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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從偉大武功到偉大公公

你我皆凡人 六神磊磊 2652 2018-03-18
在江湖上,有一個名字最狂野、最張狂的教派,叫作“日月神教”。 但諷刺的是,這個組織的頭目東方不敗先生完全沒有這種功能。他和教名里那個張狂而粗魯的動詞完全沾不上邊。 這個明顯名不副實的教派,卻擁有至少數千名信徒,遠遠超過了釋家的少林和道家的武當,更超過了首腦以儒生自居的華山。 像東方先生這樣沒有健全功能的人,是怎麼能夠超越釋道儒三家,吸引眾多擁躉的呢?要剖析這一現象,讓我們先從大約400年前的時代說起。 的時代,是一個武學繁榮、百花齊放的時代。當時最偉大的武功大多被收藏在三個頂尖牛叉的圖書館:一個叫還施水閣,是慕容家開的;一個叫瑯嬛玉洞,是逍遙派開的;一個叫藏經閣,是少林寺開的。江湖高手們挖空心思,都想到這三個牛叉的圖書館裡去看書。

開這三個圖書館的,一個是儒家,一個是道家,一個是佛家。很長一段時間裡,三座聖殿交相輝映,鼎立武林。 我要說的是開辦了“還施水閣”的姑蘇慕容家。他們的末代領袖慕容博以鮮明的儒生形象縱橫江湖——“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穿著書生衣巾”。他是個儒家積極用世的踐行者,志在修齊治平、興復故國,哪怕成功率幾乎是零,卻仍然知其不可而為之,雖隕身而不恤。 在當時的江湖里,作為儒生的他武學思想最為桀驁,提倡以直報怨,其核心精神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相比之下,雖然道家一脈的逍遙派也有狠辣的折梅手和貪婪自私的北冥神功,佛家的少林寺也有“大韋陀杵”這種專門上演大石碎胸口的粗暴絕技,但都不如慕容家“用你的辦法殺死你”來得這麼偏激和極端。

然而,在裡,這個文采風流的慕容家轟轟烈烈地牛了一把,充當了一回武林的風暴眼,然後就無可挽回地衰敗了。不管是宋、遼、西夏還是大理、吐蕃,乃至江湖上一切的勢力和存在,都嫌他們太鬧騰、太偏激了。他們是眾矢之的,是威脅、是麻煩、是刺頭。 金庸的武學史長河中,儒家武士的一角塌陷,正是從慕容氏的衰敗開始的。 這種衰敗勢難挽回。到了南宋,生於公元1170年左右的黃藥師成為了金庸江湖里最後一個武功達到絕頂境界的書生。讓我們記住黃藥師的形象——“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 這是武俠史上最後一個偉大的儒者形象,是孔孟門生在江湖最高殿堂上的絕唱。自黃藥師之後的那些儒家武士,無論楊逍、張翠山、陳近南、陳家洛還是餘魚同,不管再怎麼風流機巧,終究都是二三流的人物。

在儒家武士沉淪的同時,大約公元1160年,隨著一個叫黃裳的人以《萬壽道藏》為基礎,寫出了一本叫《九陰真經》的書,道家的武士迎來了輝煌的時代。 此後大約一百年的時間裡,《九陰真經》被抬到一個極其崇高的地位,甚至被稱為“天下武學之總綱”。 黃裳的繼任者王重陽延續了道家武士的輝煌,他的武功被稱為“玄門正宗”,他創立的全真教成為武林第一門派,他本人也成為無可置疑的天下第一高手,在“射雕三部曲”中留下一個高不可攀的背影。 哪怕是一貫驕傲的儒生黃藥師,也不得不用詩歌表達對道士王重陽的仰慕和服膺:“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或許是吸收了儒家武士衰敗的教訓,道家的《九陰真經》溫和了太多。它一上來就開宗明義——“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表示自己絕不多吃多佔,沒有野心,絕不會像慕容家一樣動不動就粗魯地雄起,炒菜都要戳翻油鍋。

在這種溫吞水的思想指導下,道家的武人們誠惶誠恐,拼命打磨著武功中的棱角,在“知足”和“無求”中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偉大的可能。 道家高手周伯通的武學叫作“空明拳”,號稱“天下至柔”,已經夠痿的了;後來的道家掌門張三豐卻發明了比空明拳還要更痿的“太極”系列武功。當他的徒弟俞蓮舟偶然創造出了峻烈的“虎爪絕戶手”時,他大驚失色,叮囑徒弟千萬不要使用。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當年好歹曾研發出“九陰白骨爪”的道家武士們,居然連遠為溫柔的“虎爪絕戶手”都覺得太敏感太刺激了。 道家的《九陰真經》散佚之後,下一個稱雄江湖的是佛家的《九陽真經》。 在“萎靡”的道路上,佛家的武士比道家走得更遠——你不是還遮遮掩掩地說什麼“虛勝實”“不足勝有餘”嗎?我乾脆連遮羞布也不要了,乾脆挨打不還手、唾面任風乾如何?

於是,就有了《九陽真經》裡著名的“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九陽真經》裡最露骨的是那一句“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每次讀到,總讓我聯想起幾十年前北宋中原人民的“金兵有狼牙棒,俺們有天靈蓋”——這句曾使遺民淚盡胡塵裡的辛酸笑話,經過一番包裝,居然成了正統的武學思想了。 然而,即使萎靡退讓到了這一步,武學人士的進化(或者說蛻化)之路還沒有完。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覺得武人們的陽氣還是重了一點。 於是,在武學進化史的加拉帕戈斯群島上,經過偉大的自然選擇,一種更神奇的武人出現了。他們踏過狂躁的儒家武士、謙退的道家武士、自虐的佛家武士的遺跡,登上了武學江湖的王座,他們的名字叫作——閹人,不是張翼德那個燕人,而是閹割的閹。金庸武俠史上從此出現了儒、釋、道三教之外的第四個教派——閹教。揮劍自宮,是加入這個教的投名狀。

翻開腥臊撲鼻的,我驚訝地看到,在四百年後,一群公公成為了武學的最高統治者。 過去歷史上的那些武聖們,從掃地僧到獨孤求敗、黃裳、張三豐,不論如何修持禁慾,至少都是完整的。王重陽甚至可以和林朝英“二仙此相遇”,差一點兒就推倒了。 但在明清時代的里,閹人完全呈壓倒性優勢。你看儒家武士最高成就的代表不過是岳不群,戰鬥力也就是個七十出頭。為了攀登武學新高峰,岳老師一咬牙,背著老婆揮劍自宮,交了投名狀,馬上變身超級賽亞閹人,打遍五嶽劍派無敵手。 左冷禪曾經是岳老師最大的敵人,金庸說他“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於道家”。但不管左老師是佛還是道,都是過時的明日黃花,一碰到加盟閹教的岳不群,立刻被戳瞎了狗眼。

至於釋道兩家的代表人物方證和尚和沖虛道士,只能蝸居少室山和武當山,避免遭遇閹教的東方教主,免得毀了一世英名。假如真要遇上東方教主,估計也是被爆十條街的下場。還有也算正宗道家高手的餘滄海老師,碰上閹教的新秀林平之,居然毫無反擊之力,被爆得花兒殘滿地傷,笑容都泛黃。 那個江湖上已經沒有了偉大的武功,只剩下一些偉大的公公。 我們不得不承認,閹人確實是武士的完美進化形態,比什麼儒釋道都更讓人放心。眾所周知,雄性動物再溫順也難免會咬人的,只有騸掉,才會完全失去攻擊性。 我常常想,如果的明清時代還搞華山論劍,一定很精彩。幾位大宗師嘰嘰喳喳地比武討論完畢,然後全部一起蹲著噓噓,那將是多麼壯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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