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第30章 《亡靈的歌舞廳》——旅程第二天

Dance Hall of the Dead,亡靈的歌舞廳。這本書成於一九七三年,才是他的第二本小說,卻為席勒曼爭得第一座愛倫·坡年度最佳小說獎,可以說就是席勒曼的成名之作,更是他日後輝煌偵探小說生涯的破冰船。 我們該贊佩他們評獎的精準眼光、這麼快就認出這位彼時仍新手一名的小說家的作品是好東西呢,還是就佩服席勒曼本人的說故事能力以及他對印第安人的真摯情懷、輕易地穿出白紙黑字跳到讀小說的人眼前來? 《亡靈的歌舞廳》,若依我個人的閱讀標準來看,不僅僅只是一部好小說而已,而是偵探小說歷史上的一部經典之作,它當然是一個謀殺悲劇,但優美、哀傷、深情而且複雜,一種極具重量、極富層次的複雜,在白人、納瓦霍人、祖尼人三種不同文化、不同價值和夢想、不同宗教神話的光影交疊隙縫之中,這一個一心想成為祖尼人(因為他最好的朋友是祖尼人)的納瓦霍十四歲寂寞男孩喬治·羅圈,一匹老馬、一管獵鹿用的老來复槍,決意隻身尋訪傳統中祖尼人最神聖的歌舞之殿,只因為他心中有事,要和永居於歌舞之殿的“卡欽那”講些話,問他以為非問不可的大哉問並贖罪——

罪從何來?罪來自不同文化的不同禁制、不同價值選擇和認定從而生成的不同道德命令——很有意思,納瓦霍的最真摯友人席勒曼,他小說的第一場真正勝仗,卻是在更南邊、更小、人數才數千之譜的祖尼人保留區打的。 老實說,作為一個自己寫小說不成、而從此樂讀小說不倦的人,我還很訝異席勒曼的小說書寫技藝,在首部的《祝福之祭》中我們還能看到的局部青澀斧鑿,至此已完全消融無終了,特別在副隊長喬·利風第二度夜訪喬治·羅圈家居的侯根屋那一刻起,整部小說像掙開必要背景情節束縛般“起飛”起來,旋律逐步增強並一路盤旋拔舉升而上,直達天際,戛然而止。 尤其是喬·利風展現他印第安追踪專家那驚心動魄的一長段。 也因此,我得神經質地提醒讀小說的人,得保有最起碼的一點點耐心,我們此刻是立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不同的人,不同的獸,不同的山川草木,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道德暨智能景觀,一點點耐心如《聖經》所說的必得著福佑,你會擁有一整部絕好的小說,還在過程中不斷得著紅利式的小小安慰,比方說,你會讀到“依凱斯達希”這個印第安稱謂,就是我們講的銀河,印第安人以為那是靈魂走過天空所留下的億萬個閃亮腳印,如此種種。

當然,在此同時,我們也會善盡職責,為讀小說的人整理一些必要的背景資料,講述一些必要的神話掌故云雲,就像每個導遊在旅程之中都會做的那樣,但也正像普通導遊一樣,我們所能知曉的,所能講述的就那麼多而已,請不要寄予不切實際的厚望,否則這個導遊就不會寒酸地只在這裡任職導遊,他會找更高尚、待遇更好的工作,比方說“中研院”李遠哲麾下那兒什麼的。 好,讓我們再次出發吧。 首先,卡欽那究竟指的什麼?亡靈的歌舞廳又是什麼?有什麼傳統故事? 答案其實就散落在小說中各處。書裡,納瓦霍族的利風便是拼合了他自身的破碎經驗和知識、努力回想念大學時祖尼人室友朗德的交談記憶並找到博學的聖方濟會神父英格雷斯,才得著大致清朗的圖像。這裡,我們就直接先說了——被納瓦霍人尊敬稱呼為“窄屁股”的英格雷斯神父說,這是祖尼人遷徙神話的一部分,相傳祖尼人穿過四個冥界來到地表(此點和納瓦霍人近似),開始他們尋訪宇宙中央之地的偉大旅程,但就在他們越過祖尼河時,不知怎的有些木之宗派的小孩卻遭河水沖走了,他們沒淹死,而是變成了水生動物如青蛙、蛇、蝌蚪等,順勢往下游游去,最終遂到達所謂的歌舞之殿。根據神話,歌舞之殿是一座湖,幻化成水族的小孩到達那兒,就成了“卡欽那”,包括北雨神、南雨神、小火神等。

這就是卡欽那的由來的基本意思,屬於祖尼人獨特的崇拜概念——神父說它基本上無法用白人語言和納瓦霍語翻譯出來,就像俄國的文學評論者巴赫金講的,“語言是社會習俗的印記”。一個社會沒有這樣的東西,沒有這樣的概念和習俗,當然就不會鑄成相應於此的語言。 卡欽那不是神(祖尼族是一神信仰,造物者阿翁納維洛納),一開始甚至概念上還不是亡靈,但由此所揭示的祖尼人死後世界,正如英格雷斯神父說的,是相當“詩意”的世界。想想看,一群不知所終的消逝祖先之“靈”,卻又是永恆小兒的形象,永遠凍結著無事小兒的悠遊喜樂,“在活人的世界裡,儀式舞蹈對於祖尼人而言就是一種能完美表達出——可以說是表達出狂喜、歡樂、生命或者族群團結的方法。所以當你生命結束,沒有勞務要操作的時候,你做什麼呢?就跳舞吧。”

在清涼的湖水之上快樂地滑翔舞蹈,這是具象而自由的死亡,祖尼人由此“擊敗”了生命中難以抵禦的必要死亡,可以不再懼怕,他們凡人死去後五天,亡靈自會尋路找到這座美好的湖,加入卡欽那的歡樂舞列之中。 如此歡樂自由的卡欽那自然也是很善意的,他們會每年一次回頭造訪仍束縛於塵世的族人,以雨雲的美好形態(對於生活於荒寂乾燥土地的祖尼人而言)回村子裡來,帶來雨水、作物、各式各樣的福佑,跟人們一起舞蹈,教導他們做事情的正確方式等。卡欽那這一年一度的回訪,便成為祖尼人每年最重大的節慶祭典,在這段時間裡,遠居他地的祖尼人會想辦法趕回來,還吸引了全美各地愈來愈多的文化學者、藝術學者以及好事遊客。 然而,和善快樂的卡欽那也是有脾氣的,最初他們是完整的回訪(意思是凡人肉眼可見的),但有些好奇的祖尼人卻觸犯禁忌,在卡欽那返回歌舞之殿時尾隨其後,意圖探知神聖之湖究竟何在,這些人皆得到死亡的懲罰,也因此,往後的卡欽那遂只以靈體的方式(意思是不可得見)回來,相應於此,祖尼人的歌舞祭典於是得選出族人,戴上神聖的卡欽面具扮演或說讓靈體降附其上,這些聖物面具小心地由祖尼各家族負責保管。

以靈體方式回返的卡欽那,只在一種情況下或說只一種人可以看見,那就是將死的人,因此,卡欽那的顯像對祖尼人而言遂是一種毫無僥倖的惡兆。 更可怕的是,如果祖尼人在此神聖祭典期間犯了瀆“神”的罪行,必遭死亡罪責的追討,而且是由卡欽那派出最可怖的撒拉莫比亞負責執行——撒拉莫比亞健壯,肌肉結實,他的最清晰特徵是嘴部長成鳥喙,頭頂一簇尖羽毛,手執絲蘭做的鞭子,眼神兇惡無比,他的懲罰方式直接利落,用大砍刀剁斷犯罪者的頭顱。 相較於祖尼人歡樂的、自由的死亡觀,納瓦霍人卻對死亡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在這部《亡靈的歌舞廳》中,有這麼一段喬·利風的感想,“喬治·羅圈正在搜索的,是一種對納瓦霍人全然陌生的概念,他們的語言連可以用來形容它的詞都沒有。在納瓦霍人的宇宙中沒有天堂,也沒有友善的卡欽那靈,沒有愉快的冥界。如果你運氣好,死後就全然無知無覺;但大部分的人都會變成不快樂的惡靈,也就是噙敵(Chindi),在黑暗中哀號著度過千百萬年,散播疾病和邪惡。”

總的來說,納瓦霍人是極其“怕死”的,怕到已達神經質的地步。 有一種席勒曼常寫到並且利用到的納瓦霍傳統死亡處理方式,很能清楚看出納瓦霍人的如此傾向——如果有納瓦霍人死在他們所居住的侯根小屋之中,這個小屋便受到死亡“污染”而從此廢了,納瓦霍人得把這個侯根屋封閉起來,只在向東的牆壁打穿一個大洞運出屍身,並讓噙敵由此逸出。活著的人得另覓地點建造新的侯根屋居住,而這標示著死亡的舊侯根屋從此成為所有納瓦霍人的禁地,別說進入並據為己有廢物利用,真正的納瓦霍人就連窺探或靠近個幾尺方圓都不願意。 當然,這個怕死人怕到如此田地的有趣傳統,也多少可讓我們回頭印證他們長期以來的基本經濟生活方式——大致上,某一種傳統行為乃至於宗教禁忌,還是得和下層結構的經濟形態“商量”(儘管不必完全由經濟所決定如教條馬克思主義者相信的那樣子),納瓦霍人對死亡侯根屋的慷慨拋棄,基本上和他們以畜牧、狩獵暨採集為生的經濟生活形態是對得上的,因此,他們的侯根屋大體上就介於用後即棄和永久居處之間,建造起來並不太費事亦不求相當程度的堅牢,這和他們的農耕鄰居普埃布羅人不一樣,務農的普埃布羅人以石造的永久住屋著稱,事實上,這些房屋就因此得名,也被稱為普埃布羅。

可想而知,你要個納瓦霍人當證人指認屍體有多難—— 也可想而知,你要個納瓦霍人預謀地、冷血地殺人有多難,除非是失手、失去理智或在正式的戰陣之上—— 納瓦霍人的怕見死人由來已久,記在他們的創世暨遷徙神話之中,那是早在人們躲過大洪水,安然上升到眼前第五世界那會兒的事了。相傳,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所生的第一組雙胞胎是一對雌雄同體、沒生育能力的畸形兒(稱之為Noaleeh,意思就是雌雄同體或陰陽人),其中一個急病死去,但屍體卻被搗蛋鬼Coyote狼給移走而消失,納瓦霍人非常好奇,派人東西南北四方搜尋不獲,最終,其中兩個走到連接第四、第五世界的穴口往下探視,卻赫然發現死去的Noaleeh安詳地就坐在第四世界的溪水邊,宛如生前般正梳理著頭髮,怪的是,這兩個回來報訊的人卻在四天后一起死去(感染細菌?),從此,納瓦霍人遂將目視死者看成絕大的禁忌,若不幸發生這樣的事,便使得請來誦歌者舉辦幾天幾夜的大型祭祀祓除不潔(至於要用“夜之祭”“祝福之祭”或“仇敵之祭”等端看死者狀況而定),這是非常花錢、得動員整個親族協力的大事情。

有關Noaleeh這對雌雄同體雙生子,我們藉此機會再多介紹一些,只因為這兩個不幸的人其實對納瓦霍人的歷史有著不可抹滅的重大貢獻。 第四世界期間,榮光之族用黃玉米和白玉米成功造了納瓦霍人的亞當夏娃(即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之後,人類便開始自行生育繁衍,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總共生了五次雙胞胎,其中後四組準確的各是一男一女龍鳳胎,分居東西南北四方成為二代夫妻,便只有頭胎的Noaleeh例外。 但也許正因為Noaleeh不必負責生育傳種,時間心力從性解放出來,既能像無性的工蜂般辛苦工作,又有閒情思索創造,他們先被派去照看族人的水壩和灌溉渠道(這兩樣倒是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發明的),但這對了不起的Noaleeh並沒閒著,在他們弟弟妹妹努力造人的同時,他們先發明了盤、碗和勺子供族人使用,更進一步用樹籐編製成壺,再製成木質的鐮刀、骨質的鋤頭和石質的斧頭——Noaleeh的神話,記憶了納瓦霍人的文化進展以及農耕開啟的記憶。

然而,儘管納瓦霍人怕死一至於斯,但他們仍能妥帖地料理死亡,以他們一己的獨特睿智解決死亡的問題——這是非常必要的,每一種初民的宗教神話都得負起這個“任務”,好解除人們意識到死亡終點的必然焦慮和緊張,就像弗雷澤在其名著中那段仍然堪用的老定義下半截:“宗教被視為是一種超人的控制自然發展或人類生命進程的撫慰或調節的力量。” 納瓦霍人沒天堂,沒好的冥界的讓人視死如歸馴服死亡,但他們相信一種大而化之的生命和諧,一種以沉沉酣睡所進入的“美麗”,而他們更堅信並努力護持的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秩序,並不摻雜重生輪迴觀念,只是非常素樸的、毋寧說是極其理性的生命自然交疊輪替,這在他們的創世暨遷徙神話中清楚記了兩次,一樣的意涵,不同的兩則故事。

較早的一次是人們初到第五世界的劫後餘生驚魂甫定時刻。當時,才剛喘過氣來的人們,丟了塊木片到水中如此祝禱:“如果下沉,我們定當滅絕;如果上浮,我們必能生存延續。”當然,因為木片的比重關係順利浮了起來,人們非常開心;偏偏一旁又是Coyote狼竄了出來,一樣也丟了塊石子入水:“如果上浮;我們將永生不死;如果下沉,那我們將遲早死去。”一樣因為比重的關係石子應聲沉了下去,人們當然憤怒地要殺掉Coyote狼,但Coyote狼正色地說了一番讓人們啞口無言的話語:“如果我們永生不死,而女人又持續生育繁衍,那人們將充斥於地上,再無任何空間可以營生,可以種植玉米,這麼說來,人們若只是暫居此地,直到老年令我們遲緩下來為止不是好些嗎?直到我們再無力打獵,再無力播種和收成,再無力思考,再無力說話了,那時,我們就應該動身離開,把這一切留給更年輕的人們,讓下一個世代的人有他們生存的空間。” 另外一則,則是席勒曼在這部小說中說到的,透過利風之口告訴那位無家可歸的白人少女蘇珊,怪物“撒”的故事。 “撒”(Sa)意思是“帶來老年者”,是曾經肆虐第五世界、殘害無數納瓦霍人的怪物之一,也是最後被保留下來的一個(另一個說法是還留下另一個名為“冷女人”的怪物,只因為要保護納瓦霍的土地和氣候不至於過熱)。當時,了不起的英雄孿生子屠龍者和水生之子決意為民除害,遂從太陽神(即他們的父親)那兒偷來武器(一說是太陽神賜予他們),展開納瓦霍神話中最壯麗的一頁旅程。他們一路成功地誅殺了大巨人、以眼殺人之怪、角怪、雌雄鳥怪、踢人下崖之怪、漫步的石怪以及岩石下的黃怪和黑怪等,最終來到山羊之地找到了“撒”——傳說中,她是老女人模樣,拄根拐杖,背部整個駝了,滿頭白髮,臉上皺紋深陷,兩手兩腳瘦成皮包骨模樣,踱著極緩慢的步子迎向來殺她的雙生子。 這就是“撒”的故事,最終,她以昔日Coyote狼說服納瓦霍人的類似話語,同樣說服了威風凜凜的英雄孿生子——讓年紀太大感到疲憊的人死去,好騰出空間給新生的人。 這也是利風對祖尼小男孩俄涅斯托死亡的悲傷話語,或許我們可以在後來每一個謀殺如此窺見利風的哀痛和憤怒:“我不知道,也許死亡應該找上非常老的人,已經感到疲倦、想要休息的人。” 最後,我們再多講點納瓦霍噬人怪物之所由來的傳說故事,以為今天旅程的句點。 納瓦霍這些怪物,相傳是人們不正常的性行為、因為自慰始料未及產生的。 這事將追溯到第四世界時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的家庭失和事件——傳說,在第四世界過了整整八年的歲月之後,有天第一個男人打了只很好的鹿回來,由第一個女人烹煮成可口的晚餐,夫妻倆快樂吃飽之後,第一個女人感慨萬千地說:“感謝我的女陰,賜給我這麼好吃的鹿肉。”第一個男人聞言不解,以為鹿明明是他辛苦狩獵所得,應該接受感謝的人是他才對,偏偏第一個女人馬上反唇相譏,言之甚為成理地說,男人若不為著女陰,哪里肯辛苦狩獵云云。爭議於焉開始,愈演愈烈直至不可收拾。最終,夫妻倆負氣相互放話,不必靠對方一樣沒什麼事做不到,沒有對方照樣能快樂存活,而且更快樂也說不定—— 盛怒之下,第一個男人遂召集族內全數男子連夜渡河,遷居到大河對岸遙遙相望,這便是納瓦霍傳說之中男女分居悲劇四年歲月的歷史。 在此漫長的四年禁慾期間,男女雙方皆飽受性慾折磨,遂有女人尋求自慰的情事發生,納瓦霍的怪物便是這些女人自慰之後懷孕產下的,比方說,用糜鹿角當按摩棒用的,後來便產下了角怪;用鷹羽的,便產下了鷹怪;用長形石頭的,便產下了踢人下崖之怪;用仙人掌的,便產下了以眼殺人之怪—— 一直到第五世界的英雄孿生子出生。 好,夜深了,這是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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