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戰爭軍事 八千男兒血·中日常德會戰紀實

第6章 調虎離山

常德人應該永遠記住岩永旺這個日本人的名字,因為是他,親手將常德城一度從地圖上抹平。 1943年10月5日,一艘線條優美的日本武裝汽艇拐出皖水,自東向西,沿著寬闊的長江逆流而上。江兩岸的景色,呈扇形隨著波濤洶湧的江水緩緩向後倒去,一望無際的鄂贛平原,在秋日碧透的天空下,彷彿沉睡之中的巨人,微微起伏的村莊、田野和樹林,宛如它沉重的呼吸。 汽艇的馬達聲非常單調而且嘈雜,但溶化在水天一色的大自然氣息中,卻又顯得那麼微弱,僅僅是點綴而已。船過了小孤山、泊湖、大官湖,已是太陽爬起很高的時候,江面上蒸騰著一層薄薄的煙霧。由於過了這段經常有中國湖防游擊隊襲擊的水路,加之天氣格外晴朗,所以艇上的幾名日軍軍官都從艙底跳出來,在舷邊的欄杆旁踱步、瞭望。

只有一個艙門依然緊緊鎖閉著,侍從畢恭畢敬地等候在門口,幾次都想敲門報告船行所至的位置,但都猶豫著最後還是忍住不敢敲門。 門裡面時而死一般靜寂,時而爆發出一陣不加任何拘束的哈哈大笑,惹得門口的幾個隨從面面相覷,可誰都沒有流露出一點除冷漠之外的特殊表情。 過了晌午時分,艙門內響起“窸窸窣窣”的著衣聲。不一會,身套呢質中將軍服的岩永旺走了出來,他問:“到哪裡啦?” 旁邊的軍官“啪”地立正答道:“船已過鄂城,就將到漢口了。”他“喲西”答了一聲,便邁步跨到船頭去了。像道斑斕的影子,與岩永旺同房的妓女從側門溜回到她自己的角落。 岩永旺彷彿還沉湎在剛才感情衝動的情緒中,他瞇起那雙細細的小眼睛,站在船頭長久地註視著面前這條被剖開成“人”字的大江。侵入中國之前,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像長江這樣美、這樣雄偉、這樣兇猛的水流,它洶湧流淌,一瀉如注,匯入海洋深陷之處消失無踪,就像大地傾斜了似的。

激流如此迅猛有力,可以把一切裹挾而走,不僅是那些死鳥、死狗和溺水的茅草植物、泥石岩沙,甚至一座村莊、一座城市都可以沖走,一切都被深藏在內部令人昏眩旋轉的狂潮捲走,由此他產生了一種畏懼,他似乎看到了他生命最後一刻的到來。因而他對巨大的水脈產生了莫名的崇敬之情。 他在寄回國內的信件中坦露心跡道:“我喜歡女人喜歡水,因此我格外喜歡中國這塊被我們日本人稱為支那的土地。因為支那山清水秀,江河氣度非凡,因為支那的女人品種繁多、豐腴美麗……” 正因為如此,這個從島國登上大陸的日本將軍,才會對中國產生如此執迷的渴求,如此強烈的征服欲。他發動和參與的每一次戰鬥,都被他認為是一種對美、對生命的痛苦追求。在追求中,他像一個單戀的偏執症患者,陷入不可自拔的瘋狂狀態。

“師團長閣下,再過1小時,就要到達漢口碼頭了。”第116師團參謀長山田卓爾大佐走到船頭提醒岩永旺。 “嗯唔?”岩永旺好像一時還沒有明白過來山田大佐為什麼要鄭重其事地提醒他。 “閣下,您不是說,要整理一下參加此次作戰會議的資料,在會見橫山勇將軍之前,討論一下的嗎?” “哦!”岩永旺徹底從無規則的情緒波瀾中回到現實的理智之中,恢復了他作為軍人,長期養成的嚴肅、冷酷的表情與姿態。 “漢口方面有沒有電報?”岩永旺邊向艇上的會議室走去,邊問尾隨他的山田。 “有,剛要向您報告,第11軍司令部來電,說橫山勇司令官將到碼頭迎接師團長閣下。” “橫山勇……”岩永旺嘴角浮起一絲輕蔑的嗤笑。

無論如何,橫山勇這個名字都贏不了岩永旺的尊敬。他獲得第11軍司令官這個職務,完全是憑運氣,而不是靠他本人的指揮才能,岩永旺這麼評價。一年半前,阿南將軍由於第三次長沙會戰被中國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打得慘敗,被迫辭職,由塚田攻大將接替他的職務。塚田攻曾任陸軍部第三部部長,1937年任華中方面軍參謀長,後又任南方軍總參謀長,是日本陸軍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他擔任第11軍司令官實在是眾望所歸。沒想到武漢這座城市對於這員大將來說,竟然是生命劫數的終點站。 1942年12月18日,塚田攻偕同高級參謀藤原武大佐等人,乘飛機從派遣軍總司令部所在地南京起飛回往武漢。座機飛臨安徽太湖上空,被駐紮在大別山區的國軍第21集團軍138師的高射砲營發現,立即裝填砲彈,瞄準目標,一個排射,塚田攻大將的座機沒有任何防備,尾艙被擊中起火,拖著濃濃的黑煙,墜毀於太湖附近。飛機爆炸後燃燒,大將和機組、隨行人員無一生還。當時,岩永旺還奉令派出116師團的搜索部隊去查找大將一行的屍體,他連連感嘆說:“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因為塚田攻任該司令官才僅僅半年工夫啊!

就在眾多的師團長都在揣測這下該誰來接任已故的塚田攻時,突然春風得意的橫山勇攜帶天皇的命令在武漢跨下了飛機的舷梯。是他?人們似乎並不太知道這個出身於工程師的將軍的名字。雖然他已經過了50歲,論資歷可以輪到他,但他在軍界一連串的職務中,顯然還沒有擔任過出生入死的作戰主官,就憑這一點,他就得不到各軍的司令官和師團長們的信任。那麼軍部為何要起用他呢?也許是他真有些本事,以前大家了解的不多,也許是他湊巧在東京,熟悉他的人在天皇及軍部頭腦的面前美言幾句,就委以其重任。究竟行不行,眾人拭目以待。 橫山勇到第11軍後打的第一仗就是鄂西會戰。為了顯示新司令官上任後的虎虎生氣,橫山勇大膽地將軍指揮所設在了沙市前線。並且,他採用了與第11軍過去不大相同的戰術,嚴格而巧妙地隱蔽戰略企圖,以突然襲擊手段,將國軍第一線的主力部隊“鉗住”殲滅。

擔任此次出擊的日軍為第3、第40兩個師團和第17獨立旅團。在同一時刻,第3師團從石首向安鄉以西出擊;第17旅團從藕池口向安鄉以東出擊,戶田支隊由華容向南縣東南出擊;鐘谷支隊配備艦艇,從洞庭湖秘密向三仙湖迂迴。 國軍第73軍各部分別在重圍中苦戰抵抗,但敵我兵力懸殊,安鄉落入日軍手中之後,南縣也被第40師團的小柴支隊強渡九都大河後佔領。眼看橫山勇的第一炮就要打響。 沒想到,天意也讓橫山勇活該碰上了對手,撞上了剋星。正在雲南和美軍顧問一起組建和訓練遠征軍的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兼遠征軍司令官的陳誠上將,聞訊鄂西告急,趕緊飛回重慶,再趕往恩施,幫助對該戰區情況尚不熟悉的代理司令長官孫連仲制定反擊方案。

當即,橫山勇的鉗形攻勢就被陳誠識破。連夜,他電令前線各部迅速調整陣容: 1.令長江南岸第一線暴露於敵前之部隊,立即向後收縮,避開敵強大鉗形攻勢,待敵深入至山岳地帶後,再行截擊反攻。 2.令原駐守桃源地區,擬為守備常德的王耀武第74軍,王甲本第79軍,火速調往石門地區,擔任戰區機動,相機側擊敵人。 3.令駐於萬縣地區的彭善第18軍,火速趕赴宜昌以西,加強陪都門戶石牌要塞的防務。 4.令宋肯堂第32軍以一部兵力,前出都鎮灣一帶,加強清江南岸防務。 佈置甫定,陳誠等穩坐釣魚台。 公安地區守軍第87軍,在日軍東西兩頭強大鉗形攻勢下,立即率領全軍放棄陣地,向西南方轉移。 數万日軍來勢兇猛,卻在公安“鉗”了個空,頓傷銳氣。

陳誠決定在清江沿岸和石牌要塞一線與敵決戰。日軍第3師團、第13師團等部約4萬人馬,加上皇協軍第29師等萬餘兵力,在遭到國軍節節打擊之後,先後佔領了漁洋關、長陽地區,鑽進山岳地帶,到達決戰地帶。 機動部隊國軍第79軍立即從石門北上,第10集團軍從資丘南下,對溫陽關日軍夾擊。而第32軍和第86軍,則從南北兩個方向,對都鎮灣地區的日軍施以夾擊。 另一路,宜昌日軍第39師團和第34師團約2萬多兵力,在橫山勇一聲令下,在長江北岸跳上密密麻麻的衝鋒快艇,撲向南岸,威脅中國大後方的門戶。 第六戰區守軍早已嚴陣以待,利用天下聞名的峽江天險,在陣地上與日軍逐洞、逐壕對抗爭奪,第39師團每推進一步,都付出慘重代價,收屍隊不停地向江北岸運送彈痕累累的遺體。

石牌要塞的國軍第18軍11師、5師,憑險堅守,沉著應戰。日軍出動飛機轟炸,艦艇上的大砲也朝岸上國軍陣地猛轟,繼之步兵潮水般衝擊,但要塞巋然不動。 終於,各路日軍在遭到第六戰區守軍夾擊、阻擊之後,傷亡超過預想數目,士氣低落,疲憊不堪,橫山勇無奈,即令全線撤退。 清江方面,擔任日軍後退掩護的第13師團三個大隊,在漁洋關以南磨市附近被國軍第10集團軍包圍重創。 日軍第13師團司令部及主力,另加第17獨立旅團一個大隊,在宜都城郊被國軍第121師、第118師、第194師、第98師包圍,經過殊死決戰,亦受到重創。 各路日軍落荒而逃,守軍乘勝追擊,至6月初,雙方恢復了戰前態勢。此次會戰日軍第11軍損失巨大:死傷萬名以上;斃傷和失踪戰馬1300多匹;飛機被擊落4架;汽車被擊毀50輛,被擊沉、擊傷舟艇120多艘。

橫山勇就任後的第一仗輸得如此慘重,就連像岩永旺這樣對他懷有疑慮的將軍們都感到極其意外。不僅是他自己的面子,而且是大日本皇軍的面子都被他丟盡了,這使他們受到深深的羞辱,因而他們更堅定了這樣的看法:橫山勇是日本軍隊的庸人。 這次常德會戰,派遣軍總司令部特調第13軍的116師團支援第11軍的橫山勇作戰,並且,畑俊六大將親自交代,116師團將是此次作戰的主力,由此岩永旺得出結論:橫山勇的作戰指揮能力已受到派遣軍總司令部的懷疑,委派他去協助,則是希望他能夠支撐此次會戰的戰場全局。為此他不能不感到既自豪,又責任重大。 “山田君,”岩永旺在汽艇的會議室裡,對攤開一大桌作戰構想資料的參謀長說,“我們到漢口後,要把我們的全部設想,統統對橫山勇司令官說明,力使他產生的作戰決心,能夠指導整個戰役的絕對戰功。明白嗎?” “明白。”山田大佐回答。 “嗚——”汽艇拉響致意的汽笛,放慢速度,緩緩向漢口碼頭靠攏。 為了表示對友軍的尊重,橫山勇中將率11軍司令部高級官佐,列隊在碼頭迎接岩永旺為首的13軍116師團參加常德作戰幹部演習會的代表。 岩永旺向橫山勇立正敬禮。 橫山勇舉手還禮。 就在這短促的接觸中,岩永旺發現這位司令官的長相正符合他的想像,瘦弱矮小,唇上的兩撇仁丹鬍髭更增添了幾分老相。但他的眼神裡,卻透露出一股格外震懾人的剛毅之氣,這似乎太不像是一個平庸之輩所具有的神韻,岩永旺不由自主地收斂起自己的幾許驕橫。 從歡迎的隊伍裡忽然衝出一個矮胖子軍官,興奮地揚聲喊道:“布上君!” 被稱為布上君的瘦高個軍官,剛從汽艇上走下來,聽到有人喊他,忙舉目搜索,正好也看到了矮胖子,馬上面部激動地扭曲起來,邊快樂地回應,邊大叫:“中畑君!”跑了過來。 兩人緊緊地擁抱。 他們一個是第116師團第109聯隊聯隊長佈上照一大佐,一個是第3師團第6聯隊聯隊長中畑護一大佐。兩人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27期步兵科的同窗好友,親如兄弟。 “布上君,我們有幾年沒有見面啦?”中畑抹去一把眼角的淚花問。 “有4年多啦。真沒想到,中畑君,咱們在武漢會見啦!” 兩人互相抱著肩,使勁地搖晃,使勁地點頭。戰爭時期,生死難卜,能夠活著見面,真是又驚又喜。 “走,到我那裡去吃正宗日本料理,有你最愛吃的生魚片!”中畑拉著布上就走。 “太好啦!” 他們向各自的長官請了假,跳上了第6聯隊的“豐田”牌汽車,向漢口的湛家磯駐地駛去。 這兩個大佐,將永遠載入常德會戰的史冊,只不過在中國,他們被釘在恥辱柱上,而在日本,他們在靖國神社里被後人敬為英烈。 中畑護一,日本山口縣人,1915年5月25日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後,同年12月25日被授予步兵下士官軍銜,開始了他的軍事生涯。 1940年12月2日,他任熊本教導學校學生隊隊長,狂熱地向日本青年灌輸當時日本的五大主義:競爭主義、世界第一主義、軍國主義、皇家中心主義、政治主義。 幾十年後,中畑護一的孫子、日本作家中畑玉回憶他的祖父,在著作裡寫道:“……日本人具有共同的特徵,但在我祖父生長的那個年代,明治皇和裕仁皇前期,日本人受天皇家族的影響非常大。 “我祖父向我的父親經常講述這樣的故事:明治天皇把裕仁寄養在海軍中將川村代義家,8歲的時候就送到一所特殊的學院,院長為陸軍大將乃木希典伯爵,是個熱戀武士道的人物。一次裕仁回皇宮,乃木送到門口,裕仁舉手敬禮,乃木還軍禮,但他發現裕仁的敬禮姿勢有漏洞,於是就不把手放下來,待到裕仁糾正了動作才罷休,以此養成裕仁一絲不苟的軍人性格。 “裕仁天皇12歲時即成為海軍少尉,他不僅從早到晚身穿軍服,而且思想及性格也都軍人化了。那時日本的報紙、雜誌幾乎每天都登天皇、佐子的戎裝照,以便在國民的心理中留下天皇是大元帥,軍隊是天皇的軍隊,是皇軍的印象。使天皇日常生活軍事化了,也就使日本全國軍事化了。以至於戰後,裕仁天皇身穿西裝出現在國民面前,都使眾人非常吃驚和陌生。 “我的祖父第一次見到裕仁天皇時,是他在浦和高中唸書,裕仁從午後2時起,歷時一個半小時未穿外套,冒著寒雨在皇宮前的二重橋臨時搭設的檢閱台上,檢閱武裝學生隊伍。我祖父在通過主席台的隊伍裡流下了熱淚,從那時起,他就決心做一個神聖的日本軍人。 “滿洲事變發生前不久,當時為陸軍省軍務局長的小磯國昭(原朝鮮總督,太平洋戰爭末期首相,在遠東軍事審判中被判終身監禁)曾說過,日本人喜歡戰爭,只要一開槍便會跟上來。我不同意那種說法:軍部唆使愚昧無知的國民抱著進入大陸的幻想,高喊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王道樂土、新秩序的口號,齊心盡力支持戰爭,結果被拉上不可挽回的毀滅道路。 “對於國內資源缺少、人口過剩,並被當時發生的經濟恐慌、農業歉收、就業困難等問題折磨的我國來說,當時軍部要在亞洲大陸新地區獲取資源、移居過剩人口,與日本人急於謀求利益的心理是不謀而合的,政府也是讚成的,而實現其政策的突破口則是戰爭。 “日本人不愚昧,他們接受戰爭這一選擇,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個民族的特徵所決定的。她長期處於鎖國狀態,四周被大海包圍,加以在國際環境中又很少受到磨煉,從而養成的只要自己的國家好並且好下去就可以的孤立的獨善主義性格,至今仍然存在。受這種傾向的影響,由單一民族、單一文化、單一語言形成的這個國家,一旦有事就極容易團結、凝聚在一起走向集團主義。 “能否說,我祖父在中國流盡的最後一滴血,是體現了這種日本民族普遍的戰爭意志的精神呢……” 中畑玉在戰後作出這些回憶與分析的時間,正好是常德會戰20年祭的日子。 中畑護一的亡魂沒想到20年後,自己的孫子會如此精闢地解剖他的行為:將時光倒溯到20年前,他正在與布上照一喝桂花酒。 布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他那張瘦臉紅成一段燒透的鐵棍似的,但他一點沒有酒後吐真言的失態,這倒讓中畑十分奇怪。 “布上君,你真好酒量,你怎麼不醉呢?” 其實布上有滿腹心思,但他不願向中畑傾訴,因為說出來恐怕會有損於他大日本皇軍軍官的尊嚴,惹得中畑這樣的朋友也鄙視他。 一個軍人,應該把生命和心思全部投放在戰場上,這才是光榮和體面的。對此,他一直是堅信不疑的。他的經歷與中畑不同,他從士官學校一畢業,就在戰鬥部隊度過了他這一生最美好的歲月。 1939年8月任獨立守備第21大隊大隊長,1941年8月任第56師團司令部部附,後任第146聯隊補充隊長,接著又調任109聯隊聯隊長,這就是他直線條的簡單履歷。幾十年來,他的興趣、愛好、慾望,以及所有的目光觸及,全是戰火紛飛的槍砲廝殺,刀光劍影,充斥了冷酷的血腥味。以至於長期如此枯燥、緊張、興奮、恐懼的生活使他變得感情極其平定、麻木。嚴重到他偶爾回到國內平靜的生活中表現出非常怪誕的行為,而他本人竟還絲毫未加察覺。 他妻子所在的村子僅剩了100多名婦女在家種田、撫養孩子,男人們都充軍上前線了。幾年的陰陽不協調,女人們的性飢渴可想而知。村里唯一的男人是斷腿殘廢,性能力非常有限。但儘管如此,他的家裡每天夜晚都鬧翻了天,川流不息的女人們喘著粗氣,直到把他萎縮的陰莖扯得鮮血淋漓才罷休離去。 就在此時,布上照一回到家裡度兩天半的假期。妻子和村里的女人們達成協議:一旦她滿足了,便將男人讓給她們享用。 夜晚,妻子用香草浸了浴水,洗完澡躺到榻榻米上,等待丈夫來掀她的被子,並粗暴地佔有她、折磨她,反复地將她置於興奮的周期之中。 然而,布上卻呆滯地坐在門口一動不動地抽煙。喊他,他彷彿沒聽見。妻子索性赤裸著胴體,走到丈夫身邊,捏住他的手按在她豐滿的乳房上。這雙握慣了槍砲、還殘留著硝煙味的粗手,不拒絕,也沒感覺,就像撫摩在塹壕上的沙袋一樣。 妻子失望了,撕心裂肺地哭起來,哭得整個村子的女人都妒忌地罵她:“真把她痛快死了呢!” 惶惑的布上瞪著妻子,他沒意識到自己失常的行為,反而覺得面前的這個女人彷彿是怪物。他抽回手,掄起巴掌便使勁抽妻子的耳光,抽得妻子昏厥過去,他便獨自躺到被窩裡呼呼大睡起來。 日軍中像他這樣被戰爭扭曲了人性的軍官並不鮮見,布上默默地隨著這龐大的武裝機器轉動著。直到前不久的一天,他才發覺自己像從渾渾噩噩的夢中醒過來一般。 隨著日軍在太平洋戰場與美軍較量的節節敗退,部隊大幅度減員,因此軍部急需補充兵源,併計劃從中國正面戰場的精銳師團中,抽調部分軍官前往日本本土及太平洋島嶼充實骨幹。鑑於布上照一大佐豐富的統兵及作戰經驗,又長期在國外奔波沙場,辛苦疲勞,既是太平洋部隊重新組建的需要,也是出於照顧的考慮,派遣軍司令部決定調他返回國內任職。 “回家了,要我回家啦?”起初,這消息對他來說並未產生震動,就如同一次正常的調動一樣。可他畢竟是人,有人的共同情感,回家、團圓、妻子兒女、熟悉的語言、熟悉的味道……這一切一切溫馨的感覺符號變成一瓢瓢沸騰的熱水,往他冰冷、麻木的周身頑強地潑灑著、滋潤著、蔓延著。 終於,他恢復了正常人的情感、記憶、知覺,領悟到了這一消息對他產生的深刻意義,他喜悅地躲到駐地外的樹林里大喊起來: “我要回家啦!我要回家啦!” 但派遣軍司令部又通知他,他還要站完最後一班崗才能返回國內,常德作戰面臨爆發,他所屬的第116師團配屬11軍作戰,他必須打完這一仗,而後啟程。 “還有最後一仗,還有這最後的一仗。” 突然,這個在槍林彈雨裡滾爬了數十年,槍前刀下殘殺了成百上千的無辜生靈的劊子手,莫名地害怕起來。 多少次絕處逢生,多少次柳暗花明,多少次死神已經揪住了他的脖子,但又輕輕地把他放跑。在他身邊倒下去的日軍官兵如麻點地,可他奇蹟般地安然無恙。他慶幸有神明保佑,保佑他軍人之魂永不消散。 不過這一次他失去了往日的鎮靜和自信,他彷彿看見了一個陰森森的幽靈在肅穆地審視他,在牢牢地跟隨他,並使他從內心產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雖然是最後一仗,但也許就是這最後一仗,讓我無法逃脫。”他暗暗地自語。 但這不祥的預感,布上照一不敢對任何人說,包括面前這位最知心的朋友中畑護一。他深知日本人視怯懦、貪生為仇敵,哪怕是自己的生父或是親兄弟,如果臨陣畏懼,都會毫不遲疑地拔刀砍去。 再說,長久培植於他心裡的日本皇軍至尊至上的榮譽感,也使他鄙夷自己的陰暗私念。為天皇而戰死在戰場上是日本人的無尚光榮,勇敢地面臨死亡,才算是真正的日本軍人! 他把軟塌塌的頭抬起來,說:“中畑君,這次,我們是並肩作戰,為了天皇陛下,為了我們大日本帝國,要好好乾呀!” “嗨依,一定要努力!”中畑也堅決地回答。 “我們大日本皇軍所向無敵,永遠第一!”布上伸出手去抓住中畑的肩,使勁地晃了晃。 “可不是嗎,布上君說得太對了。我們要為天皇而戰啊!”中畑瞪圓了佈滿血絲的眼睛。 一名參謀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報告說,離軍部召開的常德作戰幹部演習會只有3個小時了,第116師團參謀長山田卓爾大佐打來電話,提醒布上照一大佐要準時趕到,不要耽誤。 “什麼?現在是什麼時間?”他們都十分驚愕。不知不覺,已到天亮時分,他們整整暢敘了一宿。可不是嗎,他們站起來,推開窗戶,東方已經露出一絲魚肚白。 “兩位聯隊長,請休息一會吧,開會時好有精力啊!”參謀殷勤地勸道。 “不啦,跑步去!布上君,去不去?”中畑挑戰似的邀請布上。 布上欣然應允:“走啊,跑步去,這才是最有效的提神辦法呢!” 倆人迎著晨曦向田野裡跑去。 1943年10月6日早晨8時,第11軍作戰會議在漢口召開。 與會軍官全部坐齊後,橫山勇最後在左右侍從跟隨下步入會場,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他的聲音十分威嚴,開門見山地說: “本次作戰稱為'よ'號作戰。為什麼叫よ,你們估計得對,因為做為最高指揮官的我,姓氏的第一個平假名就是よ。” 對於橫山勇來說,派遣軍總司令部已經向他下達了作戰命令,他沒有任何退路,只有面對中國第九、六戰區,在半年不到的時間內再次發動大規模的進攻。 派遣軍9月28日下達了以下命令: 一、第11軍司令官於11月上旬發起此次作戰,進攻常德附近,摧毀敵人的戰力。 作戰目的一經完成即恢復原來態勢。關於其時機,另行下令。 二、第3飛行師團有偵察部隊主力配合前項作戰。 作戰要領: 一、作戰方針 進攻敵人政略、戰略要衝常德附近,追索敵中央軍,予以痛擊,以促使敵之繼續抗戰企圖逐步衰亡;同時牽制敵人向緬甸方面調動兵力,以策應南方軍作戰。 二、作戰要領 1.第11軍主力(加上由其它方面轉調來的部隊共35個步兵大隊)由盧市及石首附近向前推進,擊敗各地之敵,攻占常德附近。 2.繼而追索常德方向猬集反攻之敵,予以殲滅。 3.作戰目的一經實現,即視當時敵在緬甸反攻等形勢,適時開始返還,剿殲來敵,恢復原來態勢。 三、增加兵力 由第13軍調動第116師團主力。 參加作戰的主要部隊: 第11軍司令官中將橫山勇 參謀長少將小圓江邦雄 第3師團(代號“幸”,司令部於應山) 師團長中將山本三男 參謀長大佐福山寬邦 第13師團(代號“鏡”,司令部於沙市) 師團長中將赤鹿理 參謀長大佐依知川庸治 第39師團(代號“藤”,司令部於當陽) 師團長中將澄田睞四郎 參謀長大佐淺海喜久雄 第68師團(代號“檜”,司令部於九江) 師團長中將佐久間為人 參謀長大佐原田貞三郎 第116師團(代號“嵐”,司令部於安慶) 師團長中將岩永旺 參謀長大佐山田卓爾 佐佐木支隊〔由第34師團(師團代號“椿”,司令部於南昌)調出〕 支隊長,步兵第216聯隊長大佐佐佐木勘之亟 宮脅支隊〔由獨立混成第17旅團(旅團代號“峰”,司令部於咸寧)調出〕 支隊長,獨立步兵第88大隊長中佐宮脅龜次郎 棲田支隊〔由第65師團(師團代號“專”,司令部於徐州)調出〕 支隊長,獨立步兵第58大隊長大佐棲田節 飛行第44戰隊(偵察,協同第11軍) 戰隊長中佐福澤丈夫 毫無疑問,此次“よ”號作戰對整個11軍而言,充滿了挑戰性。它不僅危機四伏,困難重重,而且對手早已嚴陣以待。不少像岩永旺這樣的將軍,預料橫山勇將會承受不起這樣的重負。甚至有些對日本帝國和天皇懷有深厚責任感的指揮官,已向派遣軍總司令部和日本軍部提出對橫山勇非常不利的建議。但是這些上級機關本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則,對這些閒言碎語保持緘默態度。 其實,那些小瞧橫山勇的人全錯了。他們根本不了解橫山勇作為軍事指揮家的陰險、狡詐和耐心。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派遣軍總司令部下達的那些作戰命令和作戰要領,雖然清楚和圓滿,但非常不具體。實際上,具體的戰略佈置和戰術應用還是要作戰部隊自己構想和實施。 正因為如此,所以擔負主攻部隊任務的岩永旺一下船到達住處就等待橫山勇的會晤,以便商討和擬定具體方案的方方面面。但橫山勇似乎並沒有要召見他的意思,而是想等第二天在會上一併談清。岩永旺著急了,覺得這位司令官太遲鈍了,便不顧三七二十一,直闖橫山勇的寓所,將他的想法和盤托出。 他們倆面對面,盤腿坐在軟墊上。岩永旺急不可耐地發言,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口氣講了3個多小時。 橫山勇認真地傾聽,專注地盯著岩永旺的嘴和臉,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反應,直到岩永旺說完,他都沒有插一言。 最後,待到岩永旺慷慨地掏出了肚裡的全部貨色,等著橫山勇評價時,橫山勇卻只是客氣地道了番謝意,然後禮貌地把他送出了大門。 憤怒的岩永旺陷入了極大的困惑之中,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啊?他得出這麼一種感覺:橫山勇要么是大智大勇,要么是蠢笨如牛。要知道他究竟屬於哪一種,也只有看明天的作戰會上,他向大家攤什麼牌了。 沒想到,橫山勇不顯山、不露水,在作戰會上簡潔明了地公佈了自己的四階段作戰方案: “第一階段,第3師團、第13師團及佐佐木支隊、棲田支隊、宮脅支隊於暖水街一線全面發動進攻,擊破國軍第79軍防線,佔領暖水街的西南地區;另以第116師團與第68師團向安鄉方面前進,第116師團佔領安鄉、津市、澧縣,第68師團佔領南縣及濱湖地帶通往常德、漢壽間各要點;又以古賀支隊佔領漁洋關,佯攻江防軍,戶田支隊於華容方面實行機動策應作戰。 “第二階段,以消滅第73軍、74軍為目標,第3師團、13師團和佐佐木支隊,由石門方面進攻常德西南地區,第116師團由津(市)、澧(縣)方面直攻常德,第68師團向常德以東漢壽一帶進攻。 “第三階段,在常德以南擊退第九戰區長沙方面增援部隊。 “第四階段,撤退至石門、王家廠一帶擊退追擊部隊,恢復戰前態勢。此外,以第39師團防守荊門、益陽、宜昌一帶,以阻止中國策應部隊的進擊。” 公佈完後,橫山勇要求各部隊指揮官集中1天時間演習,然後返回各自防地,在10月下旬分別開進到指定位置。進攻時間為11月2日。 完了。就這麼簡單。 表面看,這個作戰方案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橫山勇似乎也沒有要造成驚人之舉的主觀願望,各部隊跟著他的指揮準確無誤地執行就行了。但岩永旺認為沒那麼簡單,也不應該那麼簡單。雖然他和其他師團長一樣,一下子沒看出這個部署的奧妙和名堂,可他憑感覺知道這內裡的東西頗值一番玩味。 岩永旺回到住處,把五萬分之一軍用地圖鋪在地板上,然後他脫掉鞋子,手握紅藍鉛筆,光腳爬上去,對照作戰方案畫簡箭頭。 畫著畫著,他一拳砸在地圖上驚叫起來: “啊!真是了不起啊,大手筆,簡直是天才的構想之作!” 守在門外的衛兵以為師團長出了什麼岔子,忙端槍衝進來。 岩永旺激動地叫道:“快!快把參謀長山田大佐請來!” 原來,岩永旺終於發現了橫山勇的神機妙算。 作戰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橫山勇是有意採取與鄂西會戰時完全相同的陣勢,即沿長江岸邊一線排開,以此造成中國軍隊以為日軍要發動鉗形攻勢,殲滅他們第一線部隊的錯覺,認為日軍是要報鄂西之戰的一箭之仇。這樣,國軍為避開遭殲滅的攻勢,必向鄂西方向退縮,同時,置大量機動部隊於石門地區或鄂西山區,以圖反包圍。這正是國軍自以為得意的計策,但這次就正好反入了日軍的圈套。 第二階段,橫山勇發動初步進攻,除第68師團向南面三仙湖方向進攻外,其餘各師團和支隊全都向西南斜插攻擊,力圖在石門以北殲滅中國軍隊的主力。這一招也很毒辣,不僅造成日軍向鄂西進攻的虛假態勢,更重要的是吸引常德附近的國軍北上。這樣,即使日軍不能在石門以北殲滅國軍的機動兵團,也能將其北調,並將之向西壓迫在鄂西山區內,插上雙翅也不能救援常德。 第三階段,日軍除第39師團繼續向鄂西壓迫國軍外,其餘師團迅速揮師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攻占常德。橫山勇考慮得也很周密,第13師團、第3師團、佐佐木支隊向南大迂迴,掃清常德西北、西南外圍國軍,並將國軍援兵阻擊於常德外圍,而第68師團穿越洞庭湖水域後,也向常德東北、東南迂迴,掃清外圍中國軍隊,並將南來國軍援兵屏蔽於外圍。這樣,就絕對保證第116師團攻占常德的成功。常德肯定是十隻手指捏田螺——跑不掉了,因為常德此時已經是座孤城。 “妙!妙!”岩永旺贊不絕口地對趕來的山田大佐說,“橫山勇司令官的這著棋,在中國的孫子兵法裡,叫做調虎離山計!” 自此,岩永旺對橫山勇肅然起敬,認為他並非等閒之輩。勝敗乃兵家常事,一個高明的軍事指揮家,不僅要勇於承認自己的敗,而且要善於利用自己的敗,來達到自己的勝。這便是岩永旺心目中的橫山勇的過人之處。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