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唐魯孫系列·什錦拼盤

第3章 槍口對準自己嘴巴

鴉片這個名詞是外來語譯音,癮君子給它起了個吉祥名稱叫“福壽膏”,至於抽上福壽膏是否能夠多福多壽,那就只有天知道啦!最早,鴉片煙都是舶來品,最受癮君子歡迎的是人頭土。特號人頭土,每隻淨重十八兩七錢,鷹頭標記小號的一隻也有八兩五錢,無論大小都用油綿紙層層包裹,騎縫處都蓋有圖記水印。大號人頭土確實有人頭大小,所以人頭土久而久之就成為印度大土專用名詞了。 另外有一種從產地就熬成的煙膏,一兩一盒,固封在薄鉛皮扁盒裡,盒上壓有老鷹展翅的標誌,刷上金紅色亮漆,人們叫它洋土,又叫紅土。洋土也好,大土也罷,反正都是從大英吉利統治下的印度運來中國,殘害我們老百姓的。 中國幅員廣袤,有若干省份土壤氣候是適宜種植鴉片的,利之所在,人爭趨之。雲南跟緬甸、老撾、越南接壤,首先種植了鴉片。漸漸四川也試種成功。西北地廣人稀,薩拉齊是西口土的黃金產地。塞上風高,熱河土算是北口最夠勁的大煙。一般老槍公認為雲土味淡而雋,芬芳似桂;川土味正勁足,苦後回甘;熱河土醇厚甘柔,溫而不燥;薩拉齊土入口香中帶澀,湛香繞鼻。至於印度來的人頭土除了味厚香醇外,還有一樣妙處:癮君子多數大便乾燥,最怕瀉肚,一鬧痢疾,十之八九變成不治之症,如果手邊有真正人頭土吸上兩筒,立刻痢愈瀉止,有立竿見影之效。所以後來煙禁森嚴,人頭土在中國絕跡時,有人把包人頭土的油綿紙拿出來賣(上面或多或少總會沾點煙渣子)。一張油綿紙,也要賣上三幾塊錢,拿來熬煙膏時用它來過淋,也能治好痢疾呢!

抽大煙是有錢有閒階級仕女們的高級享受,除了認准煙的產地外,為了怕煙客上臉,講究用冷籠清水膏子,不摻絲毫煙灰(叫作清膏)。有些人抽了若干年鴉片,臉上毫無菸容,就是平素專抽不摻灰的清水膏所致。煙膏之外,煙燈也是重要工具之一,抽煙的人講究火要穩、罩要明、煙要亮,煙泡上在斗門上,不需用簽子撥弄就能一吸而盡。這種精品叫太吉燈,也是舶來品。煙燈罩把整隻煙燈罩住密不透風,罩子厚重晶瑩,煙座彩錨鏤空,甚至有用十彩琺瑯七寶燒嵌的,奇矞華縟,備極淫巧。大的燈具做個銅絲架子,能放把小茶壺燉著濃茶;小的燈俱全份握在手裡,讓人不覺。好燈必須有好鬥配合,最著名的煙斗是壽州孫寡婦鬥,據說她燒製的煙斗,所用澄泥都是九淘九洗,然後入爐的,鬥心有單套、雙套、三套之分,鬥面有書畫、嵌絲、描金之雅,就燈啜吸,音響各異,既不糊鬥,又不截火。清末有位封疆大吏,極富收藏,僅孫寡婦鬥就有四十餘枝,刻削蟠屈鋼素丹漆,燈鬥配合,相得益彰,似珠縱意,通暢如常,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

燒煙泡必不可少的是煙簽子,據說煙簽子以張三泮做的最好。他的製品鋼純質柔,不彎不斷,每兩隻為一對,雌雄對彎,卡在一隻粉鏡盒大小扁木匣內,簽子頭上雕戈金縷高雅脫俗,最妙是不沾不滯,滾煙搓泡,圓轉自如。煙槍則罽犀羚角,龍骨象牙,陰沉笳楠,或利其清柔或取其浥潤,朱竻筇根雕鏤各依其勢,槍頭槍尾木刻金縷,嵌珠繢玉,豪門巨族槍架煙盤更是酸枝、紫檀、螺鈿、剔紅,爭奇鬥靡技巧橫出。 清朝的慈禧皇太后,是最會享受的一位女君王,因為道光、咸豐對於鴉片都是深惡痛絕的,所以兩帝在位,宮中妃嬪,沒有任何一人敢於嘗試偷吸的,及至咸豐在熱河晏駕,肅順、端華等人陰謀奪權,慈禧跟恭親王奕,叔嫂裡應外合,弭平巨交,兩宮回鑾,垂簾聽政。慈禧在新喪之後綜理萬機,自然有時疲憊難支,於是才有內務府人員進呈了福壽膏,附帶一份兒精美煙具。慈禧偶或吸上個三兩筒,居然有提神益氣之效。不過她抽鴉片是瞞著慈安的,所以每次抽煙都是躺在左邊抽兩口,又換右邊抽兩口,趕忙起身。據說換邊抽煙,可以免得把麵龐長偏,不困燈,起身立刻用熱毛巾焐焐臉,臉上就永遠不帶煙容。

慈禧到老年仍舊是愛美成性,抽煙又是她隱私,避著慈安不願公開的,加上太醫院不時配進潤顏飲劑,所以慈禧吸食鴉片,就不十分引人注意了。溥儀出宮後,清室善後管理委員會成立後,清點各官財物,還有人說何以沒看見鴉片煙具。自慈禧故後安葬東陵,她日常使用的東西,一股腦兒都附葬地宮,掖庭自隆裕以迄瑾、瑜、珣、瑨四位貴妃都是只吸旱煙、水煙不抽鴉片的,自然宮裡就找不到有什麼精緻的煙具留存了。 在北洋軍閥中,湖北督軍蕭耀南素有“長江一條槍”之稱,他不但煙癮奇大,且珍異充牣,而蒐集的名槍也最多。他的煙房裡有兩排特製的槍架子,上一排是各國製造剔金淬銀像牙鏤刻的靈巧手槍,下一排就是他心力所萃珠切象磋玉琢石磨的寶槍了。在所有煙槍中他最喜愛的有兩枝,一枝九轉金丹虯龍顧甲竹節槍,一枝九癭十八瘤的竹根槍。前者在蕭故後,流落在外,被漢口後花樓開土膏店的顧阿四以重金買去了,他在他的三益土膏店三樓另闢雅室鋪設煙榻,那根寶槍從大樑系下來,所有來抽煙的煙客,凡是好奇要試吸一下,約定每人以兩筒為限,順序而前,煙榻左右,整天都是大排人龍。後來跟常去的老槍打聽,才知道抽煙“槍要熱,鬥要飽”,三益那枝寶槍,鬥足槍熱,用那枝槍抽一個泡能抵五個泡的功效,難怪有人對這枝槍上癮,每天必須提槍就燈吸上兩筒,否則就像癮沒過足似的。先還覺得奇怪,後來經說破其中秘密,我才恍然大悟。

直魯軍的褚玉璞,在張宗昌手下固然是員能征善戰的驍將,可是在黑籍中更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褚在魯南沂蒙山區拉大幫的時候,外號“褚三雙”,一是雙手能放盒子炮,二是耍起雙刀來滴水不入,三是能用並蒂蓮蓬鬥,兩口大煙一齊吸下,能吹出衝鋒陷陣腔調。後來他歸順辮帥張勛,把煙槍中瑰寶翠嘴玉尾犀角槍,連同翡翠並蒂蓮蓬鬥一併呈獻辮帥當見面禮,從此褚三雙的綽號變成“褚二雙”才漸漸被人淡忘了的。 內戰時期,蔣先生在廬山分批召集全國各軍事將領集訓,民國二十二年東北將領以萬福麟為首,約有七八位同時奉召到廬山受訓,大家同是老槍階級,也知道山上軍紀森嚴,如有觸犯,絕不寬貸,大家一到漢口,就先到武漢綏靖公署向何雪竹主任報到求教。何原本也是此道中人,深知個中甘苦,早已讓高參楊欽三洽妥每位配好一副戒菸丸攜帶上山,每日三餐各服一次。起初大家還是心中忐忑、惴惴不安,恐怕煙癮發作。等到出操上課,都能隨班進退,毫無痛苦,心神才篤定下來。等到結訓下山,何雪竹主任早在太平洋飯店設宴給他們接風慶功,酒足飯飽之後,其中有一位忽然打了一個哈欠,這一來不要緊,立刻把大家煙癮勾上來,有的頓覺渾身酸痛,有的涕淚交流。好在軍訓結束,即將返防,已然毫無顧忌,於是紛紛就榻開燈,狂吸過癮,一時煙霧瀰漫,香聞十里,凡是在太平洋樓下經過的行人,都要佇立仰視,聞上幾鼻子,才肯走開。有位小報記者說:天兵天將在太平洋飯店設下五云芙蓉大陣,一時傳為笑談。

在八國聯軍竊據北京時紅極一時的賽二爺金花過了盛年之後,隱葉孤花,自惜伶俜,心裡抑鬱不舒,所以也染上了鴉片嗜好,雇了一個專門給她打燒煙的小陳媽,整天給她燒煙伺候茶水。據說她每天分三次抽煙,每次十二口,煙泡要打得小而緊,火候老嫩要恰到好處,一到抽煙時候,必須立刻到嘴。有一次飯局夜歸,小陳媽的煙泡還沒打好,燈捻又告不濟,她迫不及待吞下兩枚生煙泡,立刻頭暈目眩嘔吐不止。有位記者不辨青紅皂白,發了一條消息,說她與新歡口角,服毒自殺,害得她到處闢謠。她的女傭小陳媽,因為這次新聞,反而博得煙泡高手美譽,後來被北平煤市街一家土膏店知道,聘為二老闆,一方面給客人燒煙,有時談談賽二爺往事,倒也混得不錯。唱蹦蹦戲的小白玉霜,在未拜白玉霜學戲之前,原是這家土膏店的燒煙女郎,她煙燒得圓潤鬆柔,就是小陳媽傳授給她的呢!漢口人稱煙館打煙的為煙猴子,每人一塊漢玉或翡翠煙板,打煙泡就在玉板上翻滾。漢口最有名的一位煙猴子叫胡老四,他能把煙泡打成十二生肖,最妙的是他打的彌勒佛長耳蟠腹憨態可掬,用錫紙包起來,可以三天不溶,可算一絕。

有絕代佳人之譽的名女人陸小曼染上阿芙蓉癖,是受了上海名票翁瑞午的誘導。翁原是世家子弟,除了祖遺的古董字畫之外,還擁有一座茶山。小曼自與王賡仳離改嫁徐志摩後,在天馬會京劇彩觴時跟翁瑞午唱了一次《販馬記》、一次《玉堂春》後,翁瑞午就陰魂不散纏上了陸小曼。小曼體弱多病,瑞午有一手推拿絕技,時時推拿也就不知不覺由扳個尖而抽上癮了。志摩看小曼陷溺日深,於是勸她戒掉鴉片遠離瑞午。兩人由言語齟齬爭執反目,小曼突然發了小姐脾氣,從煙榻上抓起煙燈煙槍,從樓口擲下樓去,一隻銅煙盤從志摩額角飛過,雖然僅僅擦傷一點油皮,可是把志摩的眼鏡玻璃打得粉碎。詩人一怒之下,憤然搭機飛平,打算重度他教書生涯,誰知飛機就在離濟南不遠的黨家莊上空遇霧撞山,一代文豪,就這樣機毀人亡,龍光遽奄了。出事之後,小曼自然是深感內疚素服終身,可是她由於體弱多病心情惡劣,鴉片反而越抽越多,骨瘦如柴面目黧黑。到了1962年,翁瑞午變盡賣絕,終於一病不起,他在彌留時唏噓地說出一句良心話:“我勸你抽鴉片,我把你害苦了。”陸小曼萬斛閒愁,沒過幾年,也就香消玉殞了。

李鶴章的侄孫李瑞九,是當年上海名公子之一,他娶的是上海名閨盛三小姐(盛宣懷之女),兩人煙癖都很深,一榻橫陳,兩燈相對,倒也怡然自得。他們夫妻抽煙,從不困燈,也不喝一口釅茶把煙壓下,所以他們夫婦男則雍穆雅潔、翩翩裘馬,女則柔曼修嫮、風度華豔。有一次盛三在酒後吐露她保顏秘訣,說是她每晚睡前吃一碗生折嫩雞粥,所以紅顏永駐。這個私方是否靈光,則有待美容專家們去研究了。 早年北平梨園有個傳說,唱須生的如果能抽兩口大煙,嗓筒的韻味自然好聽,所以從老一輩譚叫天,到後來的餘、馬、言等人,都是十足的癮君子。其中最有趣的是言菊朋,言在夏天喜歡穿黑紡綢大褂,冬天愛穿黑摹本緞的棉襖。他經常在北平舊刑部街哈爾飛戲院唱夜戲,他住在北新橋箍筲胡同,上園子之前,在家把大煙抽足了才動身,可是從北城到西城,就是汽車,也足足要走個半小時,前半出煙勁還足,可是到了後半出就頂不住了。

當時禁煙雖然時鬆時緊,可是還沒有哪一位名角,膽敢在後台開燈過癮的。言三爺的好友大律師桑多羅,住在西單白廟胡同,跟舊刑部街是前後胡同,所以言菊朋只要是“哈爾飛”有戲,必定是先到桑宅過足了煙癮,然後到園子裡扮戲。言三跟叔岩犯同一毛病,不但喜歡困燈,而且喜歡一邊燒煙,一邊用煙簽子亂比劃,拍板講身段,所以甩得滿身都是煙膏子。天長日久煙膏子就點點滴滴都粘在衣服上了,好在他穿的是黑色衣服,所以不十分顯眼。菊朋知道桑大律師家里永遠有整瓷缸煙膏子放著,所以他到桑家從不帶煙。有一次桑多羅煩他唱《讓徐州》,他偏偏要唱《伐東吳》,桑自然心裡不痛快,等言三來到,他故意把煙膏藏起來,說是膏子剛剛抽完,還沒來得及熬呢!言三在無可奈何情形之下,點上煙燈發楞,忽然發現袖子上有一小塊煙膏子,於是左摳右抓,居然讓他打成幾個煙泡來過癮。後來桑大律師把言菊朋的黑大褂叫富貴衣,這個典放,就是從摳煙渣兒得來的。

抗戰之前在陝西禁煙,曾雷厲風行了一段時期,當時省主席是蔣鼎文,民政廳廳長是王德溥,建設廳廳長是雷寶華,高等法院是黨院長,民政廳廳長還兼任陝西全省禁煙清查督辦。蔣氏因公到南京述職,省政由民政廳長代行。有一天黨院長跟雷廳長聯合在黨府宴客,客人都是當時政軍高級主管,酒後餘興,有人提議把煙盤子端出來,點上煙燈大家吹兩口玩玩。本來可以相安無事,偏偏有人說了句:“今天嘉賓雲集,禁煙法令可以暫時放寬了吧!”這句話簡直讓主管禁政的王潤生先生下不了台,他一聲不響,招來了保安隊員把黨公館團團圍住,按情節輕重,拘的拘,押的押,鬧了個雞飛狗跳。於是大家分頭找人向王廳長說項求情,哪知王潤生鐵面無私,一律婉拒,甚至蔣鼎文從南京打電報來關說,他依舊公事公辦,毫不徇情。僵持到後來,無法可想,終於把那位強項不屈的王廳長調升為內政部常務次長,這個問題才算解決。這件事是禁煙聲中政海一段逸聞,現在知道此事的人,恐怕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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