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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衙門裡的老夫子

唐魯孫系列·南北看 唐鲁孙 3672 2018-03-18
從前大小衙門,都請得有老夫子,多者十位八位,少者也有三位兩位。所謂老夫子,是衙門裡上上下下,對師爺的尊稱。一提師爺,大家總會聯想到紹興師爺,其實師爺並不全是紹興人,哪一省哪一縣都有作幕當師爺的。不過紹興人作幕的多,加上父以蔭子,親戚至交互相吸引,人數越來越多,而且熟能生巧,案例瓜滾流熟,名幕迭出,因之師爺,好像是紹興人專用的名詞啦。當年新官一授職,還沒上任,首先要物色適當可靠的師爺,有的是自己聘請的,有的親友引薦的。反正什麼樣的官,請什麼樣的師爺。從來沒有跟過督撫,又到府門去當老夫子的,您固然不敢請,他也不會來屈就。嚴格說起來,所謂師爺也分三六九等,您要請西席,也得恰如其分,辦起事來,才能左右逢源呢。

師爺在衙門裡的地位,頗像現在各部會的參事,又像機要秘書,可是師爺如果得到主官的充分信賴,予以授權,加上主官有權而不輕用,那這位師爺可以乾綱獨斷,他說了算數,不但現在參事秘書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就是秘書長以至於主官本人,要是本機關最高會議把這件事否決了,主官也只有乾瞪眼莫法度,還不如舊式衙門里紅師爺的威風赫赫呢。 師爺在地方機關,要按現在職位分類來說,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主管刑名,一類主管錢穀。要是中央行政部門,或者夠得上專折奏事的衙門。師爺也分兩種,一種是專司筆札應酬文字的叫書啟師爺,一種是專擬奏摺公文的叫總文案(背後又叫紅筆師爺)。主管刑名的師爺,等於司法官,有權批判刑民訴訟,可以說執掌生殺予奪的大權。主管錢穀的師爺,等於現在的稅捐處,所有錢穀田賦以及財務上的徵收事宜,統統歸錢穀師爺掌管。

在彼時主官跟師爺,算是賓東關係,延聘的西席,不是長官對部下,從屬關係。所以主官對師爺,不管是掌文案的司書啟的,刑名也好,錢穀也罷,一律都稱呼老夫子,師爺則稱呼主官為東家,或者是東翁。無論是州、縣、府、道,或者是藩臬、督撫,只要請到品學兼優、有為有守的老夫子,他們各自掌管職司,那身為主官的,真可以說是優哉游哉,垂拱而治了。 那些作幕的師爺,不但是世襲罔替,各有絕活幾,而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他們好像有個同業公會,互通往來,非但聲息相通,而且彼此全有關照,知道怎樣趨吉避凶,怎樣大事化小。尤其是新任交接,他們都能面面俱到,既不會吃虧,也不至於受騙。總之吃這碗飯的,全是世守為業,自然特別愛惜羽毛絕不肯做些有辱聲名的事,否則一旦傳揚開來,一提某某師爺,人人搖頭,那豈不就得改行換業了嗎?

所謂師爺,還有一項特別的,就是東家一定要讓老夫子住在衙門裡,不但供膳宿,住處還得寬敞幽靜,膳食更要豐盛適口,每位老夫子,還得派一個聰明靈巧的書僮伺候起居飲食。像當年於式枚在李鴻章幕府裡,另外設一小廚房,給予晦若專用,您就可以想像當年督撫對於得力的老夫子是怎樣的重視尊敬了。 到了民國有位總長,不但性情暴躁,甚且到了驕縱狂妄的程度,而且有一個怪脾氣,員司呈閱的文稿,稍有不合,立刻把公文往地上一摔。有一次,一位司長拿件文稿親送總長書行,總長一犯狗熊脾氣,把公文又摔在地上,哪知那位司長,不但是老公事,而且是老油條,立刻一彎腰,把公文拾起往頭上一頂,衝著窗戶跪下。當時那位總長也愣住了,一面拉一面問,這位司長說,來文上有大總統印,扔在地上,就犯了大不敬罪,這在前朝那還得了,所以跪在地上替總長祈福。他不說贖罪,而說祈福,足見這位司長的口才迅捷。經過這一跪,居然把眼高於頂總長大人的壞毛病給糾正過來了。

光緒初年曾國荃,由兩廣總督內調,署理禮部尚書。剄任之後,有位司官把文稿呈堂書行,做慣了方面大員的曾九帥,簡直就跟土皇帝一樣,根本就沒把一般司官放在眼裡,大馬金刀昂然而坐,沒站起來接稿。哪知這位司官,守正不阿,愣是拿著公文不放,並且退出廳堂,聲色俱厲地對值日書班叱責說:“曾大人久做外官,不懂得京里規矩,幾時見過司官送稿,堂官不站起來接的,你沒有事先禀明,是你辦事疏忽,去拿戒尺來,自己打手掌十下。”曾九大人一聽,知道自己失儀,趕緊作揖謝過。從此知道京官長官對部屬彼此都是有尺寸的,比外官難做,沒過半年又謀求外放啦。 袁項城由直隸總督奉調軍機大臣,達拉密(檔案房執事)拿案卷去見他,袁項城當然也不懂樞垣制度,坐在座位上用手去接,達拉密拿著案卷往後一退,袁再伸手探身去拿,不想達拉密又往後退了一步,袁比曾來得機智,連忙站起來,才把案卷拿到手。敢情按照清朝舊制,官文書是屬於朝廷的,堂官司員不論官大官小都是給朝廷辦事。這種制度不僅是一種體制,更是對國家公文和公務員一種崇敬,也就是敬業的意思。所以清朝六部員司見堂官洽商公務,堂官必須站起來聽,核閱公文也是站著判行。

到了民國北洋政府時期王克敏做財政總長,大概還承襲點前代遺風,不論大小官員,到總長辦公室報告公事,他一定站起來請來員坐下,他然後歸座,有的時候敬一枝煙,然後談公事。王叔魯說屬員進總長辦公室,心裡一起尊,已經局促不安,長官再一繃臉,膽小的屬員,應該說的話,都嚇回去了,十成話連三成也說不完全,豈不誤了大事。所以他對僚屬來回公事,總是和顏悅色,起身讓座奉煙,然後再談公事。王叔魯後來雖然當了漢奸,可是他這種舉措,例也有點兒道理,不可因人廢言呢。同時也可以明了當年長官對部屬,也有一定的尺寸,不是一味亂擺官架子的。閒言擱下,再表正題。 老夫子既不需要到辦公室辦公,也沒有固定辦公時間,當然更談不上簽到簽退了。所有文稿,大半都是在自己起居室裡構思擬辦。跟現在主官一會兒叫某參事來,一會兒叫某秘書來氣氛完全兩樣。主官如果有要公跟老夫子商談,大半都是屈駕移尊,就教高明。所以在當時讀書人,抑鬱不得志,退而為人幕府,仍舊維持自己確然不拔的節操,不像後來讀書人為了贍家糊口,就是被人家又摔又罵,也只好充耳不聞,忍辱吞聲地干下去啦。

筆者有位忘年交鄭伯孚先生,他是廣東董姓名幕的入室弟子,據他說學幕並沒有什麼不能告人的訣竅,一切都是經驗累積,如能神而明之,自然左右逢源。從前某軍門獨子,在市街馳馬傷人致死,按照大清律應予抵命。老夫子靈機一動,把馳馬改為馬馳,則其罪在馬而不在人,所以軍門獨子,得以保全。又某年值慈禧皇太后六旬萬壽,閩浙總督札委仙遊縣縣令賚送貢品晉京呈納。其時正當錢糧下忙時期,縣令一走,當然影響入息。縣太爺沒辦法,拿重金拜託老夫子婉為說詞寫張禀帖請求另派,大意是:“今逢皇太后千春萬壽,如由仙遊縣賚送壽貢晉京,罔知顧忌,單單派仙遊縣令,似有未妥,乞請鈞裁。”上官一看,當然準如歷請,另派別員。後來閩浙總督,認為該員顧慮周詳,在另外一件保舉案,反倒把該員以才長心細膺列特保。這些事都是有得力老夫子,才想得到呢。

還有一樣,不論大小衙門,凡是師爺,有滴酒不沾的,可是沒有不抽煙的,有的愛抽旱煙筒,有的喜用水煙袋。而且所有師爺好像一個科班訓練出來的,一律不用墨盒墨汁,全用硯台研墨。鄭伯孚說,這也是作幕的一項門道。因為偶或有些最速件,主管坐在老夫子屋裡,等候看稿,這時候老夫子必定先拿煙袋抽上兩袋,一方面盤算,一方面打腹稿。如果兩袋煙抽完,腹稿還沒擬好,那就把硯台注好清水,拿起墨錠,慢慢磨研,等墨磨好,腹稿也就完成,振筆直書,一揮而就啦。 至於人家傳說,師爺拜師學幕都有一套秘密傳授,那都是猜測之詞,平常老師把自己的經歷告訴學生,讓學生知所趨避,那倒是有的。什麼本門心法、學幕要訣一類的風傳,那簡直越說越神了,其實沒有那麼八宗事。不過學檔案的,倒有一套管檔案的方法,在當年的確有用。現在進入電腦時代,一切案卷可以用電腦管理,那些心傳口授的檔案管理方法,也就全都落伍了。

衙門師爺的待遇,都是保密的,只有本人跟東家知道,這倒跟歐美現在各大企業管理方法,不謀而合。從前一位官員,升遷調派,官聲如何,大部分都操在師爺手中。所以養士酬庸之道,也變化多端。例如每月月初月半,那是規定宴集,歲時令節,更要準備豐盛筵席,款待全部師爺。遇到時蔬瓜果上市東家借名薦新,請師爺們打打牙祭,要是久雨快晴、豐年瑞雪、對月、賞花,都是犒勞大家的好題目。有時即興吟詩、拈韻作詩鐘,也都酒肴雜陳,笙歌助興。賓東之間,真是其樂融融。再則就是老夫子的雙親三節兩壽,主官可能不惜派人跋涉關山,備辦壽禮,貴重補品,一聲不響,用晚生侄輩名帖,送到老夫子的府上丟。主官在老夫子原籍偷偷買房子置地,也不乏其人,等老夫子告老還鄉,可以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了。彼時雖然沒有什麼績效獎金、年終加發等等名堂,可是冬有炭敬、夏有冰敬,除了老夫子的月例之外,隨時都會想個點子貼補貼補。

此外在督撫衙門的師爺,遇到辦理保舉,得力的老夫子,主官都把他們列名,可以混個出身。三年幕府,相處乳水的賓東,又要給老夫子張羅引見。進京引見之前,大張盛筵,當眾致送優厚程儀。如果是督撫衙門的老夫子,則司道府縣,為討好上官,自然踴躍解囊。同時老夫子受主官這樣推重倚畀,就是晉京引見分發,大半都棄而不就,仍舊再追隨原東家,代為籌謀策劃。那些司道府縣,焉能不盡量巴結,設法攀交。所以湊個萬兒八千的程儀,是指顧間的事。老夫子晉京引見之後,名也得啦,利也有了。回到原幕,給老主東辦事,還能不鞠躬盡瘁,忠誠不貳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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