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孟子趣說3·我向皇帝說真話

第13章 名門宗師VS邪派高手

孟子對滕文公,對然友,對畢戰,都是以專家的姿態教育人,咱們看著雖然長學問,可總嫌氣氛沉悶。故事要好看就得有衝突,日子太平靜就得出來個人給挑挑事。隔三差五地看看高手過招,聽聽侃爺鬥嘴,這日子才顯得有趣。 挑戰者就要出現了。孟子這位名門正派的大宗師馬上就要面臨邪派高手的挑戰。 不是猛龍不過江。來者若論門派,比儒家還要源遠流長;若論祖師爺,比儒家還要光彩輝煌;若論人數,一來就是前呼後擁幾十人。幾十人雖然不多,要放在齊國和魏國怕連個水漂都打不起來,可要放在截長補短不過五十里的小小滕國,簡直就能頂一個軍團了。 黑雲壓城城欲摧。 山雨欲來風滿樓。 ——有人恐怕會說:孟子和滕文公關係這麼鐵,有這個官府背景,還怕什麼呢?

可是,這批人卻已經先打通了滕文公的門路。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天,小小的滕國迎來了一行幾十位南方的旅客。他們是什麼人?來滕國做什麼?滕國百姓紛紛狐疑地打量著這批不速之客,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一行人都帶著傢伙,不問而知都是練家子,看樣子像是一個門派的。 為首那人操著楚國口音,氣宇不凡,怎麼看怎麼都像農民。他手裡的這把傢伙明顯比其他人的更要威風,也不知那耀眼的鋒芒已經犁過了多少畝的肥沃土地! 這首領率領眾人,威風凜凜地行走在滕國的大地上,輕功起處,但見腳下生風,捲起陣陣塵埃——哦,原來是起風了。 首領拜謁滕文公,通名報姓,交代此番來意。原來,這位便是江湖上赫赫揚名的神農派高手許行,聽說滕文公施行仁政,便大老遠地帶著一幫弟子,從楚國來到滕國。許行對滕文公說:“我希望您能給我們安排個住處,我們願意做您治下的老百姓。”

前文已經說過,楚國和中原各國性質不同,中原各國雖說後來紛紛鬧了獨立,可原本到底還是周天子分封出來的諸侯國,而楚國不一樣,嚴格來說,楚國和周朝是對等的兩個國家,楚國雖然早先曾經加入過週聯邦,但至多也就算是周聯邦裡的一個自治州,合則留、不合則去,而人家確實也“不合則去”了,早就獨立為王了。 那,滕文公會怎麼處理這事呢?把許行一行遣送回楚國嗎?可那是戰國時代,社會情況不同,各國諸侯都爭著讓別國的百姓投奔到自己的國家裡來,一些知名的人才更是在國際社會上到處流竄。所以許行此來,滕文公高興還來不及呢,況且,滕文公知道是自己行仁政的名聲傳揚在外,這才吸引得外國人趕來投靠,這真是太讓人欣慰了啊! 楚國人其實也未必介意,他們或許還會為許行在滕國受到重視而感到驕傲呢,呵呵,那個許行啊,是我們楚人,現在是滕籍楚人,呵呵,了不起!

現在許行帶著子弟人馬全都移民滕國去了,開口就向滕文公要地方住。滕文公一想:這些非法移民怎麼開口就向政府要房子啊?嗯,那就給吧。 ——這我得說明一下,許行未必就是分到了房子,他向滕文公要的是“廛”,這個字在“公孫醜篇”裡講過,在這里或許是宅子,或許就是宅基地。前些年我還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有藝術家放棄了大城市的戶口,到農村落戶,村里送給他一塊宅基地讓他自己蓋房子。這位村長看起來大有滕文公的仁政之風。 還有一個字得留意:許行是說,願意在滕文公的地盤弄塊地方住下來做滕國的“氓”。什麼是“氓”? ——這個字會讓很多人都含糊一下,其實它很常見,只是單獨出現的概率不高,經常是和“流”字配合起來使用,組成一個經典詞彙:“流氓”。

“流氓”一詞,我們把“氓”讀成“忙”,它在《孟子》這裡是讀“萌”的,意思就是“民”。許行就是要在滕國拿個綠卡,當個滕國的小草民。那麼,這樣看來,所謂“流氓”也就是“流民”,現在大城市裡有不少流動人口,都是“流動”的“氓”,可你千萬不能叫人家“流氓”。
許行要做“氓”,絕對不做“流氓”。 可他就算不是流氓,咱們也得好好摸摸他的底細才行。 許行,神農派高手,嗯,這神農派到底是個什麼派?祖師爺難道是傳說中的神農嗎?那倒確實比儒家的孔子早多了,也比墨子、老子他們都早多了。 神農是誰啊?那是三皇五帝中的人物,有人說他就是炎帝,就是“炎黃”的那個“炎”。但這些事情全無可考,基本屬於信則有、不信則無的那類。照康有為的說法,那時候的思想家們都流行托古改制:孔子為什麼那麼推崇堯舜禹湯文武啊,因為他要藉這些聖人的名頭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別人也都一樣,道家說“黃老”,老子之外還有個黃帝,一下子把老祖宗追溯到三皇五帝去了;墨家也不例外,給自己拉來大禹;許行這一派認神農為祖師爺。

古代文人這麼幹的人太多了。就連康有為自己,別看他揭露孔子他們都是托古改制,其實他揭露別人托古改制正是在為自己進行托古改制,他是為了把孔子由原先人們觀念中的保守派形像變成改革派形象,這才玩兒了這麼一手。 好,就算神農派是托古改制,那他們這一派到底有什麼主張啊? 嗯,這才是關鍵。神農派是一個重農學派,是研究三農問題的,這一派極端強調小農生產,也極端反對商業。具體內容等一會兒和孟子開戰的時候我們就會看到了。 看來這許行的神農派應該說是農家,也是諸子百家當中的一家了? ——倒也未必。咱們這時候得聽聽梁啟超的。梁先生說農家很難算是一家。為什麼呢?如果農家是說那些研究農業技術的,那是農業大學的教授,按學科分類來說這是自然科學,所以這些教授都是科學家而不是社會學家。那,像許行這樣的有一套自己的重農的社會理論的高人總該算是社會學家了吧?不,梁啟超覺得許行也不是,因為他的學說雖然屬於社會學範疇,卻不能說是自成一系的,而只是墨家或道家的一個分支罷了。

要說還是陳亮仗義,就是我在“公孫醜篇”裡介紹過的那位處處和朱熹作對的宋朝功利派高手,陳亮說“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所以呢,那些異端分子也都各自學有所長,比如許行什麼的。這要感謝自由的學術空氣,陳亮這話當時是為了反駁朱熹而說的。這些大腕們你批我、我鬥你,思想越來越閃光。
許行一行人在滕國住下來了,他們不但得到了住處,還得到了田地,這下他們的武器可都能派上用場了。從此,這些自由遷徙的自由人落地生根,成了滕國農民了。誰能想到田裡悶頭除草的那位憨厚的莊稼漢就是鼎鼎有名的神農派高手許行呢? 這可是堂堂的一個武林大派啊,如今全穿著粗麻衣服,一副寒酸相,每天除了種田,就是編草鞋、織蓆子。其實,要說他們這兩項副業倒真有氣魄,後來三國的劉備沒發蹟之前也是乾這個的,看來織蓆販履出人才啊!

滕文公看來真是個好樣的,能聽孟子的主張,施行仁政。這好名聲傳揚出去,還真能不斷往滕國攏人。 “梁惠王篇”裡講過,當時的各國都希望把外國人吸引到自己的國家裡來,孟子也一直主張靠仁政來增加向心力。 許行一行來過之後,又來人了,也是慕名而來的,而且,來的也不是一般人。 來的是陳相和陳辛兄弟倆,是從宋國來的,也帶著農具,見到滕文公,說的話都跟許行一樣。滕文公很高興,結果這哥兒倆也在滕國落腳了。 陳相是儒家弟子,他的老師是陳良,在江湖上也算小有一些名氣。可雖然同屬儒家,卻和孟子隔著一層,不是一個派系裡的。 你以為一會兒開戰是孟子和許行過招嗎?錯!是孟子和陳相動手。儒家起內訌了。 不對,還不應該說是內訌,因為來到滕國之後,陳相就叛變了。

——宮本武藏四處尋訪高手,較量武功,幾十次決鬥從沒敗過。這一次,他尋訪的是一位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可是,這位高人並不理會劍氣縱橫的武藏,自顧自地在田間鋤地。武藏遠遠看著,見那鋤頭一起一落,竟蘊涵著深刻的劍道至理,彷彿大地都在隨之顫抖。武藏只是看了一會兒,劍都沒出,便知道自己敗了。 儒者陳相看著許行在田間鋤地,鋤頭一起一落,竟蘊涵著深刻的人生哲理,讓自己的心也跟著一起顫抖。陳相只是看了一會兒,話都沒說,便知道自己以往的所學全是錯的,是時候背叛師門、改投許行門下了。 儒者陳相被神農派的許行給成功轉化了!這真讓人大跌眼鏡。神農派新人陳相沒多久便身懷神農絕學殺向了儒門,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現身說法。殺高手才能立威,附近方圓幾十里之內有誰是儒家高手呢——嗯,山東老孟!


陳相踢館,孟子招架。陳相此時講的都是許行那套道理,說:“現任滕君確實是個賢君,不過,他還不夠賢!” 孟子一開始沒太把陳相當回事,低頭嘟囔著:“不夠咸,加點兒鹽。想扯淡,別吃蒜。” 陳相接著說:“滕君還沒有明白世間大道。真正的賢者是要和民眾一起種田的,做飯也是自己做,這樣來治理地方(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可看看現在的滕國,又有大糧倉,又有小金庫,這分明就是損害別人的利益來養肥自己,這怎麼能叫賢能呢?” 孟子心說你跟許行他們住的是滕國的房子,種的是滕國的地,還大老遠跑到外國來說你們國君壞話,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不行,我得擠對擠對他! 孟子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問陳相:“你說滕君不夠賢,那我問你,你們家許先生從來都是自己種糧食才吃飯的嗎?”

“不錯,”陳相堅定地點點頭說,“我們家許先生那才叫賢者。” 孟子“哦”了一聲,不置可否,又問:“所以你才會對你們家許先生那麼傾心?” 陳相應聲:“不錯!” 孟子陰惻惻地說:“那你大老遠到這兒來是為你們家許先生盜仙草來了啊?還有,我說你怎麼一進門就唾沫橫飛,敢情是要水漫金山!小心把我惹急了拿雷峰塔鎮住你!” 陳相聽得直翻白眼,心想合著我是白娘子啊,我說他怎麼一口一個“你們家許先生”呢!看來不能認為老頭兒都是慈眉善目,我看這孟老頭兒比法海都壞! 孟子趁著陳相愣神的當口繼續進逼:“你們家許先生——” 陳相趕緊打斷:“停停停!我說孟老師,您好歹也是一代宗師,拜託留點兒口德,'許先生'就是'許先生',拜託您把前邊那個'你們家'給去了!” “行,”孟子爽快地一點頭,“好商量。嗯,我接著說,嗯,你們家先生——” “停停停!”陳相急了,“我是說把'你們家'去了,不是把'許'給去了!” 孟子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哦,好了,許,許先生,呵呵,許先生,他都是自己織布才穿衣的嗎?” 陳相搖頭:“他不穿布製品,只穿粗麻製品。” 孟子又問:“那他戴帽子嗎?” 陳相答:“戴帽子。” 孟子問:“戴的是什麼帽子?” 陳相答:“戴的是白綢帽子。” 孟子問:“是他自己做的帽子嗎?” 陳相搖頭:“是拿糧食換的。” 孟子問:“那他為什麼不自己做帽子呢?” 陳相答:“因為這會妨礙農活兒。” 孟子問:“許先生做飯用的是鍋嗎?耕田用的是鐵器嗎?”(這句話是個重要線索,說明這時候已經用上鐵製農具了。) 陳相答:“是啊。” 孟子問:“鍋和農具都是他自己做的嗎?” 陳相答:“是用糧食換的。” “哦,嗯,哼,嘿,哈哈!”孟子發出一連串的感嘆。 陳相納悶:“您這是怎麼了?” 孟子心說,怎麼了?我這是高興!你小子這麼容易就一步一步地上了我的圈套了?腦筋也太簡單了吧,難怪沒個主心骨,這麼容易就被神農派給轉化了呢!孟子又是一笑,說:“農夫用糧食換來飯鍋和農具,這恐怕不能說就是損害了陶匠和鐵匠的利益吧?同樣道理,陶匠和鐵匠用鍋碗瓢盆和農具來換糧食,也不能說就是損害了農夫的利益吧?況且,為什麼許先生就不親自燒窯、煉鐵,什麼傢伙都自己做,做完了就存在家裡隨時備用呢?為什麼許先生要像現在這樣跟各種工匠一件東西一件東西地做買賣呢?為什麼許先生就這麼不怕麻煩呢?” “為什麼就屬你問題多呢?”陳相都快被問蒙了,半晌才答,“這有什麼'為什麼'的,各種手工活兒有哪個是能一邊種田一邊幹的!” 孟子心中竊笑,傻小子,我就等你這一句呢! 孟子接著問:“照你這個說法,難道有誰一邊種地一邊還能治理國家嗎?” 陳相一愣,心說老孟繞了這一大圈,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 這回孟子可來勁了:“社會是要有分工的,既有官吏要做的事,也有小民要做的事。只要是個人,總會需要各種各樣的手工製品,如果每件東西都要靠自己去造,全天下的人都得累死。所以說,有人動腦瓜,有人賣力氣;動腦瓜的人統治別人,賣力氣的人被人統治;動腦瓜的人靠別人養活,賣力氣的人養活別人。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原則啊!” ——這一番話可以稱得上是孟子最反動的思想,大家也都不會陌生。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這觀點不知被批判了多少年。但我們得想到孟子的歷史局限性啊,你讓他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來讓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他哪裡可能有這麼先進的思想!工人、農民以前都是被統治、被奴役、被壓迫的,幾千年來一直如此,翻身做主人只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情罷了,我們千萬不要拿現代思想去硬套古人,也不可對古人作太苛刻的要求啊。 即便從比較現代的西方社會理論來看,國家是契約的產物,是這個國家全體公民一同訂立契約而成的,用林肯在葛底茨堡的經典演說辭來說,就是“民有、民治、民享”(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孟子的民本思想在古人當中已經算是出類拔萃的了,卻也難免有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之類反動思想,到底是古人嘛。 另外,孟子的這番立論還說明了他的見識並不夠廣,他不知道一邊種地一邊治理國家這類事情在現代社會並不罕見。還有更誇張的呢:就在2005年,美國希爾斯代爾小城一名十八歲的中學生競選市長成功,他每天要在下午三點下課以後去市政府上班,還能領二百五十美元的月薪——不過呢,當市長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地“治人”又是另一回事,因為,要說這位業餘市長能“勞心者治人”吧,可市政府一共也沒幾個人,全市來說,立法和司法都是三權分立中的另外兩權,他也過問不了,也沒有指標考核他,制度完善,環節流暢,也沒什麼大事用得著他。因為權力太小,家長也就放心。噢,難怪一個中學生課餘就能做市長,這簡直就是無為而治嘛! ——嗯,這得說清楚了,“無為而治”可是我們中國道家的創意,還有,孔子其實也說過的,這比外國可早兩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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