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幸福了嗎?

第2章 01 我在CCTV:是主人也是過客

幸福了嗎? 白岩松 11869 2018-03-18
從1993年進入中央電視台,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十七個年頭。十七年,說短也長,把自己從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四十二歲的中年,這樣的十七年,說是生命中最寶貴的年華不為過;可十七年說長也短,到2010年,中央電視台建台五十一周年,我的十七年,僅僅佔了三分之一,對於CCTV這艘大船來說,我可以驕傲地說自己是主人,但更清醒地明白自己也就是個過客。主客之間,總有難言的情感縈繞,就從那一個上午說起吧! 2001年9月12日上午,大約十點半左右,一位中年女性很憤怒地推開我辦公室的房門,手指顫抖著指向我的臉,開門見山地質問我:不是說只要有大事就能看到你嗎?昨天為什麼沒有看到你? 這一瞬間來得突然,我沉默著站立,辦公室裡的其他同事也驚呆了,沒人回話,沉默進一步在空間裡瀰漫。這一瞬間顯得格外漫長。

這位大姐看樣並不打算久留,只為不吐不快,話音落地,又盯著我看了兩眼,氣鼓鼓地轉身走了。 那個時候,我們並不在台內辦公,而是在電視台西門對面科技情報所的樓里辦公,樓外沒有森嚴的警衛,樓內還有眾多其他的辦公單位,因此才會有大姐闖入我們辦公室的場景出現。 這位大姐我並不認識,奇怪的是,我之後也沒有再見過她。或許是被指責時的心虛讓我未能記住她的容貌,又或者她只是為譴責而來,平日里並不在這座樓里辦公;甚至,是我根本無法記住她的面容,因為她的話語已經讓我終身難忘。 這指責有道理,我無從還嘴;或者說,她指責的不是我,是我供職的中央電視台。 之所以有這個場面出現,是因為頭一天晚上發生了舉世震驚的“9·11”事件,而在這個事件的傳播中,CCTV除去小小的一條新聞,幾乎失語。與此同時,包括鳳凰在內的媒體卻全程直播,讓CCTV陷入尷尬的境地。

這該是怎樣一種沉默與失語呢? “9·11”事件發生幾分鐘之後,我在家中,便接到同學從福建打來的電話,他或許是從台灣媒體中獲取的信息,他告訴我:美國發生了大事,火速關注媒體。又問:你們會直播嗎? 我第一時間打開電視,全面搜索了一遍,當時還沒有任何一家媒體開始報導。 我馬上拿起電話,給兩位主任打了過去,一位是時間,時任《東方時空》總負責人,一位是陳虻,時任新聞評論部副主任。 電話很簡短,更像是請戰:美國出事了,看樣是真的,如果要直播,請火速通知我,我已準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電話放下不久,電視上開始出現相關的直播報導,上海東方衛視、鳳凰衛視,我印像中還有內地的一家衛視。像大片一樣震動人心的新聞畫面,直白地展現在電視屏幕上,我為此變得更加著急,直覺告訴我:這是歷史性的大事件,按理說,我們不該缺席。

我的家,離電視台五到十分鐘的車程,只要定下直播,我會迅速到位。 然而,電話卻遲遲不響。新聞事件進一步發展,一分鐘的錯過,便意味著新聞快速地死亡,正步入歷史的陣營。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懂,沉默電話的那一邊,該是另一通電話的此起彼伏,爭取、說服、焦慮、盼望……都是新聞人,都有著同樣的衝動和擔心,我相信時間與陳虻,我也相信中央電視台在面對大新聞時最本質的衝動。 電話依然不響,我打開電腦,網絡上已是眾聲鼎沸,讓人痛心的是:幾乎一邊倒的網上留言都在幸災樂禍。當時,還不知到底有多少生命逝去,也不知這些生命中,會有多少華人。可能是美國誤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的事情才剛剛過去幾年,因此,一種憤怒本就無從消解,“9·11”意外地到來,給了很多人一種解恨的感覺。然而,這是多麼可怕的一種情緒,在這種情緒之中,又蘊藏著怎樣的一種對生命的漠然。看著這些留言,我在想:如果一會兒直播,我該怎樣說,又該怎樣去追悼生命?

然而,我注定不會有這個機會,“9·11”事件的直播,將注定不會出現在CCTV的屏幕上,也因此,CCTV將長久背上一個自己根本背不起的重負。 我正在美國紐約進行報導,為了攝像機位,我不得不高難度地站在一個柱子上,因為在我的身後,是“9·11”廢墟的重建工地。 2001年事發時,我們未能同步直播,即使幾年後到了現場,這一課似乎也無法補上。 電話終於響了,這時,各個媒體的直播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電話是時間打過來的,內容同樣很簡短:“洗洗睡吧,沒戲了,不讓直播。” 我聽得出時間的無奈與痛苦,我當然也聽得出CCTV人此前的爭取與請求,但是,一切都必須戛然而止。 作為一家媒體,即使是CCTV,也天然地對新聞大事件有一種直覺的渴望,它自己要放棄這個報導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後來成為中央電視台主管新聞的副台長羅明,當時正在美國,事情發生後,他迅速確定事實真偽,然後便火速與家里聯系,希望為有可能的報導提供支持。

然而,CCTV必須服從命令,而我更只是一個小小的卒子,請戰也顯得那麼微不足道。或許是有人擔心,我們直播會顯出我們在看美國人的笑話,因此“大氣”一些,不直播吧。但恰恰這一個“大氣”,小氣了許多,也錯過了一段真正的歷史。 當然,論及原因,還有另外多個版本的解釋:主管領導不在國內,聯繫不上,無法自己做主……但不管怎樣的版本,結局都是一致的,我們已經錯過了直播。 那一夜,我幾乎無眠,而我相信,那一夜,在CCTV內部,無眠的人,絕不只我一個。 八年後的2009年,我去做《岩松看美國》,在華盛頓,有一個新聞博物館,裡面的一個展板上,是2001年9月12日,也就是“9·11”發生後的第二天,世界主要國家最主要報紙的頭版。幾乎是同樣的選擇,不管哪一個國家的報紙,頭版都是昨天發生的“9·11”。而唯一的例外,是中國的大報紙,頭版頭條是別的內容,“9·11”只是一個小豆腐塊,藏在其他的文字之中。

這一個“例外”是如此的刺眼。看來,美國人並沒有領我們“大氣”的情,反而對這“例外”迷惑不解。 那是一個發生在美國的“9·11”事件,卻遺留了一些“傷口”在遙遠的中國。然而,也該感謝這“傷口”,讓人們開始集體思考媒體的職責與本分。 文章開頭提到的那位大姐對我的指責,是一種期望之後的失望,是一種超越了自身利益的良知與責任,我將終生銘記,雖然有時,僅僅有我一個人記住是不夠的。 時間到了2003年,剛一開始,人們就已經嗅出伊拉克戰爭的味道,雖然表面上談判與製裁在繼續,但幾乎誰都知道:戰爭在所難免。 也許是因為“9·11”之後,大家對CCTV的指責與不滿太多,又或者,這指責與不滿,讓各個層面的人都在思考併校正著自己的思路,總之,這次伊拉克戰爭的直播很早就已經開始準備。春節剛過,主管新聞的副台長羅明當面向我發出指令:從現在開始,你的活動半徑,就要在以CCTV為中心的十五分鐘車程之內,以便隨時開始伊拉克戰爭的直播。

說這話的時候很輕鬆,然而輕鬆話語背後的決心卻很明確。進入CCTV這麼多年,我從未接到過如此有趣又有味道的指令,不過,我卻非常高興地開始執行。 3月20日上午,伊拉克戰爭拉開大幕,中央電視台迅速開始直播,之後,我便進入了長達二十多天的直播戰爭歷程。當時,還沒有新聞頻道,直播是在寸土寸金的一套裡進行,而這,可是CCTV有史以來,第一次大規模地直播一場不可預測過程與結局的戰爭,一個同步發生在國外的事件,一個全世界媒體參與其中的傳媒事件。 直播到第三天,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採訪時,我表達了自己的感受:我們正在直播一場悲劇,這場戰爭很可能既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長,也不會幾天就結束。對於電視直播來說,我們最大的挑戰是:我們必須冷靜地判斷,哪一個信息是真哪一個是假,因為這是場真實的並且有電視介入的戰爭,因此,雙方利用媒體迷惑對方,這便給媒體帶來巨大的挑戰。

但是,真正的挑戰並不在我這兒,我只要堅守和冷靜判斷就可以。更大的挑戰,以一種預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水均益那兒,當時,他已經到達伊拉克很久。 2月上旬,水均益就到了巴格達,之後我倆之間開始製作《直通巴格達》。前方戰爭的陰雲密布,水均益在做大量的報導與採訪,除去傳播信息,也是在為戰爭的直播報導做準備。 然而想不到的是:當戰爭一觸即發時,水均益卻被通知,出於安全考慮,必須撤出伊拉克!通知等於命令,由於來頭不小,幾乎讓水均益和電視台都無法抗拒。 很多人分析這命令因何而發,得出的理由也似乎充分,幾年前美國誤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已造成國人巨大憤怒,如果這一次,在冷槍流彈甚至戰爭到來的前提下,被誤傷的是水均益等中國記者們,置身事外的中國,又將怎樣捲入其中?中國民眾又該是怎樣的情緒?

當然,這只是分析中得出的理由,可對於水均益來說,這幾乎像是一場提前到來的“死亡”。他是一名到達戰場的記者,如同戰士,不管怎樣的理由,離開,意味著放棄,像一個逃兵。 這當然是水均益無法接受的。 那些天,每天《直通巴格達》節目結束後,我都和水均益通一番電話,他的焦慮與憤怒已經無法掩蓋。他想了很多辦法,比如說護照丟了,比如現場辭去CCTV公職等,但是,在一個巨大的指令面前,不要說水均益,CCTV也無能為力。 在中國駐伊拉克和中國駐巴林兩位大使的前送後迎中,水均益們一步三回頭地“被押解”出戰爭即將到來的伊拉克。 然後戰爭開始了,水均益有短暫的兩天與我們失去聯繫,而同時,鳳凰衛視的閭丘露薇在巴格達連續報導。網友與觀眾不干了:“水均益當了逃兵!”“女人留在戰場,男人退縮了,還算什麼男人!”

這是我和水均益在1996年1月的合影。和現在相比,首先那時的頭髮都是黑的,現在白的更多;其次,那時很瘦,現在時刻處於減肥狀態;當然,還有一點很不同:那時更多地在憧憬未來,現在卻時常回憶過去。 我們知道事實真相,但我們無法替水均益辯解。 痛苦和絕望中的水均益,卻在伊拉克之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失去聯繫兩天之後,我突然接到水均益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們悄悄地又“違規”潛回巴格達,他讓我本人當面去找新聞中心領導,告訴他們這一情況,爭取報導權。 我知道這電話和託付的重量,來不及細問這一路該是怎樣的艱難和危險,我馬上和水均益的同事張郇去找新聞中心主任李挺。 在新聞中心的老審看間,我們找來了李主任,昏暗的空間裡,只有我們三個人,當我把水均益們“違規”返回伊拉克的事實告訴主任之後,李挺第一時間脫口而出:“××,精英啊!” 說完這幾個字,李挺陷入沉默,接下來拿出一顆煙點上,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猛抽幾口,突然站起來掐掉香煙,“我去和趙台匯報。” 剩下我和張郇焦急地在屋裡等待,前途未卜。畢竟是“違規”之舉啊! 很快,李挺主任趕了回來,他興奮地通知我們,和趙化勇台長溝通了,趙台指示:既然進去了,就抓緊時間報導,但是,過兩天還必須得撤離。 一個比絕望好得多的決定。 很快,我又進了直播間,開始直播。我知道水均益這一趟的不易,到了我和水均益連線報導時,幾乎史無前例地,連線時間超過了二十分鐘,我想充分利用他在伊拉克的每一分鐘,不是想說明什麼,而是為了一個記者的天職。 幾天后,水均益再一次被命令“撤”出伊拉克,人們的指責聲雖然小了很多但依然在,沒人會去關心:為什麼水均益莫名其妙地又出現在伊拉克,而幾天后,又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消失。人們只是在發洩著各自的不滿,而水均益也幾乎無從辯解,因為離開,來自無法拒絕的命令,而再次進入,卻是來自個體內心的驅使,他不想拯救什麼名譽,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一些。 這是伊拉克戰爭直播中一個幾乎不該被放大的小小細節,卻成了太多人難忘的記憶。 又一段日子過後,戰爭雖在拉鋸,但伊拉克遠不像薩達姆所表達的那樣殊死一搏,而只是宣傳部長一個人在扮演著千軍萬馬的角色,估計離尾聲不算太遠了。一天下午,沒有直播,我從台裡開車去中央黨校參加一個講座,然而車開出台裡沒多久,我接到電話:美軍攻入巴格達,要直播,速回。 幾分鐘之後,我回到演播室,開始直播,隨著美軍攻入巴格達,戰爭離結束的時刻真的不遠了。 等我直播結束,再趕到中央黨校,上千名師生已經等候很久,非常時期這非常的遲到,並沒有被人責備,大家充滿理解。 又是幾天過後,伊拉克戰爭的直播結束,CCTV無論是在收視率,還是在口碑上都贏了屬於自己的一場戰役。事實證明,新聞的發展必須尊重規律,在中國日益走向大國的歷程中,對世界上發生的大事已經無法置身其外,直播,已是觀眾與時代的共同需求。 就在伊拉克戰爭結束的時候,在中國,SARS如同一個有智商的幽靈,從南到北,幾乎沒有對手地長驅直入,顯然,一場屬於我們自己的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開始了。只不過,那是後話。 這是我在《感動中國》節目中採訪楊利偉的畫面。第一次轉播神舟五號的過程一波三折,由於結果未知,直播計劃在飛船發射的幾天前被叫停。我們只好打擦邊球,以直播新聞的方式來播出,在演播室裡直播了二十多個小時,由於飛船發射成功,後半程監管放鬆,終於才又進入直播狀態,直到神舟五號圓滿完成飛行。 2009年的冬天,在北京一所高校裡,講座之中,一位大學生站起來問我: “我在網絡上看過你們的《東方紅時空》視頻,好像是你們內部的年會表演,我看了很驚訝,你們怎麼還會唱歌搞笑說粗話?……” 我笑了,這個提問我不陌生,近些年來屢屢被人問起,已經習慣。 我回答他:“我驚訝的不是你問的問題,而是你的驚訝。任何人都不是非黑即白,每一個人都是多元復雜的。如果生活中,我們每一個人也都像主持新聞節目時那種狀態,只能說,生活和我們自己都太無趣了。還好,我們都有另一面,如同每一個人一樣。你看到的是我們新聞評論部一年一度的內部年會表演的節目,那是我們創意的體現。那段日子,是我最懷念的時光。自打《東方紅時空》被上了網並被大家黑白難辯地議論之後,那樣平等而又充滿創意的年會再也不見了。奇怪的是,創造力好像也隨之被帶走了。我很遺憾!” 我的回答是真實的,這個提問,也再次勾起我對那段激情燃燒日子的懷念。 表面充滿惡搞氣息的年會,其實背後充滿著讓人眼前一亮的創意,它自由、平等、民主,成為輝煌時期CCTV新聞評論部前衛文化中特有的一部分。 最初的緣起,與《東方時空》有關。 1993年夏天,慶祝《東方時空》開播一百天時,梅地亞中心舉辦了一個評獎會,那是一群二十多歲的創業者第一次得到承認的聚會。開播百天,好的口碑不斷,讓當時的楊偉光台長非常興奮,不僅率領部分台領導親自參加,而且還讓人去他辦公室拿回幾樣特別的物品當獎品,分發給《東方時空》的員工們。 而到了新年,年會正式舉辦。打一開始,在評論部開放而又自由的空氣中,年會的主基調就已經形成:領導必須與百姓同樂,要堅決忍受一切打擊,好好服務於群眾,自覺接受群眾們的各種刁難。第一次年會上,我們部門的大領導孫玉勝,就非常自覺地趴到地上與員工進行頂氣球的比賽,這以後,在年會上惡搞與“折磨”領導就成為我們的傳統。 想把這樣的年會辦好並不容易,每年臨近年會時,評論部的“精英們”都要會聚一堂,開多次的策劃會,定下當年年會的主基調和充滿創意的表現方式,然後分別落實、執行。以至於離年會還有一段時間,評論部的員工便急切地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打算在這一天充分“發洩”對領導的不滿(領導不得有怨言)。更具吸引力的是,這一天,能充分感受評論部技高一籌的年度創意,並絕對會成為下一年貫穿始終的話題。 一看就是內部聯歡時的場景。最初在評論部,大多數人並非央視正式職工,於是“招聘”二字的背後,是我們諷刺不平等用工製度、為自己吶喊的一種舉措。借聯歡之機,以搞笑方式向領導“申訴”。 於是,創意變本加厲,甚至員工自己都可能被“陷害其中”。有一年的年會,在北京的郊區召開。在一個平時人跡罕至但參加年會的所有車輛都必須經過的路口,我們的組織者設了一個局,四周埋伏多台攝像機,然後安排一位剛進部里大家還不認識的新人,借來交警的衣服穿上,一輛一輛查評論部來開年會的車。越有名越有職務的越百般刁難,比如讓水均益自己抄寫發動機號,將陳虻、關海鷹等主任的車扣下等等,結果被查者的應對方法各不相同,有給公安部門打電話找熟人的,有吵架的,有默默承受的,比如水均益,就非常配合。 有趣的是,當年會開始時,主持人問水均益:“聽說車被查了?”水均益一副輕鬆的樣子,“沒事,已擺平!”但他沒想到的是,大屏幕馬上播出剛才偷拍到的畫面,他正撅著屁股一筆一畫地給人家抄發動機號呢。這畫面一出,現場笑噴了! 在這之後,利用老電影改詞對口型,諷刺或反映評論部的現實,成為最時尚的選擇。這其中,《糧食》和《分家在十月》,由於準確地釋放出動盪時期評論部人員的心聲而一炮打響,外面的人看熱鬧,評論部的人卻最能品出其中的五味雜陳。 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充滿自由空氣的年會,越來越像是巨大壓力下的內部心理醫師,撫慰著焦慮,釋放著壓抑,溝通著情感,塑造著平等,然後,讓每一個人都從第二天起再度輕鬆地回到競爭的戰場。 輝煌到了頂峰,離下落就已經不遠。 2002年的年會,由《時空連線》承辦,我當時是這個欄目的製片人,自然將其當成大事來落實。崔永元、我、楊繼紅、陳虻這些“惡搞”的主力們早早地湊到一起,開了無數次策劃會,一個又一個創意被提出又被否決,一個大膽的主意終於脫穎而出:根據史詩《東方紅》的結構,全程改詞,製作《東方紅時空》,並全部由評論部內部人員來演出。 大家萬分激動,一路辛苦不表,我們作為承辦的欄目組,設計了從節目單到海報都充滿著波普色彩的絕對現代派作品,最後演出效果達到了空前的巔峰。場面之熱烈,創意之難忘,您大可上網去感受。 然而,這已是最後的瘋狂。 由於此時已進入互聯網時代,內部不知哪位好事者,或許覺得精彩應當與眾人分享吧,便草率地將《東方紅時空》視頻上傳到網絡,問題隨之而來。在一個普遍缺乏幽默感的國度,這個內部的演出成為罪狀,“一點兒正經都沒有”“哪像黨的新聞工作者的樣子”“話裡有話嘛”“自由主義”“為新聞工作者抹黑”……這眾多的話語,一句比一句沉重,也一天比一天讓電視台領導感受到更大的壓力。然而人們從不去想的是:這個團隊一年365天裡,有364天為《東方時空》、《焦點訪談》、《新聞調查》、《實話實說》等欄目在奔波在拼命,在忍並堅持著,只把剩下的一天當做自己的節日,卻錯了! 終於有一天,我們接到指令,所有演出的VCD收回,海報、節目單收回,關鍵是,今後的年會必須陽光燦爛,四平八穩;不能惡搞,寧可不搞。 從此傷筋動骨,年會又回到所有國企或政府機關慣有的模式之中,台上領導端坐,群眾下面鼓掌。有問題以為是後幾排,仔細一查,根子都是主席台。大家心照不宣地又開始習慣已經不太習慣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語。作為一個原來年會的重要策劃者和參與者,我已經幾年沒參加過這樣的年會,我不想在四平八穩的年會中去體會傷感,體會激情的灰飛煙滅。 2010年年會,我又沒去,不一會兒,接到敬一丹大姐的短信:“再也不是以前的年會了!” 我猜得出來,也感受得到老評論部人心中的那份沮喪,自由、平等、民主的那些空氣,似乎一點一點在打擊“惡搞”的同時被抽走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繼續著自己的旅程。 然而我並不真的沮喪,因為那樣歡快自由的日子,我們曾經擁有過。就像我安慰年輕的同事,沒什麼可沮喪的,並不是現在不正常,而是現在正常了,過去才不正常,我們恰巧並幸運地趕上了那段不正常的日子罷了。 聽過此番話,沮喪的同事似乎釋然了。 隨著新聞改革在台內又一次轟轟烈烈地進行,我心中蠢蠢欲動,不知道這讓人難忘的年會能不能再度歸來。我也聽到台領導大喊“激情,激情”的話語,或許,那自由與充滿創意的年會,假如再度歸來,帶回的可能不只是笑聲,還有屏幕上的激情與創意吧! 2009年元宵節的晚上,央視新台址配樓突遇大火,火光映天時,我被堵在與它相距三十米的馬路對面,幾十分鐘的時間,我雖然寸步難行,卻被迫看著那火勢從小到大,當然,也看到路邊人群中復雜的表情。 由於那天是元宵節,《東方時空》老《東方之子》節目組聚會,那是我作為電視人成長的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空間,還是天南海北電視人當初因理想而聚集的地方,所以,大家彼此情感很深,再加上每個人也都有著現實中激情不再的諸種不如意,聚會便更有感召力。 不到八點,由於我晚上有《新聞1+1》直播,不得不戀戀不捨地先行離開,沒想到這一個提前離席,讓我成為大火的一個見證人。 不一會兒,我車行至央視新台址東三環靠西一側的輔路上,突然就走不動了,路邊很多行人表情怪異,我當時以為,大家早早來到街邊,等著看多年來最圓的月亮,但這念頭只是一閃,便覺得不對,似乎有火光照在他們興奮的臉上。 我向左一回頭,驚呆了,大火正從央視新台址配樓的南半側,快速地從下向上燃燒,並夾雜著“啪啪”的聲響。 新台址我還算熟,北京奧運會期間,我就在這大院裡的另一處辦公地點直播了二十天。我們那批人,也成為到目前為止為數不多的在新台址里工作過的央視員工。 燃燒中的配樓,是即將開業的酒店,類似現在老電視台旁邊的梅地亞酒店。另外,這棟樓裡還有一個劇場,或許將來可供央視錄製一些節目。 然而大火改變了一切。 幾十分鐘後我終於衝出重圍,馬上給新聞中心梁曉濤主任打電話,告知火災情形,並希望報導,梁主任告訴我:已派記者趕赴現場,會翔實記錄。 我心急如焚,不僅因為火災,更因為十點就要直播的《新聞1+1》,如此擁堵,直播是天,趕不上節目開“天窗”怎麼辦? 越急越出狀況,到達天安門廣場,恰逢中央領導參加的元宵晚會散場,我又被堵在路邊。沒辦法,向交警求救,聽說要直播,警察幫我挪開鐵圍欄,打開另一通道,我得以沖出重圍,到達演播室的時候,離節目開始只剩四分鐘,有史以來最危險的一次。 我依然在忙亂中心存僥倖:我是大火目擊者,可不可以在接下來的《新聞1+1》中直播報導評論這場火? 大家苦澀地一樂,其實說完我也一樂。我自嘲地和搭檔開了一個玩笑:如果直播,導語我都想好了——“本台最新消息,本台記者報導:本台著火了……” 苦笑…… 非常苦澀的笑。 直播結束,短信陸續進來。安慰中有些離譜的,“老白,沒事吧?”還以為我在樓里辦公,其實離搬家還早著呢,而且並不是我們未來的辦公樓,只是配套酒店樓。更多的短信是詢問,然後是諷刺。經典的是:“除夕夜火了小瀋陽,元宵節點了大褲衩,橫批:央視不差錢。”我接到這條快速到達的短信,苦笑加劇,人民怎麼這麼有創意啊! 苦笑還好辦,真正的苦難也隨之開始。從第二天起,先是辦公條件上,抽煙都被禁止了,冰箱不許使了,更要命的是:微波爐都不讓用了。這可真苦了電視人,工作沒時沒點的,採訪回來想吃口熱飯,過去是微波爐一熱,元宵節大火之後只能吃涼的,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現在。 更深的苦在心裡,面對這場大火,央視人對內憤怒生氣,因為大家也是受害者;對外,面對眾人的挖苦與嘲諷,無從回嘴。一場大火,測出了大家對央視的不滿,也加劇了這種不滿,改變它,依然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的努力。 一場大火,讓搬家事宜無限期地向後推遲了,對於那些很早就在東邊買房住下的央視人來說,推遲搬家就意味著上班的路將繼續漫長無比。比如我,住東五環之外,推遲搬家,就意味著我每天要在北京的大東頭與大西頭之間來回奔波,但是,又有什麼辦法? 最近聽說,搬家最早也要到2011年底,甚至2012年。新樓,原本為北京奧運準備,這一把火,變成倫敦奧運了。 大火之後被抓進去的責任人徐威,在台裡,我與他交往不多,但曾經的一個細節,卻一直讓我對他留下了很久的好印象。那是2000年的悉尼奧運會,奧運會開幕之前,各國電視媒體在場館內外佈線,之後要有自己的人看著,以免出差錯。當時的徐威,是技術部門的一個負責人,有一天中午,我親眼看到,為了讓看線的小兄弟去吃飯,餓著肚子的徐威主動替班。一雙布鞋一個小軍用包,就那麼不顧忌地席地而坐,那一個畫面,讓我對不熟悉的他頓生好感,這是一個心裡有兄弟的男人。 然而八年之後,作為犯罪嫌疑人,他的人生被逆轉,一場大火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我在想:如果監督和約束足夠,徐威或許還是當年那個穿布鞋挎軍用布包的平靜男人吧。 可是,人生與生活都沒有假設。其實,任何一個悲劇,都不是把責任推到哪一個人或哪幾個人身上就可以完事大吉的。或許,我們都該認真思考,我,如果有機會,是不是也會在現場?是不是也有可能成為事故的責任人?是不是也可能只把原因歸到“點兒背”、“巧合”上?我想,有可能。所以,譴責他們,不如多多自責。 一場冬日里的大火,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太多東西。當然,也不是壞事,也照出了央視之後該走的道路。大火,或許正是一個另類的新起點。 2009年春天,媒體都在報導:中央電視台將啟動又一輪改革。當然,在媒體的報導中,《新聞聯播》的變臉成為“眾矢之的”。 這不能叫假新聞,可我還是笑了。我明白媒體及專家們對此的熱情,可是,不一定所有的事情,大家都理解。其實,我常常感謝《新聞聯播》,穩住一頭放開一片,一個相對穩定的《新聞聯播》卻為眾多其他新聞欄目的變革提供了最大的空間。從這個角度說,《新聞聯播》雖然常被人說東道西,但它卻以獨特的方式一直為新聞改革做著貢獻。 所以我清楚:《新聞聯播》也許會不斷有小的變化和從善如流的改動,但是,大變臉是不可能的。我理解同行們的用心,是希望藉此,中國媒體能有更大的變革動作,是希望畢其功於一役。 知道《新聞聯播》不會大變,不意味著不期待新一輪的變革。其實,身在其中者,更知道問題何在,更期待向好的變革。 在改革似乎山雨欲來的時候,應報社之邀,我和《南方周末》的記者有了一次長談,將我個人的想法與對改革的期待在這次對話中和盤托出。比如: “中央電視台的新聞報導應真正尊重現場,更多的報導要來自一手的現場;文風要變,要從空話套話中解放出來;各個中心都有自己的新聞採編隊伍似乎落後了,應當整合;中央台應重新回到重視業務部門的傳統上,而不是行政為中心;駐外記者應當是業務部門管,而不是行政部門管;在觀眾看不到的內部機制上,要有真正的變革;講政治,應當用講業務的方式來講……” 《新聞1+1》是一個我很喜歡的欄目名稱,因為它又簡單又復雜,你可以為它添加很多的聯想與解釋。作為一檔天天直播的評論節目,讓我總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壓力感,不過,即便有風險有壓力,我還是會時常想:它能做多久?它會有助於這個社會變得更好嗎? 自然有人不高興,甚至在報社登完這篇對話之後都能感受到一點兒小壓力,但更多人支持。這麼做的考慮很簡單,作為一個還不算老還有改革衝動的傳媒人,有義務談一些自己的看法,也許不中聽,但如果對將要進行的改革有一些幫助和支持,也算盡了心。而如果等到改革之後,再去馬後砲,沒意義。 幸運的是,在一兩個月之後開始的又一輪改革中,我當初的很多想法居然真的變成了現實,當然與我的建議沒有任何關係,而在於決策者的共識和決心,更在於時代的需求與推動。 前幾年,也曾有兩家很大的國際獵頭公司找我談過,聊天中也都會問到:“什麼可以讓你離開這裡?”或者,更直接地說:“是什麼樣的價碼?” 我的回答也都很直接:起碼從目前看,沒有任何物質的條件,可以讓我從央視離開。 這個回答,不僅僅因為多年的感情或成長的感恩,又或者是冰冷大機構中一個又一個活生生常給我溫暖的同行者,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是:至少在當下的中國,當越來越多的衛視,由於現實的難題或者更快可以看到的目標,紛紛放棄新聞陣地的時候,想做電視新聞,這裡依然是離新聞與戰場最近的地方。對一個新聞人來說,這就是最大的誘惑,而對於央視自己來說,是否也該意識到這一點? 又一輪改革不過才剛開始不久,過早的鼓掌也許並不恰當,對於央視來說,我們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是過客,這是一艘太大的船,調頭不易。其實,CCTV一直沉默、中性,向哪個方向航行,取決於工作在這裡的人們以及相關人士的努力與決定。不過,我想,最終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觀眾與時代。人們的需求與期待,也許不會那麼迅速,但最終會改變一切。 尊重新聞規律,屏幕後面的改革必須跟上,求上進有理想的人要有正面回報,承擔著再大的宣傳任務也要讓觀眾看得進去聽得有味道。該干的堅決干好,別人不干的自己也要幹;不該干的堅決別乾,乾了對自己有利也不能幹。創新精神必須鼓勵,不能原地踏步固步自封…… 這一切,都在被看重並陸續在改變中,我看到了決策者和員工們的這種努力,並看到了在未來的很多可能。同時,我也會好奇地觀察:這是上一次以《東方時空》為標誌的改革的餘波,還是和未來有關的新一輪改革的開始?如果是後者,那將是我們與時代的幸事。 在CCTV工作時間長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一種評價與現狀:你幹的事情再好再漂亮,也別指望人家太多的喝彩,因為這是正常的,因為你在央視;而你哪一點幹得不好出了漏洞,就必須接受人們的冷嘲熱諷,因為你在央視,還因為別人認為你在某些領域的壟斷。雖然,這種壟斷並不一定給央視帶來的都是好處,甚至很多是限制,但畢竟有某種壟斷的存在,就很難改變別人對此產生的不滿意。 在中國做新聞,你們為什麼那麼嚴肅?我想回答的是:得給我們一些笑的理由吧?不過,這張照片倒是告訴人們:笑的理由不多,但似乎還是擁有笑的能力。其實,全世界真正做新聞的人都嚴肅。 到了2010年夏天,我又得知:CCTV內部,拿出二十多個部門主任的位置,讓台內眾多有意者直接競聘。這動作是改革的另一種縱深,觀眾看不到,不過或許將來會在屏幕上感受到。我的一位年輕同事打算參加,之前並不太自信地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能真競聘嗎?”我安慰了他:“就當真的……”之後,他競聘成功,我發短信祝賀他,並附上一句:“還是要相信陽光下的東西。” 台內業務領導者的產生,用公開民主的方式來競爭上崗,怎麼說都是好事。雖然我無心參加,但作為民主嘗試的這一變革動作,我當然鼓掌支持,希望競爭者多帶一些理想,多帶一些觀眾的期待,多帶一些憂患和變革的勇氣,因為時代與人並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不主動就會被動,身在央視,我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危機感,我想,央視自身,也該有。因為真正的危機感,不僅是一種動力,還是一種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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