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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吳月娘與“孝哥”之剖析

梁羽生閒說金瓶梅 梁羽生 2464 2018-03-18
(事在第七十九、一百回) 西門慶一生盼望有個兒子,沒想到李瓶兒給他生的兒子官哥,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就夭析了;他得病的時候,吳月娘巳有孕在身,剛巧就在他斷氣時生產,因此他也“無福”看見。第七十九回後半回“吳月娘墓生產子”就是寫這件事的。按當時當地的習慣稱謂,叫做“墓生兒子”,兒子一出世,就要送父親入墓也。 吳月娘產下遺腹子,於是只好一面辦喪事,一面辦喜事,但這個喜事卻是只能非常“從簡”了。 (吳月娘)把孩子改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與親鄰,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頭兒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了個兒子,世間少有蹺蹊古怪事! 何以這樣“湊巧”?這個時間上的巧合,當然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包含了一套封建社會的宿命觀點。

若單就小說的佈局來討論,給西門慶添上這麼一個遺腹子,其實並不發生什麼作用,他出生之後,一直無所作為,西門慶的家業既不是由他敗壞,也不是由他中興,要這麼一個“多餘”的人物做什麼? 不過,這只是現代讀者的觀點,對明代的那位作者而言,卻是有他的“道理”的。至於這個“道理”對不對,那是另一回事。 在的最後一回(第一百回),作者方才借一個老和尚對吳月娘的“點化”,指出這個“孝哥兒即是西門慶託生”。他是秉承西門慶的罪孽而生的,老和尚要“度脫”他去做徒弟。下文就是老和尚對吳月娘所說的話。 (事在第一百回) 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盪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您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

原來作者安排吳月娘產下這個“墓生兒子”,是為了給西門慶贖罪用的。孝哥兒既是西門慶託生,他皈依佛門,亦即是西門慶為他的前生懺悔以求“超生”了。 本來是一部寫實的作品,何以作者會採用這種脫離現實的宿命觀點?依我看那是因為他受了他那個時代的道德觀念影響之故。中國自漢代以後,以儒家思想為主流,同時接受西來的佛教文化,至宋明兩代,儒佛的結合更加顯著。一般人都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相信輪迴、因果、報應。如果作者寫一個做盡惡事的人而得到善終,那就是不道德的了。 在《水游傳》中,西門慶是死在武松刀下的,這個結局符合“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德觀;但在中,西門慶雖然死於縱慾,勉強可說是受了好色的“報應”,但他的一生卻是享盡富貴榮華,這樣的報應對讀者而言,是會覺得太輕的。如果作者寫西門慶來生受到報應呢?這固然不失為“補救”的一法,但這徉浪費筆墨,不但有損於作品的文學價值,也破壞了整個小說的結構。如此“補救”之道,當不會為高明的作者所取。無已,只好添個“尾巴”,讓西門慶託生的孝哥,入佛門修善積德,作為對前生的贖罪了。任何高明的作家,都不可能是“超時代”的,或多或少會受到他那個時代的道德觀念影響,也因而會造成某些“敗筆”。我於中所創造的孝哥這個人物,亦作如是觀。

(事在第七十九回) 就整個小說的結構而言,作者加上孝哥這個人物,或許是個“多餘”的“敗筆”,而託生、贖罪等情節也是“荒誕不絕”,但“吳月娘墓生兒子”這一回的藝術價值還是不能一筆抹殺的。他寫吳月娘在“特定環境”(丈夫剛死)下對“突發事件”(產下遺腹子)的處理還是深入生活的寫實手法。通過了吳月娘在這件事情中的表現,也能加深讀者對吳月娘性格的了解。 給吳月娘接生的是一個姓蔡的老大娘,下面一段寫吳月娘與這位蔡老娘為接生費用而引起的爭論: 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月娘道:“比不得那時有當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有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吧。”拜謝去了。

按:“那位哥兒”指李瓶兒生的那個兒子官哥,第三十回“西門慶生子喜加官”曾有敘述,當時也是這個蔡老娘來接生,西門慶給了她五兩銀子,現在蔡老娘要求吳月娘照舊例給她,但吳月娘只許她三兩,減少二兩;“洗三”是當時風俗,孩子出生第三天,請人為他洗身。蔡老娘為李瓶兒的孩子“洗三”,西門慶給她一匹緞子,現在吳月娘則只答應再與她一兩銀子。一匹緞子的價值是高於一兩銀子。吳月娘剛剛生下孩子就有精神與接生婆要爭多論少,顯出她對錢銀的“緊張”態度,雖說今時不比往日,但西門慶的遺產還是數以萬兩計的,何須為一二兩銀子和接生婆爭論?這美其名是“精打細算”,其實是她喜歡佔小便宜的性格表現。 (事在第七十九、八十回)

吳月娘生下孩子之後,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罵她的心腹婢女玉簫,為什麼要罵她呢,請看下文: 月娘甦醒過來,看見箱子打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哄哄人走,就不設鎖鎖兒。”玉簫道:“我只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於是取鎖來掏。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她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往屋裡去了。 按:雖說有李嬌兒那樣“家賊難防”的事例,但吳月娘剛甦醒過來,就為丫頭忘記鎖上箱子而生氣、痛罵,而且是當著孟玉樓的面罵的。這就對她“重財輕義”的性格刻畫得更為具體生動了。大家主婦本來是該多幾分寬厚的。第九十二回寫孟玉樓之所以改嫁,原因之一就是因她覺得“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都改變”了。雖沒明言,但從小說的“呼應”技巧來看,讀者當可猜想得到,是和這件事有關係的。蓋她從這件事看出“大姐姐恁樣的!”“恁樣”後面沒說出的那幾個字應即是“難以相處”也。

但比較起來,最能表現吳月娘忌刻貪財心理的還是下面這件事。 (西門慶二七那天)到晚夕念經送亡,月娘吩咐把李瓶兒靈床,連影(畫像)抬出去,一把火焚之;將箱籠都搬到上房內堆放;奶子如意兒並迎春收在後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內使喚(按:李嬌兒其時還未走);將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上了! 按:李瓶兒是最得西門慶寵愛的,她的私房也最多。西門慶一死,吳月娘就把遺物盡收己有,把她生前所用的奶媽丫頭也都另行分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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