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遇見你,是我一世的春暖花開

第23章 朵蘭和修慶的蘋果

朵蘭有兩個身份:一是緬甸人的後代,二是修慶的妻子。以上話是朵蘭自己說的。 朵蘭的話沒人信,說你的中國話說得這麼地道,緬甸話卻只會七八句,怎麼會是緬甸人?朵蘭堅持道:“你們瞧我的皮膚。”朵蘭的皮膚黝黑黝黑,朵蘭說那是地道的緬甸人膚色,好健康好健康。朵蘭的名字叫朵蘭,前頭沒姓氏。朵蘭說緬甸人都是有名沒姓的。 大家哈哈大笑,問:“那你家是什麼時候到中國雲南來的?那你是怎麼嫁給修慶的?” 前個問題,朵蘭說不出個所以然,朵蘭的嘴裡象含著一捧咖啡豆似的,嘟嘟囔囔,說大概與打仗有關。聽朵蘭這麼一講,有人恍然大悟,說,哦哦哦,那肯定與中國遠征軍有關,打小日本那陣子,中國人緬甸人親得跟同胞兄弟似的。朵蘭特自豪地說:“我阿爸說,我們緬甸老家在八莫,旁邊有一條美麗的河叫太平江。太平江的上游在雲南,名字叫太盈江。太盈江的旁邊有個美麗的地方,名字叫騰沖。騰沖啊騰沖,就是我的家鄉。”

後一個問題,朵蘭送妹妹去四川讀書,在火車上認識了修慶,修慶請姐妹倆吃了兩根冰棍。事隔兩月,在大理的一家專售民間工藝品的小店裡,有人看中一把袖珍花紙傘,問價錢,朵蘭一抬頭,歡喜地蹦起來:“修慶?修慶!”小店是朵蘭的親戚開的,朵蘭只是臨時幫工。 修慶問:“我想去廣東打工,你想不想去?”朵蘭低下頭,想一想,再抬起頭,咬牙說:“去。”朵蘭的妹妹讀大學,家裡快供不起了,朵蘭要為妹妹掙學費。 朵蘭嫁給了修慶。 朵蘭和修慶到了廣東,顛簸輾轉,進了東莞的一家工廠,做絨布娃娃。 朵蘭和修慶租了一間小小的屋子,長2.61米,寬1.82米。這是修慶用捲尺量出來的精確數字。小房子是“二房東”租了當地人的套間,用木板隔成一小間一小間,再轉租給外來打工的人。朵蘭和修慶的“獨立田地”,每月要付租金200元,水電費20元,衛生費3元,治安費3元。

每天早上,朵蘭和修慶高高興興上班去,手拉著手。每天晚上,朵蘭和修慶卻往往不能高高興興一起手拉手下班回來。因為,更多的時候,至少其中一人要加班。 朵蘭和修慶沒電視看,實際上買了電視機也沒地方擺。他們不買書不買雜誌,他們的錢一分一厘都積攢下來,一部分寄給朵蘭妹妹讀書,一部分寄給修慶媽媽治病。 朵蘭和修慶唯一的娛樂是在沒有加班的晚上,在擁擠的夜市上逛來逛去。衣服攤、水果攤、大排檔,到處是鬧哄哄的人。朵蘭和修慶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他們喜歡熱鬧。趕上好機會,朵蘭和修慶能看到免費的表演。商場搞促銷,門前搭起高台,台上穿得閃閃發光的帥哥靚女又跳又唱。其實那些人舞扭得很蹩腳,唱歌又老走調,但朵蘭和修慶一致認為,真的好精彩,再沒比那演出更精彩的了。

絕對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朵蘭說她記的一點都不會錯。朵蘭和修慶又幸運地看到了免費的表演。台上的主持人對著黑壓壓的人群高喊:“谁愿意上台來表演,唱歌和跳舞都行。獲得掌聲最響亮的那位,我們商場馬上獎勵他一箱紅富士蘋果……” 修慶衝上台去,跳起了“偷工減料”的納西族舞蹈。沒辦法,他是偷學來的,沒能學全,也不熟練。但他的全力表演獲得了最熱烈的掌聲。 修慶和朵蘭歡天喜地地抱著蘋果樂顛顛跑回小屋子,兩個人使勁摀住嘴巴笑,彷彿撿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鑽石。他們不敢大聲笑,間隔的木板太薄,哪怕說悄悄話,“鄰居”都能一清二楚地聽到。 修慶將蘋果一個個從紙箱裡拿出來,擺到床上。又將蘋果一個個裝回到紙箱內,仔仔細細蓋好。修慶對朵蘭說:“我數好了,每天早上,你吃一個大蘋果,每天晚上,你吃一個大蘋果,吃6天,你就吃完了。”朵蘭問:“你呢?”

修慶搖搖頭:“水果我小時候就吃厭了。你不是在我家裡前屋後看到了嗎,全是果樹。芒果,香蕉、菠蘿蜜、酸角,應有盡有,比蘋果好吃多了,可我通通吃厭了,我對水果沒一點胃口了——” 修慶用水沖洗蘋果,用刀削蘋果。薄薄的,薄得透明的蘋果皮兒從蘋果身上掉下來,一片一片落在鋪在紙箱上的報紙上。修慶削得很慢,削得很認真。修慶壓低聲音:“朵蘭,你快瞧瞧我的手藝,我決不讓蘋果皮佔一點點便宜。我要讓蘋果皮一絲不掛,不帶去一點點肉末兒。”朵蘭哧哧笑,臉上的歡喜都快壓縮成顆粒滾到地上去了:“你是個大摳鬼,蘋果皮落你手上算是遭了殃。” 削完了。 朵蘭半閉眼睛,張開嘴巴,慢慢靠近光溜溜的蘋果,咬下一星點兒,咀嚼,咀嚼。好長時間,還讓蘋果肉在舌尖上、牙齒縫停留。朵蘭將蘋果伸到修慶眼前:“你咬一口,甜津津的。”修慶搖頭晃腦,站起,卷報紙,收拾蘋果皮:“哪有菠蘿蜜好吃,我們老師說那是水果之王,可水果之王我都吃厭了……我出去扔垃圾了,你快吃。”

第二天早上,修慶先起床,洗漱完畢,又開始削蘋果。薄薄的,薄得透明的蘋果皮兒從蘋果身上掉下來,一片一片落在報紙上。修慶削得很慢,削得很認真。修慶壓低聲音:“朵蘭,快起床,洗了臉,刷了牙,快來吃蘋果。” 朵蘭手上舉著蘋果,喊修慶:“邊走邊吃吧,要不,會遲到了。”修慶說:“好,那你先走,我扔了垃圾,馬上就能追上你。”修慶收拾報紙上的蘋果皮。 朵蘭走了,鞋底敲打著地板,響聲比平時清脆。 “那我先走幾步,你快點兒哦。” 出門,走下兩級台階,朵蘭拍一下腦袋:“我的天,鑰匙,差點忘了。” 朵蘭返回時,嘴巴張得大大,眼睛睜得大大。她看見修慶彎著腰,左手揉著一團報紙往公用小客廳的垃圾簍裡塞,右手抓著一把蘋果皮一股腦兒填進自己的嘴裡……

朵蘭趕緊縮回腳,退回樓梯間,故意把腳步踏得咚咚響:“修慶,修慶,別關門,我落鑰匙了。” 修慶緊緊閉著嘴,臉憋得通紅,拼命拍打自己的胸。朵蘭急問:“修慶,你咋啦?”修慶的喉嚨滾動了好幾下,他在使勁吞嚥。修慶說:“沒啥子,剛剛喝水嗆著了。”朵蘭的眼睛有點霧濛濛,兩滴淚在眼眶裡漾來漾去。忍著,忍著,終於沒溢出來。朵蘭在心裡罵自己,都怪自己嚇著了修慶,弄得他一時慌亂,被蘋果皮噎著了。 晚上,下班,修慶拿出一個蘋果洗淨,削皮。朵蘭撒嬌了:“修慶,我要削蘋果。我看削蘋果好好玩,我要削蘋果。”修慶樂:“這有什麼好玩的,削蘋果需要水平的,你不行的……”朵蘭搶過蘋果,手一伸,好霸道:“拿刀來,我要削。”

朵蘭的動作笨死了,朵蘭的水平臭死了。修慶越看越急:“你瞧你呀,好端端的蘋果,你連皮帶肉削去一大半了……”朵蘭眼一橫:“我不管,我偏要削。” 終於削完,原本快有鴕鳥蛋那麼大的蘋果,被朵蘭一陣瞎整,只剩雞蛋一般大了。修慶心疼得要命:“不行,明天還是我來削,要不,你連皮一起吃,不削皮。”朵蘭吐一下舌頭,手指掐起她的“雞蛋蘋果”,笑嘻嘻:“我才不連皮一起吃,我就是要學著削皮,我以後削蘋果皮的水平肯定超過你。”她頓一頓,站起來,邊咬蘋果邊說:“我去阿梅家玩玩。”也是工友。 半個小時後,朵蘭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從阿梅房間回到自己的小天地時,她看見紙箱上的報紙收拾得乾乾淨淨了。朵蘭的心裡樂滋滋的像開滿了大片熱熱鬧鬧的紅杜鵑。朵蘭剝了一顆瓜子餵給修慶:“阿梅老家寄來的,香噴噴呦。”

修慶拗不過朵蘭,任由她去胡天胡地削剩下來的蘋果了。輪到第12個蘋果,最後一個蘋果,朵蘭還沒動手,忽然驚天動地一聲巨響,朵蘭喊了一個“修”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一天,是2005年6月5日。 五個多月後,朵蘭出院了,和修慶,還有專門來接她的妹妹,坐上了N706次火車。他們三個,要從東莞去湖南株洲。修慶好早就說過,他有個姐姐嫁到株洲了,他要帶朵蘭一起去看姐姐。火車上的人多,有人對朵蘭說:“小姐,能不能把椅子上的包裹放行李架上,行李不能佔座位的。”朵蘭妹妹挺生氣:“我們買了三個座位的票。”那人左右轉腦袋找人:“你們不是只有兩個人嗎?”朵蘭慢吞吞地揭開綢布包裹著的行李,露出一個精美的木匣子,木匣子上鑲嵌著一長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好燦爛。朵蘭對著木匣說:“修慶,我們一起去看姐姐。修慶,我們一起回家。修慶——”朵蘭的淚水,從暗淡無光的大眼睛裡淌出來,拉成兩條線,滑過臉頰,流過下巴,滾落下來,掉在修慶那張陽光燦爛的笑臉上。

朵蘭聽到的那聲驚天動地的響聲,是煤氣罐爆炸了。高高大大的修慶,當場被炸死了。他的屍體,是消防員從碎玻璃和爛木屑中抬出來的。 朵蘭一遍遍輕輕撫摸木匣子,一聲聲低低呼喚:“修慶,我們一起回家。修慶,我們一起回家。我們一起,回家——” 木匣子裡,修慶靜靜躺著,他的身邊有一個小首飾盒。首飾盒內,放著一個完全失去了水分的、成了一小塊的、乾透了的紅富士蘋果。 那是朵蘭和修慶的第12只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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