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老饕漫筆·近五十年飲饌摭憶
老饕漫筆·近五十年飲饌摭憶

老饕漫筆·近五十年飲饌摭憶

赵珩

  • 雜文隨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4548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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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趙珩世兄寫的一本《老饕漫筆》將要出版,約我寫一篇序,把排印稿送來給我看,書中內容很多都是我熟悉的,覺得頗有趣味。我想也不必拘泥所謂“序”的文體,本書既是漫筆,我也漫筆一番,給本書某些篇作點補充,不知作者以為如何。 “閩北光餅”一文談到的光餅與我曾經吃過的光餅不太一樣。記得從前東安市場內丹桂商場與中華商場之間有一座福州人開設的“慶林春”,賣福建出產的各種名茶,還賣一些福建特產,如:朱紅漆描金花皮箱,紅漆皮枕頭等,以及福建食品,其中有光餅。這種光餅圓形、徑約二寸多,不到一寸厚,中心有一小孔,面上深赭色,下面白色,沒有芝麻,也沒有任何餡。據親友中的福州人說:地道福州光餅就是這樣。我少年時期,家裡買回這種光餅用刀橫切開,夾上肉鬆最好吃。自慶林春關閉以後,北京再也沒有光餅的踪跡。我年輕時未到過福建,前十幾年,有一次在武夷山舉辦紀念朱子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我到了福州,首先想吃光餅夾肉鬆,接待我們的同志說:每個糧店都有光餅。我聽了趕緊到一家糧店去買,但大失所望,和慶林春的光餅毫無共同之處,只是一個極其一般,食之無味的白麵餅而已。後來我問到一位八十多歲的福州老市民,他苦笑著說:原來福州的光餅正是像你說的那樣,不過早已變成現在這種樣子了。

“憶吉士林”一文談到“清湯小包”(按,這種食品是屬於俄餐的系統)。吉士林的西餐雖說是屬於英法式系統,但經營方式以廉價取勝,比較簡單,所以不太講究什麼派系。吉士林的前身字號叫經濟食堂,的確很經濟,每份西餐只要五角錢(用銀元的時期)。食品的水平可以打及格分數,給的東西相當少,不過可以將就吃飽,改為吉士林以後仍繼續原來的經營方式。供應清湯小包是後來的事。的確吉士林清湯小包的水平高於吉士林的整份西餐水平。吉士林的清湯小包來源是這樣的:抗戰前東單三條有一家西餐館,字號是“墨蝶林”,外交部街有一家“王家飯店”,東單裱褙胡同有一家“亞細亞”,這三家都是比較高級而又地道的俄式,特色很強,品種味道不同於英法式。這三家都有清湯小包。 1949年以後這三家相繼關閉。據說墨蝶林的一個廚房伙計後來被吉士林僱用,吉士林才有了清湯小包。

北京的西餐派係有英、法、俄、德。英法式第一流的如:北京飯店、六國飯店、西紳總會(在東交民巷內,如果按總會的牌匾上原文直譯應該是“冰棚”,因為這個俱樂部最早是由一個搭著席棚的人造滑冰場開始的)。其他二三流西餐館都算是英法式的,但只這三家最地道,絲毫不遷就中國人習慣。還有一家也是第一流的,可是比較遷就中國人飲食習慣,所以不能說地道,但質精量大,原料和手藝都非常講究,門面也是中國味十足,黑光漆描金字的豎匾“擷英番菜館”五個大字,堪與對面“內聯昇靴鞋店”的金字匾媲美。尤其保留著老話“番菜”這個名詞,更有意思。德式的有德國飯店和韓記等,以漢堡牛肉、黑啤酒著名。在上列派系之外,東單孝順胡同有一家“美星總會”是美國風格,品種很簡單,湯和菜的水平都很一般,惟有“烤雞”特好,是別處比不了的。我們向來不要別的東西,每人只要一整隻雞就滿足了。在北京最晚出現的是兩家意大利式的飯店。一是東長安街路北當時新造的一座三層樓,名稱是“歐林比亞”,樓下是電影院,(即近年拆除的青藝劇場)三樓是舞場,二樓餐廳是當時惟一的一家意大利式餐館。雖然同樣的雞鴨魚肉,而做法和作料不同於英法俄德,當然味道就不同了。尤其麵條和英法式的烤通心粉大不相同,面碼(指附加作料)非常豐富,我給它取名為“洋炸醬麵”。抗戰勝利後,在南河沿路西又開設一家意式的,叫做“狄華利”,也很好。在這裡我還受過一次窘,因為和一個朋友在真光電影院看電影,離這裡很近,就到這裡吃晚飯。飯後正在喝咖啡,聽見樂隊已經在試弦定調,準備晚間跳舞就要開始的時候,我本來沒打算跳舞,就想掏錢結賬,誰知一摸口袋裡已經空空如也,很明顯是買電影票時把錢掏掉了,怎麼辦呢?一轉念我就說:你在這兒慢慢喝咖啡,我在王府井一家店修理照相機,現在我去取,等我回來咱們跳一次舞再走。雖然我這話是撒謊的性質,但取相機是真的。大東照相材料行是個熟地方,平時買膠卷、衝曬照片都是記賬,年節還錢,可以明說錢丟了,借點錢同樣記賬而已。很快回到狄華利,為了掩飾讓人家當人質在這裡等著,就跳一次舞,圓上這個謊,然後結賬付錢,總算沒灑湯漏水。幸虧當時我先摸一摸口袋,如果我先把服務員叫過來,然後摸口袋那就當面受窘了。上述這些西餐館,我還是喜歡三家俄式的和兩家意式的。至於英法式的則喜歡“擷英”。北京飯店、六國飯店除非是應酬局面偶然去一次,沒有主動想去這兩家吃飯的念頭,不過,這兩家在聖誕節前夕供應的火雞還是不錯。

“被異化了的蒙古烤肉”一文談到:“用鐵炙子烤牛羊肉可說是北京地區回族、滿族與漢族文化的共同創造”,這個說法很對,這種吃法並不是蒙古烤肉。我曾到內蒙和新疆各縣市去確認地方呈報的一級文物,吃過幾次都是烤整隻羊,沒有把肉切成片在鐵炙子上烤的吃法。從前北京吃烤肉都在家裡吃,用松柏枝,在鐵炙子下面火盆中燃起,烤肉格外香,飯館裡供應烤肉只有正陽樓一家,除平時和其他山東館的菜一樣以外,每年到立秋以後在院子裡擺下幾張方桌供應烤肉。正陽樓並非清真,真正清真的飯館幾乎都是小館,沒有院子當然無法供應烤肉。東來順是東安市場二次火災以後蓋造樓房才在樓頂上賣烤肉。不論是樓頂還是院子,烤肉只賣一個秋季,到冬天就收了。正陽樓不僅烤肉出名,每年秋季還供應螃蟹,也是很有名的:北京人吃的螃蟹來自天津附近的勝方。北京前門西河沿菜市有個螃蟹批發站,最大的螃蟹每一斤兩隻。正陽樓把這種螃蟹用芝麻餵養幾天再供應顧客,的確異常肥美。 “烤肉季”的出現,大約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但沒有“烤肉季”這個名詞。當時“一溜胡同”路南背靠河沿有個一間門面的二層小樓,是個酒館,有蘇造肉、酥魚等等酒菜和燒餅、湯麵、粥等點心,字號叫“臨河第一樓”在樓外西牆下,搭了一個小席棚,沒有門窗,棚下擺兩張方桌,上面放著火盆和鐵炙子,幾條板凳,一個切肉的案子,實際不夠飯館的條件,當然也沒有字號牌匾,顧客們的口語只是說:“到季傻子那兒去吃烤肉”。當時除“季傻子”本人以外,還有一個切肉的,共二人。每當夏秋之交,正值微風送爽,荷香撲鼻,在河沿上吃烤肉,該是多高的享受。近年在路北蓋造大樓,顧客在房間裡名曰吃烤肉,而不允許顧客自己在鐵炙上去烤,只是由服務員從廚房端來一盤半涼不熱的,沒有烤肉味的肉片而已,實在索然無味。

“烤肉宛”這個名詞本來也是沒有的,我的青年時期,人們都說:“到安兒胡同吃烤肉。”當時在安兒胡同西口外大街路東有兩間灰頂小平房,門前搭一個小棚,棚下放兩張方桌,上面放兩個很大的鐵炙子,幾條板凳,一輛獨輪推車上面擺著案板,是切肉的地方。弟兄二人經營這個買賣。弟弟是個大胖子,負責照管顧客來的先後次序和管存自行車以及端盤端碗。哥哥是個大鬍子,負責切肉和算賬。他這裡主要是牛肉選得好,切得好,鐵炙是寬條的而且年陳日久的鐵條,被油浸透,所以好吃。吃完肉可以到屋裡坐在炕上喝粥,這就是當日的情景。現在“烤肉宛”變成大飯館,也不允許顧客自己烤肉了。和現在的“烤肉季”一樣沒有烤肉味了。 “第一次喝豆汁”一文談到喝豆汁究竟是就醬菜還是就醃疙瘩絲,曾發生不小的爭執,作者準備下次見瀛生先生要當面請教。我對於豆汁沒有癮,但也可以喝,至於喝豆汁應該就什麼,不是誰是誰非的問題,應該問豆汁攤上用大磁盤裡堆得滿滿的是什麼東西?我可以答復作者,豆汁攤上大磁盤裡盛的是辣鹹菜,絕對沒有擺醬菜的。我所說的辣鹹菜指的是疙瘩絲加辣椒,至於把豆汁買回家就什麼喝是自己的愛好,就醬菜也沒什麼應該不應該的問題。作者原文有一句:“仔細回憶我第一次喝豆汁儿時,好像就是就的帶芝麻的朝鮮辣絲兒”,這一節我倒不知道賣豆汁的供應朝鮮辣絲。還有原文中,瀛生先生說的:“只能就切得極細的醃小疙瘩絲兒”。按,從前油鹽店賣的醃鹹菜有醃芥菜疙瘩,其中有兩種不同的加工,一種是水疙瘩,一種是乾疙瘩,又名白疙瘩。白疙瘩價錢比水疙瘩貴得多,豆汁攤上供應的是水疙瘩絲加辣椒,疙瘩沒有大小不同之稱。從前油鹽店的鹹菜還有一種比水疙瘩價錢更便宜的,名為“大醃蘿蔔”;吃“馬蹄燒餅”夾“油炸果”,就“大醃蘿蔔”最美。 “油炸果”的果字讀兒音,這是保留在北曲中的元大都音。 “焦圈”一詞是新北京話,從前只稱“油炸果”。

“漫話食鴨”一文中有這樣一段:“北京舊時把葷菜熟食稱之為盒子菜,這個名詞的來源可能與貢院科場有關……”這個解釋可能是訛傳,不知是誰這樣猜想的。據我所知,從前例如豬市大街普雲樓、金魚胡同寶華春、地安門大街正明樓、西單天福號等,許多這個類型的店都賣盒子菜,包括醬肘子、醬雞、燒鴨子、爐肉、薰雞、薰魚、薰肝、滷雞、滷蛋、雞凍、魚凍、鹵肫肝等等許多樣,有切片的、切條的、切絲的,有個圓形木屜,上述食品每種佔一格,擺起相當的厚度,把這個木屜放在一個圓形約二尺直徑的木製大捧盒裡。每個這種店櫃檯後面架子上都擺的是盒子摞盒子,大約佔一面牆,人們也稱這類店為“盒子舖”。住戶只需到店裡說一聲,後來有電話只需打個電話,盒子準時送到家。舊戲有一出花旦和丑角的玩笑戲,叫“送盒子”,丑角扮演盒子舖的伙計,說山東話;花旦扮演住戶的主婦,說京白,是一出很有風趣的戲。老北京的語言是:“叫個盒子來”。 “盒子菜”是吃春餅的好菜,所以有幾種必須切絲,當然也是很好的下酒菜。因為全部盛在捧盒裡,所以叫“盒子菜”。

老北京的“盒子舖”,不論他的字號是什麼樓、什麼坊等,不同的字號,在正式的字號匾額之外,還有一塊同樣大小的匾額,三個大字:“南式魁”。這三個字是這一行買賣共用的。從前飯館子沒有燒鴨子這道菜,“燒鴨子”(烤鴨是現代語言)就出自“南式魁”,是用爐火製作的,燒鴨之外還有“爐肉”又名響皮肉,也是久已絕蹟的美味。如果在飯館要燒鴨,譬如在東安門大街的東興樓吃飯要燒鴨子,於是東興樓就通知金魚胡同的寶華春給送一隻來。一般“南式魁”雖都賣燒鴨子,但絕大多數都沒有客座。最早有客座的是宣武門外的“便宜坊”和前門外的“全聚德”,另外還有金魚胡同的“寶華春”。從前在家吃燒鴨子還有一種做法是“叉燒鴨”。我家有一個時期用過一個淮揚廚子,他的叉燒鴨是用一個長柄大鐵叉,在地面上點燃一堆炭,手持鐵柄翻過來掉過去在炭火上把鴨子燒熟,外焦里嫩,又不膩,真是美味。

前文說到“爐肉”,聯想到“南式魁”店有一種“炸丸子”,是以肥肉丁為主的,炸過之後酥脆而不膩,當酒菜固然不錯,如果和爐肉合在一起熬白菜,是一道物美價廉的冬日家常菜。製作爐肉的方法,原來是用於燒全豬的。燒全豬當然不能用長成的大豬,只能燒小豬。不過燒小豬在門市上不可能天天有銷路,所以為了日常銷售,就用“五花三層”的豬肉來製作“爐肉”。如果顧客要買燒小豬,需要先期約定。 近年來報刊上有談論滿漢全席的,有的說一百零八樣菜,有的說三百六十樣,有的還開出菜單來,其實都是瞎說,根本就沒有那些規定。按《光祿寺志》載:漢席必須主菜是燕窩,滿席必須主菜是燒豬,就是燒整隻小豬。其餘雞、魚、鴨、肉等等品種滿漢席都一樣,也沒有什麼珍奇之物,並且是不多的品種。不過在正規宴會,端上燒豬的時候是相當隆重的。所謂正規宴會,我記得幼年時家中有許多老規矩習慣,辦喜事的“會親宴”就是其中之一。在大廳上用方桌數張(正式宴會不用圓桌),擺成八字兩列,桌前掛著桌幃。左列第一桌和右列第一桌是輩分最高的客位和主位,每桌只坐一人。以次每桌兩人、四人,至六人為止。大廳門外廊簷下有樂工數人(由喜轎鋪給預備,戴紅纓帽,穿駕衣),包括笛、笙、九音鑼等等樂器,主人為客人行安席禮時要演奏一番,在端上燒豬時和上其他菜時不同。由一個男僕人用一個紅漆大油盤端著一整隻燒小豬,向上屈一膝,表示獻上的意思,大廳門內有一張接手桌,由這個男僕人在接手桌上當面用刀切成每桌一份。在這獻燒豬的過程中,樂工奏樂,首座客放賞。

“油酥餅熱蘿蔔香”一文中談到緻美齋的燜爐燒餅和蘿蔔絲餅,但只是聽說而未親嘗。按,緻美齋是從前常吃的飯館之一,菜好自不待言,單說美味的點心,還不止上述燜爐燒餅、蘿蔔絲餅。例如酒足之後還須飯飽,需要吃點糧食,於是要一小張脂油蔥花餅,這本是一樣最一般的食品,可是當你已經吃完若干佳餚之後,這張蔥花餅還能引起食慾就說明它的可貴了。還有每年中秋時候供應熱月餅,也與眾不同。當然有幾種餡,其中最特別的是葡萄餡的。這種月餅約有二寸多大,一寸厚,皮和餡約各佔一半,界限不很分明,不是太甜,用北京郎家園葡萄,去皮去籽,溶合皮和餡。不像近年流行已經變種的廣式月餅,只知道皮薄如紙,包著一大堆難吃的餡。緻美齋的月餅是皮好餡也好,實在不能讓人忘懷。我曾問過緻美齋的初掌櫃,我說:泰豐樓、東興樓、同和居等等許多大山東館,為什麼都沒有你們這幾種點心?他說:這是原來緻美齋點心鋪留下來的。我又問:緻美齋是地道山東館,櫃上也都是山東人,為什麼招牌上寫著“姑蘇緻美齋”呢?他說:原主不做了,我們接過來開飯館,可是鋪底沒倒過來,不能改字號。我才知道原來如此。我曾聽說過,北京有一種老規矩,鋪面房有一種手續,叫作“鋪底執照”,如果換字號必須交一筆錢,把“鋪底”買過來才能改字號。我想大概如緻美齋所在地段,可能需要一筆不小的價錢,於是緻美齋就這樣開下去了,姑蘇就姑蘇吧!

“憶華宮”一文中有這樣幾句:“曾經當過北平市長的周大文對烹飪很有興趣,曾與幾位朋友合股在華宮附近開過一家新月西餐廳……不久因經營不善偃旗息鼓,而華宮卻依然如故……”按,這兩家飯館我都很熟,新月和華宮是一先一後開設在同一座房屋,新月在先,經營時間約有一兩年,檔次比華宮高一些,關閉後才出現華宮。周大文在張學良坐鎮北方五省時期曾任北平市長。 以上是我一邊看一邊隨筆寫的,就算給本書添點佐料,權且當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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