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靜觀人生

第13章 十嚴師好友教人憶(二)

靜觀人生 丰子恺 13420 2018-03-18
十嚴師好友教人憶(二) 懷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裡見到李叔同先生,即後來的弘一法師。那時我是預科生,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我們上他的音樂課時,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嚴肅。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台上。以為先生總要遲到而嘴裡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裡。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裡偷偷地抑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樑,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愛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以及他的教課筆記簿、粉筆。鋼琴衣解開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隻時表,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時把上塊推開)。在這樣佈置的講台上,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後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時,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開始了。這樣地上課,空氣嚴肅得很。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別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時吐痰在地板上,以為李先生不看見的,其實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責備,等到下課後,他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鄭重地說:"某某等一等出去。"於是這位某某同學只得站著。等到別的同學都出去了,他又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說過之後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罷。"出來的人大都臉上發紅。又有一次下音樂課,最後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碰得太重,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十步之後,李先生走出門來,滿面和氣地叫他轉來。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進教室來。進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門。"就對他一鞠躬,送他出門,自己輕輕地把門關了。最不易忘卻的,是有一次上彈琴課的時候。我們是師範生,每人都要學彈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風琴及兩架鋼琴。風琴每室兩架,給學生練習用;鋼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裡,一架放在彈琴教室裡。上彈琴課時,十數人為一組,環立在琴旁,看李先生範奏。有一次正在範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放一個屁,沒有聲音,卻是很臭。鋼琴及李先生十數同學全部沉浸在亞莫尼亞氣體中。同學大都掩鼻或發出討厭的聲音。李先生眉頭一皺,管自彈琴(我想他一定屏息著)。彈到後來,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頭方才舒展。教完以後,下課鈴響了。李先生立起來一鞠躬,表示散課。散課以後,同學還未出門,李先生又鄭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還有一句話。"大家又肅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內。"接著又一鞠躬,表示叫我們出去。同學都忍著笑,一出門來,大家快跑,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的態度來教我們音樂,因此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上其他一切課更嚴肅。同時對於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那時的學校,首重的是所謂"英、國、算",即英文、國文和算學。在別的學校裡,這三門功課的教師最有權威;而在我們這師範學校裡,音樂教師最有權威,因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為甚麼能有這種權威呢?不僅為了他學問好,不僅為了他音樂好,主要的還是為了他態度認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 他出身於富裕之家,他的父親是天津有名的銀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諮?他時,年已七十二歲。他墮地後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了他的生母南遷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學讀書奉母時,他是一個翩翩公子。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李先生應滬學會徵文,名字屢列第一。從此他就為滬上名人所器重,而交遊日廣,終以"才子"馳名於當時的上海。所以後來他母親死了,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曰:"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

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愛國熱情熾盛。他出家時把過去的照片統統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 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扎腳管,雙樑厚底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一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

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校。這些學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西洋文學書。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面,雖然不全,也是紀念物。"由此可想見他在日本時,對於西洋藝術全面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後來他在日本創辦春柳劇社,糾集留學同志,並演當時西洋著名的悲劇(小仲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場。這照片,他出家時也送給我,一向歸我保藏;直到抗戰時為兵火所毀。現在我還記得這照片:捲髮,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面,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托著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另外還有許多演劇的照片,不可勝記。這春柳劇社後來迂迴中國,李先生就脫出,由另一班人去辦,便是中國最初的"話劇"社。由此可以想見,李先生在日本時,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生。我見過他當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樑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學一樣,像一樣。要做留學生,就徹底地做一個留學生。

他回國後,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編輯。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後來又應杭州師範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校的課,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個月住杭州。兩校都請助教,他不在時由助教代課。我就是杭州師範的學生。 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雖然布衣,卻很稱身,常常整潔。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你可想見,他是扮過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個美男子。 "淡妝濃沫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很適用。今人侈談"生活藝術化",大都好奇立異,非藝術的。李先生的服裝,才真可稱為生活的藝術化。他一時代的服裝,表出著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

我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他教我們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無從著手。四十餘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後來他範畫給我們看。畫畢把範畫揭在黑板上。同學們大都看著黑板臨攀。只有我和少數同學,依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我對於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我到此時,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別人看了實物而寫生出來的。我們也應該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廬呢?於是我的畫進步起來。此後李先生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因為我常去請他教畫,又教日本文,以後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較為詳細。他本來常讀性理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著道藏。那時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談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繪事外,並不對我談道。但我發見他的生活日漸收斂起來,彷彿一個人就要動身赴遠方時的模樣。他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我。他的朋友日本畫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來寫生時,他帶了我去請他們吃一次飯,以後就把這些日本人交給我,叫我引導他們(我當時已能講普通應酬的日本話)。他自己就關起房門來研究道學。有一天,他決定入大慈山去斷食,我有課事,不能陪去,由校工聞玉陪去。數日之後,我去望他。見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對我講話,同平時差不多。他斷食共十七日,由聞玉扶起來,攝一個影,影片上端由聞玉題字:"李息翁先生斷食後之像,侍子聞玉題。"這照片後來製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鉛字排印著:"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李先生這時候已由"教師"一變而為"道人"了。

學道就斷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認真"的表示。 但他學道的時候很短。斷食以後,不久他就學佛。他自己對我說,他的學佛是受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數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這程先生原來是當軍人的,現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為僧。李先生同他談得很久。此後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見一個和尚坐著,正是這位程先生。我想稱他"程先生",覺得不合。 想稱他法師,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後來知道是弘傘)。一時周章得很。我回去對李先生講了,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也要出家為僧,就做弘傘的師弟。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他果然辭職,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學葉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間裡,把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送給我們三人。

第二天,我們三人送他到虎跑。我們回來分得了他的"遺產",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癯的法師了。我從此改口,稱他為"法師"。法師的僧臘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我顛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進愈深。當初修淨土宗,後來又修律宗。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嚴肅認真之極。這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復興,所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他的生活非常認真。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多了些,他就來信問我,餘多的宣紙如何處置? 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他把多的幾分寄還我。以後我寄紙或郵票,就預先聲明:餘多的送與法師。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裡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裡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這正是做人極度認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青衣像個青衣,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大面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原故。 現在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了。噩耗傳到貴州遵義的時候,我正在束裝,將遷居重慶。我發願到重慶後替法師畫像一百幀,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養。現在畫像已經如願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間的師弟塵緣已經結束,然而他的遺訓--認真--永遠銘刻在我心頭。 作於四川五通橋客寓 悼夏丐尊先生 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才遷到,接得夏丐尊老師逝世的消息。記得三年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報。我所敬愛的兩位教師的最後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兩位老師同樣的可敬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後訓示。

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我早已確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確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樣。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違教,快要再見,而終於不得再見!真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猶憶二十六年秋,蘆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滿面憂愁,說一句話,嘆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說:"夏先生再見。"夏先生好像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 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憂。 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輾轉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先生始終住在上海。初年還常通信。自從夏先生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回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使他受累。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回信的筆跡依舊遒勁挺秀,我很高興。字是精神的象徵,足證夏先生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難,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日,在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說是"抱恨終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些話一定有許多人說,用不著我再講。我現在只就我們的師弟情緣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與李叔國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面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靈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監,後來教國文。但他也是博學多能,只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鑑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誠服。 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諢名,叫夏木瓜。 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矇、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諢名。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綽號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有所請願,大家都說:"同夏木瓜講,這才成功。"他聽到請願,也許暗嗚叱吒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你設法了。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准講空話,要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夏先生苦笑著問他:"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 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牢騷,贊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鬆而盤桓"。夏先生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其實做得很好),所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講台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了。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 學生便嘻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實在感激他,敬愛他。 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夏先生後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先生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辭職閒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先生相晤。故自我離開夏先生的絳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先生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缽,雲遊四方,和夏先生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範圍由學校擴大為人世罷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讚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氣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憂店、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皺著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先生又皺著眉頭替他著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皺著眉頭替他們憂愁。學校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別人都當作例行公事處理的,夏先生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歷史小說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嘆氣。 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對夏先生凡事都要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他和李先生一樣的痛感眾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行大丈夫事;他只能憂傷終老。在"人世"這個大學校裡,這二位導師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產,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擔憂。那麼,八年來水深火熱的上海生活,不知為夏先生增添了幾十萬斛的憂愁!憂能傷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後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因為我的寫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湖畔夜飲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裡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捨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蔭下一條石凳,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裡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青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 覺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份唱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後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後,有一上海客人來訪,其人名叫CT①,住在葛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當夜我就不去找他,自管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留了一張名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有來。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裡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飲盡一斤。 ①CT即西諦,鄭振鐸筆名。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餘,CT來了。闊別十年,多經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髮白些。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後,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裡的名片,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裡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乾乾淨淨,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喝酒!"他說:"好,不要甚麼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艷,卻另有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昨夜宜於到湖邊步月,今夜宜於在燈前和老友共飲。 "夜雨翦春韭",多麼動人的詩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來和CT下酒。因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麼愚笨的事啊! 女僕端了一壺酒和四隻盆子出來,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面的牆上,正好貼著一首我手寫的數學家蘇步青的詩: "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餘寒放眼看。"有了這詩,酒味特別的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因此,"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踏襲傳統,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做勢;甚至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的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裡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裡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做豐陳寶和豐甯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里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 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只有這麼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裡可以嚐到。 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姊姊做媒人》、《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牆壁揭去,鑄了鋅版在《文學週報》上發表的。你這個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麼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這裡又濃烈地嚐到了。但無話可說,我們默默地干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餘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昇樓走,遇見CT。 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面的晉隆西菜館的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後,僕歐送帳單來。 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么?"我說"有"!摸出一張五元鈔票來,把帳付了。於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帳,今天我還你。"我驚奇而又發笑,說: "帳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裡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去吃酒吧!"大家贊成。於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裡去吃酒去。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經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只有CT仍舊在這里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館。我給他一把雨傘,看他的高大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傘來還我!" 1948年3月28日夜於湖畔小屋 李叔同先生的文藝觀--先器識而後文藝 李叔同先生,即後來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為僧的弘一法師,是中國近代文藝的先驅者。早在五十年前,他首先留學日本,把現代的話劇、油畫和鋼琴音樂介紹到中國來。中國的有話劇、油畫和鋼琴音樂,是從李先生開始的。他富有文藝才能,除上述三種藝術外,又精書法,工金石(現在西湖西泠印社石壁裡有"叔同印藏"),長於文章詩詞。文藝的園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一般人因為他後來做和尚,不大注意他的文藝。今年是李先生逝世十五週年紀念,又是中國話劇五十週年紀念,我追慕他的文藝觀,略談如下: 李先生出家之後,別的文藝都屏除,只有對書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筆法來寫經文佛號,蓋上精妙的圖章。有少數圖章是自己刻的,有許多圖章是他所贊善的金石家許霏(晦廬)刻的。他在致晦廬的信中說: 人剃染已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復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況乎出家離俗之侶;朽人昔嘗誡人云: "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義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謝……(見林子青編《弘一大師年譜》第205頁) 這正是李先生文藝觀的自述,"先器識而後文藝","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正是李先生的文藝觀。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師範任教時的學生,曾經在五年間受他的文藝教育,現在我要回憶往昔。李先生雖然是一個演話劇,畫油畫、彈鋼琴、作文、吟詩、填詞、寫字、刻圖章的人,但在杭州師範的宿舍(即今貢院杭州一中)裡的案頭,常常放著一冊《人譜》(明劉宗周著,書中列舉古來許多賢人的嘉言懿行,凡數百條),這書的封面上,李先生親手寫著"身體力行"四個字,每個字旁加一個紅圈,我每次到他房間裡去,總看見案頭的一角放著這冊書。當時我年幼無知,心裡覺得奇怪,李先生專精西洋藝術,為什麼看這些陳貓古老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後來李先生當了我們的級任教師,有一次叫我們幾個人到他房間裡去談話,他翻開這冊《人譜》來指出一節給我們看。 期許其貴顯,裴行儉見之,曰: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章,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見《人譜》卷五,這一節是節錄《唐書·裴行儉傳》的) 他紅著臉,吃著口(李先生是不善講話的),把"先器識而後文藝"的意義講解給我們聽,並且說明這裡的"顯貴"和"享爵祿"不可呆板地解釋為做官,應該解釋道德高尚,人格偉大的意思。 "先器識而後文藝",譯為現代話,大約是"首重人格修養,次重文藝學習",更具體地說:"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可見李先生平日致力於演劇、繪畫、音樂、文學等文藝修養,同時更致力於"器識"修養。他認為一個文藝家倘沒有"器識",無論技術何等精通熟練,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誡人"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 我那時正熱中於油畫和鋼琴技術,這一天聽了他這番話,心裡好比新開了一個明窗,真是勝讀十年書。從此我對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後來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這冊《人譜》連同別的書送給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緣緣堂中,直到抗戰時被炮火所毀。我避難入川,偶在成都舊攤上看到一部《人譜》,我就買了,直到現在還保存在我的書架上,不過上面沒有加紅圈的"身體力行"四個字了。 李先生因為有這樣的文藝觀,所以他富有愛國心,一向關心祖國。孫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成功的時候,李先生(那時已在杭州師範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滿江紅》,以誌慶喜: 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 (見《弘一大師年譜》第三十九頁) 李先生這樣熱烈地慶喜河山的光復,後來怎麼捨得拋棄這"一擔好河山"而遁入空門呢?我想,這也彷彿是屈原為了楚王無道而憂國自沉吧!假定李先生在"靈山勝會"上和屈原相見,我想一定拈花相視而笑。 李叔同先生的愛國精神 三月七日的《文匯報》上載著黃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我讀了之後,也想"也來談談"。 今年正是弘一法師(即李叔同先生)逝世十五週年,我就寫這篇小文來表示紀念吧。 黃炎培先生這篇文章裡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時代的愛國思想,並且附刊李叔同先生親筆的自撰的《祖國歌》的圖譜。 我把這歌唱了一遍,似覺年光倒流,心情回復了少年時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師範時的學生,但在沒有進杭州師範的時候,早已在小學裡唱過這《祖國歌》。我的少年時代,正是中國外患日逼的時期。如黃先生文中所說:1894年甲午之戰敗於日本,1895年割地賠款與日本講和,1897年德佔膠州灣,1898年英佔威海衛,1899年法佔廣州灣,1900年八國聯軍佔北京,1901年訂約賠款講和。 --我的少年時代正在這些國恥之後。那時民間曾經有"抵制美貨"、"抵制日貨"、"勸用國貨"等運動。我在小學裡唱到這《祖國歌》的時候,正是"勸用國貨"的時期。我唱到"上下數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縱橫數万裡,膏腴地,獨享天然利"的時候,和同學們肩了旗子排隊到街上去宣傳"勸用國貨"時的情景,憬然在目。我們排隊遊行時唱著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國歌》正是其中之一。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歌的作者是誰。 後來我小學畢業,考進了杭州師範,方才看見《祖國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愛國運動,勸用國貨宣傳,依舊盛行在杭州師範中。我們的教務長王更三先生是號召最力的人,常常對我們作慷慨激昂的訓話,勸大家愛用國貨,挽回利權。 我們的音樂圖畫教師李叔同先生是徹底實行的人,他脫下了洋裝,穿一身布衣:灰色雲章布(就是和尚們穿的布)袍子,黑布馬褂。然而因為他是美術家,衣服的形式很稱身,色彩很調和,所以雖然布衣草裳,還是風度翩然。後來我知道他連寬緊帶也不用,因為當時寬緊帶是外國貨。他出家後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裝用的粗布,因為看見他用麻繩束襪子,又買了些寬緊帶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寬緊帶退還我,說:"這是外國貨。"我說:"這是國貨,我們已經能夠自造。"他這才受了。他出家後,又有一次從溫州(或閩南)寫信給我,要我替他買些英國製的硃砂(vermilion),信上特別說明:此雖洋貨,但為宗教文化,不妨採用。因為當時英國水彩顏料在全世界為最佳,永不退色。他只是為了寫經文佛號,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國貨。關於勸用國貨,王更三先生現身說法,到處宣講;李叔同先生則默默無言,身體力行。當時我們杭州師範裡的愛國空氣很濃重,正為了有這兩位先生的緣故。王更三先生現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夠回味當時的情況。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歲上--這正是歐洲大戰發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粵桂戰爭,湘鄂戰爭,奉直戰爭,國內烏煙瘴氣的期間--辭去教職,遁入空門,就變成了弘一法師。弘一法師剃度前夕,送我一個親筆的自撰的詩詞手捲,其中有一首《金縷曲》,題目是《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全文如下: 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我還記得他展開這手捲來給我看的時候,特別指著這闋詞,笑著對我說:"我作這闋詞的時候,正是你的年紀。"當時我年幼無知,漠然無動於衷。現在回想,這暗示著:被惡劣的環境所迫而遁入空門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奧里,一點愛國熱忱的星火始終沒有熄滅! 在文藝方面說,李叔同先生是中國最早提倡話劇的人,最早研究油畫的人,最早研究西洋音樂的人。去年我國紀念日本的雪舟法師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藝上,我國的弘一法師和日本的雪舟法師非常相似。雪舟法師留學中國,把中國的宋元水墨畫法輸入日本;弘一法師留學日本,把現代的話劇、油畫和鋼琴音樂輸入中國。弘一法師對中國文藝界的貢獻,實在不亞於雪舟法師對日本文藝界的貢獻!雪舟法師在日本有許多紀念建設。我希望中國也有弘一法師的紀念建設。弘一法師的作品、紀念物,現在分散在他的許多朋友的私人家裡,常常有人來信問我有沒有紀念館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師逝世十五週年紀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話劇五十週年紀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師住居最久而就地出家的杭州,有一個紀念館,可以永久保存關於他的文獻,可以永久紀念這位愛國藝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