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目送

第53章 花樹

目送 龙应台 771 2018-03-18
家住歐洲時,常常在花園中除草,但總是保留一隅,讓野草怒長。夏天,白色的馬格麗特纖纖細細地冒出大地,長到一個孩子那麼高,然後就每天隨風舞盪。 但是每年冬雪初融,讓我滿心期待的,卻是初春的蒲公英。西歐的蒲公英花朵特別大,色澤濃稠,開出來像炸開的菊花遍野。 可是規矩的德國人把蒲公英定位為野花,野花不除,代表社會秩序的混亂。剷除人行道上從石縫裡鑽出的蒲公英,就是屋主的責任。因此週末時,我就常和幼小的孩子義務勞動,跪在人行道上死命拔蒲公英的根。不願意用農藥,只好用手拔。 因此我熟悉蒲公英的根。地面上的莖,和莖上一朵花,只有短短十公分,地下面的根,卻可以長達半米。拔出來,那根是潮濕的,黏著柔潤的土,偶爾還有一隻小小不甘心的蚯蚓,纏在根鬚上。

蒲公英對我不僅只是蒲公英,它總讓我想起年輕時讀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二十三歲的我,在思索文字的藝術。然後不知在什麼樣的晚上,愛默生的文字跳進眼裡:“文字,應該像蒲公英的根一樣實在,不矯飾,不虛偽。” 好像是很普通的說法,可是這個意象,跟了我一輩子。蒲公英的根,是連著泥土的,是紮根很深的,是穹蒼之下大地野草之根。 愛默生在哪一篇文章裡說到這個而影響了我呢?找不到出處了,但是亂翻書時碰見他的一首詩,三十年沒讀他的詩,有故交重逢的欣喜。但是,白話的中文翻譯讀來像加了氟的自來水稀釋過的果汁,平庸乏味。 五月,當淒厲的海風穿過荒漠, 乾脆自己動手吧。找出英文原文,坐下來,生平第一次譯詩:

五月,海風刺透靜寂
寫著寫著,忽然心動停筆,想到——這首詩,豈不正是十六世紀王陽明的同道呼應?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