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孟子趣說3·我向皇帝說真話

第2章 開場白之二:身是菩提樹,還是芭蕉樹?

這是個很著名、很著名的故事。 地點是在黃梅東禪寺,第一個出場的人叫做弘忍,他是禪宗五祖。 他覺得自己老了,是時候選出接班人了。弘忍大師到底是得道高僧,做事很公平,對寺院裡的眾人說:“你們大家來寫偈子吧,誰寫得水平最高,誰就來接我的班。” 好幾天過去了,可一個寫偈子的人都沒有。 這是為什麼呢?看來大家的境界都夠高的,誰也不爭,誰也不搶,順天知命,無欲無求。 ——事實並不完全如此。當時的情況,就好比岳不群要選接班人,讓弟子們比武,誰能耐大,這華山派掌門的位子就是誰的。那些弟子們會你爭我搶去比武嗎?想來不會,因為大家肯定都明白:這位子非大師兄令狐衝莫屬! 黃梅東禪寺裡的令狐衝就是神秀。這位神秀是知識分子出身,滿腹經綸,學問大得很。神秀到五十歲的時候才投到弘忍門下,學問也大,歲數也大,很受弘忍的器重,在寺院裡儼然就是大師兄令狐衝。而且,神秀在寺院裡還有個教授師的身份,大略相當於現代大學裡的博導,修為是非常高的。

可神秀還有點兒不好意思,猶豫了好幾天,這才趁著個月黑風高的深夜把偈子悄悄寫在前庭的一處牆上,這就是那個極有名的偈子: 第二天大家起床,突然發現了牆上有個偈子,都圍攏過來,議論紛紛:“好啊,好啊,寫得真是太好了!除了博導,沒人能寫出這麼高水平的東西!”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激動,就有這麼一位和尚,冷冷地看著牆上的偈子,無動於衷。 ——因為他不識字。 這和尚叫做慧能,本是嶺南人。嶺南人在當時人的眼裡差不多就相當於原始土著。土著加文盲,那能幹什麼呢?當民工好了。所以說,別看都是同一座寺院裡的和尚,神秀就是大城市出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是寺院裡的博導,受到大家的尊敬;而慧能則是偏遠山區出來的民工,給派在後廚舂米,誰也不拿他當棵蔥。

可“文盲”只說明這個人不識字,並不說明這個人比別人笨。慧能就一點兒不比別人笨,他請人給自己念了神秀的偈子,琢磨了一會兒,認為神秀沒把問題說到點子上,然後自己心裡也念叨了四句詞,請會寫字的人幫自己把偈子寫在神秀偈子的旁邊: 此偈一出,引出了一段大大的紛爭,禪宗從此分為南北兩支:神秀在北,慧能在南,各領風騷。神秀和慧能這兩個偈子,在禪宗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而這兩偈內容高妙,各擅勝場,贏得千年來的口口相傳、津津樂道。 ——故事說到這裡,呵呵,沒什麼新鮮的,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人恐怕不多,從沒聽說過這兩個偈子的人也許更少。可是,別急,往下就有新鮮東西了。 神秀和慧能的偈子傳唱千年,人人叫好,誰也沒覺得這裡面有什麼問題——說來還是陳寅恪眼尖,越看越覺得不對。陳老師捋胳膊、挽袖子,找來了敦煌寫本,要說到做到了。

為什麼要找敦煌本呢?因為敦煌本比較接近原始狀態,而這兩偈流傳太久,你抄我抄的已經變了不少樣子,比如說,慧能那一偈的第三句我在上邊寫的是“佛性常清淨”,這就是依據敦煌本來的,而通行版本則是“本來無一物”,五個字是字字不同。 好了,接著往下說。慧能其實寫了兩個偈子,另外一個是: 這一偈和上一偈意思是一樣的,不過抄寫的時候出了筆誤,頭兩句裡的“心”和“身”應該對調一下才是。陳老師說,古往今來這麼多人誦讀這兩人的偈子,好像誰都沒注意到這裡面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比喻不恰當;第二個問題是:意義不完備。 ——完了,就這麼四句話二十個字的小東西,被陳老師這麼一說,又是比喻不恰當,又是意義不完備,真有這麼嚴重嗎?

陳寅恪說了,印度禪學裡有不少內容都是講觀身之法的。什麼叫觀身之法?大體來說,就是你用什麼方法來看待人的肉身子。印度人通常怎麼看呢,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比喻,把人的身體比做芭蕉之類的植物。 為什麼比做芭蕉而不是比做土豆呢?因為芭蕉這東西有個特點,是一層一層的,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剝完一層又有一層。嗯,大概有不少人沒見過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蔥,還有捲心菜,反正就是這種剝完一層又有一層的東西。要是有誰連洋蔥和捲心菜都沒見過,那我可就真沒轍了。 芭蕉,或者洋蔥,或者捲心菜,剝呀剝,一層又一層,裡面到底藏著什麼呢?剝到最後,咦,什麼也沒有了——好好體會一下這種感覺,再來想想我們的身體(別想歪了),哦,原來是空的,什麼也沒有啊!

曾有人說高僧修煉“白骨觀”的功夫,能透視人的骨骼。這可有點兒望文生義,所謂“白骨觀”,大體就是上邊說的這種剝洋蔥的方法,最後要認識到肉身不過是一堆零件的組合,剝來剝去空無一物。 好了,現在清楚了,要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實,印度和尚們早就用芭蕉之類的東西打過無數次比方了,可如今神秀和慧能也要表達這層意思,看來也沒什麼新意,但是,他們不是用芭蕉樹而是用菩提樹來作比,嗯,陳老師問了:這合適嗎?
菩提樹是什麼樹? 這種樹原本不叫菩提樹,叫做缽蘿樹,因為佛陀當年坐在一棵缽蘿樹下悟了道,所以樹的身份也不一樣了,改叫菩提樹了。唐僧當年去西天取經,親眼見過菩提樹,他在筆記裡對菩提樹還有過描寫,說這樹又粗又高,冬夏不凋,漂亮極了。

陳老師起疑了:這樣看來,菩提樹應該是“一樹恆久遠,青翠永留傳”,用它來比喻變滅無常的肉身恐怕不太合適吧?這讓人想起了一個經典比喻:“隊員在平時的訓練中一定要加強體能和對抗性訓練,這樣才能適應比賽中的激烈程度,否則的話,就會像不倒翁一樣一撞就倒。”
陳老師下面講什麼是“意義不完備”,然後又再接再厲,考證偈語的由來,我這裡就不多作介紹了。誰要有興趣,可以去查查陳老師的文集。第二個故事就說到這裡,嗯,是不是很有啟發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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