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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些對不起只是說給自己聽

凹凸相對論 吴瑟斯 4463 2018-03-18
高三時,我從重點高中轉回縣城老家衝刺高考,發現隔壁班的第一名竟然是阿冰。 阿冰初中也在我隔壁班,他瘦瘦小小、調皮搗蛋,騎一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成績中下等。重逢讓我有些震驚,短短兩年,他脫胎換骨,個兒躥到一米八,靦腆沉靜,突然變成名列前茅的英俊少年。 關注他的原因很莫名,有天下晚自習跟好朋友聊到熄燈才走,路過隔壁教室看見他正點著蠟燭苦讀,微弱的燭光閃爍,映照著他的臉龐,金黃的面目無比溫柔,他全神貫注的樣子不知觸動了我哪根神經,令我呆呆地駐足許久。 從此對他特別留意。他是住校生,有兩套運動服,一套藍白槓,一套黑白槓,來回換洗。課間時他靠在走廊欄杆上聽英語,運動褲由於太短吊在腳脖子上,有些滑稽。

我走過去,看到舊复讀機的漆面磨損得厲害,他皺眉聽著,嘴裡念念有詞。我拍拍他的肩膀,他轉頭看到我,臉刷地紅了。 我說:“你爭分奪秒連廁所都不去啊?” 他的臉更紅,說:“哪裡……只是沒地兒去。” 我放聲大笑,他也笑,說:“你的性格還是那麼開朗。” 我說:“嗯,倒是你變了不少。” 他低著頭不說話。 我們常常在課間聊天。阿冰的父母離異,家裡有年邁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媽媽出去打工,爸爸做木匠,一個人養活全家。週末,阿冰騎著他的破車回去拿點兒生活費,管一周伙食,因為貧窮,他買不起參考書,只能向其他同學借,所以總在晚自習結束後“開夜車”。 他對我說,這樣效果並不好,因為別人的書都已勾好選項,他只能死記,並不能檢測是否真的掌握答案。

我慷慨地說:“這好辦!我新買的參考書借給你呀。” “你不用嗎?”他一臉驚喜,眼神期待又羞澀。 我說:“我做數學你做英語,我們都用鉛筆,做完換過來擦乾淨不就行了?” 他寫得一手好字,英語單詞像書本上印刷的連寫體,我每次擦都小心翼翼,心裡有種好可惜的感覺。 換了幾次書,他在英文模擬卷裡夾了張紙條:“我們會考上同一所大學嗎?” 我回:“不一定會考上同一所大學,但一定會考上大學。” 有一天中午,我去食堂找他,他連吃飯都在看書,飯盆裡只有一份清水蘿蔔,油星兒都看不見。 我愣住:“你就吃這個?” 他嘿嘿一笑:“這你就不懂了吧?吃素頭腦清醒。” 我看著他清瘦的臉龐,心裡一陣難過,過了好半天,說:“你別那麼節省嘛。”

他小聲說:“不是節省,我一頓飯只有一塊錢。” 然後,他從書包裡掏出一本硬面抄遞給我,硬面抄是作業本里比較貴的,他平時都用學校發的練習簿。 我翻開,扉頁寫著:“FJ同學,讓我們相互鼓勵,一起考入理想的大學。”旁邊用彩筆描了邊框,一顆愛心連著另一顆愛心。 他說:“紙條容易丟,你寫的那些勵志的話特別好,寫在本上我沒事兒能翻翻。” 所以他一頁我一頁,寫了很久,訴說壓力、困惑以及日復一日苦讀的迷茫,然後又說了很多相互鼓勵的話。誰也不吐露真情,本該浪漫曖昧的青春交換日記被我們活生生地寫成了高考勵志語錄。 只有一次他寫道:“這一年,你會一直陪我嗎?” 我寫:“當然會啦,我能到哪裡去?” 冬天的時候,他的伙食還是不好。他把破舊的棉衣穿在裡面,外面輪流罩著那兩套藍槓和黑槓的運動服,這樣顯得沒那麼瘦,人也精神許多。

遇到晚自習延堂的時候,他常常送我回家。我們有車不騎,兩個人並肩走,總有說不完的話。有一天特別冷,滴水成冰。我們倆縮著脖子往前走,他幫我推自行車,我看到他的雙手生滿凍瘡,腫得像豬蹄一樣。 他問:“想考哪個大學?” 我逗他:“當然是北大!” 他有點兒詫異。 我笑:“只是想想啦,我在奮飛中學有個特別喜歡的人,他對我說想考北大。” 他說:“你數學如果沖一把,有機會啊。” 我說:“隨便啦,反正他也不喜歡我。” 他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用非常小的聲音說:“那我喜歡你吧。” 我十分爽快地說:“好啊。” 高三每個班都有地下情,我們倆的緋聞也被傳得滿天飛。我覺得戀愛是件很酷的事兒,至於自己有多喜歡他,多年後回想,似乎談不上。這讓我有點兒遺憾,初戀這麼美好,卻是我投入最少的一段。

週末,我們一起去吃粉絲煲,加變態辣,花光我們所有的錢,烤了羊肉串。肉串一抖,掉一桌辣椒粉,吃到食管灼傷。我們吃得兩眼噴火,涕淚齊流,面前紙巾堆得像小山一樣。 他邊吃邊跺腳:“吃點兒辣的,今晚就沒那麼冷了。” 我問:“錢花得精光,不吃飯啦?” 他高興地說:“明天我媽媽要回來,會給我一些錢。” 吃完變態辣的一頓,我們頂著寒風在青弋江大橋上散了一會兒步,胃裡發燙,臉上卻冰涼,我不停地打嗝,一秒一個,蠻過癮的。阿冰時不時地看看我,一直在偷樂。 我打著嗝兒問:“你笑什麼?” 他問:“你會不會打一晚上嗝?” 我憋了一會兒沒憋住,一個古怪的嗝奔出來,聲音尖利。自己先笑抽了,他也大笑,為一個無關緊要的嗝,我們笑了很久,笑出了眼淚。

笑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在哭,雙手摀著臉,肩膀不停抽動。 我拽了下他的胳膊,他的眼淚淌了一臉。 他說:“我壓力太大了……真的……我爸拼了命供我,如果考不上大學,我該怎麼辦啊?” 我拍拍他的背說:“沒有如果!你一定能考上!” 他抹一把眼淚說:“我是不可能複讀的,我爸太苦了,考不上我就只能去當木匠。” 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他在學校的小池塘旁邊用木工刨子刨木花,運動服換成藍色的粗布工服,他越刨越快。我半夜驚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難過,眼淚打濕了枕頭…… 我們那所二流高中不是重點中學,我在重高算家境差的學生,轉回縣里卻變成了家境好的學生。 有很多農村來的同學,在溫飽都難以維繫的條件下學習。

貧窮,如果你沒有真切地體會過,便無法想像它的殘酷和艱辛。比如阿冰,每頓都是白菜蘿蔔,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我很心疼他,卻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 多年以來,我始終忘不了他皺著眉頭嚥下飯菜的表情,以及在寒風中單薄得瑟瑟發抖的身板。 風霜刻下青春的輪廓,像一幅沒有色彩的鉛筆劃,阿冰是其中一道金色的線,孤獨勇敢地伸向遠方。 等暖和一點兒,我們去三小的操場上放風箏。日光和煦,天那麼藍,鳥兒成群結隊地飛,我們坐在草坪上慵懶地看著彼此,感覺一切都充滿著生機。風箏是他手工做的,用舊報紙和竹篾糊在一起,大鵬展翅的形狀,雖然不醜,但是飛不上天,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風箏還是飛到半空又一頭栽下來。 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差點兒笑抽了,說:“就你這點兒悟性,木匠是當不成了。”

他真是超級固執的人,屢敗屢試,換不同的姿勢奔跑,滿頭大汗,最後當然成功了,報紙在空中展翅,越飛越高,縮成黑黑的翱翔的影子。 他喊道:“別看它簡陋,飛上去一樣漂亮!” 聽到這句話,我心裡某個地方抖了一下,避開他發亮的眼睛,鼻子突然有點兒酸。 傍晚,坐在他的破單車後頭,對著夕陽一路嘴不停,把各首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串燒起來唱到走音。明明是窮小子載著土肥圓,腦中卻幻想出柏原崇帶著鈴木保奈美的偶像劇場景。 我說:“某一天我們想到現在,會不會覺得很美好?” 他問:“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了?” 我說:“哎,我在跟你討論人生啊,你有沒有在聽?” 他依然問:“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了?” 我閉嘴,歡快的車鈴聲響了一路,這個愁眉苦臉的少年也笑了一路。清苦的日子這麼快樂,想到他的笑容,恰有微風拂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麼純潔的陪伴,之後再沒體會過。

江南十校模擬考,我們倆都掉出前三名,焦慮和失眠也接踵而來,那時我的目標是考到北京,隨便哪個大學都行,我心裡有個人,但我不想反复提起他。 有天中午放學,他送我回家,被我媽在窗口看到。我媽的臉色很難看,吃飯的時候,她問:“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我說:“沒有。” 我媽問:“他是不是你老提的阿冰?” 我:“嗯。” 我媽說:“你不想好可以,但不要害別人,高考是他唯一的機會,要是耽誤了,你能對人家的整個人生負責嗎?” 我不說話。 我媽說:“你考砸了可以復讀,他怎麼辦?你總說他過得苦,可憐,連飯都吃不飽,但你的行為呢?你這是在害他!” 我面紅耳赤地說:“我只是想鼓勵他……而且他是個不錯的男生。”

我媽說:“錯不錯等上了大學再說,寶貴的時間浪費掉就回不來了。” 那天晚上,我睜眼等到鬧鐘響,天濛濛亮去趕早讀,他在學校門口等我,我遠遠望著他瘦成骨架的身形,心裡突然升騰起一種奇異的感覺,有點兒無趣,有點兒煩膩。就像一塊石頭堵在胸口,喘不過氣。 我們一起往教室走,意外地沒有一句對話。 我開始疏遠他,躲他的人影,躲他的目光,他是非常靦腆的人,敏感自持,從來不打擾糾纏我。 只有一次下晚自習時,他攔住我問:“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 我說:“沒有,只是我們都要一心一意複習。” 他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我說:“等高考結束再說吧,考不上大學,一切都沒意義。” 他沉重地點點頭,問:“那我們一起考安大,好嗎?” 我說:“好啊。” 他說:“考上大學後你真的會和我在一起嗎?你是這麼優秀的女生。” 我說:“我只知道一句話,莫欺少年窮,你靠什麼熬下去?就靠一口氣,別為任何人洩了那口氣啊!” 他雙眼泛起淚花,然而這次沒哭,而是笑嘻嘻地說:“謝謝你。” 十四年前的七月九號,高考結束,他推著那輛破單車在校門口的烈日下東張西望,穿了一件老頭衫,領口洗得鬆鬆皺皺。 等我出來他笑著問:“你不問問我考得怎麼樣嗎?” 我說:“那還用問!肯定不錯!” 夏天,他的皮膚發黑,還微微有些紅,顯得更憨厚。 兩個人都沒話,好半天他才說:“我考安大沒問題,你真的會報安大嗎?” 我點頭:“會……” 估完分,他興奮地跑來告訴我,他報了安大經濟系。 他問:“你呢?” 我說:“安大英語系。” 其實高考志願三欄,我都填報了北京的學校。我知道他賭不起,而我心裡卻有另外的目標,也不值得他賭。 大一時,他從別人那裡要到我的通信地址,給我寫信說:“原來你騙我。” 我回信:“對不起,重要的是我們都要擁有美好的未來。” 後來,他又陸續給我寫了許多信,我狠下心,一封也沒有回…… 2010年,我和當年他們班第二名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偶爾提到他,加了他的QQ。 他的頭像是一棵樹,挺拔不服輸地指向藍天。 他說:“好神奇啊,這麼多年依然清楚地記得這個號碼,一看就知道是你。” 我在辦公室,眼淚“唰”地一下湧出來。 他說:“大學那幾年也很難熬,我常常回想你鼓勵我的那些話。可惜,我那麼努力,你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說:“對不起。你現在怎麼樣?” 他說:“我考上公務員啦,在黃山。” 我說:“真好。” 2013年,他來省城開會,我們在咖啡館見了一面,他還是那麼瘦,時光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他的笑容像少年時一樣青澀、靦腆、充滿善意。白襯衫燙得一點兒褶子都沒有,皮鞋也很亮。 他升了正科級,妻子也是公務員,孩子剛滿月,語氣裡那份幸福和滿足令人羨慕。 上菜後,他很少夾肉。 我說:“看來你還是喜歡吃素啊。” 他笑盈盈地說:“吃素讓人頭腦清醒。” 去年看《平凡的世界》,愛透了袁弘演的孫少平,流著淚想到他。 一瞬間,又回到十八歲那年綠草如茵的操場,少年穿著小一號的運動服,奔命一樣放飛手裡的風箏。我坐在不遠處,仰望他眉清目秀頭髮烏黑,陽光籠罩著我們,將他的輪廓勾勒出無比溫柔的金邊…… 對不起,騙過你。 對不起,錯過你。 對不起,不給你回信。 對不起,負了少年情。 辜負的是你,等的是別人。緣分猝不及防,結局山長水遠。光陰在兩岸,誰都沒勇氣渡河。 所以這三個字沒意義,“對不起”,於事無補。 時光不復返,傷害不可逆,我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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