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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三顧茅廬情結

看詩不分明 潘向黎 1530 2018-03-18
對李白性格中入世的這一側面,說功名心強也好,急於用世也罷,都是學院氣味的說法。用老百姓的語言,一句話就說得更通俗易懂,而且透徹:“這人太官迷了!” 不管是為了天下,為了蒼生,還是為了自己,為了家族——在中國知識分子身上,這兩種目的往往緊密結合,很難分開,所以不必深究——總之,官迷就是官迷。迷的程度很深,非常難以自拔。說李白最後的死和長期飲酒有關,其實除了飲酒過度會導致酒精中毒,長期的對仕途的熱望,也會導致一種嚴重的身心症狀,可以稱之為“官中毒”。 “官中毒”有他自己的詩句為證,失意時的愁苦抑鬱,得意時的欣喜若狂,都是毫不掩飾的。他對仕途的熱望非常執著,前後兩次所謂的“重要的政治活動”失敗之後,獲罪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喜出望外是人之常情,但是冷酷的現實沒有讓他清醒,他立即陷入幻想,覺得朝廷是看中了他的才華,又要重用他了,於是他在江漢一帶逗留多時,又在洞庭、瀟湘一帶遊蕩了一年,就是在等待朝廷的好消息,而且他再次“低顏色”地請求別人代為吹噓、舉薦。作為詩人,他反复在詩文中寫到自己在長安供奉翰林時的風光,引以為榮,直到晚年還這樣回憶:“天門九重謁聖人,龍顏一解四海春。……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陸游就曾經對此表示不屑,有所譏評,這種譏諷對於李白是不冤枉的。

既然以謫仙人自居,應該榮華富貴全不在眼裡,但是又是那麼想充當君王輔弼,想飛黃騰達,這就導致了他行動上的飄忽怪誕:忽而以“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清高自許,忽而又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一別蹉跎重回顧,青雲之交不可攀”這樣的急迫、低微;忽而標榜“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忽而悲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對於這種表現,郭沫若認為是一種雙重性格,“又庸俗而又灑脫,這就是李白之所以為李白。”另一些學者則認為“一方面要做君王的輔弼,一方面要做超凡的神仙,這樣就形成了他貫穿一生的入世與出世的矛盾”,同時指出“積極入世是李白思想的主流”。 (復旦大學古典文學教研組編《李白詩選》前言)

一面狂放飄逸,一面庸俗不堪,詩人這樣的兩面,到底孰表孰裡,孰輕孰重,哪一面佔據主要地位? 我認為,李白是貌似灑脫,其俗在骨。他不是仙人,而是凡人,雖然他是天才,但是天才與靈魂的高潔、人品的清貴並不能畫上等號,甚至沒有必然的聯繫。入世極深、熱衷功名是他一生的主流。他有時其實承認這是個缺陷,他的妻子不贊成他追隨永王東巡,李白回答:“歸來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這是反用了蘇秦家人對他前倨後恭的典故,意思是:如果我能做了大官回來,你不要看到我這個庸俗的蘇秦而不肯理睬吧。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在人前、在詩中表現得非常灑脫呢?其實這和功成身退,名留青史一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種類似“終極理想”的情結,我把它叫做“三顧茅廬情結”。官是要做的,也是無論如何想做的,但是僅僅如此,缺乏一點個性,缺乏一點美感,如何才有美感?首先要擺出一種姿勢,不要做官的姿勢,我是拿定了主意就做個布衣,就做個酒徒,自甘貧賤,不求聞達。然後等那愛才的人找上門,最好是皇帝,不然也要是他身邊的重臣,來請出山。當然是不去的,山人粗鄙,懶於應世,不想攪那渾水。但是請的人更固執,而且人家不用重金名馬,不用豪宅田地,人家流著淚說: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話說到這個地步,才長嘆一聲,也罷!飄然出了仕。李白雖然官中毒,但是他畢竟是詩人,要求比一般人高,他要做官,還要形式上的美感,要心理上十足的滿足。

李白的官癮始終未能得到充分滿足,但是這並不是什麼懷才不遇。根本就不存在懷才不遇。他沒有實現自己仕途上的希望,但同時他並不具備一個傑出政治人物的才能;他在等待和煎熬中成了一個詩人,恰恰使他身上最天才的部分大放光彩,並且至今不曾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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