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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5、“四人幫”倒台的消息不脛而走,群情振奮欲一醉方休

那年那月的事 袁一强 8736 2018-03-18
李憲平後來總喜歡說,十年“文革”有兩個星期三的日子讓他難以忘卻。這兩個日子是十年中的一頭一尾,全是星期三。他之所以記得清,是因廠裡這些年一直是休息星期二。頭一個星期三弄出一個“8.24”事件,紅衛兵在廠裡鬧了一個人仰馬翻,曙光廠的上上下下還沒來得及“熱身”就稀里糊塗地捲入到“文革”的風暴中,誰也沒想到這場運動一搞就是十年。 第二個給他印象最深的星期三是十年後的十月十三日。因要錯過用電高峰,廠裡已改為早九點鐘上班,他早上剛進辦公室的門就接到老戰友張向東的電話,開口便說一早給他撥了三次電話,總沒人接。聽得出來,對方的聲調有些異樣,接著又問了一句說話是否方便,得到肯定的答復後說:“老戰友,今天打電話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知道後暫不要外傳。江青、張春橋、王洪文那伙人被抓起來了……”

“不可能吧?你的消息準嗎?”李憲平聽了是又驚又喜,也有些將信將疑。但從內心講,他多麼希望這個消息是真的! “有什麼不可能!這幾個傢伙哪個不該殺?你好好看看這些天的報紙,看看這幾塊料兒還出來嗎!等哪天找機會聚一聚再細對你說。”對方的情緒顯得異常激動,可能是身邊來了旁人,他突然扯了幾句閒話就掛了電話。 李憲平頓時坐不住了,他急忙找出最近幾天的報紙翻了起來,果然不差,一連翻了七八天的報紙也沒見那幾個“政治明星”的消息。尤其重要的一條有關巴布亞新幾內亞總理訪華的報導,按以往的貫例,身為副總理的張春橋總該露個面的,但無論是會見,或是會談全沒張某人的影子。另一不同尋常的跡像是,各種紀念毛主席的文章中都出現了“要警惕企圖搞分裂的修正主義分子”類似的詞句。總之,能看出一些細小的變化。雖然報上仍舊提“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但最後他還是確信這消息是真實的。當年林彪叛逃的“913”事件也是張向東最早告訴他的,比上邊正式向下傳達早了至少半個月。張向東的父親雖離開了部隊的高層,但他的不少朋友是高乾子弟,他的消息應該是準的。張向東早就向他露過,部隊對江青那幾個人是不買賬的。

這些年來,張向東成了他最知心的朋友。給他印象最深的是“913”事件後他倆的那次聚會,張向東極為激動地對他說,“九大”是黨史上的一大恥辱,竟然將林彪這樣的陰謀家當接班人堂而皇之的寫入了黨章!難道說,我們把國家弄了一個天翻覆地就是為了換一個這樣的接班人?老人家精心挑選的接班人竟然是最想害死他的人,這真是個莫大的諷刺!這一切都正常嗎?那一天李憲平沒多說什麼,反勸老戰友也少發牢騷,但老戰友的話在他的心中卻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深信這種反常的現像不會太久遠了。如今這一天終於盼來了,他能不激動萬分嗎! 李憲平首先想到的是應該給區委的周彥琪掛個電話,他既想從老領導那裡核實一下情況,也想給對方一個驚喜,但那邊的電話一直沒人接。

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已使他與周彥琪成為患難知已,周彥琪在曙光廠勞動改造期間,竇耀迪可謂小人得志,不可一世,對自己昔日的老領導極盡刁難之能事,幸虧李憲平,鄒曉風暗中託了不少人給予關照,才使其少吃了一些苦頭。後來隨著鄧小平的複出,一大批各級領導幹部陸續得到解放,周彥琪重新主持工業部的工作之後,曙光廠的革委會也隨之改組,竇耀迪調走了,由李憲平,鄒曉風出任革委會正副主任,潘樹仁為委員。孫長喜仍保留副主任一職,原先的兩位委員中的杜新生主動提出下基層,經過研究讓其兼任了機修連的連長。當時工廠實行的也是部隊建制,車間改連隊,班組改為班排。後來才又改回來。 韓京生挺不知趣,他非但沒有提出下基層,一開會研究個事還時常陰陽怪氣提出些意見。李憲平和鄒曉風,孫長喜一商量,決定把他打發到機加工二車間裡去,名義上是協助張祥工作,實際上掛了起來。這小子當初就是從機加工車間出來的,他自然覺得這麼回去沒面子,無奈已是勢單力孤,只能硬著頭皮下去。張祥給他在車間辦公室添了一把椅子,但沒給他添辦公桌。辦公室裡兩張桌子對著擺,一個是張祥的,另一個是車間統計的,韓京生的椅子只能打橫。韓京生提出要桌子,張祥說,屋裡擱不下那麼多桌子,明兒我給滕出兩個抽屜,咱倆使一張桌子,但說是說一直沒給他滕。他知道人家是耍他,但生氣也沒有辦法。

李憲平難忘一年前的工業整頓,重新回到最高領導層的鄧小平以一代傑出政治家的魄力,領導起草了《工業二十條》,《匯報提綱》,《論總綱》等重要文件,在工業、農業、交通等重要行業開始了大刀闊斧地整頓,使全國的經濟形勢出現了轉機。曙光廠死氣沉沉的局面也隨之開始復蘇,停頓多年的膠合板生產終於起死回生,於半年後開始正式投產。 原以為工業的春天剛剛開始,誰料進入1976年之後風雲突變,由紀念敬愛的周總理引發的天安門事件之後便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惡浪鋪天蓋地而來,搞得天怒人怨。老實了兩年多的造反派們又開始蠢蠢欲動,曙光廠的韓京生走路又揚起了脖子,與他要好的幾個小兄弟來找他也不再偷偷摸摸。不久,一張署名“夜光眼”的大字報又上了牆,大字報的標題是“也說走資派還在走”,目標直指李憲平等人。但廠裡對此反應是出奇地平淡,連看大字報的人都不多。人們早已厭倦了,一場運動折騰了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能不厭倦嗎!

誰也沒有想到,在短短八個月的時間里中國會有這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先是敬愛的周總理在這一年的元月八日撒手人寰,使大多數中國人經歷了一番大廈將傾的感覺;接著就是由紀念週總理引發的天安門事件導致了不得人心的“批鄧”;盛夏之初,萬民敬仰的朱德委員長突然辭世,人們尚未從悲痛中的陰影走出來,華東地區便遭受到百年不遇的強大地震,一個將近百萬人口的工業城市唐山,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傷亡達二十餘萬人。唐山周邊地區的人們尚在防震棚躲避地震的餘波之時,九月九日,又傳來毛主席逝世的不幸消息,中國的命運又一次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冥冥中的天意似乎也在預示著什麼。 李憲平像所有關心國家命運的人一樣揪過心,擔心黨和國家的大權落入那些只會唱高調的假馬列主義的手裡。但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此時的心情是一種按奈不住的欣喜,急於與更多的知已共同分享這一喜悅,儘管他素來守口如瓶,老戰友在電話中又叮囑他先不要外傳,但他還是想犯一次“自由主義”。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鄒曉風,但他知道這時的鄒曉風還在去火車站的路上。

鄒曉風上午要了車,請了假,送兒子援朝回延安。援朝去延安地區插隊已走六年了,他去的地方窮,掙一年的工分還不夠自己吃的用的,穿的用的要靠家裡寄,一年回一趟家就跟鬼子掃蕩一樣,吃的用的要帶足了再走,往往是過年時回家,過完正月再返回去。而這次他是為生產隊辦事,隊里為其掏半程的路費,跟他一商量就應了下來。因有為生產隊買的東西和為同伴們捎的東西太多,他這才向父親張口要輛車送他到車站。 李憲平突然冒出了要喝一杯的念頭,他知道鄒曉風午飯前肯定能回來。孫長喜在鬧胃病,要歇一陣子。這頭老黃牛乾了二十幾年沒歇過幾次病假,這回一批“三株大毒草”他病犯了,是氣病的。當初貫徹學習《工業二十條》時他最積極,他敲著桌子激動地說:“扯出大天來還是要實幹!光看道不拉車行嗎?那共產主義光看就能著到了?”沒想不到兩年的功夫,《工業二十條》、《匯報提綱》、《論總綱》又成了大毒草,領導幹部必須談認識,帶頭批,孫長喜想不通鬧開了情緒。孫長喜本來就認死理,年歲一大了性子更倔。李憲平怕他被人揪辨子,就讓他歇一陣病假,尤其星期三要休息,因為這一天的下午是本系統的學習時間,內容就是批“三株大毒草”。

鄒曉風和孫長喜既然都不在,李憲平決定先把這一喜訊告訴潘樹仁。 李憲平推門進去的時候,老潘正在澆花。靠邊站了這幾年,他成了大閒人,學會了養花。工會的工作早已名存實亡,他依然是個閒人,上了班不是政治學習就是開會,沒他什麼事,他便伺候花。他養的那幾盆花都十分水靈,不像他,十年的光景過去了,他背駝了,頭髮也沒剩下多少,更像小老頭兒了。 李憲平一屁股坐下便開始數羅他說:“你這'小老頭'也是老同誌了,怎麼也學得不務正業啦?明兒是不是也學學甘興旺,弄兩盆熱帶魚養養!同志,失去正確的政治方向可是要跌跤的。”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模仿竇耀迪的腔調,他學得很像。 老潘一听就笑了說:“怎麼,懷念'要底兒'同志啦?咱廠裡有人看見過他,說這小子在城裡賣菜呢。人家說他業務練得還挺熟,要說那小子是聰明,擱在哪兒都是一把好手。有機會你見了周部長也打聽一下,這小子到底在哪兒?有時間我想看看他去。”

他的話裡充滿了譏諷,老潘的所謂歷史問題就是竇耀迪當權時得出的結論,害得他不明不白被掛起了六年的時間。其實竇耀迪的去向他很清楚,從曙光廠調走後先落在了區商業部,在機關沒待住就被分配到基層的一個菜站當臨時負責人去了。這小子好做表面文章,偶爾站站櫃檯也是完全可能的。 李憲平見他始終沒放下手裡的噴壺,眼睛沒離開過花,咂咂嘴說:“你能不能干點兒正事!你成天鼓弄這些破花算怎麼一檔子事?我想找你說點兒正事吧,你給我一個後腦勺。你說你像不像話?” 潘樹仁聽了一笑,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噴壺坐了下來,他朝門外邊看了一眼說:“你給我說說,現在這種日子口兒什麼算是正經事?'鄧大人'是想干點兒正經事!又給一棒子乎下去了。你憑良心說說,咱們現在會上說的那是真話嗎?那三個好好的文件會成了大毒草?虧心吧!我再過幾年也該退休了,也不怕犯自由主義了,混一天算一天吧。我覺得伺弄這些花啊,草的挺好。我不能跟老孫學,鑽牛角尖?再把自己氣病了更不上算了!”

李憲平笑了,隨之又一繃臉正色說:“中午想不想關起門來喝點兒?想喝就麻煩你出去一趟弄點兒下酒的菜,我走不開。待會兒老鄒準回來,就咱仨。” “什麼日子口啊?中午喝!下午不是有會嗎?”潘樹仁聽了滿臉狐疑。 李憲平有意賣弄關子說:“有好事告訴你,喝酒的時候再說。絕對是好事!” 老潘一下子來了情緒,討價還價地說:“你要是不說,這頓酒我不喝!” 待李憲平將剛聽來的好消息一說,驚得他嘴好一會兒沒合上,愣了半天神才追問道:“這消息可靠嗎?” 儘管他知道,這種事李憲平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說,但他還是將信將疑。直到李憲平又將能證實這一消息的有關跡象講了一遍,他才猛地一拍大腿說:“這酒該喝!那幾個王八蛋早就不得人心啦!黨中央英明!”

二人正在興奮地交談,傳達室的老齊送來了當天的報紙。二人翻遍了報紙也沒見到那幾個人的消息,頭條新聞是華國鋒總理會見外賓,參加會見的有副總理李先念。另一條重要新聞是中央兩項重大決定,建毛主席紀念堂和出版《毛澤東選集》及籌備出版《毛澤東全集》的決定。報頭的毛主席語錄欄中是,“要搞馬克思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鬼計。” 李憲平指著中央兩項重大決定的報導說:“要是那幾個傢伙沒抓起來,這類重大事項肯定要出頭露面招搖一番的。這回你信了吧?” 老潘笑了,笑得一雙眼瞇成了縫,他頭年得孫子都沒這麼開心。想了一會兒他說:“我有個主意,這頓酒咱們改在晚上喝。到老鄒的家裡去喝,喝個痛快。我回頭給老伴打個電話,今兒晚不回去了,喝多了就在你那兒忍一宿。憋了一肚子話了,總想找個機會說說,聽了這麼好的消息,不正是個機會嘛!” 李憲平不大甘心地說:“又要多忍半天!我恨不得現在就痛痛快快喝上幾杯!行,這回聽你的,到時候讓高婭慧好好給咱們弄幾個菜,他兩個孩子全不在家,正好得聊。老鄒這一陣也煩,正想找機會喝一回呢!” 這時,郭子儒找上門來,他是來請示李憲平準備為材料場更新一批滅火器的。前兩天有人無意間碰翻了滅火罐,方知裡邊的東西早失效了。材料場的兩座烘乾室雖然已於“文革”前進行了更新改造,這麼多年沒發生過一起火災,但為人一貫謹慎的郭子儒還是不敢大意。郭子儒依舊那麼胖,但明顯老了許多,頭頂稀得沒剩幾根頭髮,害得他成年要頂著帽子。 “清隊”時折騰得他半死不活,到定性時一內查外調哪件事也沒落實,錯案一樁。但竇耀迪怕自己面子過不去,還是硬掛了他幾年。直到李憲平重新任職後才重新使用他,仍管材料場。至於深挖出的那幾個漏劃的地主、富農也沒有一個是真的。 天黑的時候,高婭慧進的家門,見鄒曉風與兩位好友早喝上了,又弄了一桌的炒菜,好奇地問:“今兒是什麼好日子?哥兒仨躲在家裡喝上了!” 鄒曉風說:“老潘來是想瞧瞧咱們援朝的,他不知這小子上午剛走。我一想難得湊一起,就把憲平也找來了。這兩個還想指望你給他們炒兩個菜呢,哪知現在連我都指不上你這大忙人。” 高婭慧與客人扯了幾句閒話,推說累了想先歇一歇回了自己的屋。她看出這幾個湊一起準有話說,她不想添亂。也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了,上班又遠,她剛剛擔任了財務的負責人,下了班一回到家就有要散架的感覺。當初兒子援朝插隊剛走了兩年,便是女兒愛華插隊,好在女兒是在本市的郊縣插隊,一個月能回來一次。這次兒子回來是兼辦公事,女兒聞訊也向生產隊請了假,一家四口總算團團圓圓過了一回國慶節。女兒,兒子說走就走了,當母親的自然一時緩不過勁來,感到心裡空蕩蕩的。 鄒曉風中午一聽到那個小道消息就連聲叫好,說這就對上碴了,他說早就從報紙上看出一些門道了,他就是悶在心裡沒說。李憲平提到老潘的那個建議,他說現在老伴指不上,要想喝好,除非下午的會早些散。李憲平當即說,以我的意見,下午的會乾脆取消,待會兒我去通知他們改日子,就說你和老潘有事參加不了。這種扯淡的會估計長不了,要讓我這樣的心情再說虧心話比打我都難受。結果吃過午飯鄒曉風就回了家,悄悄準備了一桌好菜。 與李憲平相比,鄒曉風明顯老了許多。頭髮幾乎全白了,黑髮已成了點綴。他家裡家外操心,不比李憲平,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在這場浩劫中,二人受的磨難大致相同,但李憲平的心理承受力似乎要比他強得多。是鄒曉風提出這個消息先不要告訴高婭慧,說女人心裡擱不住事,怕她一高興睡不好覺鬧心。 老潘的酒喝得太衝,那種興奮勁是什麼力量也抑制不住的,這些年他受了多少委屈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好像地下黨與叛徒之間只是個約等號,就因為你過去幹過地下黨,就可以先給你安個變節,叛徒的罪名再去尋找證據,一切都是想當然,憑靠的是人的想像力,似乎只有往最壞了想才能有收穫,只有往壞了想才是最革命的表現。找不到證據就把你當“準叛徒”先掛起來。當初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乾革命,為了革命的事業隨時隨地準備犧牲自己生命的,如今被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成了革命的敵人,擱在誰頭上誰想得通!如今聽到那幾個造孽的遭了報,他能不欣喜若狂嗎! 李憲平勸他悠著點喝,他知道老潘喝多了有吐酒的毛病,這毛病是這兩年才落下的。別人是越老喝酒越油,他卻是一讓就喝,一喝就多,為這他不敢輕易請老潘喝酒,怕他喝多了傷胃。李憲平半認真,半是玩笑地勸他:“悠著點兒喝,回頭萬一這消息要是不准,你這小老頭兒不白醉了一回!冤不冤啊?” 老潘一擺手說:“不冤。今兒假的我都當真的慶祝。如果這消息真是人編出來的,就充他編得這麼精彩,這麼讓人痛快,就值得讓人痛痛快快喝一回!讓老鄒說說,我這話有沒有毛病?”他已喝得有了三分醉意,但話說得格外明白。 鄒曉風說:“沒毛病,說得對極了!今兒你痛痛快快喝好了,別喝冒了就行。回頭也甭去憲平那兒睡,援朝這屋的被子是新拆洗過的,比憲平的被子乾淨得多。這兩用沙發一拉下就是個床,你今天也新鮮一次。” 兒子援朝長年不在家,他住的屋子被家里當作客廳用,室內不擺床,雙人沙發是兩用的,樣式是甘興旺帶頭搞起的,由於能節省空間,家屬樓不少人都跟著效仿。前兩年張槐非要幫老鄒家也做一件,還拉上甘興旺來做他的工作,攔都攔不住。那小子因“清隊”時得罪了不少人,在廠裡混得很臭,便想著法子往回找,誰家做家具他都往裡伸頭。甘興旺說,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就給他個機會吧。老鄒這才做了一件。 仨人由這件兩用沙發扯到張槐,聊起了廠裡這些年的人和事,自是十分的感慨。李憲平說:“人心都搞亂了,是非也搞顛倒了,再不剎車,這個爛攤子就不好收拾了!說心裡話,我也是真怕那個消息不實,讓咱們空歡喜一場。” 鄒曉內搭話說:“我看這消息不會有假……” 這時高婭慧冷不丁冒了出來,衝著他們問道:“你們仨到底聽到什麼消息啦?什麼真的假的呀,我可在外邊聽半天了!” 仨人先是一陣傻笑,笑完了鄒曉風還想瞞,他剛要張口就被李憲平攔住了,將今晚喝酒的原由實情相告,他說,嫂子又不是外人,說出來讓她也高興高興。 不料高婭慧聽完激動地雙手一擊掌說:“這事很可能是真的!今上午我們科里的小韓對我說'高姐您家可要預備兩瓶好酒,等有喜事的時候好慶賀一下。'我問她什麼喜事,她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後來辦公室一來人我就沒再問她。” 這時鄒曉風一旁插話說:“她們科里的小韓她公公是個副部級的老幹部。這小韓跟她關係不錯,什麼話都敢說,還特看不上江青。主席的追悼會上江青穿的一身黑沙她就特看不上,指著報紙對她說,高姐您瞧這妖裡妖氣的像個什麼樣兒?她回家跟我一學,我還囑咐過她別搭這種話。” 李憲平聽了當即給高婭慧斟了一杯酒遞了過去說:“嫂子,就沖你剛才提供的這條信息,我今兒要好好敬你一杯!”說完一飲而盡,興奮地滿臉通紅。 一個星期後,“中共中央關於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的通知”正式下發至基層,北京城一度成為歡騰的不夜之城,鑼鼓之聲徹夜不停,鞭炮聲賽過往年的除夕。全國各地連續數天暴發了慶賀“四人幫”倒台的大遊行;億萬民眾將粉碎“四人幫”比作二次解放。京城的白酒一度脫銷,據說外省市也有類似現象。這期間,發行量很大的《參考消息》刊載了香港《明報》一篇題為“打垮江青,普天同慶”的社論,裡邊有一段精妙的概述說,“任何國家的政治鬥爭,雙方總是各有擁護者,但要像江青那樣做到'國人皆曰殺'的地步,那倒也是十分不易。”這家報紙的另一篇社論認為“江青應得國民黨勳章”,意思說,國民黨反動派想辦沒辦到的事,全由這位“三十年代的電影明星”完成了。 文件傳達的當晚,曙光廠的家屬樓裡就有幾個喝多了吐酒的,一進樓道門就有一股濃烈的酒味。全福沒買到白酒,只好買了一瓶紅葡萄酒湊合。他家的老四和小五一嚐那酒有些甜味也搶著喝,結果一瓶酒干了倒把他的酒癮勾上來了。他的日子過得較為緊張,平常喝酒全幾兩,幾兩的零打,他五個孩子有三個插隊,用他的話說,家裡的錢全捐給鐵路了。他估計這時候王河肯定也在慶賀,便想到他家去蹭酒喝。他不好意思空手過去,將買的一掛小鋼鞭提在了手裡。 王河家里挺熱鬧,趙貴臣、張祥,范建國全在,弄了一桌酒菜,金玲一個人在廚房忙乎。趙貴臣和張祥是散了會便被王河拉來了,范建國則是準備請王河到家裡喝幾杯的,過來的時候這邊早半瓶酒下去了,他也被留下來一起熱鬧。王河的大兒子大壯美術學得好,用他畫的四張王、張、江、姚的漫畫糊了四個紙人,準備掛樓外樹上去,幾個傢伙的特徵畫得很像。 全福進門說是想找王頭兒一塊出去放放炮仗。王河說,過來一塊兒喝點兒,喝夠了再下去折騰。大壯說,全叔您來的正好,這掛小鋼鞭等我待會兒掛“四人幫”時再放,準能招人! 全福也不客氣,咧著大嘴沖金玲傻笑說,真是想嚐嚐我們弟妹清真的手藝。金玲說,嘴饞不說自己嘴饞,幹嘛說那麼好聽? 全福坐下喝乾了王河遞過來的的一杯酒,抹抹嘴對他們說,實說吧,真是嘴饞了,白酒我沒買著,弄一瓶紅葡萄酒還讓我那兩個小子乾了一半,我這才過來,我是覺得這麼大的喜事要是落不著二窩頭喝太冤!說得幾個人全笑了。 范建國斟滿了一杯酒雙手遞了過去說,來,我今天借花獻佛,敬全師傅和各位一杯!全福聽了高興,接過酒碰了一下杯一飲而盡。大夥兒也全乾了。 范建國顯得異常地興奮,這個消息他聽到的較晚,是從石國棟那聽來的,比正式傳達只早了三四天,他也足足興奮了三四天。他的兩鬃雖已花白,但精神頭十足,體魄依舊那樣健壯。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之中雖飽受磨難,卻也鍛煉了意志,結交了不少知心的朋友,家庭的溫暖,領導的信任,工人師傅的關心,儘管一路磕磕絆絆,他還是感到很滿足。 幾個人正在談笑風生,吳素梅突然找上門來,進門就埋怨范建國,說你這個請人的到好,人沒請來自己到跟人家喝上了。也不告訴家裡一聲!這些年她只是稍微有些發福,人卻不見老,一雙眼神依舊那麼有神,兩邊的魚尾紋只是笑的時候才能看到。陳愛蘭、金玲她們曾私下開玩笑說,吳姐駐艷有術,是愛情的力量。 金玲讓她和孩子一塊兒過來吃晚飯,吳素梅笑笑說,有我們家一個能吃,能喝的給你這兒添亂就夠可以的了。來的時候說是請王師傅的,這到好,在你們家喝上了。 等吳素梅跟大夥兒扯了幾句客氣話走了,全福帶頭開上了范建國的玩笑,他坏笑著說,大個兒的姐姐真知道疼人。剛幾分鐘不見啊,就找來了,你們聽聽剛才小吳的口氣,就像說自己的孩子一樣,關心得真是無微不至啊! 王河也說,大範修來這麼好的媳婦真是福分。你瞧人家那兩個兒子長的,跟大範站在一起就像哥仨個差不多。小吳呢,愣不見老,反到越來越年輕啦!按說我這做大伯子的沒有這麼誇兄弟媳婦的,但我是從心里為大範高興! 張祥提議說,咱們就為建國有這樣的好愛人,好姐姐乾一杯吧!他說完幾個人一起哄全舉起了杯子。范建國拗不過大家,只好舉起酒與大夥兒乾了一杯。 又扯到正題的時候,范建國趁著酒興說,我現在有個強烈的預感,“鄧大人”還要出來工作!幾個人都表示贊同,張祥興奮地說,咱們就為預祝“鄧大人”早些出來工作乾一杯! 眾人聽了同聲叫了一聲好,王河舉起杯子率先站了起來,脆脆地和大夥兒一一碰過杯,幾個人同時喝乾了杯中酒。 這時樓外突然一陣歡叫,接著便是“劈劈叭叭”地鞭炮響,全福過去往窗外樓下面一望,大壯做的那幾個紙人已掛上了樹,引得有上百口子人圍過來看熱鬧,都說江青、張春橋畫得最像。不少大人孩子將手中的電筒射向樹上的紙人,在無數交插的光亮中,四個不可一世的傢伙顯得面目更加猙獰,也更為可憐。而歡樂的人群則像是過年,人們的表情又遠比過年還喜悅。 屋裡的人全來到窗前,范建國凝望著窗外感慨萬千,他已依稀感到,一個暫新的時代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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