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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沒有一本一勞永逸的書

毛姆讀書隨筆 毛姆 3271 2018-03-18
隨著邁入醫科大學的校門,一個嶄新的世界走進我的生活。我閱讀了很多醫學方面的書籍,從這些書籍中,我了解到:人就像一個按照機械規則運行的機器,一旦機器停止工作,生命也就抵達終點。在醫院中,當我看到人們生命結束的時候,感到非常恐懼,同時也贊成了書中的觀點。我一意孤行,覺得人類為了滿足生存的需要,才在進化的歷程中想像出宗教和上帝這些概念。這種價值觀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對種族的生存有好處,但它不是客觀存在的,僅能用過去做出解釋。雖然我把自己看成不可知論者,但內心卻把上帝看成一種虛構,覺得有理性的人都不應該相信。 假如那個把我放進永遠的火海中的上帝實際上並不存在,可供放進永遠的火海中的靈魂也不存在,假如我僅僅是機械力量的玩偶,受到生存競爭的推動,我不知道自己被灌輸的關於善的思想還有沒有價值。我展開了對倫理學的閱讀,把一本本令人畏懼的大部頭仔細讀完。後來,我形成了自己的觀點:探尋自身的快樂就是人生的目的,別的目的是不存在的,就算是犧牲自己,成全他人,也不過是一種想像,覺得如果自己大方一點,就能變得快樂起來。未來充滿變數,及時行樂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肯定是與非僅僅是兩個詞,人們出於保護自身利益的目的,所形成的風俗習慣,就是行為標準。對於自由人來說,當他感覺行為標準對他的影響沒什麼了不起的時候,才有必要奉行這些標準。在那個時候,格言盛行,為了勉勵自己,我就將自己的信念用一句格言寫出來:“只要不被警察盯梢,就可以隨心所欲去任何地方。”在24歲的時候,一整套哲學體系已經被我建立起來,物的相對性和人的圓周率這兩條原理構成了它的基礎。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第一個原理是舊有發現。另一個原理特別深奧,就算我想破頭,也無法在有生之年弄明白它的含義。

一次,我無意間看到一則小故事,感覺特別有意思。它是《文學生涯》中的一卷,阿那托爾·法朗士所作。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是到現在我依然記憶猶新。大概的內容是:在東方國家,有一個年紀輕輕的國王,他執政之後一門心思想管理好自己的國家,便將全國的賢達人士召集到一塊兒,命他們將世界上的所有箴言匯聚起來,編成供他讀的書,從而使自己成為世界上最聰明的國王。賢達人士接受命令出發了。他們三十年後牽著駱駝回來了,五千冊書被放在駱駝的後背上。他們向國王復命說,所有能人誌士的箴言都被收錄在這些書中。由於國事繁重,國王沒時間讀這麼多書,便讓這些能人誌士回去在其中精挑細選。他們在十五年後重新返回,僅僅剩下五百冊書放在駱駝的背上。他們向國王匯報,世界上的一切箴言都在這五百冊書中。國王覺得五百冊依然很多,讓他們接著回去精挑細選。這些能人誌士在十年後回來了,他們此次僅帶回五十冊書。國王已經年邁,非常勞累,沒有精力去讀這五十冊書。他讓這些能人誌士又一次回去精挑細選,將所有智慧壓縮成一本書,呈現出他最需要的東西供他最後閱覽。那些能人誌士接到命令後離開了。五年後重新回來。他們此時都變得年邁,他們拿出那本收錄了人類智慧的書,將他交給國王。國王此時已經生命垂危,即便是一本書,他也看不下去了。

這種書也是我想尋覓的書,只需要看一本,就能解決所有疑惑。一旦如此,我便能夠全力創造出自己的生活形式。我從古典哲學家讀到現代哲學家,妄圖從他們那裡探尋,找到我追求的東西。我察覺到他們的觀點彼此不同。我認為,他們文章裡的批判內容都比較有道理,至於里面的創造性內容,我卻一直不信服。究竟有什麼問題?其實我並不知道。我覺得這些知識淵博的哲學家們思維都很嚴謹,分類精緻而細密,之所以具有不同的觀點,源於他們的氣質各不相同,而非理性的思考。若非如此,我就不會明白他們為何長期爭吵,也不會明白他們為何彼此觀點不一致,為何具有這麼大的區別。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似乎看到過費希特的一句話:什麼樣的人決定著什麼樣的哲學觀點。當看到這句話之後,我突然覺得自己想要尋覓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我因此產生了一個想法:哲學領域並沒有可以用在每一個人身上的通用真理,僅僅有與個體的氣質相協調的真理。既然如此,我只能收縮尋找的區域,找到一位與我的哲學體系脾胃相投、和我隸屬於同類的哲學家。當他解答我的疑惑的時候,由於與我的氣質相符合,所以能贏得我的認同。

美國實用主義在某段時期內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我讀到過一些哲學論述,它們出自英國著名高校的教授之手,但是我卻覺得沒有一點收穫。因為在我看來,他們算不上是優秀的哲學家,他們紳士過了頭,我甚至覺得他們是出於社交的考慮,之所以沒有無所顧忌地得出符合邏輯的論點,是因為怕損害到與同事之間的情誼。實用主義哲學家充滿活力,他們朝氣蓬勃,還有幾個名氣比較大的文筆也非常優秀。有些問題始終困擾著我,他們用淺顯的語言解答了出來。雖然我盼望著自己能夠相信,但依然無法做到如他們一樣,相信真理就是一種工具,只是為了讓我們達到實用的目的。在我看來,那些作為所有知識根基的感性資料不管對你有沒有用,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始終都存在。除了這些,他們還說,假如相信上帝給我帶來慰藉,那麼對我而言,上帝就是真實存在的。我也看不慣這種觀點,最終對實用主義沒了好奇心。在我看來,柏格森的書讀起來非常有意思,只是不容易讓人相信;我對本尼台托·克羅齊不太滿意。在我看來,伯蘭特·羅素的作品清晰明了,語句優美,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我對他的作品非常敬佩,特別希望由他為我指點方向。他知識淵博,通曉情理,能夠容忍他人的缺點。但是,我很快就覺察到,這個嚮導對方向並不熟悉。他的性情、智慧都飄忽不定。他正如一個建築師,你產生蓋一所房子的念頭的時候,他首先提議你用磚頭建造,然後又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告訴你,用石頭替代磚頭會更好一些;當你認同用石頭更好一些的時候,他又向你提議鋼筋混凝土才是唯一一種適合的材料,並且理由也非常充分。你最終甚至沒能把頭頂的頂篷建造出來。我想找到一個首尾呼應的哲學體系,希望它無懈可擊,正如布拉德萊的體系一樣,內部的所有部分都凝聚成一個整體,每一部分都是無法替代的,不然整個都會遭到毀壞。伯蘭特·羅素沒有把這種體係為我建立出來。

我最終總結出來,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法尋找到這種令我滿意的書籍,因為只有用我自己的思想才能寫出這樣一本書。所以,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親自寫出這本書。我找到一些哲學書,它們是為研究生劃分的,目的是攻讀哲學學位,然後一本接著一本仔細讀起來。在我看來,這樣做最起碼可以為我的寫作打造一個根基。當我腦海中迸發出這種思想的時候,我剛剛四十歲,我認為依賴四十年累積在一起的知識,與這種打造出的根基結合,還有我打算用幾年時間好好學習哲學名著的決心,就會有能力將這個願望變成現實,把這種書寫出來。我很清楚,這本書僅僅對我才有一定的價值,最多只能表現出一個愛思考的人的靈魂——不知道有什麼詞語比這個更貼切,不如就這麼說吧。這就表明,相比平常的專業哲學家,此人的生活經驗更豐富一些。在哲學思維領域,我非常明白自己沒有一點兒禀賦,因此打算從各個方面蒐集理論。它們除了要滿足我的性情、智慧外,更為重要的是,還得滿足我的本能、情感以及難以撼動的成見。這種成見是一個人的一部分,很難將它們與本能分辨開來。這些理論有助於我建立一個哲學體系,令它產生一定的作用,為我的生活指明方向。

隨著閱讀的深入,我逐漸意識到這是個繁雜的課題,也逐漸察覺到自身的無知。更令我心灰意冷的是那些哲學雜誌。在那個地方,我看到某些題目明顯具有很高的地位,並且論述的篇幅比較長,但是,我讀著卻覺得一頭霧水,感覺它繁雜、深奧。他們的論證方法、推導途徑、對所有論點的細緻論述、對也許會碰到的對立面的闡述、作者對首次運用的術語的限定以及到處都是的旁徵博引,都在向我們說明一件事:只有專業人士才能研究哲學,最起碼現代哲學是這樣,業餘人員不可能弄明白其中的深意。我得花費二十年的準備時間,才能開始本書的寫作,等到寫作接近尾聲的時候,可能就如阿那托爾·法朗士講述的故事中的國王那樣生命垂危,到那個時候,我的勞苦也付諸東流,最起碼對我已經沒有任何好處。

我因此放棄了這種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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