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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西鶴年同仁堂

唐魯孫系列·老古董 唐鲁孙 5539 2018-03-18
早在北伐成功南北統一的時候,北平協和醫院的醫療技術高明,機械新穎,在東南亞已經首屆一指,也可以說在國際間也堪稱聲華卓著的了。不過北平是由元到清歷代帝都,所在地人民習於崇古篤舊,雖然全國各省市遇有疑難重症的病人,紛紛到北平協和醫院請求檢查救治,可是當時北平形成新舊合參,中西並進的狀況。列為譽滿平津的四大名醫施今墨、蕭龍友、孔伯華、楊浩如,每天從早到午門診簡直看不完,下午出馬,甚至忙到午夜還沒吃晚飯呢! 中醫整天忙個不停,北平城里城外一百幾十家中藥舖家家自然也就生意興隆,財源滾滾而來了,就是最不景氣年月,也沒聽說哪家中藥舖停止營業關門大吉的。有一位業中人說:“中藥裡所用原材料都是用上百斤的大秤買進,再用小戥子論錢算分賣出,如果規規矩矩安分守己做生意而不賺錢,那簡直是太沒有天理啦。”如果細細琢磨這位先生所說的幾句話,確實頗有道理。

北平每條大街上都是中藥舖,把它們分析起來,大致可分為三類,一種是祖傳秘方,專治某種病的特效藥。例如莊氏獨角蓮膏藥,專治無名腫毒,拔毒化膿,去腐生肌。馬應龍眼藥,專治風眼火眼,鞏膜生翳,虹彩內障,迎風流淚。回春堂八寶牛黃鎮驚散,專治小兒急慢驚風,口眼歪斜,四肢抽搐。 ……這些祖傳秘方的藥舖所在多有,一時也說之不完,數之不盡(當年北平有名的西醫首善醫院的院長方石珊說過,他從海外學成回國,掛牌行醫,對於那些中醫秘方特效藥,雖不鄙視,但內心總不相信有什麼絕大效果。有一次一個到他醫院求治的幼童,已經昏迷抽搐不停,他認為送醫太遲已經無可挽救,人家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回家去立刻灌下重量小兒鎮驚散,居然止搐復甦,救回一條小命。另一位患痔漏病人,膽小暈針又怕開刀痛苦,始終挨蹭不敢開刀,結果,人傳秘方大量擦敷馬應龍眼藥,痔核果然無痛脫落。那些不可思議的中藥真令人不能不由衷佩服)。一種是按照醫生處方專門給人配湯藥飲片的(從前曹錕任大總統時,總統府正醫官曹元參給入看病處方,喜歡用植物鮮葉,如鮮枇把葉、鮮石斛葉等等,一般藥舖平素根本就沒有預備,就是有也無法大量供應。只有東四牌樓有一家萬春堂藥舖,人家說是曹元參的御用藥舖,有用盆栽,有用畦培,在後院開闢一座藥圃,專門栽植種中藥所需藥類植物),一種是以丸散膏丹為主,兼配飲片的藥舖。這類藥舖在北平佔絕大多數,可是歷史最悠久,信用最可靠要數西鶴年堂跟同仁堂啦。

據北平藥業公會會董郭萬年說:“北平最古老的藥舖要數西鶴年跟琪卉堂了,西鶴年的招牌,是嚴分宜(嵩)寫的,琪齊堂的招牌是海汝賢(瑞)寫的。一個是嘉靖年間,一個是正德年間,彼此相去不遠。可是嚴分宜父子惡名早著,因為戲劇渲染婦孺咸知,而海汝賢的直言切諫似乎尚未殫竭忠悃,為人樂道,所以海大人給琪卉堂寫的牌匾才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呢!” 西鶴年堂開設在宣武門外菜市口,五間門臉,窗牖敷金,簷檻藻麗,氣派輝煌,一字長櫃檯,漆得烏黑閃亮。奇怪的是西首檯面,有五寸大小一塊木頭,經過多少次的油漆,始終隱現血痕。據說是清代有名打家劫舍的梟匪康小八,被官府緝穫後,綁赴菜市口(清朝菜市口是處決犯人的刑場)凌遲處死。劊子手一開膛看見康小八的心房比常人大近一倍,一刀割下,就含在口內,等行刑完畢,就直奔西鶴年堂了。到櫃檯一張嘴,就把含在嘴裡的人心,吐在櫃檯上了。結果這顆特大號人心,由西鶴年堂用高價收買了,所以櫃檯上有塊血跡,不但擦洗不掉,就是髹漆刷色,依舊血斑宛然。凡是知道這樁事的人,到西鶴年抓藥,總要瞧瞧那塊殘跡。嚴嵩素以書法出名,在北平給人寫的市招很多,其中以給六必居醬園寫的一塊,跟酉鶴年堂一塊最為出名。所以有些風雅之士,到西鶴年堂看嚴分宜書法的,聽人傳說也就看到櫃檯上的血斑了。

光緒年間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菜市口行刑處決的,據說管理出紅差的衙役們,想訛詐西鶴年堂幾兩銀子。西鶴年堂不買賬,愣愣不理睬,結果那班衙役一使壞,把個監斬官的公案,就設在西鶴年堂平台石階上了。六君子依序唱名標斬之後,北平市井就有個無稽傳說,說西鶴年堂午夜不時有鬼敲門來買刀傷藥,所以天一擦黑,有些膽小的人,寧可多走點路到別家藥舖抓藥,也不願意光顧西鶴年堂去了,。 四大名醫中的施今墨、孔伯華對於處方所用飲片非常認真,因為西鶴年堂藥材地道,炮製認真,他們都指定病家到西鶴年堂抓藥。可是他們每天應完門診,出馬很遲,加上病家又多,往往弄得三更半夜才姍姍而來,又怕病家不依他的話到西鶴年堂去抓藥,他們所用藥引子不是加上一味什麼散,就是什麼丹,都是西鶴年堂獨有的丹丸。所以有些病家的用人,一聽說主人家有病,請施孔兩位大名醫來看病,一個個都愁眉苦臉,就是怕要摸黑到西鶴年堂去抓藥,心裡總有點毛毛咕咕不踏實。不過西鶴年堂的飲片,比別家的藥,確實精細高明有獨到之處,是不容否認的呢!

談到同仁堂樂家,據樂詠西說:“我家原籍浙江寧波府慈水鎮,在明朝永樂年間,就來到北平了。遠祖是位搖串鈴的走方郎中,因為脈理精邃,數傳到了清朝初年。有位名叫樂尊育的在太醫院掌管藥庫,因為交往的都是藥業的行商店號。到了康熙初年我的少君樂梧崗,敏而好學應了幾次鄉試,都足榜上無名,於是息了做官的念頭,在前門外大柵欄,正對門框胡同,開了一家同仁堂中藥店。雖然是三間門臉頗夠氣派,因為地勢低凹變成倒下台階,顯得有欠堂皇了。老年間大家都不懂得什麼叫空氣污染環境衛生,同時大柵欄商店鱗次櫛比,十家倒有八家沒有廁所,於是各鋪眼兒掌櫃徒弟清晨起來溜早,同仁堂門口變成最佳的方便處所。你走過來方便一下,我走過去小解一番,開張不久的同仁堂門口就變成尿騷窩子了。樂掌櫃的凡事不與人爭,雖然堅此百忍,可是門堂之間騷氣烘烘的,實在對買賣有絕大影響,打算把門堂墊高,豁亮通風,也就不至於引來方便大眾了。於是請了一位堪輿先生來擺擺羅盤,看看風水,哪知堪輿先生一看之下,認定同仁堂正坐在財源輻輳百鳥朝陽的旺地,氣脈長達兩三百年,要是一墊高地基就破壞龍脈了。”所以同仁堂從康熙到民國兩百多年,始終是倒下台階的門面。

樂家在北平世代綿延共分四房,丁口繁夥。老宅在宣南新開路,自從清廷倡導格物致知,設立同文館後,樂家思想維新子弟中如有可造之材,都進館念洋書。庚子拳匪亂起,打著“扶清滅洋”口號,把崇尚新學的人,都目為二毛子,捉著就砍頭。樂家收藏著不少原版西書,恐其招災惹禍,悉數擲到煉藥爐裡焚毀化為灰燼。後來他家青年男女都送到法德兩國去留學,在巴黎、柏林都置有別墅等等,是樂家子弟海外求學的寄宿舍。他們家規甚嚴,學業有成,必須回國工作,如果貪慕海外繁華,楚材晉用,一律在宗祠除名。所以樂家子弟,雖然絡繹不絕去海外,可是久滯不歸,或是改換國籍的,實在是風毛麟角少而又少。 樂達仁在樂家後伐中是一位傑出人才,不但乾練敏實,而且思慮恂遠。樂家有一項家規,同仁堂業務經營由四個房頭,輪流管理,期限一年。如果有人自立門戶謀求向外發展,亦為法所不禁一切聽辦。不過一律不准使用同仁堂字號全名,只准使用“仁”字,外加“樂家老舖”四個字,對外顯示是樂家子孫開的藥舖,對內各房有各房的堂號彼此有個區別。於是平津滬漢以暨全國通都大邑,什麼宏仁堂、樂仁堂、達仁堂、樂壽堂等等,凡是帶“樂”字,或是“仁”字的中藥舖,大概都是樂家子孫在外所開的買賣。樂達仁學成回國,先在北平開了一座達仁堂,雖然他對於西學博解宏拔,可是自覺中藥方面,一知半解,技未專攻,每天準時到櫃上去,跟那些叼著旱煙袋的製藥先生們從《雷公藥性賦》、《本草綱要》,祖傳秘方炮製熬煉,擴及採辦經營。他這樣孜孜汲汲黽勉經營,不幾年平津滬漢都開了分號,儼然是樂家老舖最傑出的一家分店了。

樂達仁對於他家的家世,知道得最清楚,先世創業不知經過多少顛躓擠厄,艱辛掙扎,才混到現在局面。他說:遠在康熙年間,他家的丸散膏丹,已相當有名。有一年夏天,康熙到大紅門行圍射獵,突然中暑,吐瀉不止眼看虛脫。太醫院的御醫,用重藥恐怕禦體受不住,藥太輕又治不了驟然而來的急症,正在群醫束手。有位皇帝近侍太監張一清,跟樂家素有往還,獻議試用同仁堂的暑藥可能有效。眾醫認可服用之後,果真霍然而愈,從此“同仁堂”三個字深印康熙腦海,頗得皇帝的信任。有一位皇子不幸染患赤痢,服了太醫院御醫門的處方下痢依然,最後試服同仁堂的“太乙紫金錠”,居然藥到病除。從此內廷壽藥房跟岡仁堂要了一份同仁堂丹方抄本,如法炮製,以應內廷需用(按清官萬應錠俗稱金老鼠屎,主要原料系古墨跟一捻金,功能去心火清內熱。太乙紫金錠,治紅白痢疾無名腫毒都有效,壽藥房精研細制的紫金錠是做成雙魚、吉盤、如意、福壽字、八仙人種種形態,裝在荷包裡賞賜臣下叫暑藥荷包,原方都抄自同仁堂丹方秘本)。

皇上一信服同仁堂的成藥,那比什麼宣傳效果都好,加上樂家人會動腦筋,打通內務府門路奏奉核准,凡是晉京參加會試的舉人老爺,無論中式與否,一律欽賜同仁堂出品的太乙紫金錠一盒。暑天行路,眠食失常,有個發痧中暑,紫金錠其效如神。加上恩出自上皇家珍賞,少不得每位舉子都要到同仁堂買些成藥帶回鄉去贈送親友,炫耀一番。這種非廣告的宣傳,把個同仁堂大名聲名遠播,舉國皆知了。同仁堂在盛名之下,對於藥料的選材越發特別注意精益求精,一般藥料,每年春三月冬十月是藥材大市,櫃上都要選派有經驗的得力干員,到全國藥材集散地,保定府所屬的祁州藥王廟精選躉購。藥王廟的藥市要等同仁堂的專人進場才能議價開秤,他們只求貨色好,不怕貨價高,又是大批躉購,在藥市形成舉足輕重的大主顧。後來又承包禦藥房各種御用藥品,更顯得聲名赫赫,助長他們在商戰中的威勢。有些貴重藥材,如老山人參,得去吉林長白一帶直接購買,鹿茸則去營口坐莊收購,如果數量不足甚至遠去海參崴、西伯利亞補充足數呢!麝香雖然產地是青海西藏,可是上等麝香,都歸河南杜盛興包辦,凡是經過杜盛興加工的麝香都蓋上杜字戳記,售價要比一般貨色高出兩成。同仁堂入藥麝香,一律用杜字麝香,所以同仨堂每年總要派人到河南杜家買一大批回來。同仁堂所製成藥需用冰片的地方也很多,極品冰片是龍腦樹上膠脂提煉而成,叫梅花龍腦。我們閩粵兩省雖有生產,可是數量有限,每年要派人遠去婆羅洲、蘇門答臘選購。有人說中藥的精選加料,價錢加倍,都是騙人的把戲。要是看過同仁堂製藥調配過程,就知道一分錢一分貨,加料精選的錢,不是白花的了。

同仁堂的作坊,後來改稱製藥場,一直設在新開路住宅東院,房廊眾多,容納管理操作人員兩三百人尚綽綽有餘。丸散膏丹,分門別類,各有職司;配藥酒、研粉劑、熬膏藥、吊蠟丸,各司其職;都科學管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有些秘方成藥,為了保密,還要送到內宅,由指定內眷負責增減調配。至於極機密的丹方用藥,則由負責店東親自動手啦。 同仁堂是四房公產,營利所得除提若干成公積外,其餘按四股均分,原料、半製品、成品各有專門庫房,庫房鑰匙也是四房各有一份,藥品出庫入庫,要四房到齊,才能辦理以資信守。當年每天營業收入以銅元居多,每天結算下來,按股分送各房。故友濮伯欣次女於歸樂家,每天住所堆滿若干錢板銅元,要等第二天才能送往銀行錢莊入賬。成捆的銅元放在屋裡,自然有一種銅臭味,我們常跟她開玩笑,說她看見錢反而發愁。現在多大交易,一律用支票鈔票流通,想起來,當年用銀洋銅板情形,真令人有不勝今昔之感了。

北平古老店鋪雖然不懂得什麼包裝設計,美化包裝,可是他們也各有不同的包裝,雖不華美,可也款式古樸。例如茶葉店每一小包,不用秤戥,每包分量不差毫釐,無論幾包到百把包,儘管大小不同,可是方方正正,整齊劃一。聽說在茶葉店學徒,學包茶逐是一門重要課程呢!只要能上櫃檯給顧客包茶葉,就差不離就要謝師拿全份工錢啦。 藥舖給顧客抓藥,比茶葉鋪包茶葉的道行還要高超。因為茶葉每包分量相等,自然包裝比較容易。藥材可大不相同啦,不單要每包藥材分量有按分的,有論兩的,而且體積大小不一,鬆弛也有相當差異。每一服藥,都要碼成上尖下方砌成金字塔形,還得見棱見角。從來到藥舖抓藥,沒聽說一劑藥,是在半路散落滿地皆是藥包的。後來同仁堂革新包裝設計,把每堆藥都分類另印說明書,註明植物科屬,製藥所採用部位,及醫療功效禁忌。每一味藥都附有一份說明,不但便於病家查考,再經過一次查對,當然更不容易出舛錯。仔細實惠,頗見高明,各藥店看見同仁堂抓藥附方單,於是相率仿效,後來反而蔚為成規了。

在民國初年,當第一次歐戰爆發之前,日本乘國際局勢分崩離析,擾亂不安的時候,對我們中國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極,因此形成舉國上下,都有仇日抵制日貨的心理,所以日本藥在中國的銷路,一落千丈。中國人對於德國貨一向有真實可靠的印象,於是德國的拜耳廠就乘隙蹈暇,來到中國想跟同仁堂商量合作。以同仁堂在社會上的威望信用,加上德國拜耳科學製藥機械,精確革新配方,益以企業管理,佐以雄厚資金,前途自然大有可為。樂達仁曾留學德法,識見宏邈,研幾杜微,是樂家後代中卓犖傑出人物。可是當時拜耳廠派來的全權代表,堅持使用拜耳藥廠的商標,廠要設在青島,樂家則認為同仁堂有兩三百年曆史,在社會上各階層已經有了深厚信譽良好基礎,一旦放棄同仁堂牌號不但顏面攸關,改月拜耳商標,在銷路方面,是否有絕對把握,尚未敢必。為求穩紮穩打仍以使用同仁堂名義比較穩妥當,況且青島在戰之前,德國以兵力侵占膠州灣,青島地區完全在德國人控制之下,反賓為主,對我們可能有若干不利之處。樂氏家族一律主張廠設天津,幾次研商,都無進展。樂達仁雖在樂氏家族中是位決疑定難人物,可是茲事體大,各房意見既然眾謀咸同,中德合作之議只有作罷。 去歲在香港,聽說在北平三百多年老店京都同仁堂,已改為國營。也聽說台北開封街有一家同仁堂是當年南京同仁堂,從內地遷到台灣來的。如果是一脈傳統,希望樂家的祖傳丸散膏丹秘方幸獲保全,沒有散失,將來老樹著花,或能再放異彩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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