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陽光八萬里

第22章 顧景星:結茅為廬著大書

陽光八萬里 古清生 7727 2018-03-18
蘄水悠悠出大賢,時間浩浩憶黃公。蘄州城東黃公山下,青灰色的蘄艾,鳳尾狀的蕨類,蓬勃擴張的野菊和深厚的獅茅草掩映一方墓碑,經過歲月風雨的侵蝕,長方形的墓碑上碑文已經有些模糊。一隻黑色的蟻子從一片斜探過來的獅茅草葉爬到碑石上,它有片刻的打住,然後是行跡匆匆地上下往返,彷彿是一個文學碩士,正在研讀一段遼遠的歷史,一個與茅草結下不解之緣的文壇鉅子的深邃思想。 1687年,墓碑後的長眠者,白茅堂主顧景星留下46卷《白茅堂集》、200卷《黃公說字》後撂筆與世長辭,從此一片艾蒿、一片茅草,永遠覆蓋他66年的傳奇人生。顧景星出生於蘄州全勝坊(東長街),母親懷他的時候,父親顧天錫夢見一顆星星降落於天井,形狀如一彎新月,心裡就特別驚奇,中國民間俗世文化里有託夢一說,夢見什麼就是什麼來投胎轉世。寫明太祖朱元璋出生,便是有一顆星星從浩浩天宇墜落到鳳陽的朱家上空,騰起一片霞光,然後是“哇”的一聲,朱元璋驚天動地地降生了。這是寫非凡人的出生,這樣的夢顯然千載難遇,顧天錫夢醒後就立即佔了一卦,得到的名字叫“景星”,景星自是顧天錫所樂見的,得子不易,得上天賜子易乎?遂取名景星,曰顧景星。

似乎天錫與景星有註定的關聯,合而為“天錫景星”。顧天錫為天啟七年歲貢,他承襲了顧家的書香,飽讀詩書,通天文曉地理,精醫術,曾經在天津、海淀等地周遊講學,得子顧景星後,被封中牟知縣,拒不到任,培養一個承傳書香的天才比去就任一個知縣重要,這在蘄州文化里不成為問題。顧天錫隱居蘄州一心一意教子讀書,除培養顧景星之外,他一生中的著述有《二十一史評論》、《易林說》、《舉史》等22種。再往上排,顧景星的祖父顧大訓亦為歲貢生,曾被朝廷封南昌通判,藏書5萬餘卷,還著有詩文8卷。顧景星另外得到外公、曾任刑部尚書的馮天馭贈送藏書81櫃。 顧景星聰慧早熟,在父親顧天錫的悉心調教下,六歲會吟詩作賦,九歲則已經遍讀經史。崇禎七年(1634年),顧景星15歲,父親帶著他去黃州參加黃州府試,初出茅廬,一考高中,冠九屬第一。科舉時代,考試是人生第一關,15歲初次參加府試獲取第一名,自然可以將諸多范進式白髮皓首屢試不第的祖父級老童生活活氣死,黃州考棚街不給庸才留席位,但是歷史就必然會給天才留席位嗎?只有歷史可以回答。

第二年,顧景星去參加學政王澄川主持的院試,再次獲第一名。這一次考試不僅考試格局提升,重要的是它排除了一次考試中的偶然因素,如能返回曆史現場,足以掂出兩試第一名的分量,並理解以後清廷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顧景星的垂慕了。然而,該考卻不意卷中有一字犯考官名諱而被黜。 一顆新星升起,還未發亮即被陰霾籠罩。顧景星承傳了顧家和蘄州的讀書傳統,顧景星的曾祖父顧闕,曾祖叔父顧問均為聲名遠播的理學家、教育家,顧問是大科學家李時珍的老師。馮(馮天馭)、顧(顧問、顧闕)、郝(郝守正)、李(李時珍)史稱“蘄州四大家”,深厚的地域文化儲備與個人天資結合,在顧景星身上得到充分驗證。 返回明朝末年的蘄州城,復活那個時代的文化記憶,在熊化嶺,顧家佔據著當地的文化高地。城內有荊王府,大明王朝的官宦名流、文人商賈、賢達隱逸,無論陸路(驛道)南北往來,還是水路(長江)東西穿梭,皆要來蘄州逗留。因此,蘄州的文化與京城和其他發達地區具有同構性。又有書院、族學、義學和私塾等較為完善的教育體系,教育普及率高,信息通達,這塊文化高地的歷史地位可以探知。

顧景星府試院試皆獲第一,且嚴父指教,博學廣記,加之深厚的文化積澱浸潤,前程應是不可限量的。進則為仕,輔佐朝政,治國安邦;退則為隱,著書立說,設館講學,只要有一個合適的平台,斷不可能無為。然而,世界上的天才總是選擇糟糕透頂的時間出世,顧景星的時代,正值明朝日漸衰弱,官員腐化,民不聊生,農民起義的烽火紛紛燃起,直逼沒落又腐化的大明王朝。 崇禎十六年(1643年)正月二十六日,天空下起了大雪,江北大地一片銀白,鳳凰山和麒麟山銀裝素裹,雨湖眾多長堤如銀鍊彎曲盤桓,殘荷白鷺,清水微瀾,春節過後的蘄州城安詳、寧靜,青石板街上的爆竹紙屑被雪花輕輕掩蓋,玄妙觀的井沿被高覆銀白一圈。正月大雪天,蘄州城的人照例來來往往,商舖擺出琳瑯滿目的商品,綾羅綢緞、瓷器、金銀首飾、米茶油鹽等一應盡有;讀書聲在眾多族學、私塾和私家書房裡迴盪;照例也是蘄芹炒丁香乾子,山藥燉板鴨,九孔蓮藕煨排骨,荊王府內外杯盞交錯,歡聲笑語此起彼伏。而讀書人家,則是圍著紅泥小炭爐,用小盅斟酒,砂缽中或是豆腐煮鯽魚,那一缽沸滾……恰好與詩文下酒。自飲自斟,人生便是充滿了自愛的暖意。其時,觀賞冰燈的時尚業已興起,蘄州人做冰燈,惟不同北方的天寒地凍,故做法有別,是用竹筷結冰製作。無獨有偶,中國最早用文字記載冰燈就是顧景星的《白茅堂集》。收入《白茅堂集》的《排冰箸雪中作燈》一詩描繪了當時在庭院砌冰堆雪,於其中燃點蠟燭的情景:“排冰聚雪在庭中,垮蠟光涵影不紅。”用結冰的竹筷製成燈形,外面用雪塗飾,內中燃以蠟燭,置於院內,供人欣賞。這時候蘄州城的許多院落中,已經燃起了美麗的冰燈。

是夜,江風勁吹,雪花飛旋。張獻忠率200輕騎從蘄州城下游60裡的廣濟縣長途奔襲,夢中的蘄州城,荊王府的人突然從溫柔夢鄉驚醒,映入眼中的是一個血光淋漓、慘絕人寰的噩夢:屠城!江水嗚咽,北風淒厲,這是辛巳羅州屠城之後,再次降臨蘄州人民頭上的滅頂大災!張獻忠屠城,結束了蘄州城十代荊王的統治。封王制在明朝的皇家家族權力分配製度上,佔有重要的地位,所以關於荊王府的一切鉅細變故,正史野史皆有記載,惟張獻忠的屠城細節,在民間流傳多個版本。如張獻忠的出發地有黃梅出發與廣濟出發兩個版本,真實的應該是從廣濟出發,率200輕騎。屠城之前,張獻忠已在荊王府安置了密探,因而得以從荊王府、蘄州城裡應外合,將荊王府裡王爺和他的後裔、親戚家眷、鄉紳世族一網打盡,惟有將軍得到一個丫環的報信從城牆上吊筐放逃了兩個朱家後代,他們埋名隱姓給人放牛為生,其餘悉數被張獻忠捉拿盡斬。當然,逃到城外東長街的文人士子也倖免於難。那一夜悲聲響徹蘄州城,血光與火光染紅雪夜的天空!意外的是,顧景星和父親顧天錫、姑媽顧永貞也被張獻忠手下的農民起義軍捉拿。顧天錫、顧永貞和顧景星三個人被帶到張獻忠面前。顧家是蘄州城文昌世家,居蘄州熊化嶺、全勝坊一帶,張獻忠定然知曉。然而三人中,一父一子兩個男人不殺,張氏屠刀直指弱女顧永貞。一個農民起義領袖,或曰一個草莽首領,張獻忠不會放過不共戴天之敵朱家王朝的任何人,不放過荊王府的親屬及其密切相關的人自是推理之中。要殺顧永貞,顧天錫首先不干,他挺胸昂首,要求以自己的一命換取顧永貞的命,便要替顧永貞死!顧景星年輕氣盛,心裡擱不得一點沙粒,非貪生怕死之流,他見狀亦上前去,面向屠刀請求一死,用自己年輕的生命保住父親和姑媽的生命。

雪夜的靜謐被打破,屠城的火光點亮了蘄州城的夜空,一邊是悲號哀淒,嚎啕乞生,一邊是冷面向刀,爭相代死,父子兩個文弱書生的英雄氣概,竟將一代梟雄張獻忠感動,當即下令釋放顧景星一家三人,且派了一個名叫張三的小頭目隨他們去專門保護顧家。 蘄州城一場浩劫,世事突變,江山含悲。張獻忠屠城後,身在城外東長街的顧氏一家仍然餘悸在心。幾經商討,顧氏家族決定返回祖籍江蘇崑山避亂,以待來年天下太平再作打算。顧景星遂隨家人一道返回祖籍崑山,這便是祖籍或曰故鄉的好處罷,一個亂世時的備留居所。在崑山,顧景星開始了劫難之後的清貧書生生活,顧家浩繁的藏書,以及顧景星多部著作皆毀於張獻忠攻蘄,真個是讀書惹了誰。 1645年9月,顧景星赴南京參加北京、山東、山西、湖南、河南、遼東、湖北七省流寓貢生考試,獲拔貢生第一名。接下來的十月應武英殿廷試,授福州府推官。顧景星是為一代霸才,只要進考場,其必獲第一。但是進了官場,顧景星就是一個尚未發蒙的孩童。上任不久,他便直陳時弊,上奏《敬呈四事疏》給弘光皇帝,卻被通政官扣押不報。此事給顧景星極大刺激,弘光小皇帝的昏庸無能,前方有清軍南下,直逼江南,大片江山喪失,小朝廷陪都南京岌岌可危,後方官場數不盡朋黨傾軋,爾虞我詐,結黨營私,賣官鬻爵,百般貪相,令顧景星倍感失望。此時偏遇南明朝頭號奸臣馬士英密招顧景星,使者向他透露馬士英希望顧景星歸附於他的意圖,遭顧景星嚴詞怒斥,斷然拒絕。其時南京城的百姓編有順口溜:

為官數月,顧景星滿目黑暗,無所適從,遂託辭無法做官卸任回家,從此閉門著書。南明朝眼見大勢已去,改朝換代,已不在話下。此間,顧景星與反清文人魏僖、杜浚過從甚密,共表對舊朝的懷念和對新朝的反感,他的一些詞中也強烈地透露出故國之思,黍離之痛:“永嘉恨,難磨滅;天寶事,何人說?向玄都觀裡,偷彈淚血”,“問嫦娥,何事不長圓?山河缺!”(《滿江紅·和王昭儀韻》)。但顧景星也曾與仕清文人施愚山、汪漁洋唱和,把盞對月,撥弦長歌,惟顧景星已絕意仕途。順治二年,清軍攻下崑山,多羅貝勒強行將顧景星帶至軍中,授其原職“推官”,令他隨軍南征浙江、福建,顧景星以必須“奉養父母不能離家”為由決意推辭,終得以脫身回到家鄉。此時,顧景星得知“揚州十日”的消息,大駭。明臣史可法就義,清軍十日屠殺揚州百姓80萬人!揚州屠城慘絕人寰,驚天地泣鬼神,揚州已變成一座死城。顧景星慶幸沒有倒在清軍的刀下,也慶幸未隨清軍仕清。

江南戰亂不止,危機四伏,令顧景星長長地懷念蘄州,順治八年(1651年),顧景星奉母靈柩歸蘄州。重新踏上蘄州這片土地,麒麟山下,雨湖之濱,蘄州城已是一片蒼涼。 自張獻忠毀荊王府屠城以後,順治二年(1645年),又遭南明總兵官馬玉良部下劫掠。馬玉良原駐守武昌,因痛恨奸臣馬士英貪贓枉法,為所欲為,遂率兵沿江東進南京欲除馬士英而“清君側”。其過蘄州時,士卒焚掠蘄州城,見城內外無物可取,竟盡伐蘄竹而去。同年,清軍佔領蘄州,降蘄州為散州,劃黃梅、廣濟歸黃州府,蘄州設綠營,綠營參將為正三品。但官兵無糧餉,四處搶劫,百姓非死即逃,田地荒蕪,全勝坊一片廢墟(全勝坊為東長街。蘄州有三坊,城內為一坊,城東全勝坊為二坊,城北至缺齒山為三坊)!顧景星率一家老小返蘄,無所寄居,遂壘石結茅為廬,採野菜充飢,《白茅堂集》有《野菜贊》記述這段生活。順治九年(1652年),蘄州爆發虎災,群虎穿村襲城,虎以城內空房為穴,白晝出穴捕人,夜潛入室內吃盡全家。一時間,蘄州城內外被老虎吃去百餘人。官府滅虎無術,請人作《驅虎令》驅虎。

這時候,蘄州最普通的食品油姜、蘄芹炒丁香乾子都成了記憶中的美食。油姜,是讀書人的美食,其味微甜、微辣、微鹹、濃醬香,開胃生津順氣,為江蘇幫商人所創,最著名者為紀萬源商號所製“紀萬源醬製油姜”。蘄芹的芳香素濃於別地的芹菜,其苗高尺餘,有大的白色塊根,枝密而無主幹,丁香乾子亦為蘄州制法所製。沒有吃的,這是多麼恐怖?而顧景星,人稱其為美食家,一個大文豪,大美食家,只能吃野菜,啃草根度日。 江山在,村城破,戰亂不休,主人更替,不能憶當年!顧景星始將其著編輯為《白茅堂集》。此間,顧景星的同窗,清朝開科狀元(清朝於順治六年開科),黃岡另一才子劉子壯專程從黃州來蘄州拜訪顧景星,顧景星得報,閉門堅拒不見,他認為劉子壯參加清朝的科考是為有失民族氣節,劉子壯只得落落而返。

清順治十六年(1659年),清廷的版圖迅疾擴大,然百廢待興,需要天下賢良才幹,尤其是漢族知識分子,以實現清廷大治天下。故下詔廣徵天下山林民間隱逸入朝做官,地方撫、藩官員再度憶起結廬著書的顧景星,於是前來游說、動員顧景星進京做官,幾近脅迫,顧景星斷然不從,執意於其“野客思茅宇,山人愛竹林”(王勃詩)的隱逸讀書生活。在蘄州,那山,便是麒麟山;那竹,便是蘄竹。 順治十八年(1661年)出了一件令天下文人墨客山林逸士強烈震撼而冰寒徹骨的大事,即在江蘇吳縣發生的“哭廟案”。哭廟案的主角是金聖嘆,起因便是吳縣縣令貪得無厭,對治下農民強取豪奪,使得吳縣鄉民怨聲載道,生計維艱,金聖嘆遂領走投無路的農民哭廟控訴,欲控倒貪官,誰曾想此時正值順治帝駕崩,舉國皆設靈堂哀悼,是為國喪期,金聖嘆反被貪官誣陷大逆不道,圖謀造反而獲重罪,被判以腰斬殺害。金聖嘆,少即有才名,喜批書。曾集《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合稱《六才子書》,為各書進行批點。他所批改的《水滸》因見解獨到被廣泛引用。 “哭廟案”是清廷重權輕道的外現事件,也是清廷在“詔徵天下山林民間隱逸入朝”透露一縷亮色之後的一次自我抹黑,給欲與清廷合作的漢族知識分子一個沉重打擊。

康熙十七年(1678年),經歷“哭廟案”之後清廷重新對漢族知識分子敞開大門,開設了一個極有創造性的特科——博學鴻詞科,由朝內大臣舉薦天下名士應試。顧景星在這次名士舉薦中,照例是排在名單的前列。顧景星在野,卻像一條註冊備案的魚,每一次捕撈都必須網上來,看看其是否活著,活得如何,鮮活和滋潤,願不願意進皇家大池。 顧景星拒絕應試博學鴻詞科,他的理由是身體有病,病是顧景星抗拒清廷的惟一武器,而寫作一部長達12集200卷的巨著《黃公說字》根本不算什麼,連不進京應試的理由都談不上。顧景星此時正在寫作《黃公說字》,這個浩大的工程顯然只有在蘄州進行,小城尚有些安靜,其空氣、水、飲食和建築皆益於讀書著述,而著書則是文人的必修之課,是那個時代文人學士的人生第二條道路。 歷史上沒有比明末清初的漢族知識分子更痛苦的了,他們的前半生都是在求功名中度過的,苦讀勤思,造就經國之才,大明王朝卻崩潰了,而清廷屢屢徵召,則因道不同而不與為謀,隨之康熙的文字獄令知識分子不寒而栗。腰斬金聖嘆,用一個正義在胸的大才子生命袒護一個清廷極度貪污腐化的小縣令,屠刀上血跡未乾,轉而設博學鴻詞科向天下招賢納士,世間荒誕莫過如此。 夏天,雨湖上的紅蓮朵朵開放,荷上飛過去的是長脖子的鷺鷥,日轉雲移,湖風掠過,圓荷滾滾。隱士生涯,田園風光,有宏才巨構,《黃公說字》處於寫作流程之中,博學鴻詞科開設得多麼不是時候!顧景星以為可以像順治十六年躲過“詔徵山林隱逸”那樣,省卻清廷的諸多糾纏。不然,顧景星一個誤判,康熙皇帝是決意要招他進京,毫無迴旋的餘地。督、撫官員親臨家門,強行將顧景星送入轎中,委要員督送京城。康熙的行事風格是:高效、果敢、一言九鼎!不過,這不像是在舉薦博學鴻詞大學士,頗有些像押送一個要犯進京。因為即便是用轎子抬,它也是違背顧景星意志的。 向北、向北!沿著大別山下的黃州、麻城驛道北去,過桐柏山進入河南省境內,在信陽小憩,然後過駐馬店、周口,吃了開封的灌湯包子過黃河繼續向北。坐官轎走官道,沿途有驛站接送,吃住有安頓,聞大學子顧景星之名,亦有小小的接風洗塵開懷暢飲的場面。蘄州人善飲,但都是微量。與那些初求功名的學子比起來,博學鴻詞科的赴考,又如封疆大臣返京。 愈往北去,隨著轎子忽悠忽悠地顛簸,顧景星的心就一跳一跳地焦灼:進了京,不試不行,那就是硬抗朝廷,試則必給清廷做官,做官是違背自己心願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才的人是那樣渴望有才,豈料有才也能招禍呢?譬如金聖嘆,又譬如轎中的顧景星,冤哉痛哉,有才亦無寧日,難得善終啊! 進入河南內黃,前面就是河南安陽,過安陽即是河北邯鄲,邯鄲學步,斷為大忌,想到蘄州,有《黃公說字》浩大工程,此生大願,擱即荒沒;思那京城,紫禁城茫茫宦海無涯,深莫能測——想到這裡,顧景星打了一個寒噤,不禁仰天長嘆,淚流滿面:我顧赤方,此生毀矣!於是,一代天才顧景星想出一個天才又天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主意:跳轎! 跳轎自古只有女人為,豈有男人嘗?顧景星的天真在於,以前託病辭官,屢用則令清廷生疑,況且也並非真病,如果真病尤其是看得見的傷病,朝廷會網開一面。思之,愈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看來,這一回不付出一點痛苦是不行了,且惟有自傷一條路。 內黃驛道沙塵滾滾,車馬匆匆,大批大批八旗軍由北向南挺進。是時,平西王吳三桂在湖南衡陽立國登基,自稱皇帝,國號“大周”,此為“三藩叛亂”走到了另立朝廷的極端,康熙皇帝緊急增調清軍南下平叛。經歷過順治二年“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顧景星,料知又有無數生靈將慘遭塗炭,心中不免長悲,堅定了他不進清廷的決心。 顧景星毅然從轎內衝出一頭栽下!但落地時,他的右手本能地撐了一下。轎夫及隨行官員猝不及防,見狀大駭,待扶起顧景星時,他已是塵垢滿面,右肩骨折斷!裂骨的疼痛,塵垢與皮表擦傷的血流,顧景星斯文掃地,他像從戰場爬回來的負傷敗將,疼痛令他的額角爆出豆粒大的汗珠,面部肌肉極度扭曲。顧景星坐在內黃的驛道旁大聲地呻吟,毫不理睬驚慌、尷尬、愛莫能助和擔心失職之責內心又捉摸不定的隨行官員,他在極短暫的時間裡確定自己的傷情,要知道蘄州出醫生,明朝出了李樹言、李時珍兩位御醫,其父顧天錫即通經史,精醫術,所著經學、醫學諸書多入《四庫全書》。顧景星知道自己是傷筋動骨了,想到自己平白無故被強送去應試博學鴻詞科,好端端地要進行自傷,不由怒從心中來:我殘疾了,啊,我殘疾了!你們該滿意了吧?該送我回蘄州療傷了吧? 隨行官員不敢觸碰顧景星的眼睛,他們低下頭去,任由顧景星悲憤咆哮,心中對這位從頭至尾不願進京的倔強讀書人產生敬佩之情,一路上交流對其有了深入了解,無法不被其淵博學識折服,便是悟出朝廷何以對一介書生如此器重,而他——竟然不惜以自殘的極端方式拒絕做官,真是一條漢子啊! 敷傷。打尖吃飯。內黃的羊肉湯辣得出奇,那是胡辣,燴麵又厚又寬。顧景星對隨行官員說:看看,我已經是一個殘疾人了,什麼也做不成了,讓我回去養傷吧?天才的算盤這回是打錯了,隨行官員說:顧先生,我們只有把您送到京城的權力,沒有放您走的權力,您只有去給皇上說了。說罷,又將顧景星塞入轎中,為安全起見,隨行官員在轎門外面加了一道栓子。 一路顛簸到了京城,顧景星帶傷參加了博學鴻詞科考試,全國被推薦者162人,錄取50人,顧景星果然錄取,授官翰林院檢討。顧景星一面療傷,一面讀書交友,其中結識了曹雪芹祖父曹寅。是時,康熙皇帝想出一個絕妙對付明朝知識分子的法子,就是組織明朝遺民們撰寫明史,反思明朝的沒落根源,從而轉移他們對清朝新政的抵觸情緒。 次年三月,康熙皇帝接見顧景星,顧景星再度託病請求辭官回鄉,康熙御准,顧景星得以回蘄州,從此閉門著述,無關他事。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黃公說字》完成二稿,時任江寧織造的曹寅得知顧景星另一部著作《白茅堂集》完稿而無錢刻印,即捐銀一千,促《白茅堂集》付梓刻成。 《白茅堂集》凡46卷,內容包括楚辭、樂府、民歌、詩賦、策論、奏疏、史論、傳記、文序、雜著及蘄州地方史料。 為刻《白茅堂集》,曹寅曾於春日訪蘄,其《楝亭詩鈔》有詩《春日過顧赤方先生寓居》一首: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顧景星與世長辭。 《黃公說字》由其三子顧昌及孫子們相繼校錄謄寫,直至乾隆十四年(1749年)謄清正副二本,從編著至此,耗時長達76年!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列入存目類,在總目提要中稱顧景星為“記誦淹博,才氣尤縱橫不羈,詩文雄瞻,亦一時之霸才”。 顧昌為編校、刻印父親兩本巨著勞累而卒。顧昌為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鄉試舉人,著有《西軒唱和詩集》、《江山筆助集》等5種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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