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唐魯孫系列·中國吃

第24章 鼻煙及鼻煙壺

唐魯孫系列·中國吃 唐鲁孙 9351 2018-03-18
拿全世界來說,煙的種類之多可海了去啦。像捲菸、雪茄、菸絲、板煙、旱煙、水煙、嚼煙,還有大家認為毒品的鴉片煙、方興未艾的大麻煙。雖然煙的種類千奇百怪,可是無論如何,總不外乎用嘴來吸,用口來嚼。只有鼻煙,跟嘴完全不發生關係,是用鼻子來聞的。 鼻煙最初也是舶來品。依照明末吳文定的《蕉蔭清話》說,鼻煙是明朝永樂年間三保太監下西洋帶回來的。清朝的王漁洋、趙掬叔的筆記裡都曾談到鼻煙,傳說來自意大利,明朝萬曆九年傳教士利瑪竇第一次泛海到中國廣東帶來的。不管怎麼說要是永樂年間傳到中國的,到現在已經五百多近六百年;就是說萬曆年間吧,也有近四百年啦。 聽從前大內的太監們說,從康熙到乾隆,凡是西洋特使來華覲見,進獻方物,差不多都有鼻煙。依據趙之謙《勇盧閒話》:“雍正三年,伯納第多貢獻方物,始有各色玻璃鼻煙壺,咖什倫鼻煙罐,各寶鼻煙壺、素鼻煙壺、瑪瑙鼻煙壺及鼻煙,有六十種之多。雍正六年,西洋博爾都噶爾國王若望(現在的西班牙)遣使麥德樂,貢方物四十一種,有鼻煙。乾隆十七年國王若瑟复貢方物二十八種,有赤金鼻煙盒、咖什倫鼻煙盒、螺鈿鼻煙盒、瑪瑙鼻煙盒、綠石鼻煙盒及鼻煙。五十九年外藩陪臣,若朝鮮、英吉利、法蘭西、越南、暹羅、琉球諸國先後來朝者,皆賜玻璃鼻煙壺、瓷鼻壺及鼻煙。”

由以上幾段記載來看,毫無疑問鼻煙是自從明末清初中外通商時候,就帶來中國的,不管說它是聘禮也好,貢物也好,總而言之,到了乾隆年間,咱們不但自己會做鼻煙,而且也會燒製煙壺了。否則以十全老人(乾隆)的好大自尊,絕不肯把外藩貢物,再賜齎外藩的。 筆者1973年曾經到泰國去觀光,在泰王夏宮裡的中國館多寶格上,就有兩隻燒料的鼻煙壺。旁邊有卡片用英文註明,是使臣到中國來報聘,清朝乾隆大皇帝回贈的禮品,可見當時拿鼻煙賜齎外藩,是事實了。 究竟聞鼻煙有什麼好處呢?據說可以明目、闢瘴、去疾、卻濕、調中逐穢、宣鬱導滯,對人身體好處可大啦。所以晚清時代,聞鼻煙的風氣,南北各地到處流行,尤其士大夫階級,沒有人懷裡不揣個鼻熘壺的。筆者小的時候,有一位長親病故,必須前往送殮。聽說亡者遺體有臭,先祖母拿一個瑪瑙煙壺,讓我揣在懷裡。必要時嗅一鼻子,就能闢疫逐穢,這是筆者第一次聞鼻煙。

鼻煙到中國,叫“士那夫”,大概是SNUFF的譯音。雍正時代常拿來賞賜給王公貝勒、貼身侍衛,那時叫作“臘煙”。後來因為這種煙,是用鼻子聞的,才正式定名叫“鼻煙”。 以我見過的鼻煙來說,品質方面有飛煙、豆煙、螞蟻屎、酸棗面兒四種。飛煙最好,用手一捻,比漠北的黃沙還細,要說蜜斯佛陀香粉細,但是還有點滯手,飛煙放在手上,簡直毫無所覺。據說這種飛煙在意大利、西班牙,最早也是宮廷御用珍品,平常庶民也聞不著的。 豆煙是鼻煙儲藏年深日久,凝當成豆粒大小,實堅果勁,搗碎非常不容易,都是用多少搗多少,因為積香久蘊,更是其味無窮。 螞蟻屎也是鼻煙庋藏太久,偶一透風,會引起自然發酵。經過兩次發酵的鼻煙,凝成小碎粒,用手一搓,立成齏粉。酸味特濃,鼻煙帶酸頭,算是珍品,所以嗜酸朋友,對於螞蟻屎看成寶貝。

酸棗面兒,也是封存太久,鼻煙磋磣結成了不規則型大塊,可是大塊裡頭,疊空累累,處處蜂窩,外堅內虛,所以一捻就容易成為細粉。這種鼻煙有絕不竄腦開竅的特長。 聽鼻煙專家說,鼻煙的顏色以墨綠色的最為難得,內行人稱之為神品;萁次是孔雀綠、鴨頭綠,這類色澤的鼻煙,到了同治年間已經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罕物兒了;再者就屬深紫色的了,這種深紫鼻煙,也是經過發酵的宿煙,其味清馥道雅,可以韜避塵垢。至於淺絳色鼻煙,雖非陳手老煙,可都是精研九揉,萬杵回澤,都是煙中極品。另外是紅色鼻煙。紅煙又分明紅、暗紅兩種,明紅取法意大利,暗紅取法西班牙。在鼻煙中來說,雋蕊檀心,等閒時也捨不得拿出來一嗅。普通經常聞的,多一半是深黃、淺黃兩種而已。至於有一種暗綠的顏色,也往鼻子上抹的,一抹連鼻窩上嘴唇都是綠悠悠的,那還有名堂,叫“抹個綠蝴蝶”,那就不屬於鼻煙範圍,而是一種聞藥啦。聞藥在當年是青皮流氓、看家護院、趕火車、拉駱駝的專用品,正經人沒有拿它當鼻煙來聞的。

聞煙專家把鼻煙煙昧分成六大類,是羶、酸、煤、豆、甜、咸,當然要細分,每一類又能分出多少樣或濃或淡的名堂來。大家公認羶頭的頂好(“什麼頭的”,是聞鼻煙人術語,意思就是味道),酸頭的也不錯。煤就是飯煮焦啦,糊巴子味,有人就偏偏愛這股子焦味。豆是一種清氣味,因為避疫力特別強,所以也有人喜愛。至於甜頭的鼻煙,那是初學乍練,開始聞鼻煙的雛兒聞的,有資格的鼻煙客,對於這種鼻煙是不屑一聞的。至於咸頭兒的鼻煙,筆者所聞者少,只聽人說過,可是自己沒聞過,滋味如何,可就說不上來了。 自從我們中國自己會制鼻煙之後,大約是道光咸豐年間,出了一種熏煙。制法也是把菸葉碾成細末,再用各種花來熏,最普通的是茉莉熏、玫瑰熏。因為北平人喝茶,以香片為主,對於熏香片所用的茉莉花,都是從福建移植過來的柔枝小朵名種茉莉花,不像台灣茉莉重台疊蕊大而不香。平常大家喝慣了茉莉花的香片茶,同時一聞茉莉熏的鼻煙,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因此沒有兒年氣味淡雅淳清的洋菸,聞者日少。一方面洋菸越來越金貴,價錢越來越高,而真能領略歷久彌香的知音,人既寡,物又稀,反而香氣濃馥辛烈的熏煙,不久就大行其道了。

因為茉莉熏、玫瑰熏嗜者日眾,於是緊跟著又出了水仙、蘭花、珠蘭、玳玳花、白蘭味的各種熏煙,五花八門各有各的買主。以至於有些人只知熏煙,而各種極品的臘煙連聞都沒聞過。 在鼻煙全盛時,北平有一種煙儿鋪,以賣葉子煙為主,除了關東台片、杭州香奇、蘭州青條、,福州皮絲、蘭花煙、高雜拌兒之外,還帶賣檳榔、荳蔻、砂仁。鼻煙一流行,也附帶賣鼻煙聞藥啦。至於全北平專賣鼻煙的鋪子並不多,到了民國十幾年城里城外就剩下三家了。隆福寺有一家蘭薏軒,後門鼓樓大街有一家寶蘊閣,前門外大柵欄有一家天蕙齋,那是專門賣鼻煙的,到了北伐成功,就只有天蕙齋一家做獨門生意啦。 梨園行有鼻煙嗜好的最多,據說煙癮最大要數李洪春(梨園行官稱李洪爺,自認關公戲唱得最好,會得最多)。趙桐珊(藝名芙蓉草)說李洪爺聞鼻煙是一絕,每隔五天李洪春準去天蕙齋大聞一次,您如果不時到大柵欄溜達,一定能夠碰上。大概天蕙齋的人知道李洪春哪天什麼時候來,未來之前,用二寸見方的有光紙,把一間門臉兒長的櫃檯上排成一長條,每張紙上倒好李洪爺聞慣的鼻煙,等李洪帑一進門,就一包一包地一面聊天,一面聞,大約個把鐘頭,這一列鼻煙,也就差不多聞光啦。這種分量,這種速度,如果有人舉辦聞鼻煙比賽,我想李洪春一定可以穩得冠軍。

現在在台灣收藏鼻煙、名貴煙壺的,一定大有人在,可是拿鼻煙當嗜好來聞的人,可能沒有了。美國雜誌曾經登載過,歐洲有些古老國家的王室貴族,豪門巨富,到現在仍然有一種風習,不但把自己收藏的最好的鼻煙拿出來相互欣賞,甚至於以煙壺來爭強鬥富。希臘船王奧納西斯生前就是一位鼻煙收藏賞鑑家,曾經從印度王子手裡拿一百二八件純金鑲寶石的餐具,換來四兩裝的鼻煙一小罐,算算價錢,可太驚人啦。 從前住在上海的猶太富商尤愛斯·哈同,也是鼻煙蒐集專家。有一次在宴會上,跟沙遜洋行的大班沙遜爵士同座,沙遜雖然是英國貴族兼富商,可是在上海灘來說,講究玩鼻煙,沙遜只能算是未人流的角色。他掏出來鼻煙,請哈同來聞,居然是舶來品超特臘煙,叫作紫琳腴的一種。哈同一向爭強好勝慣了,自己是中外有名玩鼻煙的,人家不是玩家,居然隨便拿出來的,就是稀世之珍,心裡一慪,立刻寫信給住在北平的下女婿莊惕生,只求煙好不論價錢高低,盡量搜求。莊是佛門弟子,哪會懂得鼻煙好壞,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找到鼻煙專家合肥蒯若木,虛心請益之下,總算懂得鼻煙的好壞啦。再經過多方打聽,知道朗貝勒府還有幾種貢品臘煙,其中居然有一罐是水晶金彩四兩裝的鴨頭綠,結果這罐鴨頭綠以驚人價格成交。莊惕生親自把這罐鼻煙送到上海。 ,聽說哈同得此至寶,一高興之下,曾經在愛儷園,約請上海鼻煙專家劉公魯、袁伯葵、陳小石、李瑞九,來了一次熏風小集。客人中少不得還有沙遜爵士,一方面顯擺一下,一方面也讓他聞一聞鴨頭綠是什麼滋味。愛倆園的西賓烏曰山人,還寫了一篇駢四儷六記盛的文章,給鼻煙平添不少佳話。

從前梨園行大半都喜歡聞點鼻煙,尤其名角大老闆聞煙還要聞好的。當年唱老生有個叫白文奎的,他有個女婿是個跑外國輪船上的廚師,不知道他從哪一國,得到一罐荔枝味兒的鼻煙,後來白文奎把這罐鼻煙送給余叔岩。小余是聞鼻煙的行家,什麼好煙都聞過,可是聞荔枝味兒的鼻煙,也是第一遭,當然把這罐鼻煙,視同瑰寶收藏起來。有一天小余在煙炕上給師傅譚鑫培打煙泡,一面燒煙一面跟師傅討教玩藝。小余說每次唱《定軍山》,一耍大刀花,不是刀鑽裹護背旗,就是把護背旗打得卷在旗桿上了,每一耍刀下場亮相,都顯得不干淨,不利落,您說那是怎麼回事?老譚好像全神貫注抽煙,根本不搭碴兒,小余再問第二遍,老譚還是顧左右而言他。呆了一會,老譚忽然冒了一句話說,聽說你最近彩頭不錯,得了點好鼻煙,還踅摸著一隻好煙壺。小余本來是絕頂聰明,聽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回說,最近有人送點外洋鼻煙,從古玩鋪買了一隻古月軒百子圖的料壺,本來預備帶來,請您給鑑定真假好壞的,誰知出門一慌疏,把這事忘了,說完話馬上回家去拿。一會兒工夫,小余就把百子圖鼻煙壺裝滿了荔枝味鼻煙拿來,老譚把煙壺端詳了半天,認定煙壺的確是古月軒製品。再一聞鼻煙,頻頻點頭,認為淡發芬磬,也是從所未嘗,小余聆聽之下,當然把煙壺帶鼻煙,一併孝敬了老師。等了一會兒,老譚自己反倒舊話重提問起小余來。在小余再次請益之下,老譚拿著煙簽子一比劃,說把煙簽子當刀頭,耍大刀花時,兩眼全盯住刀頭轉,自然腦袋也跟著動,不是刀鑽就把護背旗讓開了嗎?一語驚醒夢中人,就是這一招,就花了小余銀子若干兩。這是當年余叔岩親口告訴張伯駒的,大概此事不假。所以小余給徒弟說戲也不痛快,因為人家玩藝,也是花了大把銀子得來的。

老譚愛聞鼻煙,那是眾所周知的。言菊朋不但唱工學老譚,就是言談動作,也要曲意摹仿。老譚愛聞鼻煙,言三也當然不能例外,所以言三一到後台扮戲,得先洗鼻子。梨園行朋友說話向來是不饒人的,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尊稱言三為“五子”:寬臉子(言臉寬而短)、短鬍子、薄靴子、洗鼻子、裝孫子,話雖近謔,可也是實情。 清朝太監,不管是自幼兒出家,或者是半路淨身,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可是向來都是互相策勉,嚴禁菸酒。就拿鴉片來說吧,道、咸、同、光四朝,鴉片是最流行,而且是頂時髦的玩意兒,紅太監像李蓮英、安德海、崔玉桂、小德張、梳頭劉,誰也不敢把鴉片抽上癮。他們太監雖然淨身之後,在宮廷之中,所擔任的執事都是細瑣貼身的事兒,可是太監究竟還是男體,如果大煙大酒,一身怪味就沒法當差了。既然不動菸酒,鼻煙就成了他們的主要嗜好了。自從清室遜位,締造民國,小德張就搬到天津租界,靜享清福。他有一間客房,整間房子都用花梨紫檀打成多寶格,琳瑯滿架,全是各式各樣大瓶小罐極品鼻煙。洋古董客福開森說過,小德張收藏的好鼻煙,論值論量,在全世界收藏鼻煙專家裡,總有十名以內。福氏見多識廣,所說當然有幾分可信。

前清內務府大臣世續,大家都管他叫世中堂,他聞鼻煙講究是越硬越好,能硬得用錘子都砸不碎才好,因為越是陳煙,凝結得越牢固。聞這種鼻煙,他有一種訣竅,先用一根新鮮亙芽,用線拴好,懸在鼻煙罐卜,第二天到藥店買幾根銼草(木賊),罐罩整塊鼻煙,用銼草一銼,可以把外面吸了豆芽水氣的鼻煙,銼點細麵下來。用多少銼多少,永遠保持鼻煙原味,絲毫不走,這跟英國貴族用蘭花嫩芽吊鼻煙是同一道理。 罔民黨元老李石曾終身茹素,不動菸酒。可是在幼年出國之前,鼻煙他是聞的,他曾說:“聞煙勝於吸煙,因吸煙到了肺裡,聞煙在外,可以抵消壞的氣味,而且有祛毒作用,比戴口罩方便而不妨礙呼吸。日本口罩風氣最盛,台灣學來了,雖似科學衛生,我認為並不相宜。我建議以鼻煙代替口罩與吸煙。有人因衛生與醫生的勸告而戒菸,但非常困難,想求代用品而不可得,聞鼻煙不是比較好的辦法嗎?”以上的話是1950年李石老親自對筆者說的,他並鼓勵筆者細心研究製造鼻煙的方法。現在石老墓木拱矣,研究做鼻煙的話,也早已忘在脖子後頭,因為寫這篇談鼻煙,才把石老的話想起來,除了悵惘歉疚,還寄以無限的哀思。

中國最早的鼻煙,根據歷史上的記載,是外國使臣“到京帥,獻方物,有鼻煙”。照最保守的說法,鼻煙在中國也有近四百年的歷史了。自從鴉片戰爭,訂立《馬關條約》,海禁大開之後,所訂通商條約進口稅則裡,就把鼻煙列在酒果食品類,鼻煙由此從通使方物、御用貢品,一變成為一般商品,時尚所趨,人手一壺,大家都嗅起鼻煙來了。 最初進口的鼻煙,分怡和素罐、太古素罐、吉士素罐、天寶素罐四種。據宣統的師傅梁節庵先生說,怡和是南海伍家的洋行,太古是南海鄺家的洋行,天寶就是他們南海梁家開的洋行,只有吉士是廣東佛山蘇家開的洋衙。洋菸剛一進口,瓶上罐上全是洋文,當時民智未開,大家對洋文看不懂,就是說出來也記不住。所以進口洋行,只好把自己行名用小紙條印好貼上,哪家進口的鼻煙,就叫哪家素罐,至於真正製造鼻煙的廠商,反而其名不彰了。以一般進口洋貨來說,到現在還有許多老牌子洋貨,仍舊沿老辦法。您要是買一瓶林文煙花露水看看,瓶子上還貼有“怡和洋行”字樣小條呢。 至於進口洋菸的裝潢,跟外國使臣獻方物的裝潢可就完全不一樣。獻方物的貢煙,全是小瓶小罐,鏤金、寶石、螺鈿、琺瑯、各色水晶。真是縷奇錯彩,光鮮耀目。大批進口臘煙,通常就都是素罐居多了。一般素罐從四兩到十六兩容量的最普通。最大的有四斤罐裝的。鼻煙的名稱,有大金花、小金花、紅枝頭、黑枝頭、百濯香、琥珀酸、十三太保、十二紅近十種之多。不過後來在市面上流行最普遍的,也不過是大金花、小金花、十三太保,三數種而已。 大金花的瓶子,是磋磨精緻,棱角紛披,曜金煥彩,近乎水晶、明淨雕花的玻璃瓶。小金花的瓶子是星編珠聚,燦若云霞,瓶子不但奇裔美麗,而且霞光耀眼。有人說大金花、小金花不但鼻煙好,就是瓶子也可以拿來當水晶雕刻藝術品來鑑賞。十三太保的裝潢更講究啦,大小共十三瓶湊成一組,所以叫十三太保。一個大八角形瓶子居中,八隻長方瓶四周環繞,四角各有一隻反三角瓶子補空,十三隻鼻煙瓶子,正好排成四四方方的一箱。在民國十幾年,一箱真正十三太保鼻煙,有人出價一萬塊銀洋,還沒有人願意脫手。後來一隻好的空煙瓶,在北平東安市場洋古玩攤七,也要一百塊出頭,他才肯賣。因為有人收購這類鼻煙瓶,寞瓶假煙的冒牌貨,也就應運而生。不過假貨仿造得再精巧,也騙不了內行。這種瓶子的瓶塞,特別的細長,而且深入瓶頸,絕不透氣,把瓶子蓋嚴,塞頭用絲繩吊起來,瓶子不摔下來,那就證明是真正進口原瓶。真煙假煙,行家一嗅,就辨出真假,那是騙不了人的。我們中國從古以來,凡是屬於藥類的丸、散、膏、丹,都講究用瓷瓶、瓷罐、瓷缽來裝,金屬器皿全能抵觸藥性,所以一律摒而不用。咱們中國最早的鼻煙壺,也是瓷的。筆者曾經見過四川傅沅叔收藏一隻清初最原始的鼻煙壺,瓷質雖然不錯,可是看起來,實在不起眼。大約二寸半高,圓徑一寸,瓶上燒有幾筆花草,模模糊糊也不太清楚。式樣笨拙不說,攜帶起來也不方便。其後出了一種燒料煙壺,那比瓷壺就精巧玲瓏多了。接著有人研究出套彩,從雙彩到七彩,殷紅浮翠,真是色彩迷離。當時製作煙壺的巧手,一個賽過一個,什麼康家皮、麻家皮、靳家皮、辛家皮,做出來的煙壺,雕刻精緻,式樣繁多。有的詩歌酬唱仿古字畫都能刻在不盈一握的鼻煙壺上,奇技競巧,雅韻欲流。後來踵事增華,什麼水晶、羊脂、瑪瑙、珍珠、翡翠、貓眼、珊瑚、螺鈿,都拿來做煙壺。士大夫階級,誰要搜羅到一隻精細別緻的煙壺,一定要拿出來,當眾誇耀炫示一番,不但聞煙品壺,而且變成暗中爭奇鬥闊啦。 到了乾隆時期,這位太平天子玩膩了古玩字畫,一高興又弄起鼻煙壺來了。仡老人家首先把內廷料庫裡各種高級顏料,連同庋藏各色寶石,發交古月軒去研究。至於燒製煙壺所用的料子,責成琉璃窯的窯官,派人去瓷州博山一帶廣事搜掘。這種原料是介乎玻璃與瓷土之間的一種矽沙,經過官窯的精研細選,再送交古月軒,由名工巧匠精心設計,造型製模鐫坯,在特建的瓷窯燒製。據說這種甕窯,砌建也要高超的技巧,不但火力特強,而且耐熱持久。因此多麼精細靈巧的東西,都能燒出來不走樣。 當年上海道袁海觀是收藏煙壺的名家。他說中國舊翠古玉、意大利精燒琺瑯、荷蘭水晶浮雕、西班牙嵌瓷煙壺,都是煙壺中雋品。但是不論製造多麼精細,可是在真正玩鼻煙壺的眼裡,其價值永遠比不上古月軒精選、貢奉乾隆御用的料壺。不過古月軒燒好剔出來不入選的煙壺,還有假冒古月軒仿製的煙壺,不但是在北平,就是在上海、南京的古玩鋪也時常有這種古月軒煙壺發現,一不留心,就能花真價錢買假貨上個大當。不管假煙壺做得多逼真,可是用顯微鏡一照壺底,立刻就分出真假來了。真的古月軒壺底,光明如鏡,絕對沒有一個沙眼,假的不管仿造得多麼精,壺底總歸找得出幾粒沙眼的。當年上海市商會會長王曉籟花了二兩黃金,買了一隻古月軒百子圖煙壺,非常得意,結果請專家一鑑定,敢情是贗品。聽說那批假煙壺一共做了五隻,受騙的當然不只王曉籟一個人。燒料煙壺有皮雕、套紅、鏤刻、鑲嵌,一瓶雙口兩膛的,叫“並蒂壺”,一瓶兩膛上下各一口的,叫“乾坤壺”,花樣之多,真是記不勝記。 合肥蒯若木,是皖北收藏家蒯光典哲嗣。蒯府所藏歷代名人字畫精品極多,而蒯本人特別喜歡蒐集稀奇古怪的石頭子跟鼻煙壺。有一天蒯老拿出一隻煙壺,磕點鼻煙來聞,筆者看他的煙壺,式樣奇古,非瓷非料,顏色黑中泛紫,一時真把我考住啦。誰知這只煙壺還大有來頭,是當年張廣建任甘肅省省長,人家送張的。張對鼻煙壺一類文玩,毫無興趣,蒯是他的財政廳廳長,又愛蒐集煙壺,於是就把這只煙壺送給蒯了。據說這只壺,是有人挖掘漢代未央舊址,無意中獲得的一隻小鴟吻角,把內部陶土掏宅,配了一個古瓷壺蓋,成了一隻式樣別緻,古色佔香的煙壺,所以瞧不出是什麼質地。 捨親王嵩儒丈也是喜歡玩鼻煙壺的,他臉部修長,活像一苦行的老僧。當年北平有一位能把名人字畫,或者個人玉照刻在鼻煙壺上的專家叫陳芷亭的。他把字畫照相,都用一把彎鋼錐,伸在鼻煙壺裡,素雕好了還能著彩。他把王嵩老雕成一位披紅袈裟的無量壽佛;另一面是王嵩老鄉試闈墨:一篇親筆所寫的策論,密密麻麻,方寸之地大約刻了有兩千多字,真是神乎其技。這只鼻煙壺的代價是五十塊“大頭”,以價錢在當時來說,也算是嚇人的價錢啦。 河北南官郭世五,筆者只知他是藏瓷名家,哪知道所有夠資格玩鼻煙壺的人,無不把郭老奉為圭臬。上海哈同的管家姬覺彌說,世界上最多的中國鼻煙壺收藏家是美國的凱尼斯,凱原本是一位化學教員,不知道什麼原因,忽然迷上了鼻煙壺。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終了時,已經是四五十個國家、一千多位會員的國際鼻煙壺協會發起人兼會長。以當時的時價估計,他的鼻煙壺將近一千隻,約值二十多萬至三十萬美元。可是談到精,郭世五蒐集的鼻煙壺,雖然數量不及凱尼斯十分之一,可是隻隻精湛,尤其是全套“燕京八景”煙壺,可以說舉世無雙、絕無僅有的奇珍。郭老這套煙壺,得來煞費苦心。據說乾隆老倌,有一天在南海子,忽然心血來潮,想做幾個別出心裁的鼻煙壺。於是把古月軒的執事跟藝匠叫到御前,宣示聖意後,由造辦處領了八寶顏料去做。等做好原坯,進呈御覽的時候,全不稱旨,乾隆一氣之下,就把已經塑好的原坯,全部擲在料桶裡搗個稀爛,飭令古月軒再行領料重製。職司們一看桶內這麼好的寶石料子,白白扔了豈不可惜,不如把桶內料子,仍舊燒幾隻煙壺來玩玩,想不到這幾隻煙壺,出人意表,出現奇蹟,居然選出幾隻天然紋彩,細看是“燕京八景”,尤其是“金台夕照…蘆溝曉月”“薊門煙樹”三景,特別神似。既然是廢料燒的,三個工匠就把這幾隻煙壺,據為已有啦。其中有六隻,都讓郭世五不聲不響,陸續花大價錢買來。後來“金台夕照”也是江西贛州熊家,用一幅文徵明寫的全部《孝經》,後面附有漢瓦《孔子問禮圖》拓片換來,就剩一隻“盧溝曉月”的煙壺,始終下落不明,郭老東尋西找,多少年沒有消息,事情也就擱下了。想不到北平《小實報》的記者王柱宇在《小實報》上說,他在濟南一家古玩店看見一隻“盧溝曉月”鼻煙壺。郭老聽說,真是喜出望外,親自去了一趟濟南,只花了二十塊“大頭”,就把這只寶壺給買回來了,於是“燕京八景”煙壺全數歸入郭老掌握之中。郭老高興之下,把一間書房改稱“八德齋”,特地請上海吳昌碩寫了一幅古篆匾額,朱疆村把蒐集的經過,也寫了一篇短跋,鐫在題字之後。姬覺彌在朱家,看見疆老寫的原稿,才知道郭老匯萃八德的始末緣由,實在這些煙壺,姬氏也沒親眼見過。 有一天跟蒯若木閒聊,敢情郭、蒯二位不單是鼻煙同好,而且對於字畫方面,兩人也是同道。據蒯說郭有若干稀世古瓷,可是郭對這八隻煙壺,獨垂青眼,視同拱甓,等闌人想看看這幾隻煙壺的幻燈片,都辦不到;冬天他說氣候太涼,手上有熱氣,冷暖相激,煙壺會炸;夏天室溫太高,拿出來過風,一個不巧煙壺容易起裂紋。總而言之,他不願輕易示人罷了。八德齋裡有一特製書桌,第一層抽屜裡,都有厚棉花、實衲緞子做裡,不但有機關,而且有幾道暗鎖,設想周到,保護可算十分安全。八隻煙壺,蒯老只看見“盧溝曉月”一隻,細看果然隱隱約約:有道石橋長虹臥波,楹檻分明,右首好像還有座碑亭,確實像“盧溝曉月”的景象。筆者當時聽說,真想一開眼界,只要看看幻燈片足矣。後來時局日緊,跟著七七事變,大家都忙著內遷,把鼻煙壺的事也就忘了。 等到抗戰勝利,回到南京,在我辦公處,上級派了一位福建人叫何維樸的來當股長,閒時聊天,才知他是郭世五的快婿。 ,七七事變,發難突然,郭老雖然有部分精品送往國外保存,可是郭老捨不得離開北平,心愛的煙壺也就留在八德齋中,供他不時地把玩。有一天忽然有幾個喝醉酒的憲兵,闖進來找花姑娘,門上應付得又不得當,醉鬼直闖八德齋,愣拉書桌抽屜,因為暗鎖牢固,久久拉不開。一時性起,一腳把抽屜踢開,當時整個抽屜,摔在地上。郭老的八景寶貝煙壺,自然全部報銷,變成碎片。郭老在急怒攻心之下,就此臥病,不久謝世,可嘆一代藏瓷名家,最後是以身殉壺。古語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真是一點也不錯。 上面談了半天煙壺,其實煙壺之外,壺蓋、煙匙、煙碟,也有若干講究。壺蓋因為體積太小,再講究也不過是在翠玉、珍珠、瑪瑙上擷精取華,變點花樣。至於菸匙十之八九都用象牙,可也有人別出心裁用犀牛角、羚羊角、玳瑁的,說是可以祛除上焦內熱,而且能夠明目舒肝。煙碟困為體積較大,玩鼻煙壺的朋友,於是又想出不少異想天開的花樣。以質地來說,漢玉、象牙、水晶、翡翠、琥珀、瑪瑙,已經不算稀奇,有的人請名書畫家、名詞家,寫字作畫,酬唱題銘,刻在煙碟四周,或者鐫在碟底。在上海,筆者看見唱文武老生的常春恒有一隻煙碟,是一隻五彩燒瓷紅繡花鞋,他說是從人家一幅燒瓷仕女掛屏殘缺之後,裁割磨製而成,那真是匪夷所思啦。 古人說,玩物可以喪志,可是典章、文物、印刷、工藝,都可以看出這一個朝代的治亂興衰。就拿郵票來說,台灣剛光復印的鄭成功的郵票,跟最近發行的故宮銅器郵票,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將來也必然會留給人們無窮的追念。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