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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天下財富 周梅森 4365 2018-03-18
李響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也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父親在她出生的時候跟著國民黨的軍艦去了台灣,母親在生她時死於難產。在從出生到如今的39年中,李響只知道養父二約翰,只知道她的家庭曾經闊過。闊過的證明,就是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歲月裡惡夢般無法擺脫的資本家成分,和一直住到現在的這座灰暗的小洋樓。 據養父二約翰說,這座三層法式洋樓,始建於1947年秋,落成於1948年春,是她父親李約翰親自監工建起來的。洋樓建好沒多久,平海就解放了,這位李約翰先生帶著大女兒李新去了台灣,南方機器廠被定性為官僚資本,廠子和小洋樓都成了人民的財產。 50年代,江廣金等三戶工人家庭搬了進來,和他們共同擁有了這座小洋樓的居住權。嗣後,隨著歲月的流逝,有人搬進來,有人搬出去,到80年代初期,這座小洋樓上只剩下了江廣金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和他們這個小家庭了。好像也就是在80年代初期,南方機器廠又在院內加蓋了三間朝東的平房,解決江海生和江海玲的住房問題,才最終形成了現在這個格局。

這格局印證著當今中國的一段歷史。 1988年2月,中斷了許久的歷史又延續下來,那位在39年中一直沒音信的李約翰先生突然從地球那邊的舊金山冒出來了,以美國華商集團董事長的名義會見了平海市政府訪美代表團,表達了華商集團投資平海,建設家鄉的願望。李響直到這時才知道,這個生身父親已成了擁有十幾家跨國企業、幾十億美元的國際集團公司的董事長。而那位李約翰先生也直到這時才弄清楚,他還有個叫李響的女兒和他當年的協理一起,住在中國大陸平海市五峰街21號的小洋樓裡。 第一個越洋電話打過來時,李約翰先生泣不成聲,說是他以為李響和她母親都死在39年前的教會醫院了,根本不知道她活下來了。還對二約翰說,老弟,我欠你的情,這輩子也還不清了。害得二約翰老人抱著電話痛哭失聲。

李響無動於衷,覺得大洋對岸的那位李約翰先生很陌生,也很好笑: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不管不顧,炮聲一響,你先上了國民黨的軍艦拔腿逃了,而且在漫長的39年中不聞不問,這一個“不知道”,就能擺脫自己為夫為父的責任麼?因此,李響一口一個“李先生”,在電話裡告訴自己的生身父親,這39年中她活得很好,因為有一個逃亡的官僚資本家父親,活得就更好了。 父親無言以對,只是在電話裡飲泣不止。 十天過後,市台辦的人找上門來了,說是李約翰先生近期要到平海來進行投資考察,市裡準備隆重接待,這座小樓原則上也要發還,問李響有什麼具體要求? 李響平淡地說:“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保持現狀,向南方機器廠交房租。” 台辦的同志說:“這你可想清楚,李約翰先生在大陸的合法繼承人就你一個,小樓一發還,產權就是你的,這里地段又好,值一大筆錢呢。”

李響搖著頭說:“這世上並不是人人都貪財。再者說,我們和江家合住這座小樓都三十幾年了,處得像一家人似的,誰也離不了誰。所以,我希望你們行行好,別因為一個官僚資本家要來平海投資,就破壞我們兩家多年的平靜生活。” 台辦的同志很感慨,臨走時說:“李響同志,我們真服你了!說真的,像你這種人,這種態度,我們真是頭一次遇到……” 不過,台辦的同志眼裡好像也有疑惑:這江家和李家能處得像一家人? 然而,這的確是事實,三十多年中發生的事太多了,李響沒法和台辦的同志一一說。記憶最深的是“文化大革命”,她不小心打碎了毛主席石膏像,二約翰老人為她頂罪,被當作現行反革命抓進了監獄。她這個狗崽子在江廣金老人的呵護下,和江家兄妹們吃住在一起整整三年,直到後來下放農村。也就是在那時候,她和江海洋開始了懵懵懂懂的初戀。在那些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如果這座小洋樓裡沒有這個工人大家庭,她也許早就自殺了。

現在,這座小洋樓在幾十年歲月風雨的侵蝕下雖然破敗不堪了,可那份遮風蔽雨的溫馨還在,這久遠的溫馨是千金難買的。院內的樹木花草也一年比一年好,江廣金和二約翰兩個老人退休後都喜歡花木,前院、後院拾掇得像小花園似的。幾十年前種下的兩棵松樹更是枝葉茂盛,把整座小樓常年掩映在綠蔭叢中。 因此,這些日子,李響站在院中,看著小洋樓常常想,她為什麼要改變它呢?人活在世上難道非要佔有點什麼不可麼?佔有就是幸福麼?在這個世界上佔有許多財富,擁有一個國際企業集團的父親,難道就比她幸福?她絕不相信。那越洋電話裡的哭泣聲已經透出了金錢在感情面前的痛苦和無奈。 這日,姐姐李新又從舊金山打了個越洋電話過來,說是已決定這個月到平海來。李響像談別人的事一般,平靜地說,來看看也好,現在平海變化很大,連南方機器廠都發了股票,到平海投資也許是個機會。

是個星期天,李響起得晚,接過電話,快十點了,才坐在窗前吃起了早飯。 丈夫白志飛照例不在家,只在桌上留了個紙條,說是有領導要到他們電廠檢查工作,要全天陪同。李響不太相信白志飛的鬼話,可也懶得和白志飛較真,把紙條揉成一團,順手扔了,沒讓這個不忠實的丈夫破壞自己這一天的好心情。 吃飯時在窗前看見,養父二約翰正在前院拾掇花木,小狗花花和兒子小傑也在草坪上撒歡,江廣金在樹下逗鳥,有一搭無一搭地和二約翰說著什麼,景像是平和的。 就在這時,江海生上了樓,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李響向院內看時,院內根本沒有這個江海生,可一轉眼,這小子就站到面前了。 站到面前的江海生嘿嘿直笑,一臉討喜的頑皮:“響姐,才吃早飯呀?”

李響招呼說:“你也吃點?” 江海生拉過一把椅子,手扶椅背倒坐著:“響姐,你吃,你吃,別客氣,我早吃過了,——等哪天我真吃不上飯了,再到你這兒吃吧。” 李響笑了:“江小三,你也知道以後還有吃不上飯的時候呀?!這麼沒信心,辭啥職呀?!在你大哥手下開開車不挺好麼?!” 江海生說:“誰說我沒信心?我對自己的選擇充滿了信心!響姐,我今天在百忙之中從公司趕來,就是要來向你匯報……” 李響擺擺手:“別,別,江小三,我不是你的領導,你別向我匯報。” 江海生改口說:“響姐,我……我向你請教行不行?” 李響根本沒想到江海生是來借錢,以為他又是為辦公司的事來討主張,便教訓說:“你想請教什麼?我真能指教得了你呀?你大哥都指教不了你嘛!——不過,海生啊,你既然來找我,我還是要說你。你以為你大哥就容易?他為改革而流血的事實說明,要改變人們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形成的舊觀念是很困難的……”

江海生說:“是的,是的,響姐,很困難,——我一辭職,我們老江家一家人都把我看成階級敵人了,都認為我大逆不道……” 李響說:“你別給我轉移話題,我是說,你要體諒你大哥。” 江海生激動了,從椅子上站起來:“可我大哥體諒我嗎?在南方機器廠,我有發展、奮鬥的空間麼?我大哥現在當廠長、當書記,馬上又要當董事長、總經理。我算啥?聽人吆喝的司機!響姐,我告訴你,我早受夠了,一年前就想辭職了。” 李響覺得江海生說的也不無道理,便放棄了這個話題,嘆了口氣問:“聽說你要到特區去包工程?有沒有把握?有多大的把握呀?” 江海生搖搖頭:“我不知道。” 李響嚴肅道:“那就要慎重些。” 江海生點點頭。 李響又問:“這事你女朋友,——就是你帶給我看過的那個小琳知道麼?”

江海生說:“我還沒和她說。” 李響提醒說:“要徵求一下她的意見,一個男人要有責任感。” 江海生又點頭:“好,好,響姐,我聽你的,——我覺得你比我親姐都親。” 李響說:“行了,別盡給我說好聽的了,我正說要到醫院看你大哥呢,你陪我一起去吧!” 江海生是個明白人,顯然知道她一人去不方便,馬上答應了。 一前一後下了樓,剛來到前院,可憐的江海生就被自己老子江廣金盯上了。 江廣金一點不給小兒子留面子,當著李響的面喊:“江小三,你纏著你響姐幹什麼?!又想搞什麼名堂?!”沒等江海生回答,老人又對著李響叫道,“響響,對我們這個江小三你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惕!” 李響邊走邊笑:“江叔,你放心,我警惕著呢,——時刻警惕著!”

江海生氣白了臉,也衝著江廣金吼道:“老爺子,你這是乾啥呀?玩著我40塊一隻的好鳥,還不說我一句好話,憑良心不?” 江廣金說:“你別叫,我說過的,對你小子,我只講原則不講良心!” 李響走過二約翰面前時,想起了姐姐李新的越洋電話,便對二約翰說:“叔,我爸他們要回來了。” 二約翰一怔,問:“真的?” 李響說:“剛才,我姐打了個電話過來了,說是就在這個月。” 二約翰訥訥著:“這個大約翰,真回來了,這回真的要回來了……” 這時,李響已從車棚裡推著自行車出來,又冷冷地對二約翰說:“39年不回來,現在還回來幹什麼?中國人民已經站起來了!” 江廣金馬上叫道:“響響,說得好,為人就得有點骨氣!對大約翰這種老牌資產階級和江小三這類新生資產階級,我們一定要硬著頭皮頂住!”

江海生譏諷道:“老爺子,您老歇著吧,改革開放的潮流您是頂不住的!” 一路上,江海生仍纏著李響說個不停:“……響姐,現在我是越看越清楚了,在咱21號院裡,也就是你響姐能平等待我,所以,有了好事,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你響姐……響姐,你……你跟我投一回資吧?我包你賺大錢。” 李響一怔:“賺什麼大錢?我正事都忙不過來,沒工夫和你煩。” 江海生嬉皮笑臉:“響姐,你咋和我們老江家的同志一個腔調了?短視嘛,巴掌山擋住了你的眼……” 李響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小三,你別繞了,到底想幹什麼,直說吧。” 江海生這才很不好意思地說:“響姐,我……我請你幫個忙,借點錢給我。” 李響問:“你想藉多少?” 江海生說:“一兩萬吧,我賺了,算你入股;賠了,照認你利息。” 李響想了想,覺得江海生已辭了職,起步辦公司也不容易,便說:“一萬塊錢我可以藉給你,利息啥的,你也別說了,我不指望。但是,你不許在你家裡講,免得你家老爺子和你大哥說我縱容你……” 江海生臉上現出了喜色:“我知道,我知道。響姐,你真該做我大嫂子!你要做了我大嫂子,我在家裡就有同盟軍了,江廠長也不敢這麼欺負我了!——響姐,你說當年我幫你傳了那麼多信,咋就沒把你們撮弄到一起去呢?!” 李響的臉一下子紅了:“小三,你胡說什麼!想訛我麼?!”想了想,又說,“借錢的事也不許在白志飛面前說,他知道了更不好。你知道的,你們江家三兄弟,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你江小三!” 江海生火了:“我還瞧不起他呢!你家那個白志飛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小小地方電廠的科級廠長麼?等我到特區發了大財,先把他的電廠買下來,再把南方機器廠買下來,全交到響姐你手上,讓你來當家做主……” 李響決不相信面前這位皮包公司經理會發什麼大財,故作驚訝地打量了江海生一番,不無譏諷地道:“很有雄心壯志嘛,江小三同志!這麼說,我還得多投點資給你了?” 江海生忙說:“可以,可以,你就投兩萬吧!” 李響唬起了臉:“那一萬我也不借了,——你家老爺子可是說了,對你這種新生資產階級,我們就是要硬著頭皮頂住!” 江海生急眼了:“響姐,響姐,我的親響姐,你咋能上我家老爺子的當呢?他不講良心,你也不講良心麼?咱們誰跟誰?想當年……” 就讓這位江小三同志“想當年”去吧,李響的心這時已飛到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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