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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2、學習會上忘乎所以,敢為“董存瑞”的扮演者叫屈

那年那月的事 袁一强 15339 2018-03-18
鄒曉風與李憲平早就商定下的一個會,即召集先後兩批右派分子集中訓話的會,拖了一個多月才定下來。其實會的內容簡單得很,無非是嚴明廠規廠紀,向這些人重申要虛心接受監督,老老實實改造思想,爭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重新做人。另一個內容是規定學習制度,每月搞一次思想總結,明確石國棟為召集學習的負責人。依李憲平的意思,有他和鄒曉風參加就足可以了,現成的話都在嘴邊堆著,用不著準備什麼,隨便抓個時間就行了。但鄒曉風堅持要讓谷玉森參加,又偏偏趕上前一陣上邊的會多,等三個人都能湊一起了,時間也過去了一個多月。這期間,三位領導分別找這些人談過話,利用重新分配工作的機會也開過幾次小會。現仍留在材料場等待重新分配已不到一半人。

李憲平起初並不同意讓谷玉森參加這個會。他對鄒曉風說,讓老谷去準把水趟混了,我找這幫人可不是當壯工使的,是指著調動這些人的積極性改變咱廠技術落後面貌的。回頭這位大爺去了,拍桌子嚇唬貓的一通重錘,把氣都給我洩了,我指望誰?所以他一開始就極力反對讓老谷參加。 鄒曉風卻不這麼看,他說有個唱紅臉的沒什麼不好,說對付這些知識分子不能全唱白臉也不能全是紅臉。最後他見說不服李憲平才道出了心裡話,說正因為谷玉森總好趟混水才拉他進來,不但要讓他參加這個會,今後還要讓他牽頭把這些人學習管起來。說他是管人事的副書記,不讓他管讓誰管。 李憲平總算明白了鄒曉風的用意,笑著罵了他一聲“滑頭”,同意了。他知道,鄒曉風對付谷玉森這號人比他強得多。

開會的時間定在了周未的下午,參加會的人提前一個小時下班到材料場辦公室集合。之所以選在這裡開會,是因參加會的還有將近一半的人在這勞動,二是地點安靜,五十來號人擠在這裡又緊湊。參加會的除了廠裡的三位領導,還有材料場的主任郭子儒,自然就把佈置會場的事交給了郭胖子。 郭胖子對這個會很重視,早早就安排人佈置會場,將外間的東西全部滕淨,又從食堂搬來的長橙一排排擺好;並用自己的辦公桌和一張三屜桌接成了一個主席台,上面還鋪了一塊台佈,洗淨了三個杯子放好了茶葉,放在了主席台上;他另準備了一些杯子則放在兩邊的窗台上,是給來開會的學生們用的。一切他都想得非常周到,本來他還想掛個會標的,只是因為廠領導都說不好這是個什麼會,會標才沒有掛。

參加會的人陸續到齊了,來開會的人雖還有相當一部份彼此不太熟悉,但都認識郭子儒,材料場幾乎是所有人到廠後的第一站。來的人都主動與這位胖主任點頭打招呼,郭子儒也熱情地招呼大家,他指著屋裡兩邊窗台上的杯子說,喝水自己到,杯子全是乾淨的,到了這兒就是回了娘家一樣,別客氣。他是這些人的第一位領導,幾乎能叫上所有人的名字。比較陌生的是石國棟與何小波,這兩位只在材料場乾了半天就去了製材車間。 石國棟一來就扎在裡邊的角落裡,掏出一張過期的報紙埋下了頭。這裡他的熟人不多,況且年齡也比別人大,過去的身份又與人不同,這使他總有些不自在的感覺。何小波來了一聲不吭坐在了他的身邊,他的頭上還掛著不少鋸沫。坐在他身後面的霍希古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友好地小聲告訴他:“撣撣你頭上的鋸沫,快成白毛女了。”何小波只是回身點了一下頭,轉過身晃動了一下腦袋便一動不動了,不少鋸沫仍掛在上面。

來開會的人員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是達進士。首先是他的歲數與眾人不同,屬他年歲最大,一臉的蒼桑,其次是他那副老學究的打扮,地道的中式衣褲,千層底的布鞋,老式的眼鏡。給人印象最深的是,誰照他一眼他都會衝誰點頭一笑,笑得那麼真誠,與皮笑肉不笑的干笑絕對的不同。來開會的有人知道他是廠里土生土長的右派分子,是全曙光廠唯一的一個被戴上帽子的人。但大多數的人不知道他是誰,只能猜,而且一猜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誰會對右派分子如此謙恭呢?不是右派分子也比右派分子強不了多少。 達進士來的較早,來了就找了一個靠牆根的地方坐了。本來,讓不讓他與這些人一起參加學習,廠領導的意見並不統一,後來是谷玉森一錘定音,說右派分子沒有什麼區別嘛,說讓他與這些外面來的右派一起學習,還可以起一個相互監督的作用嘛!又是兩個嘛,決定了要達進士“插班學習”。

來之前,谷玉森還與他談了一次話,說老達你與他們不同啊,你畢竟是廠裡的老人嘛,領導還是對你比較了解的,和他們一起學習,一是要通過學習加強自己的思想認識,二是希望通過你,讓領導更便於掌握這些人的思想動態。這也是領導給你一個向組織靠攏的機會,希望你不要辜負了組織上對你的信任。達進士雖知自己不是乾這種事的料,但領導的信任還是令他深受感動。 范建國因到銼鋸房送了一趟鋸條來晚了,他來時後邊的條橙上早坐滿了人,他正在遲疑,就听郭子儒一聲,“大個兒”被招手讓到了頭一排。他剛坐下,就听後面有個細聲細氣地人嘟嚷了一句,“喲!咱們這裡邊怎麼還有籃球運動員呀?”范建國猛地一回頭,發現坐在身後竟是早有耳聞的那兩位姑娘,俏皮地一笑小聲說道:“讓你們說對了一半,本人在校隊裡是絕對的主力。早就听說來了兩位多才多藝的女生,今日才得幸會。哪個學院的?”史麗云作了自我介紹,又問過范建國的情況,兩人竟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小聲交談起來,直到坐在一旁始終沒有吱聲的王玉蓉捅了捅她的腰,她才抬起了頭。

廠長李憲平進了屋,被郭子儒讓到了前面,屋裡立即靜了下來,彷彿連空氣都凝固了似的。李憲平依然是一身褪了色的舊軍裝,許是屋里人多有些悶熱,他進屋就解開了風紀扣。他坐在那里以審視的目光向面對他的那幾十張年輕人的臉飛快地掃了一遍,以清脆的聲調說道:“大家不要這樣拘謹,沒開會前可以放鬆一下,照開你們的小會。待會兒開會了,再注意聽會不遲。”此言一出,屋內的緊張氣氛也隨之一掃而光。 郭子儒清了清嗓子,拍了兩下巴掌說道:“大家靜一下。我向大家介紹一下咱們的李廠長,可能有的人已了解了一些情況。咱們的李廠長雖然年歲不大,但卻是位老革命,不僅打過日本鬼子,參加過解放戰爭,立過戰功,而且還是抗美援朝戰場上的戰爭英雄,為革命流過血,負過傷!”他剛介紹到這,下面就有人帶頭鼓起了掌,開始只是少數人在鼓,但很快就變成了熱烈的掌聲,五十來個人弄出了上百人的響動,弄得李憲平竟有些不自在了。

鄒曉風與穀玉森晚到了五分鐘,本來三個人是一齊出的辦公室,走到半路,鄒曉風想起忘帶了一份學習材料又回去取,谷玉森也跟著拍腦門,說忘了帶個本子也調了頭。搞不清他是真忘了本子,還是想和鄒曉風保持一致,反正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和李憲平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沒什麼話。 鄒曉風發現郭子儒在下面擠了個位子坐下了,連連招手把他讓在了前邊,說咱們不能三缺一呀,沒你老郭這台戲就沒法唱了。郭子儒謙恭地點著頭笑著,只好挨著李憲平坐下了。他小聲告訴李憲平,他已清點過人數,到會的算上達進士正好是五十人,一個不少。李憲平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 主持會的是谷玉森,他操著一口略帶河北鄉音的普通話來了一段開場白,無非是強調這個會的重要性,而後鄭重地宣布,“下面就請廠黨支部鄒曉風書記講話,希望大家注意聽,細心領會其精神,會後要學習討論。”能聽得出來,為避免“同志”一詞的出現,他還是動了心思的。

鄒曉風為了開好這個會是精心作了準備的,他不僅蒐集了一些有關處理、改造右派分子的文件,還蒐集到幾篇有關這方面的報導文章,其中有篇陶鑄同志對右派分子進行前途教育的講話是人民日報新近發表的,這篇報導他一氣看了幾遍,讀後很受啟發,他自己準備的講話稿就以這篇文章為基調。他在講話中引用到這篇文章時講道: “幾天前,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有關陶鑄同志對右派分子進行前途教育的講話,在座的有些人大該已看到了。我想大家應該都讀過陶鑄同志的松樹的風格這篇文章,他是我黨威望很高的一位領導同志,現擔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兼省政協主席。他的這個講話,就是在廣東省政協舉辦的有民主黨派負責人、政協委員、知識界人士共一千八百多人參加的傳達黨的八大二次會議精神的報告會上講的。這其中就有五百多右派分子參加了這個會議。”

講到這時,他注意到下面引發了一陣竊竊私語之聲,他有意停頓了一下,會場立即又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了前方,那是一張張專注的神情,飽含渴望的目光,彷彿坐在前面的人手裡握著能改變他們命運的神器。鄒曉風想到他們當中可能大多數人並沒有看到這篇報導,也許看到了,仍希望從他的嘴裡聽到一些新的東西。他有意使自己的語速慢下來,繼續講到: “在這個會上,陶鑄同志在分析了目前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大躍進形勢後指出,儘管我們必須把主要精力轉到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方面來,以便在我國迅速建成社會主義,但是我們不能因此放鬆對國內外階級鬥爭的警惕性。談到右派分子目前的表現,陶鑄國志認為可以分為三類情況,一種是口服心服的,一種是口服心還不大服的,一種是口也不服的。他說第一種和第三種都是少數,第二種是多數。因此必須繼續加強對右派分子思想上和政治上的改造,以便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使他們能徹底認識錯誤,重新做人,爭取早日回到革命隊伍中來。”

說到這,鄒曉風轉過身看了看李憲平,谷玉森,以商討的口吻說,“我看陶鑄同志這個估計也適合我們廠的具體情況,你們看是不是這個情況?”坐在他兩邊的二人都咐合地點了點頭,谷玉森還對他小聲耳語了幾句。 鄒曉風繼續講道:“陶鑄同志在會上指出,右派分子中的絕大多數是可以改造好的,當然,這最主要的還是決定於右派分子本人的努力。他說,這種改造應從兩個方面去進行,一方面是用事實去教育他們,組織他們到工廠,農村去參觀,使他們親眼看到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潮,看到工人和農民的革命幹勁,看到黨在農村工作中的重大成就。事實勝於雄辯,只要他們真正相信事實,尊重事實,思想就會有所改變。” 說到這,他的目光離開了講話稿,語氣也變得生動起來說,“我看在坐的各位應該是幸運的,你們現在就處於火熱的社會主義建設的第一線,勞動,生活在工廠,能親身體驗到工人階級在大躍進中沖天的干勁。將來有機會,農村我們也可以去看一看,農民兄弟在放衛星呀!一顆顆高產衛星上了天,我們廣大的農村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時,表情變得有些激動的李憲平插話說,“鄒書記說你們是幸運的,我完全贊同他這個觀點。在農業大躍進的推動下,工業戰線勢必也要有一個更大的躍進,在曙光木材廠你們只要認真改造自己的思想,會重新找到你們自己的位置,找到自身的價值!在這裡你們能找到用武之地,成為我們這個小廠技術革新的生力軍!當然,這裡有個前題,那就是要徹底與自己的過去絕裂,改造思想,重新做人。”說完,他向鄒曉風歉意地點了一下頭。 鄒曉風繼續講道:“陶鑄同志還講到了另一面,那就是我們除了繼續要嚴格劃清和右派分子的思想界線外,還要注意主動和右派分子接觸,了解他們的思想情況,啟發他們,開導他們。對於他們中的一些人在生活上確實有困難的,也應給予必要的幫助。對於那些真正認識了錯誤,並且在實際行動中表現進步的右派分子,也要根據分別對待的精神,給予鼓勵,爭取把他們徹底改造過來。” 講到這,李憲平插話說:“我講一下,目前工作崗位仍在材料場的,還是過渡性的,很快我們就會根據大家的表現和專長,重新分配到比較適合你們特點的地方。如果現在確有人體力不適合目前的工作,可以提出來,生活上確有困難的,也可以提,找我,找鄒書記,谷書記都可以。” 李憲平之所以頻頻插話,也是因為心裡滿意。鄒曉風定的調子正合他的心意。今天他聽了這個講話為之一震,心裡更有了底。不管怎麼說,陶鑄的這個講話應是自“反右”以來,對右派分子最為溫和的一個講話。尤其是這個精神來自於黨內高層領導,更使他增添了自信。他事先並沒看到這份報紙,廠裡只訂了一份人民日報分到支部,看到有用的,鄒曉風不是自己收起來,就是推薦給廣播員陳愛蘭,結果不少報紙被開了“天窗”。他估計是鄒曉風有意將份報紙保存了起來,想給他一個意外。 鄒曉風的講話一完,李憲平帶頭鼓起了掌,引發了一陣較為暴裂的掌聲。從到會的大多數人臉上的表情看,顯然是受到了鼓舞,對自己的前途又看到了一絲曙光。那心情尤如剛剛莫名其妙挨了頓暴打,被搞得不知所措的孩子終於從大人的臉上看到了微笑一樣。 范建國鼓掌時十分用力,但動作不大,他坐在頭排,塊頭又大,就坐在領導的眼皮子底下。坐在那裡,他自知不能挺胸抬頭,於是縮頭抱肩,作出一副夾緊尾巴的樣來。夾起尾巴做人是要學的,過去他不恥於學習這種雕蟲小技,最早在他的腦海中深深紮根的是“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這句名言。他為這句話激動過,是發自內心的激動。於是他挺胸抬頭的走路,坦坦蕩盪地做事。解放後,無論是上學還是工作,他就從沒想到過要學會保護自己,或者說他已完全淡忘了他自幼就具有的這一本能。他就是解放前受苦大眾的一員啊,共產黨解放的正是他這號的受苦人,如今解放了,當家做主人了,他就挺起胸抬起了頭,不想卻跌了大跟頭。前不久,他從報上看到一位大詩人寫的“知識分子四字經”的真言,裡邊就有“立場站穩,尾巴夾緊”的字樣。他覺得這很可能是大詩人發自內心的感悟,是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真經。於是,他開始試著學習夾緊尾巴的本領。鄒書記的講話沒點他的名,連不點名的敲打也沒有,這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本來他已作好了挨批的心理準備。 范建國雖然並沒有從這個講話中聽到他所希望的東西,但還是從中受到了鼓舞,自他被打入另類之後,如此和風細雨的講話第一次與他這類人相關;更何況這聲音發自身居高位的領導之口,他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和大多數被戴上右派帽子的人一樣,天天盼望上面有新精神,能一下子改變自己的命運,比如檢討深刻的是不是可以不再戴帽子,或已劃為右派的再來一次重新審定,並且是由上級機關審定。他覺得自己的問題如不是本單位領導說了算,他至少可以保住黨籍,那是他的政治生命! 接下來李憲平也講了話,但他不想喧賓奪主,他覺得鄒曉風的講話已經道出了他想說的話,效果也超出了他的預期。所以他的講話除了重複鄒曉風剛才的講話精神,便是談全國大躍進的形勢,談黨的八大二次會議確定的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大談向技術革命進軍。說到最後時,他講話的語氣已近乎談心,說人怎麼能不犯錯誤呢?用列寧的話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不犯錯誤,一種是死人,另一種是剛出生的小孩。說我像你們這麼大年齡的時候,就常常自以為是,與班長嘔氣,和排長頂嘴,總覺得真理在自己一邊。 不知為什麼,面對這幫二十郎當歲的大學生,受到處罰的右派分子,他總會想到解放戰爭中被繳了械的俘虜兵,想到死在朝鮮戰場上的“大鼻涕”,覺得只要你能跟他們講清道理,施行寬大政策,這些人就會掉轉槍口,成為自己隊伍中的一員。更何況這些人當中很多還是個孩子,不過是說錯了話而已。如今又受到鄒曉風講話的鼓舞,他心情一激動,將原本繃住的弦早就鬆了勁,他的話越說越親切,已有些兄長與小弟弟談心的味道。直到鄒曉風在下面碰了碰他的腿,他才繃起臉又將話頭拉了回來,說了幾句官話。 谷玉森對李憲平的講話很不滿意,所以鼓掌時,他只是輕輕比劃了兩下就放下了手。在他看來,李憲平對待右派分子的親熱勁遠比對他親切十倍,照此下去,這樣的會不如不開。他始終認為,知識分子全是蹬上鼻子就上臉的人,不能施以好臉色,更何況是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本來,他是準備有感而發的,會上他是要點一兩人的名藉以敲山震虎的。是鄒曉風的講話內容打亂了他的計劃,已準備好的發言稿是不能用了。陶鑄的這個講話他事先也不知道,上邊的風向是否會發生變化,他一時難以把握。他是善於把握風向的,他覺得搞政治工作的人就應時時刻刻把握好風向,否則是相當危險的。 他覺得自己既不能與鄒曉風他們唱反調,又不能完全與他們唱一個調子。此時唱反調不僅會為自己樹敵,而且不合時宜。萬一將來風向發生逆轉,他還要落下笑柄,顯得他政策水平太低。但與他們唱一個調子他又於心不甘,尤其是李憲平的表現更使他反感,他決心要反擊一下,有些話已令他如埂在喉,不吐不快。他很快就定準了自己的調子,並且是巧妙地借別人的詞唱自己的調,他有這方面的特長。 谷玉森說,“陶鑄同志對當前右派分子表現的分析是客觀的,也是符合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一辯證法的。當前的右派分子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口服心服的,二是口服,心還不太服的,三是口不服,心更不服的。第一種和第三種是少數,第二種是大多數。為什麼說這個分析客觀,是符合馬列主義辯證法呢?道理很簡單,在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面前,大多數立場尚未轉變的右派分子只能採取口是心非的立場,這就是口服心不服。真正能轉變反動立場,向真理投降,口服心也服的,和那些公然表示不服,向共產黨,向社會主義叫板的自然也是少數。我們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講到這,他停頓了一下,含笑環顧左右像是在尋找答案,又像是尋找支持。令他失望的是鄒曉風低頭看著剛才的講話稿,並沒有抬頭,李憲平則仰頭望著屋頂,只有郭子儒衝著他的目光微微點了點頭。 接著,他又自問自答地說道:“我們廠的情況又是如何呢?我看也不外乎要分成三種類型,口服心也服的是一種,口服心不大服的是第二種,另一種就是死硬的頑固分子,口不服心更不服的。我廠這三種類型哪一類人多呢?我看也不外乎是兩頭尖,中間大的一個棗核形。”說到這,他用雙手比劃成一個棗核的形狀,臉上掛著幾分冷意的微笑說道:“是不是這種狀況呢?答案我們各自心都清楚。” 會場突然變得死靜死靜的,連喘氣聲幾乎都聽不到了,台下那一張張臉也都失去了剛才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含有張惶的凝重。谷玉森自然查覺到會場氣氛的變化,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效果。怎麼能夠對右派分子滿臉堆笑,嘻嘻哈哈呢?他搞不清李憲平是怎麼想的,政治水平為什麼如此低下!會場氣氛的變化使他深受鼓舞,谷玉森突然提高了聲調,拉著長音說道: “對待第一種類型的人呢?我們當然是歡迎的!這毫無疑問。對第二種類型的,就是那些口服心還不大服的右派分子,我們可以耐心等待,並促其轉化,我們的黨有這種自信力,相信最終能夠促其轉變,會讓他們交械投降!至於對待第三種類型的右派分子,那些口不服,心更不服的,我們的對策是毫不含乎的,堅決迎接挑戰!在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這些人只能自取其果,落一個遺臭萬年的下場!去年反右鬥爭時的情景我們總不會忘吧?……” 李憲平終於將目光移開了屋頂,扭過頭向谷玉森瞥了一眼,但谷玉森的講話正處於十分投入的階段,不斷地作著各種手勢以增強講話效果,根本無暇顧及別人的神情。鄒曉風依然是垂著頭看著他那早已用過的講稿,臉上看不出什麼變化。他碰了一下鄒曉風,那怕是與他交換一下眼神也好,但對方竟沒有任何反應。李憲平知道,他有這種雷打不動的本事。 “也可能有人並不同意我這個分析,有人會說,沒見廠裡的這些右派分子表示不服的呀?”谷玉森說到這裡又有意停頓了一下,接著便是一個語氣的轉換,提高了嗓門說道:“但是可以透過現像看本質,這次在除四害,剿滅麻雀的這一重大問題上,就有人說怪話嘛!發表奇談怪論,說什麼麻雀也吃害蟲,滅掉了麻雀就是什麼破壞了生態平衡。好大的帽子喲!我說你就這麼高明啊?是不是要藉此為自己喊冤呀?同是一個人,啊,竟然在除四害中與人大打出手!我要說你很囂張啊!據說他已經對自己的錯誤有了一此認識,我今天就不點你的名啦,再給你一次機會。” 谷玉森說到這時,扭過身衝李憲平這邊看了一眼,他神情似乎是說,沒點范建國的名就是給你李憲平很大面子了,因為這是李憲平一手處理過的事。 “你們這些人當中有沒有表現好的呢?當然有。表現惡劣的要說,表現好也要表揚,否則就不符合馬列主義的辨證法。如現在已分配到裝配車間的史麗云同學就應該表揚,她不僅工作時間積極勞動,下班後仍留下來幫助搞板報,經常搞到很晚才能回家。我想這個情況大家都能看到嘛。據了解,她在材料場時就是這樣的,表現可以說是一貫的。”谷玉森說到這,轉身向郭子儒含笑問道,“是不是這個情況呀?啊,郭主任!” 郭子儒不知是剛才走了神,還是一時沒反映過來,直到谷玉森又重複了一遍,他才滿臉堆笑地連連點頭說,“谷書記說的對,是這樣的。”他本想說大多數人也表現不錯的,但這念頭一冒頭就被他壓了下去。這種場合哪有他多嘴的資格! 儘管谷玉森講話的末尾露出了笑臉,語氣也緩和了許多,但掌聲還是稀稀拉拉的,與前兩位領導講話結束後的掌聲形成明顯的對比。石國棟注意到,坐在他身邊的何小波根本沒有鼓掌,連用手比劃一下都沒有。 石國棟知道,快輪到自己亮相了。會前,鄒曉風找他談過一次話,讓他把廠里四十幾號右派分子的日常學習統一管起來,學習情況和個別人的表現要及時向領導匯報。石國棟想推辭的,因為這一“任命”令他尷尬,在這幫學生右派中,他的身份已經使他很不自在了,再當上個“右派頭兒”更令他難受。但鄒曉風的態度又使他不好推辭,這位開始並沒被他看進眼裡的基層支部書記說,“我們信任你。你過去也是為革命做出過一些貢獻的人,解放後又擔任了多年的領導工作,這點擔子對你算不了什麼。犯了錯誤不要緊,認識了,改了就好嘛!”這近乎同誌之間的談話,毫不掩飾的信任,還能讓他說什麼呢!再說他也不想給現在的領導留下一個不識抬舉的印象。 會上,鄒曉風宣布了兩條決定:全廠的右派分子每周集中學習兩次,時間是周三與週六的晚上,學習的時間暫定一個小時,地點安排在食堂的大廳內;如與全廠的會議發生衝突,學習日期順延。另一個決定就是宣布石國棟為學習的召集人,負責按時召集學習,向上匯報學習情況,學習內容主要以報紙為主。最後他還請石國棟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了一下。 當鄒曉風剛說完,“請老石站起來,和大家認識一下。”范建國就帶頭鼓起了掌。只是響應的人不多,掌聲“噼噼叭叭”的,搞不清是人們不歡迎,覺得這種事不適宜鼓掌,還是看到台上的領導們沒什麼表示才沒響應。范建國之所以帶頭鼓掌,是憋了一肚子的氣,想藉機發洩一番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做給谷玉森看的,讓對方瞧瞧,他對予這種點名不點名的警告是如此的漫不經心。他覺得,他面前的這位副書記針對他的講話內容缺乏絲毫的客觀性,更談不上公平。為什麼對他的技改成果隻字不談呢?難道那也是他對抗思想改造的表現?再者,讓他口服心服什麼?他是被高太尉之流的所長誘入“白虎節堂”的林沖!憑什麼讓他服呀?為圖一時的痛快,他將剛剛學會的那點夾緊尾巴的功能又忘了一個乾乾淨淨。 廠領導分別講過話後並沒宣布散會,鄒曉風衝石國棟說,今天還有時間,每週兩次的學習就從今天開始吧,回頭老石掌握一下時間,說完招手將石國棟叫到面前又叮囑了幾句,留下了幾張報紙當學習材料。 送走了廠領導,郭子儒叮囑過石國棟,學習完幫他鎖好門也走了。 領導們一走,屋里便如同開了鍋,三五成群,七嘴八舌議論開了。中心議題自然離不開鄒曉風談到的陶鑄的有關講話精神,人們的心裡像猜迷一樣作著各種判斷,但還是心裡想的人多,口上說出來的人少。 面部表情總透著那么生動的霍希古一字一板地說:“依我看,五百多號右派分子能和省政協委員,民主黨派的頭頭腦腦坐在一起開會的本身就非同尋常,好事,肯定是好事!至少說明右派跟地、富、反、壞還不一樣。”他的話一出口,跟著附和的人不少。霍希古是個思想活躍,好說好動的人,就是現在定成了右派,他的毛病也沒改多少。來的這批學生中與他同一學校的不少。 范建國沒跟著發表議論,他的情緒還在受著谷玉森講話的影響,坐在那裡發呆,想著心事。直到史麗雲捅了捅他的後背,他才轉過身,露出幾許微笑對她揶揄道:“恭喜你啦,受到了領導的表揚。今後你就是我的學習榜樣。” “諷刺誰呢?”史麗雲臉色一變大眼一瞪,用極小的聲量說,“我要不是總好寫好畫的,還到不了這兒呢!”剎那間,說不盡的懊悔全密佈在了臉上。 范建國飛快地雙手一揖,小聲說道:“啊,對不起,得罪,得罪!” 史麗雲被哄得抿嘴一笑,滿臉的懊悔瞬間又被童貞一般的笑顏所取代,她充滿好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小聲問道:“你來的早一定知道,剛才谷書記說的那個跟人動手打架的人是誰呀?膽儿夠大的!還敢打人?” 范建國繃起臉,故意瞪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真的?”史麗雲小聲驚嘆了一聲。 范建國又深深地點了點頭。 史麗雲掩起嘴“哧哧”笑了起來。坐在她身邊一直沒有吱聲的王玉蓉也忍不住扭過身低下頭笑了。剛才他們之間的對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范建國的情緒也隨之發生了變化,是史麗雲優雅的一舉一動以及她那水波盈盈的笑容感染了他。寬大不合身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彷彿絲毫也掩飾不住她那嬌小柔美的身段。坐在她身旁的王玉容則顯得文質彬彬,坐在那裡很少說話,笑也是偷著笑。她身上的工作服非常合體,顯然是已被她重新改造過。范建國看得出來,這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姑娘。他突然注意到史麗雲正在打量著他,眼神裡含著微笑,他的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 石國棟似乎還沒進入自己的角度,在領導走後的幾分鐘的時間裡還沒說過一句話,埋頭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翻看著手裡的報紙,引得他的四周圍上了一圈的人,都伸著脖子,探著頭地想從他手上的報紙中看到什麼,霍希古硬是從他手裡撤下一張人民日報看了起來。直到後面有人叫:“石組長,是不是給大家念念!”石國棟這才直起了身子。 “往後大家就叫我老石,千萬別叫什麼組長,我跟大家也是一樣的。”石國棟說這番話時,臉上掛著一絲苦笑。也許正是他那副無奈的表情,使屋裡的人全靜了下來。石國棟接著說:“今天咱們學習到六點,還有不到四十分鐘的樣子,我就把有關陶鑄同志講話的這篇報導從頭到尾讀一下,人民日報六月十二日的文章。”石國棟就坐在原來的位子上,清了清嗓子讀了起來。屋裡所有的人都靜下來聽,生怕漏掉了一句話。只有霍希古一人被自己手中的報紙吸引住了,始終沒有抬頭。坐在他身旁的何小波瞥了一眼,方知他是被一篇“對電影'董存瑞'的扮演者的錯誤言行的批判”文章吸引住了,他伸著脖子看了幾行也不由的分了神。 已經變得寡言少語,對任何事物都失去興趣的何小波之所以為這篇文章分了神,實是因為他的命運發生變化也是與電影相關,而且正是這部“董存瑞”。無論是五七年初的“百花齊放”還是後來的幫黨整風,以至再後來的反右,何小波都應算個“觀潮派”,找不到他的什麼言論,更沒有什麼過激的傾向性言論。一個年輕人,之所以能在如此火熱的環境裡始終保持著難得的冷靜,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受了家庭的影響。他們的父母全是非常本份的人,為人謹小慎微,與世無爭。他與自己的長輩一樣,對政治一點興趣沒有,只喜歡自己所學的專業。令他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反右鬥爭將要勝利收網時,他也被網了進去。他的罪名是“污衊革命影片董存瑞沒有意思。” 實際情況是整風運動的初期,學院裡與他一個系的一位團委書記貼了一張大字報,內容是批評有些同學不參加團委組織的活動,並舉例說有的人把發給的電影票都做廢了,還說國產片沒意思。這位團委書記舉例時點到他的名字,並善意地告訴他,那次組織觀看的“董存瑞”是一部很感人的影片,建議他抽時間補上這一課。憑心而論,這張大字報的措辭相當溫和,絲毫看不出敵意。何小波看到這張大字報後也沒太在意,但他真的接受了對方的建議,自己在一個星期天買票看了董存瑞這部電影,並真的深受感動。塵埃落定之後,他才知曉,自己之所以在劫難逃,是因上面下達的右派指標過多所至。 如今何小波突然發現,導致自己的命運發生巨變的董存瑞扮演者也出了問題,一下子將他弄蒙了。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看著看著,他似乎又明白了,自被打成右派後他還從沒這麼明白過,他斷定,董存瑞的扮演者和他一樣是被冤枉了。令他驚奇的是怎麼淨是這般的巧事! 也就一刻鐘,石國棟讀完了有關陶鑄講話的報導。他喘了口氣說:“還有些時間,我再找一篇適合咱們的學習的讀一下。”石國棟不想組織大家討論剛才讀的那篇報導,上面也沒這麼具體安排。他知道自己面對的大都是嘴上無毛的孩子,他不想給大家一個亂放炮的機會,要是真跳出一個心不服,嘴也不服的放一通炮,上面回頭問起他如何作答?他是怕了,真的有些怕了。落井下石的事他是辦不出的,但保不齊這裡邊有個急於立功的,到時候他是既保不住別人,也保不住自己。所以他想隨便再找一篇文章讀一下,挨到鐘點為止。 “老石,這裡有篇文章不錯,要不要讀一下?”霍希古舉著手裡的人民日報叫道。 “讀讀吧,是不錯!”隨聲附和的是何小波,他顯得很是激動。 何小波的舉動著實令石國棟吃驚不小,這些日子來,他與何小波的接觸最多,他很少能聽他說什麼,你跟他說話,他除了哼,哈,就是擺手,點頭,用極簡單的動作表示。他不明白,是什麼文章會如此令何小波感興趣呢?石國棟不由問道:“是什麼文章啊?你先讀一下題目。” 霍希古雙手捧過報紙,朗朗讀道:“文章的題目是《一個青年演員的歧路》,副題是'對電影董存瑞'的扮演者的錯誤言行的批判。” 他的話音剛落,下面便是一片附和聲,這個說,“不錯,讀讀這篇,咱們也受受教育。”那個說,“全是針對青年人的,我看適合咱們學習。”…… 石國棟知道,大家的熱情,十之八九是青年人的好奇心起了作用。老實說,他也感到奇怪,董存瑞這部電影剛一上映就引起了轟動,為什麼剛上映了一年多就無有聲息了?原來是扮演者出了問題。但這種場合是否適宜學習這樣的文章,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的遲疑,引起了人們的不滿,這時有人大聲說道:“石組長,人民日報上的文章能有什麼問題?給大家讀讀吧!”聽得出來,那口氣裡含有輕蔑他的意思。說這話的是宋輝,和范建國一批來的大學生。 石國棟無奈地笑了笑說:“那就請拿報紙的那位同學念一下吧。” 屋裡又重新靜了下來。霍希古似乎受到了氣氛的鼓舞,他讀報時的語氣如同是廣播員在讀一篇重要的社論。留著小平頭的霍希古有一張表情生動的臉,一看他那張臉便知是個性格外向,好說好動的人。在他的那張臉上難以找到憂愁,更看不出倒霉相,他心寬,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沒心,沒肺”。霍希古在建工學院是數一數二的高材生,他不僅學習好,而且多才多藝,能玩好幾種樂器,學院裡每次有文藝活動都少不了他的節目。他的外語很好,考大學時,他的第一志願是外語學院,想當外交家的,但因他出身資本家,成份高,只能進了建工學院。整風時,他沒給任何人寫過大字報,用他的話說是懶得動這種腦筋。但往往在看大字報時,他一旦覺得上面的觀點正確,就會在上面籤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同意其觀點。整風期間,他的名字總共這麼在大字報上出現過五六次,最後是大字報的原作者有兩位被打成了右派,他也跟著“粘光”成了右派。他自封為“簽名右派。” 陰陽頓挫,霍希古將那篇批判文章朗讀得聲情並貌,彷彿文章的作者就是他自己。文章的開頭是這樣的: “1956年的春天,電影董存瑞剛放映的時候,張良同志在幾篇文章和幾次講話裡都說,他的演出還有許多缺點,影片得到觀眾的喜愛,主要是由於董存瑞同志的高貴品質和英雄行為本身太感人了;如果說他自己還能多少表現了一點優秀的青年共產黨員的思想感情,那就是由於自己在整個創作過程中不斷地向董存瑞學習的結果。應該說,對於一個出身地主家庭,缺乏實際鬥爭的鍛煉,政治上和業務上都還十分幼稚的青年演員來說,這個估價是合乎實際的。但是,可惜得很,他的話並不完全是出自真心,實際上他是沾沾自喜,自以為了不起;在報刊上陸續刊載許多表揚鼓勵的文章,各學校團體爭相邀請講演聯歡,許多青年不斷地來信讚揚以後,他更沖昏頭腦,儼然以名演員自居,甚至把自己和董存瑞相提並論,彷彿自己也就是一個英雄人物了,於是,他開始目空一切起來。但是,驕傲使人落後。一年多來,張良一方面鑽進了個人名利的小圈子,追求享受;另一方面又以名演員,專家自封,對黨的文藝事業和周圍事物不滿,並且開始不相信黨和不聽黨的話。這樣,在去年反右派鬥爭的時候,他的許多資產階級思想表現就暴露出來了。” 文章讀到例舉批判對象的一些具體表現時,屋裡開始出現竊竊私語的議論聲。霍希古也似乎受到了影響,放慢了讀報的節奏,但語氣依然非常投入,已漸漸流露出故意做作的樣來: “……在電影董存瑞上演以後,許多青年給張良寫信來,其中有鼓勵的,也有過份的頌揚。那些日子,張良的頭腦完全昏了,整天沉湎在那些大量的'讚美詩'裡,並且每信必回。經常廢寢忘食。有時,當個別青年同志對他每天能收到這樣多的來信表示羨慕時,張良卻總是炫耀地說:'這還算多,比前兩天少多了!'看,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語裡,包藏著多少得意和傲慢呀!” 讀到這裡,霍希古停頓下來,誇張性地長噓了一口氣說:“做人真難呀!每信必回也不對?” 這一來,屋裡立即亂了營,紛紛附和他的意見,連一直沒吱聲的王玉蓉也尖著嗓子叫:“人家出了名不擺架子,廢寢忘食地給影迷一一寫回信有什麼不對的?”她旁邊的史麗雲沒說話,卻對王玉蓉投過了讚許的目光。 石國棟一見亂了營,站起身用勁拍了拍巴掌才使大家靜了下來,他顯得有些激動地說:“我們大家都是在大學裡受過多年教育的,怎麼能一點紀律也不講啊?等讀完了,有什麼不同意見你再說不遲。沒讀完嘛,我想絕不會就為一點點小事批他,這是人民日報啊!”說到這,他的語氣變得相當誠懇了又說,“有句話我本不想說,但為了大家好,我還是要說,咱們可要注意吸取自身的教訓啊!自己還沒弄明白的事先不要急於發表意見,好不好?” 他的話音一落,屋裡立刻變得死靜死靜的了,石國棟知道自己的話刺到了屋裡所有人的痛處。他為自己的話有些後悔,更後悔不該讀這樣的文章,他太了解這些看似大人,實則是孩子的學生了,他們的情緒太易引起衝動,一旦衝動起來就不顧後果,忘掉頭上還有一頂“帽子”,就如同任起性來不管不顧的孫猴子,只要當時能痛快就行。 霍希古顯得有些歉意地說:“老石說得對,請大家耐心聽我讀完。”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讀道: “……正是由於這種嚴重的驕傲自滿,使得張良在思想上犯了許多嚴重的錯誤,甚至在個別問題上和黨背道而馳,完全站在資產階級右派的立場上去了。當人民日報報導了沙蒙、郭維反黨集團後,張良頗為不服,說:'目前報紙上報導右派分子的消息,罵得太多了。如沙蒙、郭維的問題,標題上是牛鬼蛇神,但內容不多,看不明白他們有什麼樣綱領,計劃、言行。'看來張良似乎很講道理,但是對那些想推翻黨、挖掉社會主義、以便讓資本主義復闢的右派分子,難道說他個牛鬼蛇神還太重了嗎?為什麼張良對右派分子如此情重誼深?原來他認為'官僚主義對社會主義的危害比帝國主義還嚴重!' “他說:'如果領導上沒有官僚主義,就不可能產生右派分子。據我了解,長影領導就有嚴重的官僚主義。因此,即便沒有郭維,沙蒙的煽動,別人也會去請願的。至於郭維、沙蒙,作為黨員,向黨請願,也未嘗不可。'由此可以看出,張良的尾巴實在翹得太高了,以至使他失掉了重心,站立不穩,去同情右派的進攻,滾向資產階級那邊去了。 “雖然,張良同志還沒有完全落到像劉紹棠一樣成為右派分子,但是已經到危險的邊緣了。他的狂妄無知,稍有成績便居功驕傲,自以為了不起,以至和黨逐漸疏遠起來等等方面,到是十分和劉紹棠相似的。……” 霍希古將文章讀完,長噓了一口氣說:“老石,讀完了。”他站起身,雙手恭恭敬敬將報紙遞給了石國棟,那樣子極像新聞紀錄片中外國大使向國家元首遞交國書,引得人們一陣發笑。他自己卻始終是一本正經的表情。 石國棟被搞得哭笑不得,同是落難之人,心境卻大為不同,他面對的就是這麼一幫看似沒心沒肺的青年人;但爭論起什麼都能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往往做起事來又像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該哭的時候笑,該笑的時候又哭。當這樣的孩子王實出於無奈,同時也使他感到責任重大。他知道,不管自己願不願意,一個無形的擔子已壓在了他的肩上。 又有人開始議論剛讀過的文章,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又在為張良叫屈,但形式已不像剛才那麼露骨,這個說,張良的話也聽不出什麼啊?那個說,官僚主義對社會主義的危害比帝國主義還嚴重,也沒什麼錯吧?斯大林不是還說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被攻破嗎?也有人為郭維叫屈,說人家導演的董存瑞是部好電影啊!他導的智取華山這部片子也不錯呀,在捷克電影節上還得了獎。但更多的人則是為張良鳴不平,他畢竟是很多年輕人的偶像。 何小波臉上掛著苦笑嘟嚷了一聲:“人家到底是名人,萬幸沒打上右派。”因為晚看了一場電影,被打成了右派,這是讓他怎麼也想不通的一個殘酷的事實。為這個,他的母親大病了一場,病好後變得更加寡言少語,如同一根帶氣的木頭。他是這個家的獨生子,父母將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那打擊對他的父母可想而知。他的父親雖是繼父,但對他如同親生的一樣。 性急的想回家的開始嘟嚷,說到底討論不討論啊?要不討論就散會。 石國棟抽出一張寫著名字的單子說:“還有一點時間,就不討論了。我看是不是照著領導給我的這張名單點一下名,大家也好認識一下。”他清楚,早散會不行,組織討論更不行,這樣的文章一議論起來準跑題,到時他不說不行,說重了又傷人,他不能再給他們亂放炮的機會了。 范建國利用點名的時間,寫了一張約史麗雲星期天上午九點到北海公園後門見面的紙條,上面寫著“很想約你隨便聊聊”後面就是地點和時間,而後動作極隱蔽地塞到對方手裡。他注意觀察到,史麗雲接紙條的動作非常配合,接過紙條臉就紅了。史麗雲扭頭想觀察一下王玉蓉的動靜,結果兩人正好四目相對,對方抿嘴一笑,她的臉立刻發起燒來。 不知為什麼,在與史麗云初次相識的短短接觸中,彼此只是幾句竊竊私語,范建國便有一種知心故友重逢的感覺,而且那感覺是那樣的強烈。那甜美的感覺竟很快便將他心中不快掃蕩得乾乾淨淨,谷玉森給他帶來的煩惱早被他拋在了腦後。他彷彿有一肚子話要對人傾述,卻久久地知音難覓,史麗雲的出現,無疑是天上落下了一個林妹妹,他自然會欣喜若狂。 范建國高興地走了神,石國棟點到他時,連叫了兩聲他仍然不知,直到史麗雲捅了捅他的後背告訴他,他才傻乎乎地站起身來脆脆地喊了一聲,“到” 引得滿屋人轟堂大笑。因為剛才點到誰時,人家不是坐在原處答應一聲,就是擺擺手示意一下,沒一個像他那樣鄭重其事。 當點到達進士時,他也學著范建國剛才的樣子站了起來,哈著腰向左右點了點頭笑容可掬地說:“達進士就是在下,在廠里當會計。本人所犯的錯誤和大家是一樣的,具體內容在這裡就不介紹了。慚愧得很,本人只上了兩年的高中,與在座的各位大學士相比,真是慚愧得很!往後在學習當中還望各位多多賜教!”說完又衝左右一一點了一下頭才坐下。 他在作自我介紹時沒人發笑,大家全都十分專注地看著他,如同是在欣賞一件文物。等他坐下了,大家的笑聲才起,才覺得他是如此的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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