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孟子趣說1·用歷史擦亮思想

第33章 炫耀型消費

齊宣王在雪宮召見孟子,問了一句:“賢者也好這口兒嗎?” 這話是不是很耳熟? 不錯,前邊梁惠王就問過同樣的一句話。 這二位在問起孟子這句話的時候都給人同樣的感覺,那就是:得意揚揚,沾沾自喜。 我有時會想,其實,看看這些古人的生活質量,也不過如此啊。當然,這些宮殿和園林之樂我們現代人很難擁有,但其他的呢?從衣食住行分別來看,週天子和大小諸侯不一定比我們好呢。 衣服不好比較,各個時代有各自的審美標準,可要說吃,我看到的春秋戰國史料裡提到的內容,好像還真沒什麼好吃的,一塊乾肉就是個好東西了,可是就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好吃的干肉,比如金華火腿,我記得好像是宋朝才發明出來。還有,現代人講究營養,要吃很多綠色蔬菜,要維生素和葉綠素,城市女性幾乎把蔬菜當做主食,可就我知道,中國人吃菜大概是秦漢時期才開始的,這以前是沒什麼蔬菜的。齊宣王如果招待孟子吃飯,恐怕就沒什麼菜吃。齊桓公身邊有個著名的奸佞小人叫易牙,據說是個烹飪高手,可他也沒有菜譜傳世。我想,如果現代社會的人能坐時間機器過去,可能只要是個會掄兩下大勺的,到那裡都能比易牙強。

交通也是件棘手事,車輪子連現代自行車的滾珠軸承都沒有,也沒有充氣輪胎,路面也不是柏油國道。尤其打仗的時候,車兵看起來雖然威風,可要是讓我來選,我是寧願當步兵的。 至於住房,齊宣王時代的臨淄是當時的超級大都會,相當於現在的紐約,你如果在稷下學宮附近有處房子,那就相當於有一套曼哈頓的房產。可問題是,真的能住舒服嗎?齊宣王這裡炫耀著的這個雪宮,或許未必比我們現在的筒子樓要好多少呢。窺一斑而知全豹,就拿廁所來說,當時的廁所是什麼樣子?春秋時代有個大國諸侯就是在王宮裡上廁所,不小心掉進坑里死了。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死者可不是什麼農村老百姓,是個大諸侯啊,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宮廷廁所裡這麼死的,看來當時的五星級廁所實在不怎麼樣,香臭不說,竟然存在著如此巨大的安全隱患!我家的抽水馬桶再糟糕,但我也絕對不會擔心自己會不小心掉進去死掉。所以,如果從一個廁所來推想其他宮廷設施的話,恐怕也不見得像我們想當然地認為的那樣好到哪裡去。

千萬不要小看廁所,我覺得,廁所應該算是影響生活質量的各種指標中的非常重要的一項。嗯,現在我來搜腸刮肚一番,想想曾經看過的有關古代廁所的記載。晉朝巨富石崇的廁所可能是很多人熟知的,如廁的時候有美女提供香棗,是堵鼻孔用的。這看似奢華,其實卻說明了即便是奢華如石崇的廁所,也是能聞得見臭味的。哦,這是晉朝,到了清朝,宮廷馬桶就已經先進到沒什麼臭味的水平了。另外,我見過的用手紙擦屁股的記載最早的大概是在南宋,當然南宋以前可能也有,不過我沒見過。漢唐時期,上流社會流行的擦屁股用品是廁籌,這是一種削好的竹片,讓人覺得噁心的是,這種竹片很可能不都是一次性的。如果有誰有興趣不妨就這個專題作一番詳細考證,反正,春秋戰國時期的廁所肯定不大舒服。大家想想,如果你在諸侯的宮廷裡,上廁所的時候,使用的是一種存在重大安全隱患的蹲坑,完事之後再使用一種雖然我沒有考證出來但肯定不會是什麼好貨色的東西來做清潔工作,想一想就很噁心。

所以,純粹從物質上的生活質量來講,一個上海小資很可能比齊宣王強出不知多少。要知道,上邊還僅僅是講了一下衣食住行,還沒有說到現代生活豐富多彩的方方面面呢。但是,相反的,一個現代上海小資卻很可能遠不如齊宣王對生活的滿足感強。 看來幸福還真是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和周圍人的比較,來源於你所在的社會階層的序列。你的絕對生活質量是好是壞無關緊要(當然不能太差),重要的是要比你周圍的人都好。所以人永遠不會滿足,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水漲船高的事啊。 接下來,如果我所在的序列比較低,那我就會使勁往上爬;如果我已經在最高的位置上,那我就會把自己這種高位想盡辦法展示給在我下面的人看——這就是普遍人性。儒家就怕這個,所以儒家告訴我們:如果你是顏淵,你應該怎樣;如果你是齊王,你應該怎樣。上上下下都照顧到。這就是儒家所謂“內聖”的道理之一:如果你是個窮小子,那你好好修身,修到安貧樂道的程度,多學學人家貧嘴張大民,千萬別這山望著那山高;如果你是統治者,那你更得好好修身,修到能夠有抑制自己炫耀型消費衝動的程度。孟子下面要告誡齊宣王的便是這後一種道理。

孟子說:“賢者也好這口兒啊。有些人,得不到這種樂子就埋怨他們的領導人,這很不好,可領導人做不到與民同樂這也一樣不好。領導人要能以百姓的快樂為快樂,百姓便也以領導人的快樂為快樂;領導人以百姓的憂愁為憂愁,百姓便也以領導人的憂愁為憂愁。如果一個領導人與天下人同喜同憂卻還不能一統天下,嘿,您把我的'孟'字倒著寫!” 孟子接著來舉例子了,這回他終於沒有再搬出堯舜和周文王,而是拿一位前任的齊王來說事。這一位,就是齊景公,我們前面提到過他。事實上,齊景公可是姜齊的齊王,和現在這位田齊的齊宣王沒有血統關係。齊景公手下有一位名臣,我們前面也提過的,就是晏子。齊景公和晏子的關係有點兒像傳說中乾隆和紀曉嵐之間的那種君臣鬥。孟子現在要講的這個故事,就發生在齊景公和晏子之間。

齊景公對晏子說:“現在正是旅遊熱呢,我也想趕趕時髦。這不,《齊國國家地理》這一期剛介紹了轉附和朝儛這兩座山風景不錯,比九寨溝還強,我想去轉轉,然後沿著海邊往南,再去琅邪。哇,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好浪漫好浪漫!” 晏子一臉嚴肅,“您打住吧,還'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呢,我告訴您吧,寫這詩的人既沒餵過馬,也沒劈過柴,更沒周遊過世界。您少讀點兒朦朧詩,好好管管政務吧。” 齊景公辯白道:“我這是想學習古代聖王的偉大壯遊!” 晏子一齜牙,“就您還知道古代聖王哪?說幾個,我聽聽。” 齊景公滿臉憧憬,“愷撒大帝,哦,我的偶像。他說:'我來,我看,我征服!'多經典的話啊——”

晏子點點頭,“確實經典。” 齊景公接著說:“有夠經典,有夠小資!” “嗯?” 齊景公連忙解釋:“我認為,一個真正的旅遊愛好者就應該有這樣的熱情,背上行囊,踏上雪域高原,哦,藍天!哦,白雲!哦,壯美的牛羊!” 晏子嘆了一聲,“人家愷撒那是開疆拓土,不是遊山玩水。算了,我來給您講講什麼叫古代聖王的壯遊吧。您知道什麼叫巡狩,什麼叫述職嗎?” 齊景公不屑地一搖頭,“一顆藝術的頭腦是不去裝這些俗物的。” “我倒——”晏子被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喘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巡狩就是天子去巡視諸侯國,視察諸侯的工作;述職就是諸侯去朝見天子,向天子匯報工作。” 齊景公一晃腦袋,“聽上去和我沒什麼關係嘛。”

晏子也不理他,接著說:“人家出門遠行都是帶著工作的。” 齊景公忙說:“我也是帶著工作的,我還要給《齊國國家地理》寫專欄呢。” 晏子奇道:“那我怎麼從沒在雜誌上見過您的署名呢?” 齊景公羞澀地一笑,“我用的是筆名,叫齊齊貓。” “嘿——”晏子氣不打一處來,“這筆名倒真可愛。” 齊景公忙說:“對了,咱們這回去轉附和朝儛,你得把相機帶上。你的攝影水平高,到時候你拍片子,我寫文字,相得益彰啊。還有,你的筆名我都給你想好了。” “啊,叫什麼?” “就叫'小燕子'!” “我倒——”晏子真被氣著了,“我都被您給氣糊塗了,我什麼時候說要去來著?不去!接著說正經的,古代聖王出行都是為了工作,春天就看看春耕情況,哪家農戶沒錢買種子就發點兒救濟金;秋天就視察一下秋收,誰家歉收了也給發補助。”

齊景公抒情地說:“春耕和秋收有什麼好看的?如果是我,春天就去看海,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秋天就去看——” “秋收!”晏子氣哼哼地打斷齊景公,“秋天只許看秋收!接著聽我說!對了,我說到哪兒了?” 齊景公提醒:“說到'面朝大海'了。” “哦,”晏子應了一聲,“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的這首詩寫得——嗯?把我給繞進來了!好了好了,我接著說。夏朝有句諺語,叫'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齊景公接著說。 晏子狠狠嘆了口氣,咬著牙說:“夏朝有句諺語,叫'國王要出遊,大家能揩油。餓的能有飯,累的能輪休。巡狩政策好,大家樂啾啾'。” “哎,等等,”齊景公打斷了晏子,“最後一句我怎麼沒聽懂啊,什麼叫'大家樂啾啾'啊?不是應該是'樂哈哈'嗎?”

晏子答道:“'樂哈哈'押不上韻。” “啊?!” 晏子接著說:“您就別跟我摳字眼了,接著說正經的。我上面說的可都是古代聖王出行的場面,您得好好學學。可現在您要是出行呢,動靜可大著呢,興師動眾,又是馬隊又是糧草輜重,就您還'餵馬劈柴'哪,盡會說好聽的,真到那時候,這'餵馬劈柴'得多少下人給您伺候著啊!” 齊景公若有所思,“看來,這些下人才真正是'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啊。” 晏子說:“您這一出門,全國老百姓都跟著倒霉。就說這個交通管制吧,影響了多少人上下班啊!大家對您的不滿情緒就會越來越重。您在車裡趾高氣揚地坐著,老百姓在下邊可全是側目而視,罵罵咧咧,這恐怕離農民起義就不遠了。”

齊景公說:“農民起義不是正義的嗎?是什麼反封建,反壓迫,爭取解放,這是好事呀。” “天哪!”晏子驚呼,“您怎麼有這麼高的覺悟啊!您可別忘了,您自己就是代表了被他們'反'的那個腐朽沒落的封建統治階級!” 齊景公一驚,“啊?!這可怎麼是好?” 晏子一嘆,“您別緊張,統治階級從來都不會主動退出歷史舞台,他們要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所以會想盡一切辦法來血腥鎮壓農民起義的。” “可是,”齊景公猶豫地說,“我不想去血腥鎮壓誰的,我覺得,能做一個快樂的小資就很滿足了。” “啊?!” “再說,我興師動眾也不是為了要折騰老百姓啊,我堂堂諸侯,家大業大,我還長得一表人才,所以,出去顯擺顯擺也不算有錯吧?你看人家土財主發了財,還馬上一隻手戴六個大金戒指呢。” 晏子忙說:“炫耀型消費要適可而止。您這一顯擺,影響了多少人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多招人恨哪,這可完全不是古代聖王之道啊。” 齊景公琢磨了一會兒,“嗯,你說得倒也不錯,是這麼個道理。看來當領導的不能總想著顯擺自己啊。晏子,你是個好大臣,這樣吧,我不出去顯擺了,不但如此,我還要開倉放糧賑濟百姓。” 晏子一挑大指,“這才是好領導!” 齊景公意猶未盡,“我再叫樂官來譜兩首新歌,主題就是咱們君臣同樂。對了,你喜歡重金屬還是RAP?” 孟子給齊宣王講完了齊景公和晏子的這個故事,最後說:“齊景公叫樂官譜的那兩首新歌一直到現在還有人唱呢,那就是《徵招》和《角招》,去年聽說蔡依林老歌翻唱,把這兩首歌重新演繹,還上了年度排行榜呢。” 看來,孟子並不反對國君的奢華,但前提是,國君要做到與民同樂。領導富裕了是好事,但還要帶領大家一同富裕才對啊。做領導的喜歡游樂,這很正常,賢者也喜歡這些,誰又不喜歡這些呢?那麼,把這種喜好之心推己及人,致力於國富民強,讓天下百姓一起高高興興地生活,那才是正路啊。 所以,孟子所認為的修身和克己一點兒都不迂腐,是後來的儒者給搞得迂腐了。那時候一提什麼追求享樂就該被上綱上線了,要克己,要克己,世上無如人欲險,要克制內心的慾望。可追溯到孟子原本的思想呢,他的重點不是克制慾望,而是把自己的慾望推己及人,將心比心——我很想發財,這沒錯,但我也要同時想想你也想發財,他也想發財,那咱們大家一起來發財,這多好啊。國君可以享受,這沒錯,但是,推己及人,將心比心,讓大家也一起來享受,一起來過快樂富足的生活,這多好啊。 這一點,是後人對儒家先哲的一個嚴重歪曲之處。後代名臣如林則徐寫對聯表態,下聯就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話一直被人稱道,其實呢,把儒學追溯到孟子思想,並不是讓人“無欲”的。 在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中,這類事情是屢見不鮮的。很多人一直堅定地學習什麼什麼,信仰什麼什麼,其實追根溯源的話,會發現全搞錯了,本來不是那麼回事。這類事情實在太普遍了,所以值得多說幾句。 先從安息日講起。 按照基督教的傳統,每週的第七天是安息日,在這一天里大家是不能工作的。安息日的出處是《舊約·創世記》,後面的經文裡也反复提到這個問題。守安息日本來是個嚴格的規定,現在在一些基督教傳統很強的城鎮,安息日這一天大家幾乎除了教堂之外是無處可去的。可是,有些認真的教友卻發現,原來很多人一直守的安息日都守錯了,安息日不是星期日。 安息日是一周的第七天,而星期日其實是一周的第一天,星期六才是第七天。當然,如果要考證安息日是如何從星期六變成了星期日,這可就是件複雜的工作了。但是,星期六就是真正的安息日嗎? 其實也不對。這個答案已經很接近了,但還是不夠精確。 安息日應該是從星期五天一擦黑算起,一直持續到星期六天一擦黑。 這看上去有些古怪對吧? 其實,古代猶太人計算日子就是這麼計算的,他們的一天到黃昏就快結束了,從天一黑開始就屬於第二天了。所以,真正的安息日既不是星期日,也不是星期六,而應該是從星期五天一擦黑算起,一直持續到星期六天一擦黑。 看,即便是守安息日這樣一個重大問題,原則問題,很單純的問題,看上去不會發生問題的問題,隨著時間的流逝也就積非成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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