專家自行研製的,就算是解放前乾了幾十年會計工作的老賬房先生也沒見識過,大家都得從頭學起,起點完全一樣。李涵章學得非常認真,絲毫沒有引起老師和學員們的懷疑。

學習地點在古城學道街上的貢院裡。下課後,其它學員都三三兩兩地約著去逛街了,李涵章獨自在貢院裡的十字走廊上散步。 按理說,貢院只在省城才能看得見,但因為清初古城曾為四川臨時省會,四川便有兩座貢院,成都那一座戰亂後只剩下了至公堂和明遠樓,現在也成了四川大學的校舍;古城這一座考場和齋舍兩部分都還算完好,只是四周的號房現在成了李涵章他們的臨時教室和宿舍。李涵章正走過的十字走廊,以前是應試考生休息和等著點名的地方。站在裡面,東可以望到嘉陵江對岸山上的文筆塔,西可以看見和貢院一牆之隔的道台衙門。李涵章站在這裡,想像當年有多少入學子曾經在這裡學而優則仕。於是,他也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想起了南京的考試院,想起了恩師的戴季陶……

這期間,胡鳳那邊也沒見什麼動靜。沒來參加學習前,他去李大爺家,每次見到來寶和劉蘭,就會繞著彎子問,“你們那兒的那個很俏的女子,又使啥法子擠對你了?別怕哦,你是重慶來的大學生,真才實學,還比不過一個瓜女人?” 劉蘭總是微微一笑,不多說什麼,倒是來寶嘴快,說,“那婆娘又去果城找關係活動了”,或者“那妖女子又去果城找他的行長表哥了”。李涵章聽了就明白,胡鳳仍沒善罷罷休,還在和苟培德糾纏。而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和苟培德、胡鳳三人之間,已經處於一種“三點制衡”狀態,只要三點中的一個“點”對塌了,整個制衡關係就會被打破,自己也就立刻會隨之陷落。 在古城學習了兩個月回來後,李涵章進了公私合營的商店當會計,再不用走遠路趕遛遛場,每月按時領工資。認識陳么妹的人都說她嫁對了人,一下子過上了好日子。

日子好過了,么妹卻突然變得嬌氣起來,吃啥吐啥。李涵章當過父親,是“過來人”的,看見么妹這樣,曉得她這是懷孕了。有心想領么妹去古城保健站檢查,可一來擔心再碰到胡鳳,讓她知道自己有了家、有了婆娘,還懷了孩子,那就更加重了她要挾自己的砝碼;二來心疼么妹,不想讓她懷著孩子,再來回折騰。於是,就託來寶和劉蘭從保健站請來一個女醫生,給么妹檢查。 女醫生給么妹檢查過後,笑著對李涵章和么妹說:“恭喜哦,你們要做爸爸媽媽了。孩子已經三個多月了,一切都正常。么妹吐,是妊娠反應,很快就沒問題了。但是,你這個當男人的,大她那麼多,要好好疼自己的婆娘……” 雖然盼了這麼些年,但幸福一旦真的擺在眼面前了,還是讓人激動得有些不敢相信。么妹有多歡喜就不用多說了,最激動的還是李涵章:從金銀山那場惡戰之後,自己就不是一個人活著了,所以,這孩子不僅僅是自己和么妹的,也是周雲剛的;當這孩子過上安寧日子時,他父輩的一切付出,才有價值。

儘管李大爺說,孩子沒出生前,就給孩子取名字不吉利,但李涵章還是暗自把孩子的名字取好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李周陽”:孩子,你要知道,你還有個爸爸,叫周雲剛! 么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她整天就待在家裡,經管田邊地角的菜園子,給李涵章煮飯,很少去李大爺家了。李涵章要上班,還要照顧么妹,去李大爺家的次數也很少了。 這天晚上,周雲剛正一邊給么妹做雞蛋羹,一邊和她商量:“明天是周末,無論如何要去李大爺家看看。” 么妹還沒有搭腔,李來寶突然來了,一進屋就對李涵章說:“張大哥,那個妖女子死了!” “哪個?”李涵章抬起頭問。 “胡鳳!就那個要搶劉蘭站長位子的妖女子!”來寶一邊喘氣,一邊順手從缸裡舀了一瓢水,“咚咚咚”地灌進肚子裡。

“啊?她死了?咋死的?”李涵章手裡的雞蛋羹,“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三天前就沒找見人,今天,從嘉陵江里浮出來了。公安局的人正在驗屍!”來寶說。 “淹死的?好好的咋就投了河呢?”驚愕過後,李涵章很快平靜了下來。 “劉蘭說,那女子平時最愛穿著花花哨哨、露胳膊露肉的緊身衣去嘉陵江洗澡,惹得整個保健站裡的男人眼裡冒火,女人全都背後罵。前天,他表哥——就那個姓苟的,來了一趟,隨後她又去嘉陵江洗澡……然後,人就沒音信了。”來寶把從劉蘭那兒聽到的各路消息一股腦兒全倒給了李涵章。 “她一個人去的,還是和她表哥一起去的?” “不曉得,劉蘭沒說。”來寶終於不喘氣了,但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李涵章顧不得許多,立即對么妹說:“你自己煮晚飯吃,不要等我。我和來寶出去出去一趟,有些要緊事要辦。”然後,拉上來寶邊走邊說,“現在我們趕緊去找劉蘭,讓她通知公安局的人,把胡鳳的辦公室、臥室,立即查封!絕對不能讓那個姓苟的進去!” “張大哥,你為啥這麼著急啊?你認識胡鳳嗎?” “一時半會兒給你說不清楚。你聽我的就行了!千萬記住,不要讓那個姓苟的接近胡鳳的任何東西!” 李涵章跑出幾步,聽了來寶的話,忽然停住了腳步:是啊,在別人眼裡,我和胡鳳是不應該認識的。我這時去找劉蘭也好,找公安局也好,怎麼跟人家說?就算如是說了,人家會相信嗎? 想到這裡,他只好對來寶說:“好兄弟,記住,一定要盡快讓劉蘭通知公安局,查封胡鳳的辦公室、臥室,千萬不能讓那個姓苟的進去!這很重要,非常重要!”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在吼了。

“要得要得,我這就去找她。”來寶被李涵章焦急的神色嚇到了,拔腿就跑。 第二天上午,李涵章沒有去上班,直接去青龍鎮上找來寶。 來寶正整理報紙,看到李涵章進來,笑著說:“張大哥,你是為胡鳳的事兒來的吧。告訴你吧,你白著急了。那妖女子一失踪,李大勇就帶人把整個婦幼保健站控制起來了,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別說姓苟的了!” “那個李科長不是管內勤的嗎?咋管起刑偵來了?”李涵章聽了,自言自語地說。 “嗨,張大哥,到古城學習了兩個月,長見識了。連公安局的分工都搞得這麼明白。”來寶望著李涵章,在他眼裡,李涵章還是那個不認幾個字的小商販。 一切終於要結束了。胡鳳死了,自己無論再說什麼,在苟培德看來,都是孤證,都是“陷害、誣賴投誠、起義將領”。苟培德沒有了後顧之憂,很快就會向自己下手了!

回家的路上,李涵章在心裡這麼說。他覺得兩條腿好重,重得讓他每走一步都喘不上氣兒。 晚上躺在被窩裡,李涵章拉著么妹的手問她:“么妹,我是不是好人?” 陳么妹說:“你不是好人誰是?” “萬一我不是好人,你咋辦?” “沒有萬一,你就是好人。”陳么妹拱在李涵章懷裡說,“就算人家都說你不是好人,我也堅決相信你是好人。”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餵雞、餵鴨子,好好養娃娃,閒了就去看看坷珍。”李涵章想了想,又說。 “嗯,這兩天湊夠了二十個雞蛋,我就給珂珍拿過去。”陳么妹答應著,一會兒,在李涵章懷裡發出輕微的鼾聲。李涵章撫摸著陳么妹隆起的肚子,滿心都是對懷裡這個苦命女人的愧疚…… 第二天,李涵章去商店上了半天班,把該做的賬目全做好,規規矩矩地放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之後,就到政府去找來寶。 來寶剛開會回來,在門口見到李涵章,有些意外,問他:“張大哥,你這陣子好悠閒哦,又找我,有啥事兒?” “你現在忙不忙?”李涵章問。 “這機關里的事兒,說忙也不忙,說不忙也閒不住。” “那好,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去你家一趟。”李涵章說這話時,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來寶開了門,進屋放下筆記本,在辦公桌前坐下說;“張大哥,你這兩天咋回事啊?我咋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李涵章沒再說什麼,一把將他拉起來,說:“走吧,陪我去見見李大爺、李大媽。” 來寶看到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只好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跟他一起出了屋門。 見到李大爺之後,李涵章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大爺,我不姓張,我跟您一樣,也姓李。我有事情要給您說。” 李大爺愣了一下之後,忽然大笑起來,笑完之後,說,“你是不姓張,你叫李涵章,對不對?” 李涵章吃了一驚,問道:“李大爺,您……咋知道的?” “你總去看漢松,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十幾年都過去了啊,李將軍,你無處可去時,居然來這古城,和漢松做伴兒。我佩服的,是你對漢鬆的這種情分。”李大爺嘆了口氣,對來寶說,“你給他說吧。” 來寶在李涵章身邊坐下,說:“我爸爸是程漢松將軍的遠方舅舅,也就是說,程將軍就是我的遠方表哥。程將軍的老母親早年寡居,程家的人欺負孤兒寡母,要是沒有娘舅家的人支撐,田產根本就保不住。” “還有這層關係在裡面啊……也就是說,我回古城、回觀音廟安葬程將軍靈柩的整個過程,李大爺都清楚?”李涵章一聽這話,才知道李大爺早就認出了自己,只是一直沒有點破。想到這裡,他汗如雨下:一直以為自己藏在青龍鎮,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一切早就被人識穿!還好自己沒有做任何害人的事情,不然,別說共黨,就是李大爺也不會饒過自己! “他當然清楚。你知道,我爹解放前是嘉陵江這一帶的袍哥舵把子,也是入了青幫的。解放後,人民政府取締了所有的會道門,對袍哥成員也進行登記和教育,我爸爸主動出面解散了古城的袍哥和青幫。”來寶對李涵章說這些話,顯然他早已沒有把李涵章當外人,“不過,當年安葬程將軍的事情雖然是我爸爸一手操持的,但畢竟是程家的事情,他不能直接出頭。” 來寶的話,印證了李涵章的猜想:果然,當年自己護送程將軍靈柩來古城,李大爺見過自己,而且知道自己的青幫身份。看來,姜還是老的辣,李大爺處事真是滴水不漏,明知自己的身份,居然就眼看著自己潛伏在共黨的眼皮底下,不說破。 李涵章暗想,小時候讀書,不明白“修為”兩個字的意思;長大後隨著書越讀越多、職務越來越高,以為自己很有“修為”了;後來沒去成台灣,成了喪家犬,從倉皇逃亡到安心做一個小販,這期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的“修為”已經快到“老莊”境界了。但李大爺挺著大肚子的一副笑彌勒模樣,卻一下子把他從天上打到了地下:那一份沉穩,那一份寬厚,自己這輩子怕是都學不到呢! “李將軍,我冒昧問你一件事情,你和漢松之間,到底有啥關係呢?”李大爺聽來寶把該說的說完了這才搖著蒲扇問。 “當年,台兒莊戰役打響的時候,我帶著一支慰勞政工部隊正在程將軍那裡,也跟著參加了戰鬥。日軍兵力三倍於我方,戰鬥的慘烈,讓人無法想像。我從戰場上下來後就不願意再提了。倖存的人只要有些良知,都不會再提那些經歷。程將軍連續帶部跟日軍血戰了兩天,頭部中彈後,包紮了一下,繼續和其它將士一起跟鬼子拼命。隨後,他腿部中彈,腹部、胸部接連中彈,直到倒下來,手裡的槍還在射擊!我們把他埋在彈坑里,然後繼續堅持戰鬥、等待援軍。戰鬥結束後,我們找出他的遺體,火化了帶回重慶……李大爺,我在國民政府效命了半輩子,程將軍,是我最敬重的真正的軍人!哦,對了,李大爺,還有一件事我想請教,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帶回來的明明是程將軍的骨灰,下葬的時候,咋就變成了程將軍的遺體了呢?” 屋裡沉寂了一會兒。 來寶低聲說:“這件事情,我小時候聽說過。幾個嬸嬸大娘來我家串門,經常說起程夫人,其中一個是程家的保姆,說程將軍下葬前一天晚上,她就抱著程家小少爺站在夫人身邊,夫人把程將軍的骨灰和在面裡,做了一個面人,面人裡還滴了她的血。聽說,那面人塑的跟程將軍一模一樣……” “唉,那女人有心啊!”李大爺長嘆一聲。 李涵章猛然想起程將軍下葬時,他曾看到程夫人的左手腕上纏著白綾,這才恍然大悟,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啊!” 一個謎團解開了。李涵章的心裡豁朗了許多。他站起來,讓來寶把李大媽請過來。拉著李大媽在李大爺身邊坐下了,李涵章站在他們面前,深深地沖他們鞠了一躬,說:“么妹雖說不是您二老的親生女兒,但您二老待她跟親生女兒一個樣。以後,還望二老多多照應她和娃娃!” 李大爺擺了擺手,說:“李將軍是條漢子!么妹攤上你,有福氣!一家人莫說兩家話。下一步,我知道你要做啥。好漢做事好漢當,不管政府咋待你,你啥時候回來,還是我們西河鎮的人!” 聽了這話,李涵章再次向李老漢和李大媽深鞠了一躬,什麼都沒說,轉身就往外走,經過來寶身邊的時候,低頭對他說:“我要去人民政府自首。” 來寶什麼話都沒說,領著李涵章回了鎮上他的辦公室裡。李涵章把自己的身份和這八年多的經歷大致說了一遍,只是沒有提遇到苟培德的事情。 “張大哥,你說的是真的嗎?”來寶站起來,走到窗口朝外看了看,回頭說,“你很清楚,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你就是漏網的國民黨特務,性質很嚴重啊。” “我曉得。解放幾年了,我分了田地,分了房子,你爸爸待我像親兒子,你待我像親兄弟,我如果現在不主動坦白,怕以後被查出來,要連累你們一家。”李涵章說完這些,轉身面對著來寶說,“腦殼落了碗大個疤,我確實不想再躲躲藏藏地過日子。” “這個事情太突然、太出乎我的意料。張大哥,你看這樣好不好,你馬上寫個書面材料,我給你報上去,先去找我那個同學,也就是你在涪陵的老朋友李大勇,問問他咋辦。這樣的話,一來可以證明你是主動向政府坦白、向人民認罪;二來,上面也可以核實一下你的真實身份?” 李涵章於是就在來寶的辦公桌上把自己的真實簡歷寫在材料紙上,交給了來寶。來寶看了看,又問李涵章:“張大哥,你想好,我們這一出門,你就不是青龍鎮商店的會計,而是漏網國民黨特務了。” “兄弟,我想好了。你也和家裡的人說好,以後都要和我劃清界限。不過,陳么妹是真資格的貧農,你多關照她啊。” “這個我曉得。她就像我姐姐一樣。” 兩個人說好,出了門,緊趕慢趕,趕到古城公安局時,早已經下班了。來寶說,“反正你的自首材料已經在我這兒了,也不差這一天了。我們先回去吧……和么妹告個別。” “要得。只是,我想明天一早去看看程將軍,要得不?”李涵章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已經是監控對象了。 “這個……我陪你去。”來寶想了想,這樣回答。 “還有,我回去了,給不給么妹說這些的事?” “你們是夫妻,你實在要告訴她,誰也攔不住。我擔心,她要是過於激動,上面的調查結果還沒有下來,卻先把事情捅出去,那麻煩可就大了。唉,她現在就你一個親人,你這樣一來……她可咋辦啊?”來寶輕聲說。 提起陳么妹,兩個人都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到了保健院大門外,李涵章說:“你放心回去吧,我知道該咋做。” 李涵章一路都在想怎麼把這事情告訴陳么妹,可讓他沒料到的是,陳么妹遠比他想像得冷靜,還沒等李涵章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說:“不管你坐多久的牢,我都等你。” 李涵章問她:“你又是啥時候曉得的?” “剛結婚沒多久,我摸到你夾襖領子裡縫了兩個金戒指,就曉得你不是一般的小商小販兒。後來你給我買了簪子,給珂珍買了長命鎖,我越想越覺得奇怪,悄悄看了你的夾襖,少了一個戒指,我的鐲子還在裡面。那個時候我就想好了,不管你是啥人,我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李涵章聽了,一把抱住么妹說:“我這一去,是槍斃還是坐牢,都不一定……” 陳么妹一把推開李涵章,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眼淚汪汪地說:“不管生死,只要有了結果,都要給家裡來個信,我和娃娃去看你。” 李涵章明白她話裡的意思:要是自己萬一被槍斃了,她會來給自己收屍的。忍不住又抱著陳么妹說:“么妹,我……對不起你。” “兩口子,莫要說這樣的話。二天見了政府的人,你好好交代,政府一定會寬大的。”陳么妹說著,麻利地把李涵章的幾件換洗衣裳裝進一個布口袋,好像要送他出門去做生意一樣,低著頭說:“我先準備好,他們來了,你隨時都可以走。”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到了政府,想和他一起去看程將軍。政府的人都上班了,偏偏只有來寶還沒到。李涵章只得先出去買了些香燭紙錢和一瓶酒,然後回了花房子。 回到家裡,卻看見來寶已經在等他了。兩人沒有多說話,和么妹打了個招呼,就出門了。走出了十來步遠,李涵章回了一下頭,見么妹的手撫摸著肚子,站在大門外面。他想說什麼,可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走在去觀音廟的路上,來寶側頭看著遠處的起起伏伏的山丘,輕聲說:“你還記不記得?1951年8月,我和你們在茶館裡說起'南方革命老根據地訪問團川陝邊區革命老根據地分團'來古城慰問,你問過我,慰問的名單裡有沒有程將軍。” “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你還記得啊?你從那時候開始就懷疑我了嗎?”李涵章緊走幾步跟上來寶。 “一個不懂政策的老百姓,分不清哪些人是紅、烈、軍屬,問一聲,也是正常的。我咋會懷疑?只是你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後,我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情。張大哥,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你信不信?要不是你自己說出來,我做夢都想不到你會是國民黨特務。說句沒有原則的話,我到現在都不相信。”來寶看看李涵章,又說,“你真的是特務啊?那為啥來青龍鎮這麼些年,從來沒有乾過啥反革命破壞活動?” “我來青龍鎮,就是一個小販,肩膀上抬了一顆腦袋,除有把子力氣,能說話能跑路,還有啥本事?能幹啥反革命活動?”李涵章哭笑不得地說完這句話,心裡想,在古城這種地方,就算是有人想搞破壞活動,也無處下手。就算非要做點什麼,受傷害的不過是幾個無辜老百姓,最多再撂倒幾個村長鄉長,對黨國沒有啥好處,對共黨沒有啥壞處,這樣的事情,一個真正的訓練有素的特務誰會去幹?除非是那些做事情不過大腦的土包子。 來寶不知道李涵章心裡想些什麼,只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反過來安慰李涵章說:“你沒有搞啥反革命破壞活動,又是自首的,人們政府會寬大處理。張大哥,你不要悲觀,要徹底認罪,好好改造。” “我曉得的。”李涵章答應著,心裡很是感激來寶。不光是來寶,還有李家,還有跟他趕遛遛場的幾個老哥,還有商店的同事,還有青龍鎮的鄉親……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到了觀音廟鄉場,然後沿著河溝往山里走,很快就到了程家墳塋。 已經望見程將軍那座長滿蒿草的墳墓了,李涵章和李來寶忽然看到,程將軍的墓前,站著四個人,背對著他們。這個時候,李涵章才記起,剛才從大路拐上山道時,路邊停了一輛綠色的吉普車。 李涵章此時心裡很寧靜,他什麼都沒想,只是挎緊了裝著祭品的籃子,快步向那座局局的土堆走去。 走近了,那四個背對著李涵章的人轉過身來——李涵章驚呆了:張振中、陸大哥、胡二哥、李大勇,這四個人他全都認識! “是李涵章李少將吧?五年多前我們在成都見過一面,可惜那時我沒認出你。還有印象嗎?”還是張振中先開口,並朝李涵章伸出了他的右手。 李涵章愣了一下,和張振中握了握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在你沒有走進公安局的大門之前,就因為這位程將軍,我們還是有過兩面之交的朋友嘛。”張振中衝李涵章笑著說。 眼前這四個人都穿著便裝,但依然讓李涵章感到陌生。 “李少將,你和老張、老胡和小李,都是老朋友了。該聊的早就聊夠了吧?怎麼樣,我們倆坐下來聊聊?”張振中見李涵章一直不說話,又問。 “這是我們四川省公安廳的張副廳長。”李大勇走前一步,對李涵章說。 “哦哦……張廳長,鄙人敗軍之將,十分慚愧!豈敢再稱少將虛銜。”李涵章弄清楚了張振中的職務,這才開口說話。 “我們年歲差不多,就不要這樣虛頭巴腦的了。我叫你老李,你叫我老張,說話也隨便些。”張振中對李涵章說完這些話,又轉頭對另外四個人說,“這山上的風景不錯嘛,你們先到處轉轉。” “是!”陸大哥、胡二哥和李大勇齊聲應道。三個人走了幾步,李大勇見李來寶還愣著,回身向他招了招手。李來寶看了李涵章一眼,跟著那三個人朝山上的樹林裡走去。 程漢松將軍的墓前,剩下張振中和李涵章兩個人了。李涵章對張振中說:“好,就依你的。老張同志,請允許我先祭奠故交,再憑你處置,好嗎?” “老李啊,我還真不是來抓你的。我是來抓另一個人的——苟培德。哦,在程將軍的墓前,不配出現這種人的名字。我剛才跟你說了,我們有兩面之交,這第一次見面,就是在程將軍的葬禮上。那個時候,你在忙活程將軍的葬禮,而我還是偵查連連長,和我的戰友一起擠在看熱鬧的人群裡。”張振中說到這裡,看了一眼李涵章放在地上的籃子,忽然轉了話題,“哦,既然你是來祭奠程將軍的,那怎麼沒帶古城蒸饃?” “來得匆忙,沒顧得上去古城買。”李涵章暗自驚訝:張振中怎麼知道自己每次都會帶古城蒸饃來看程將軍? 張振中似乎明白李涵章在想什麼,看著那長滿荒草的土堆說,“這次忘記帶了?沒關係,我替你帶來了。”說完,他從中山裝的一邊大口袋裡掏出了兩個饅頭,放進籃子里以後,又去另一個口袋掏。就在他掏另外兩個饅頭時,“啪”的一聲,一個薄本本隨著饅頭被他帶出來,掉在了地上。 《四川匪特調查》! “呵呵……既然你看到了,也算是天意。老李,按說這個小冊子,在我們內部不到一定級別都見不到。而且我相信,作為中統的少將特務,你是肯定見過這個冊子的。今天,當著程將軍的面兒,我讓你再看看它。來來來,我們坐下看吧。”張振中說著,把那個小冊子遞到了李涵章手裡,然後,盤腿在程將軍的墓前坐下,掏出一盒煙,抽出兩支,遞一支了給李涵章。 李涵章接過煙,卻沒點,捧著那本《四川匪特調查》發了一陣呆,然後笑了笑說,“呵呵,事到如今,看不看它,都無所謂了。我早就知道,我是在冊的。” “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不然也不會成為這裡邊最後一個還讓我'惦記'的'將軍'。但是啊,老李,這個本子和別的本子還是有區別的,你真的不想打開它?”張振中燃上自己那支煙,笑著,衝李涵章說。 李涵章聽了這話,一臉疑惑地翻開了那個小冊子:周春生、袁庚、鮮大齊、王金鵬、姜生元……李涵章一個一個地看下去,每個名字下邊都有一份“履歷”。那些“履歷”中,不僅有這些人在抗戰期間的戰功,還清楚地記載著他們欠下共產黨的各種“血債”;每個人的名字後邊,都有“☆”“√”“×”“零”“●”“△”這幾種符號。李涵章把那個小冊子翻完了,發現了兩個問題:一是“李涵章”三個字後面,什麼符號都沒有;二是“苟培德”三個字後面是個塗黑的三角! “老張啊,我又見到你了,就說明這個小冊子快沒用了。所以,我不擔心給你看會帶來什麼後果。你很納悶兒那些名字後邊的符號吧?那是只有我自己才能懂的'密碼',我不妨告訴你吧:'☆'代表起義、投誠的;'√'代表被抓獲的;'×'代表在拘捕或者追捕時反抗,被擊斃的;'零'是代表問題已經搞清楚,被釋放或者被判了刑,已經處理完了的;'●'是代表逃到港台或國外的;'△'是代表自首的……”張振中坐過來,一一指給李涵章看。 “那,這個苟培德怎麼回事?”李涵章指著苟培德名字後面的“▲”問。 張振中抽了一口煙,說:“我不說,你應該也能猜出個八八九九了吧?這個是指假自首、真潛伏的傢伙!這個人不斷地、分期分批地供出一些無關緊要又不聽台灣方面指令的'潛伏敵特',騙取一些人的信任,所以才逐步在工商金融系統得以升遷。實際上,我一直對他抱有戒心。” 使勁用手指往那個“▲”上戳了一下之後,張振中接著說:“老陸和老胡去畢節執行調查苟培德等人的任務回來,我聽了他們的匯報就知道,他們路上遇到的那個初出道的鐵貨客,是你李涵章李少將。然後,我就開始注意你的動向了。我也不瞞你,大勇就是我暗中派出來,秘密調查你同時也保護你的。因為我知道,苟培德、胡鳳和你之間,早晚要有一場博弈。苟培德會利用他的身份和權力,在你威脅到他的安全時,隨時對你下手。所以,苟培德調到果城後,我直接安排李大勇從涪陵來了古城。哪知道,苟培德還沒來得及對你下手,貪婪跋扈的胡鳳就先把他逼上了絕路。這樣一來,我們倆終於有機會坐在這裡好好聊聊了。” “在你們眼裡,我充其量也就是一個亡命在逃的特務,你為啥對我這麼'上心'呢?”李涵章不解地問。 “呵呵,老李啊,共產黨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更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這是我們常說的話。據我們了解,自從和你的副官江輝琦、衛兵周雲剛分開後,你再沒有跟任何國民黨反動分子接觸過。不錯,你是個特務,也是潛伏下來了,而且潛伏得很成功,但你沒有上線也沒有下線,沒有傳遞任何情報,也沒有任何人傳遞給你情報。從重慶出來的時候,你有武器裝備、有副官、有衛兵,但你沒有跑掉。之後不久,你就因為身份特殊而被'自家人'追殺得四處亡命,連武器、活動經費,甚至急救包都偷偷埋掉了。你沒有搞與人民政府為敵的活動。所以,我也就沒急著動你。至於你身邊的幾個人嘛,說實話,我很羨慕你有周雲剛這樣的好衛兵好兄弟,可惜他死了;你的副官江輝琦,我沒有抓到他,讓他鑽了空子,逃到了香港;哦,對了,你還記得你的司機吳茂東嗎?” “吳茂東?他不是你們的人嗎?” 張振中又燃著了一支煙,說:“嚴格來說,他還不能算是我們的人。只能說是在你動身之前,被爭取了,既算不上投誠,也算不上起義,只能算是沒有劣跡、比較配合我方的國軍士兵吧。現在,他在老家成都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聽著張振中的話,李涵章這才明白:原來,五六年了,自己一直在如來佛的掌心裡。但此時他卻更糊塗了:“你們既然對我所有的情況都瞭如指掌,為啥這麼多年都不抓我,還費那麼大的勁兒保護我呢?” 張振中笑了笑,說:“抓了你,他苟培德能暴露得那麼徹底嗎?不保護你,誰來證明他和國軍殘餘勢力、土匪以及反動會道門私下勾結、販賣鴉片?” 話說到這裡,李涵章的眼前云開霧散。他把手裡的煙頭一甩,站起來說:“好了,我還有一件事,現在該做了……” 張振中好像知道他說什麼,趕緊朝遠處揮了揮手。很快,陸大哥、胡二哥、李大勇和李來寶跑了過來。讓李涵章吃驚的是,陸大哥手裡提著的,居然是自己五年前埋在程將軍墓後的那包鈔票:油紙已經開始腐爛了,不知道裡邊的鈔票還是否完好。 “人民銀行去年就發行新幣了。這些老鈔票已經禁止流通,真是太可惜了。”胡二哥還是老脾氣,愛開玩笑。 李涵章嘆息一聲,在程將軍的墓前蹲下,邊擺供品邊對張振中說:“好吧,我最後給程將軍盡份心,就跟你走!” 張振中轉身從胡二哥手裡的公文包裡取出幾頁材料紙,說,“你的自首材料,已經在這裡了,一大早李來寶同志交到李大勇那兒的。我剛才說過了,我不是來抓你的,是來抓苟培德的。一會兒,你該回家回家,至於下一步該怎麼處理,我們是有政策的。但是,我,還有他們四個,都可以給你作證,你李涵章先生,是主動自首的!” 李涵章點了點頭,說:“謝謝!” 不一會兒,程漢松將軍的墓前,騰起了一股青煙。 六個人並排站著,向這位他們共同敬仰的抗日將軍鞠躬致祭。 張振中把籃子裡的那瓶酒拿出來,徐徐地倒在燃著的紙錢上,霎時,原本微小的火苗,騰成了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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