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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菜裡多了兩小塊肉,漂亮的女支委會同情“老右”?

那年那月的事 袁一强 9798 2018-03-18
范建國已從沉重的精神打擊下逐漸恢復過來,那是雙重的打擊,第一批摘帽的右派中沒有他的名字,他傾心熱戀的女友也離他而去。 有關“摘帽”的名單是在一次全廠職工大會上宣布的,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的六個人中沒有他,他聽得清清楚楚,第一個念到的名字是達進士,最後一名是史麗雲,當時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接下來的講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憑心而論,與這六個人相比他的工作表現不比任何人差,車間主任孫長喜多次表揚過他,廠長李憲平對他更是另眼相看,然而到關鍵時候他卻遺忘掉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那次會後,第一個追進宿舍來安慰他的是王何和全福,忿忿不平的全福說:“這不公平!最起碼那個史麗雲沒法跟你比呀!你在機修幹得怎麼樣我聽孫師傅說過啊,他對你沒挑的!咱們得罪誰了?”全福知道大夥捐錢為他買鋪凳有這個大個子一份,所以常念他的好。

王何勸慰他說:“甭往心裡去了,還有下一回摘帽呢,咱們趕不上這撥,趕下撥!我看頂多一兩年的事,連國民黨的戰犯、偽滿的小皇上全沒事了,你們這些說了幾句錯話的算個什麼淡事!全長不了。” 兩位普通工人的關心,使范建國的心裡熱乎乎的,眼圈也隨之濕潤了,當時如不是孫廣財哼著小曲進了屋,他說不定會痛哭一場,那樣也許會好受一些。 那個週未的晚飯後,李憲平把范建國找去談了一個晚上,並將他自己讀過的一本的書送給了他,書上邊有他用紅筆劃過的很多重點,他說,我知道你一定讀過這本書,但我還是希望你多看幾遍,每多看一遍都會有新的收穫。從此,這部書成了他的好朋友,他在保爾的身上吸取了力量,也彷彿從冬妮亞的身上看到了史麗雲的影子。

那次大會後,范建國已經意識到他與史麗雲的關係實際上已告終結,只不過彼此雙方誰都沒給這層已經名存實亡的關係下達“死亡通知書”而以。他清楚得很,如按報上的解釋,摘掉帽子就是又回到了革命隊伍中,重新獲得了政治權利的話,那麼他與史麗雲之間就有了天壤之別。會前,他始終以為自己摘帽的可能性要比史麗雲大得多,兩人當中一旦只有自己被摘掉了帽子,他會毫不遲疑地對她表白,對她的感情將始終如一,至死不變。萬沒想到的是,沒趕上“頭班車”的會是他自己,而趕上“頭班車”的人連聲再見都沒有說就離他而去。 兩個月後,史麗雲獲准重回鋼院插班學習。臨走兩人也沒見上一面,那段時間裡,范建國為避免見到她,中午從不到食堂買飯,總是託別人幫他打飯。

根據有關政策,高等學校學生中的右派分子摘帽以後,已開除學藉,實行勞動的可以允許回校學習,根據原來的學習情況插入適當年級。但曙光廠摘帽的人當中,重新返校插班的只有一個史麗雲,而宋輝、霍希古、王玉蓉全留了下來。連有可能重回原單位工作的石國棟也自動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選擇留下來工作。不久之後,廠裡組建技術股,宋輝和王玉蓉調入技術股工作。石國棟則擔任了機修車間的副主任。 那一年的初春時節,范建國收到了史麗雲的來信。那是她離開曙光廠一個月後,信封是自己做的,比普通信封大了許多,信的落款只寫了“內詳”兩個字,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史麗雲的字體。隨信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副頤和園“畫中游”的寫意畫,那是他初次陪史麗雲去頤和園完成的一副作品。展開那封信,清秀的字體彷彿那隻歡快的百靈又向他撲面而來——

范建國的眼圈紅了,但他還是忍住了。再看那副畫,突然發現畫的空白處多了兩行飄逸,娟秀的行草:“憶君往日情,心在畫中游”,不覺潸然淚下,再也忍不住的傷感,決了堤一般淚水如泉湧。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了,與史麗雲相處的往事如脫韁的野馬跑了出來,往事歷歷在目晃如昨日。去年大半的星期天,都是他陪史麗雲在頤和園作畫度過的,“畫中游”這副畫不過是他陪史麗云初次去頤和園的第一部作品,在那之後,他陪伴史麗雲幾乎畫遍了頤和園的景點。使他傷感動情的正是“憶君往日情,心在畫中游”,所包含的另一層意思。 待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重讀來信發現很多令他費解的地方。其中“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麼會用最寶貴的東西與人做交易呢!”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她用什麼最寶貴的東西與人做了交易?那個人又是誰呢?她怎麼會斷言自己之所以獲得摘帽是擠占了他的名額呢?一切全是迷!他不可能去請教任何人,只能自己苦苦思索,尋找答案。

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這封來信是他倆關係的“死亡通知書”,那副畫則是那段關係的永久紀念,如想使這層關係復活已是不可能的事。他小心翼翼將來信和那副畫收藏起來,那畢竟是他傾心相愛過的姑娘,與史麗雲的那段交往雖不是他的初戀,卻比初戀更具有激情,更令他難忘。如同在黑暗中望見的星辰,那感覺往往會勝過月亮。 住廠的職工晚飯在食堂吃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如此,人們對糧食的精打細算已經到了不能再精確的地步。因為很少能粘到葷腥,肚裡沒油,一飩飯吃四兩米飯就跟扔井裡一樣,根本沒有飽的感覺。如果同樣是用四兩大米熬粥,熬稠一些的粥能熬半鍋,吃下去會有飽的感覺,即便是水飽也是好的。不少的人晚飯就這麼打發,反正吃完了上床躺著不動就是了,釘一宿問題不大。人們覺得這種吃法能比在食堂吃省點,省一點是一點。

范建國是少數幾個在廠食堂吃晚飯的人,他沒置辦炊具,鍋了,盆的都沒有置辦,吃過晚飯他不是看書,就是在車間繪圖,感到餓了就吃兩塊奶糖。糧食定量下調以來。發了工資他就買二斤高級奶糖放著,一天吃兩三塊用以補充熱量。他每月46元的工資雖不算多,但在他這個年齡段中已不算少了,如不是跌了那一跤,他現在的工資應是62元。他覺得存錢已沒有什麼意義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別讓身體垮下來。他個子高,塊頭大,吃的自然也多,為了能填飽肚皮,他的積蓄已基本花光了。 入集體伙的肉票集中使用,食堂每半個月改善一次伙食,大都是肉片熬白菜,一個甲菜裡邊要有五六片肉,而往日是難得見到肉的,這一天對住廠的人來說是個節日。最近已連續兩次了,范建國在有肉吃的“節日”裡感覺不錯,他發現菜下面的肉片多了,比以往的“節日”裡吃到的肉多,開始以為全是一樣的,細心一看別人碗裡的肉片依然如故,輪到下一個“節日”還是如此,他醒悟到是自己受到了特殊的關照。

關照他的人是食堂的管理員吳素梅,他兩次都是在她的窗口買的飯,後來發展到平日里的菜也多出了一些。這個長期住廠的單身女人的身份沒有不知道的,她的丈夫犧牲在朝鮮戰場上,那是她結婚不久的事。人們當然還知道她是黨支部五位支委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廠裡每天工作時間最長,最辛苦的女性。她的工作幾乎沒有鐘點,早上人們買早點時她就在食堂的伙房裡,下班後釘著賣完最後一份晚飯的還是她。為了職工能吃好,她每天要蹬著平板三輪外出採購兩三回。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但從沒聽有人背後講她的閒話。 范建國雖然和她少不了碰面,但彼此之間沒說過一句話。唯一的一次近距離接觸是一次晚間去茶爐房打水,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邁進了茶爐房,范建國主動做了一個禮讓的手勢,吳素梅只是淡淡的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先打了開水,彼此仍沒說一句話。他甚至於連她什麼模樣都不十分清楚。

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范建國買飯時開始挑選窗口,來晚了,排隊的人多看不清,他會藉著張望菜譜的機會擠過去先看清楚,吳素梅在哪個窗口賣飯他排哪個隊。結果屢試不爽,普通的熬白菜,炒茄子也會多出半勺,買一個菜給他一個半。這是為什麼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從對方的眼神裡找出答案,在遞飯票,飯盒的那十幾鈔鐘的時間,他將眼睛睜大瞭望著她的一舉一動,但每次直到找回他飯票也沒見她頭抬一下。這是為什麼呢?兩人素無爪葛,一方是共產黨員,一方是右派分子,雙方的政治地位一天一地,最後他只能理解為是一種同情而以,在這種同情中包含著偉大的母性。 一時間,去食堂買飯變成了范建國生活中很重要的時刻,那種感覺無與倫比,是一種充滿溫情,美好的感覺。中午下班前他開始注意洗洗臉,疏理一下頭髮,再不那麼邋遢著去食堂。有一個中午,他買飯時沒見到吳素梅,向伙房裡張望也沒見到她的影子,那一個下午他竟神不守舍,別人跟他說話都聽不到,直到晚飯時終於見到了她,一顆懸起的心才算落了地。他不想弄清楚自己這份情感到底算什麼性質,他知道一旦弄得明明白白反而會痛苦,而這種朦朦朧朧的感覺最好。

范建國總想找個機會對她說兩句什麼,說上兩句與買飯無關的話。那是一個週末,因車間組裝一台壓刨,全車間的人都晚走了半個多小時。范建國趕到食堂時裡邊早已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賣飯的窗口開著,但伙房裡也沒有人。他習慣地敲了敲窗口,吳素梅很快從外面進了屋。 范建國想說點什麼,不知為什麼就像被人封住了口,平日里他嘴皮子利索得很,此時此刻卻想不起一句適當的話。憋了好半天,脫口而出的還是買飯的那些內容。直到吳素菜梅把飯菜遞給他時,他終於鼓起勇氣,拙嘴笨腮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啦!大姐。” 聽完他的這句話,只見吳素梅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半天才回了一句,“往後加班也要注意按時吃飯啊!”說完便關上了窗口,隔著玻璃仍能看清她的眼神裡邊既隱含著羞澀與不安,又分明飽含著幾許關愛的神情。范建國對著玻璃凝視了許久,直到對方背過身去他才離開了售飯的窗口。

那頓晚飯他吃得格外香甜,吳素梅的眼神伴隨著嘴巴的蠕動,在他的腦海中一閃一閃的出現,他吃得是那麼帶勁,彷彿是要把那些令他心動神搖的眼神也一起吃下肚裡。 其實,范建國之所以能引起吳素梅的關注,在很大程度上與李憲平的一次雷霆之怒有關。那次李憲平拍了桌子,在吳素梅的印像中這是頭一回。 那是在一次支部會上,面對上邊批下來的右派分子第一批摘帽的名單他發了火。廠里報上的七人名單被勾掉一人,這就是上報時名列第五位的范建國。李憲平之所以發火。是因事先在支部內部已取得共識,上報時名單按這些人的表現排列,表現最突出的列在前邊,以此為順序。如果上報人數超過上限規定,劃掉的當然是最後邊的人。但結果卻是當時名列最後一位的史麗雲保留下來,摘掉了帽子,名列第五位的范建國被勾掉了。 谷玉森從中起了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名單是經他手上報的,他背著其他支委向上邊說了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對李憲平的發火,谷玉森當時陰陽怪氣地用手指輕敲著桌面說:“老李同志,你這是何必呢?這可是上級機關按有關精神審批的最後結果!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 谷玉森的話無疑於火上澆油,李憲平當即拍了桌子吼道:“話說得好聽,現在的結果實際上就是某一個人說了算!我們支部討論的方案哪兒去了?上級機關還不是要聽我們的匯報!”身為廠長為一個右派分子摘不摘帽發這麼大的火,給吳素梅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那天如不是鄒曉風極力調和,谷玉森又心虛處於守勢,不知會怎麼收場。李憲平為一個右派分子對副書記拍桌子令吳素梅著實吃驚不小,也有些不解。誰是范建國她更對不上號,她只知道一年多前廠裡突然冒出來的那些年輕人是接收來的右派分子,這些人絕大多數是在校的大學生。至於右派分子究竟是什麼,她說不大清楚,只知道這些人攻擊社會主義,是對現實不滿的人,對這些人她自然是心存厭惡的。但時間長了,她並沒有看到這些人再有什麼惡跡,又不時能聽到李憲平講到這些人常帶有褒獎的意思,她那厭惡的感覺不知不覺中漸漸淡了許多。 她很快就對上號了,哪個是范建國。原來就是同她一樣常年住廠的那個年輕人,那個一手能抓住三個饅頭的大個子,那個低頭來低頭去,臉上帶有幾分孩子氣的書生。她對他的印象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吳素梅對范建國的印像後來發生了變化也純屬偶然。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她想封火時要在濕煤沫上捅個眼,平常總用的那根鐵通條怎麼也找不到了。想到機修車間外邊能找到代替的細鐵棍,她便摸著黑去了機修車間。要找的東西很快找到了,要走時卻發現車間裡燈光閃亮,出於好奇,她輕手輕腳推門而入,發現車間裡空無一人,是遠處角落裡的那間隔出的辦公室裡亮著燈,燈下坐著那個人正是范建國。走近一看,范建國正在專心修改一份圖紙,對外面的情況毫無查覺。什麼圖紙會讓他如此用心?吳素梅決心看個明白,她歪著脖子幾乎頂上了玻璃才看清圖紙上面有“B15型壓刨平面圖”的字樣。 過後不久,李憲平有一天外出開會回廠沒趕上晚飯時間,吳素梅給他捅開火炒飯,利用那段時間她將前不久看到的情況對李憲平講了。 李憲平說,這不新鮮,這個小範經常一個人加班,不少的機器是他畫圖。說著說著,他情緒突然激動起來說:“這是你親眼見到了吧!你說這麼玩命工作的人該不該給人家摘帽子?這就是老谷死活看著不順眼的人!還有比這可氣的呢,我聽說人家搞對像他也拆,缺八輩子德啦!” 儘管李憲平對范建國戀愛的故事講得不是很清楚,但吳素梅還是多少聽明白了,更理解了李憲平當初為什麼發火到了拍桌子的程度。那天李憲平還講了范建國的身世,得知他是個孤兒。就是從這一天起,她將這個素味平生的年輕人納入了自己的視線,決心盡可能地幫助這個年輕人度過難關。這念頭初冒頭的時候並沒有任何雜念,完全是出於一片同情之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開始將對方的命運與自己發生了聯想,心態產生了一些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變化,是一種很奇妙的變化。 與范建國的情況正好相反,和他同屋的孫廣財走道有些打晃,他說是餓的。沒了那頭驢,也就沒了牲畜配給的豆餅和黑豆,當不成車把式的孫廣財整天餓得眼珠子發綠,瞧見什麼都想吃。他因晚上出來偷吃生產隊的玉米,讓看青的社員狠揍了一頓,臉上掛的彩半個月後還能看見。廠裡種的茄子,黃瓜他沒少偷吃過,谷玉森找他訓了一次,他老實了一陣。 有道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但人餓極了可沒那麼多的講究,孫廣財很快發現了范建國的秘密,藏在床頭櫃裡邊的奶糖。於是他開始偷吃范建國的奶糖,一有機會就偷,從一次偷吃兩三塊發展到七八塊。范建國發現後也沒聲張,將奶糖轉移到車間的更衣櫃去了。人處於半飢半飽的狀態下沒有多大的火氣,懶得與人吵架,況且范建國也覺得這種事算不了什麼,為吃口東西當賊也是出於無奈。他知道孫廣財掙的少,家裡兄弟多,還要每月給家裡十元錢,沒錢買高級糕點,高級奶糖,這一點遠遠比不上他,情有可原。如不是孫廣財的人品太次,每次他買了高級食品也會讓讓他,畢竟是一個屋住著。 入冬後的一個週末,孫廣財潛入夥房偷吃饅頭險些喪了命。 那個晚上,范建國就覺得孫廣財不大對勁,不到半個鐘頭的功夫他出出進進了四五次,往常的周末他是不住廠的,那天卻藉口風大沒有回家。范建國始終躺在床上看書,起初並沒有註意孫廣財的動靜,是這小子不停的出出進進將屋裡的熱氣全帶跑了,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九點鐘一過他就叫喚著拉燈睡覺,說什麼破書非要看起來沒完!范建國不願和他鬥氣,封好爐火,洗洗腳也上了床。范建國的睡眠好,鑽進被窩便鼾聲大作。他後來是被孫廣財的叫聲吵醒的,睜開眼一看大吃一驚,孫廣財抱著肚子在床鋪上一個勁地左右搖晃,嘴裡邊還不住地怪叫,面部表情十分嚇人。他看了一下手錶剛好凌晨一點鐘。起初他還以為是這小子裝神弄鬼的惡作劇,細心一看不像,這才慌了神。 他以為是孫廣財得了急病,慌忙穿好衣服問他用不用去醫院?但這小子仍只是鬼哭狼嚎似地怪叫,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范建國怕出人命,慌忙跑到干部值班室去叫人,當晚值班的是供銷股長張權鬥,他來宿捨一看,摸了摸孫廣財的肚子明白了七八分,問他:“你是不是吃什麼撐著了?”孫廣財這才點了一下頭。這小子的肚子大得像是懷上了孩子。 張權鬥心裡有了底,料定這小子一定是偷嘴吃撐壞了胃,讓范建國喊來了老馬,讓他倆用拖拉機將他送往醫院。這小子已痛得下不了地,范建國祇好抱他出門,這一抱從他身上掉下兩個饅頭,張權鬥將饅頭撿起來說:“行啊,這種日子口還有撐壞的人!”說完他收好了饅頭,他知道八成那就是髒物。 到醫院一檢查是這小子的胃被撐破了,造成了胃出血,很快給他進行了手術。范建國和老馬返回廠裡已是上午九點多鐘了。兩個人這一宿受凍挨餓,氣得老馬一個勁地罵街,說為這種人受這份罪太冤枉。 週一上了班,主管保衛工作的谷玉森很快帶人將周六晚上發生的事基本調查清楚。食堂共丟失了十六個饅頭,七個鹹鴨蛋,剩菜也有被動過的痕跡。張權鬥夜裡從孫廣財的宿舍撿回兩個饅頭,谷玉森後來又從他的床鋪上搜出一個饅頭,一把舊玻璃刀。初步判斷是,孫廣財用玻璃刀劃破了食堂窗上的玻璃,伸進手打開了插銷,潛入了伙房,他共偷吃了十三個饅頭,七個鹹鴨蛋,吃完了還順手偷走了三個饅頭。一個饅頭二兩,七個鴨蛋有一斤,他實際上吃進了二斤六兩的糧食外加一斤鴨蛋,等於他一次吃了六七個人的食量。那把玻璃刀也是一件髒物,是孫廣財從零修班偷來的,其目的就是為了能鑽進食堂偷吃的。他選了一個週末,他知道周末住廠的人少。 孫廣財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才出院,廠裡給他一個“開除廠藉留廠查看”的處分。 事後有人問他,這小子說,吃完那麼多的饅頭和鹹鴨蛋要是不喝水就出不了事了。剛開始他沒注意到還有鴨蛋,便將饅頭泡著菜湯吃,吃得差不多了又發現了鹹鴨蛋,一口氣全給吃了。吃完了感到口渴,找到暖瓶又喝了一個夠。發麵的饅頭被開水一泡開始膨脹,回到宿舍這小子就疼得受不住了。 為了避免再發生類似的事件,食堂的窗戶外邊都加安了防護欄。 不久,全福倒賣票證也犯了事,被東城公安分局拘留了三天,審訊記錄中涉及到曙光廠許多人,其中就有范建國。 全福主要是倒騰工業捲和糧票。黑市的價格是一斤糧票五元,一張工業卷二至二元五角,工業卷的價格常常起伏不定。全福開始是找親朋好友要工業卷,最後是用手裡的糧票跟人家換工業卷,一斤糧票能換到三張工業卷,他就賺取這中間的差價。生活條件緊張或一般的人不拿工業卷十分看重,而看重的是糧票,誰也不會想到工業卷還能賣錢,就是想到了你也找不到這樣的買主,況且這又是違法的事。 吃上甜頭的全福之所以浮腫病剛一見好就要求上班,就是想上了班好便於淘換工業卷,朝周圍的同事要,或是用糧票換。個把月下來,他賣掉手裡的工業卷再買糧票,能幹落十幾斤糧票,這樣一來他家的糧食就不至於那麼緊張了。倒騰了幾個月,他並沒從中賺到多少錢,賺到的大都是糧票,所以他幹得十分理得,被抓之後也是由於他的態度不好,要不然他那點事拘不了三天,當天教育一下就能放人。 全福當晚沒讓回家,進了拘留所他才傻眼,第二天再審他老實多了,怎麼弄來的工業卷一五一十全招了,這其中就有九張工業卷是用一斤糧票從范建國手換來的。幾個月前,他找范建國要過工業卷,說他兄弟媳婦想買表,范建國二話沒說給了他五張工業卷。這回是他覺得白要人家的工業卷不合適,要了四張工業卷硬塞給了范建國一斤糧票。全福本不想招出范建國,怕給人家找麻煩,況且他那種換法粘了人家好大的便宜,但警察從他身上翻出了那麼多的工業卷,他不說實話就對不上數,全福怕將他當成職業票證販子處理,只能全照實招了。 是谷玉森領回的人,兩年前全福說大躍進的怪話,谷玉森找過他,兩個人也算熟人了。所以一見面,谷玉森就陰陽怪氣地挖苦他說:“這幾天在裡邊住得怎麼樣?小窩頭雖不夠吃飽,可總算給家裡省了三天糧食!”出了局子,谷玉森讓全福先回家,第二天上班一早就去辦公室找他。谷玉森是下午到分局接的人,這樣可以領了人就回家了,有什麼事第二天再說。糧食一緊張,他工作的精神頭也沒那麼大了,一有機會就惦記早些回家。 第二天一早,全福到廠後先到班里報了到。他的事已在車間傳遍了,同事們見了他就取笑,這個說,在裡邊這幾天吃胖了。那個說,不錯,好歹給家裡省了三天的飯。全福說,省個屁!我昨晚上一到家就吃了一屜窩頭。吃完了還覺得不飽,瞧見什麼都想吃,差點把籠屜也吃下去。把大夥兒全逗樂了。 只有路富友沖他不依不撓地算舊賬,擠兌他說:“敢情你小子沒一句實話,今兒給你二姨買手錶,後兒給你大姑買毛線,實際呢,給你的工業捲全換糧票餵狗啦!這回你小子又省了三天的糧票,這三天的活兒可是我們哥兒幾個幫你幹的,現在出來了,怎麼也要意思一下吧?” 全福說:“怎麼意思呀?要不哪天等你犯了事進去了,我買一斤高級點心去看你,行不行?”他是天生的烏鴨嘴,張口就沒什麼好聽的,氣得路富友一個勁地翻舊賬,罵他。直到他答應午飯給路富友買兩個饅頭,才堵住他的嘴。其實全福並沒白要他幾張工業卷,大都是用糧票換他的。 班裡的人一和他逗悶子,全福將谷玉森讓他上班就去辦公室的事忘在了腦後,是谷玉森打發人把他叫去的,一見面就損他說:“怎麼,啃了三天小窩頭兒長出息了,給曙光廠露臉了是不是?架子還挺大,非要人去請你才來!” 全福滿臉陪笑說:“啊兒呀,我是不好意思來見您,昨兒讓您大老遠的跑了一趟我特不落忍!我心想,上班我就可勁幹活兒來贖罪吧,就把正事忘了……” “行了,行了,別說得那麼好聽!”谷玉森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說說吧,把自己辦的事從頭說說,為什麼要這麼幹也說說,挖挖思想根源。平常你的怪話就不少,今兒給你一個機會,好好說說。”說完,谷玉森點燃了一支煙,自顧自地吸了起來。有關全福的審訊記錄,他頭天在分局已看過了一遍了,牽涉到的一些人還是引起了他的一些興趣,他更希望能聽到新的東西。 “谷書記,您能不能給我一支煙抽?我忘帶煙了,瞧您一抽就……”全福顯得很難為情地說。 谷玉森挺大方地將煙盒推到全福面前說:“抽吧,抽吧,菸酒不分家。” 全福也吸著煙,將自己交待過的問題又從頭講了一遍,令谷玉森有些失望的是沒有什麼新東西。問到他與范建國交換工業卷的情況,他一再堅持說那些工業卷是范建國白給他的,是他過意不去硬塞給對方一斤糧票。讓他挖思想根源他也沒挖出什麼,反到是又挖走了兩支煙。氣得谷玉森將煙收進了抽屜,他自己也不抽了,因為每月的煙票就能買那麼幾盒煙,根本不夠抽的。 谷玉森開始翻他的舊賬說:“思想認識上的根子不好好挖一挖還要出問題啊,兩年前你說了那麼多的怪話,到今天又乾了這麼多違法亂紀的事,為什麼知道嗎?還是一個思想立場問題!你不深挖一下根子是不行的……” 全富聽他張口閉口提過去的事,挺不服氣地說:“谷書記,不是我不接受您的批評,確實是我冤枉,大躍進時我說的可全是實話,後來我又問過我小舅子,當時確實是把十幾畝的莊稼弄到一畝多地上密植作假!您想啊,要是真有那麼多的高產衛星,咱們今天的糧食會這麼緊張?這剛不到兩年的事,吃是吃不完的,真有那麼多的糧食哪去了?當初全是吹牛逼吹出來的!這農村的干部不像您水平這麼高,他們拿吹牛逼當飯吃!” 全福的話一時噎得谷玉森不知說什麼是好。 接著找來談話的是范建國。全福的事牽涉到廠內十幾個人,不少涉及到票證的數目要比范建國的多得多,但谷玉森其他的人一概沒找。 范建國學得聰明多了,在谷玉森面前頭也不抬,大氣也不出,問一句說一句。很少為自己爭辯什麼,連谷玉森說他參與倒換票證就是擾亂了市場,他也點頭稱是,說一斤糧票數目雖小但性質惡劣。這反而使谷玉森產生一種有勁使不上的感覺。最後,他只能責令范建國寫出檢查交給他。 檢查很快交上來了,范建國的檢查不可謂不深刻,那上面就有這樣的詞句,“一想到我送全福的那幾張工業卷,和他硬塞給我的一斤糧票嚴重擾亂了市場秩序,我就十分痛心!決心痛改前非,永不再犯。”這樣的話當然不能讓谷玉森滿意,可又讓他挑不出錯來,只能以不深刻為由責令范建國重寫。如此折騰了他三個來回,弄得機修車間都知道了,不少人為他忿忿不平。 孫長喜也看不下去了,他找了一個機會向鄒曉風說了,說老谷是不是太過份了,小範就收了人家一斤糧票還是對方硬塞給他的,至於這麼沒完沒了嗎?人家小伙子乾得不錯,咱們不表揚人家也別總找邪碴啊! 老實人說話了,鄒曉風十分重視,他私下找了一次全福,將涉及范建國的情況搞清之後,又專門找谷玉森交換了一下意見。他先開誠佈公地對范建國最近的表現給予了肯定,最後表示了他對此事的態度,說只要說清楚了就不要再深究了。他說票證的數目不大是事實,范建國不是主動倒換也是事實,批評一下就可以了。 鄒曉風本以為谷玉森一定會強詞奪理的,不想對方的態度極為配合,他說:“我和你的想法一致,他寫過檢查我看過了,認識得不錯。其實我對范建國這號人從嚴要求也是為他們好,為了利於他們的思想改造。老鄒你放心好了,全福的問題全搞清了,主要還是一個批評教育問題,跟范建國也確實沒多大的關係。” 在鄒曉風的記憶中,谷玉森如此通情達理的表現屈指可數。他哪裡會知道,谷玉森之所以對范建國的態度發生突變,與他前兩天剛收到的一封匿名信有關。這封來信頭上沒有稱呼,信尾沒有留名,只短短的兩行字,但足以令他心驚肉跳。信的內容是這樣的兩行話: 請你不要再找范建國的麻煩,否則的話,我將到你的上級機關檢舉你!共產黨內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敗類! 雖然沒有留名,但谷玉森清楚信是誰寫來的,他看過信後燒掉了,足足幾天沒睡好覺。自那往後,他再沒找過范建國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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