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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心焰

魅生·鳳鳴卷 楚惜刀 7720 2018-03-11
近看霽天閣,遍植松柏花樹,樓閣掩映在繁茂枝葉之間,隱約亮了燈火。莫名的香氣,自下船起圍繞周身,散之不去。姽嫿快步走在前面,紫顏從她步子裡看出與以往微妙的不同,不免思索起她請眾師前來的用意。 霽天閣弟子恭敬相迎,七色絲衣如姑射仙人,縹緲出塵。這七人見了姽嫿,齊聲叫“閣主”,姽嫿淡然應了,問明各師門下弟子已到後,笑了向眾師介紹師弟妹的名字。 “師父呢,怎不見她?” “蒹葭師父閉關煉香,閣主恐怕要明日才能見了。” 姽嫿微微失望,旋即回望夙夜,笑道:“不怕,我自有法子可以見她。” 眾人沿了長廊往裡走,姽嫿雲裳飄拂獨自在前,紫顏望了她的背影出神。傅傳紅左顧右盼,興致勃勃,對紫顏指點霽天閣的建築。一旁墟葬聽見,笑道:“這些樓閣是我師父看的風水,璧月大師畫的圖樣,若是攀到那邊的娑婆山頂往下望,能看到一個太極八卦圖,其中陰陽雙眼就是兩座主樓:霽天閣、藏香房。”

傅傳紅聽得認真,點頭道:“原來姽嫿就是在這里長大。”紫顏搖頭道:“姽嫿出身龍檀院,後來才拜在蒹葭大師門下。”傅傳紅道:“哦?我倒聽過龍檀院的名聲,傳說……彷彿是不收女徒的?”他說著說著,臉色微變。 紫顏知他心思,笑道:“放心,姽嫿的女兒身可不是易容來的。龍檀院不收正式入門的女弟子,但會收留對製香有天分的女孩兒採集香料,姽嫿最初在那里呆過一段時日。” “難怪她扮男裝不露破綻,是在龍檀院呆過……”傅傳紅歡慰輕笑,不知想到什麼,一個人兀自咧開嘴樂著。 已近夜半。 到了客房,姽嫿將眾師住處安置妥當,特意來尋夙夜。她拿出當日他給的靈符,道:“這符咒如何用?”夙夜道:“你一試即知,不必問我。”姽嫿將信將疑,從黑色絲囊裡取出符咒,上面寫了一句淺顯的咒文。

姽嫿在夙夜面前依文念了,手中黃符驀地化成灰燼。她雙眼模糊,定睛再看時,彷彿籠在一個透明氣泡裡,與觸手可及的夙夜隔了一層。夙夜道:“這道符一個時辰即解,你快尋蒹葭大師去吧。” 姽嫿心念稍動,身形向前疾移,當真就離地一尺飛了起來。經過幾個值夜弟子,眾人視而不見,未曾有絲毫詫異。姽嫿大喜過望,知道這穿地符有隱身的功效,越發抖擻精神,一心要給師父一個驚喜。 霽天閣眾人煉製新香時,無不滌淨身心,全心投入地在靜室中留上一日。此刻時日已晚,姽嫿推算師父理應製香完畢,偷進靜室並不會毀掉成香。她一向我行我素,臨到藏香房前,轉念一想,一個時辰久得很,不妨先去眾師房中巡視一圈。 她心念未已,人掠至紫顏屋外,剛在想能否穿牆而過,人已輕輕移進了房中。燈火盡暗,床帳垂下,紫顏顯是睡了,香几上猶自燃了一柱檀香。

姽嫿將紫顏的靴子收了,藏在靠窗的湘妃竹櫃裡,猶豫片刻,去掀帳子。不料紫顏比她先一步撩開帳子,怔怔地坐直了身。暗室獨處,姽嫿不免臉紅,剛想解釋,想到他該看不見自己,又忍住了。紫顏狐疑地向她立身處望瞭望,姽嫿辨不清他的表情,見他沒有尖叫,便一動不動等他睡回床上。 “唉。”紫顏半是嘆息,半是吐氣,一聲長音悠然曳過。她心一跳,莫非被發現了?紫顏倒頭睡下。她舒了口氣,抽走紫顏的花羅外衣,想了想,躡手躡腳地扔到了床頂的架子上。 搗亂完畢,姽嫿心滿意足飛出門去,明日一早來看紫顏的無措,會很有趣吧。 她走後沒多久,紫顏慢吞吞地踮腳下地,先取回靴子,接著搬來雕花圈椅,站在上面撈回了外衣。收拾完畢,他坐在床頭望了姽嫿消失的方向,撐頭冥想。

“今趟姽嫿被夙夜騙慘了。”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暗暗地在心底接了一句,“可我就是不說。”心安理得地躺倒。 在紫顏處小試牛刀成功,姽嫿躊躇滿志。繞到傅傳紅的門外,頓了頓,徑直掠過,往青鸞屋裡去了。青鸞對鏡卸妝,妝台上放了一隻彩繡穿珠的首飾盒,燈火下金燦燦的。姽嫿挨到她身邊,青鸞梳頭的手突然不動。 “坊主,熱水來了。”文繡坊的一名少女身穿藍綢夾衣,端了銅水盆進屋。 姽嫿回頭看去,藍衣少女熟視無睹地將水盆放在一邊方桌上,並沒有發覺屋裡多了一人。青鸞笑吟吟走過去,浸下一方帕子。藍衣少女連忙幫她挽起鑲金滾邊的袖子,又替她將兩鬢的青絲攏起,用簪花別住。 姽嫿見青鸞背對自己,順手拾起妝台上的首飾盒,里外觀賞了一遍。文繡坊的繡品當真美不勝收,她心中讚了一聲,不捨地放了回去。

青鸞擦淨了臉,藍衣少女遞上葵花鏡。她佯作照鏡,瞥見姽嫿的舉動,不動聲色地取下簪花,對藍衣少女道:“放到台子上去。”姽嫿正想拿青鸞的銀釵看,聞言立即縮手。畢竟不是來裝神弄鬼,思忖青鸞處無甚可玩,勉強又捱了一陣,終於飄出了門。 “好險,我以為屋裡進賊了呢。”藍衣少女在姽嫿走後,拍了胸口道。 青鸞沉吟道:“若非看清是姽嫿,我差點就要出手。” “既是姽嫿大師來了,坊主為何不讓我出聲?” 青鸞笑道:“你沒見她浮在半空,自然用了法術。我瞧她容止詭秘得意,想是不知道我們已看破,不如隨她高興好了。” 藍衣少女偷笑,“姽嫿大師真是奇怪,莫非剛開始修煉法術,連露出馬腳也不知道?” “好在我當時想到了夙夜,”青鸞絞帕子的手忽然停了,“法術……真不可以亂用。”

藍衣少女一怔,“坊主,你是在批評夙夜大師傳授法術給姽嫿大師?” 青鸞拿起絞幹的帕子,輕拭臉頰,笑道:“什麼這個大師、那個大師的,夜深了,你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去睡吧。”心頭浮起夙夜神秘的面容,他是否預見到姽嫿要做的事,特意如此安排? 莫測的人心。倘若全部看透了,也是了無生趣。青鸞微笑著摸出針線,挑亮燈芯,凝神縫下了一針。 藏香房前的月光,如從天而瀉的一襲雪白絲緞,姽嫿在房外停下,仰頭望月光籠罩的房子,有淡淡的歡喜滲出心底。青赤蓮、白膠、雞舌、龍腦、夜月、青木、馬牙、堆鴻,諸香自門窗縫隙裡撲面迎來,熟稔的香味彷彿在招呼歸來的她,帶了調皮親切的笑意。 回想十師會的種種,那些新鮮刺激熱鬧,她困在霽天閣時想感受的自由,都不如重回這裡,靜靜地聞她喜愛的香。

悄然飛身進了房,蒹葭守了一隻天青五足熏爐在試香。鴉鬢如雲,紗衣如霞,背影嫻靜優雅,姽嫿望得久了,忍不住在不遠處跪了,恭敬磕了一個響頭。 香煙曼妙地繞過她的身體,像溫柔的手托她起身。姽嫿見煙氣穿進了符咒幻化出的圈子裡,略略一驚,繼而嗅出是一種她從未聞過的香氣。青澀微酸,品久了舌尖咂出苦意,但很快就苦盡甘來,有清香矜持地飄至。 姽嫿的心境跟了一悲一喜,以為到了盡頭,不料悲喜交錯夾雜,諸多感受繁複地疊加在了一處,想要說清究竟哪幾種香雜糅了,剛有頭緒,它已遁去。 姽嫿自嘆不如,垂手站在蒹葭身後,竟忘了來時的本意。 蒹葭站起身,行過姽嫿身前,把手中剩餘的香放到了鏤空雕漆的香盒中,提筆在懸繫著的絹上寫道:“姽嫿”。

姽嫿驀地愣住,這是她的身命香,師父連夜煉製的是送給她的香品。拼命忍住湧上心頭的感動,趁蒹葭走回香爐邊,她掀開了香盒。 香氣傾盒而出。 蒹葭迴轉頭,靈動的眸子直直地凝視姽嫿,噗哧笑出聲來,道:“是兜香的徒弟給你的靈符?” 姽嫿不知蒹葭是看見了自己,還是她冒失揭開香盒露了馬腳,手忙腳亂合上蓋子。蒹葭大笑道:“好啦,你過來,你和我當年吃的虧一樣,被他們師徒耍了。” 姽嫿大窘,周身透明的泡沫在一念間煙消雲散,她老實地向蒹葭行了禮,道:“徒兒回來了,向師父請安。” 蒹葭一臉笑意,她的容貌只比姽嫿大了幾歲,雙眸清澈,不染點塵。 “你進房時我真沒看見,想是你那時心思純良,符咒起了隱身的作用。”蒹葭說著說著,笑了兩聲,“裝符咒的袋子留著嗎?”

姽嫿訕訕地遞上,蒹葭望了“不可說”三字,又是一陣大笑,“這小鬼跟他師父一般有趣,看來兜香找到了好傳人。” 姽嫿回想剛才的情形,恍悟紫顏與青鸞的寬寵,沒奈何地道:“是啦師父,是我不對,不該偷看你煉香。” “這是你的身命香,按道理說,在給這香的主人前,不能被打開。”蒹葭聳肩,“好在你就是這香的主人,今夜機緣巧合,索性就傳了你吧。” 姽嫿慌忙拜倒,蒹葭斂了笑意,手扶香盒,喃喃誦了一段祝語,又道:“今後凡遇劫難或是身心不寧,你就點燃此香,當可化災避禍,澄心靜慮。”姽嫿肅然領受,又向蒹葭拜叩三下,方才起身,撫香微笑。 蒹葭伸了個懶腰,舒服地嘆道:“大功告成!你這小妮子,出門大半年才想到回來,如今該輪到我快活!明兒起我就收拾行李,外出巡遊。你好好做你的閣主,不要辜負我的期望。”

“可是,弟子把陽阿子大師、璧月大師他們都請來了。”姽嫿自知理虧,不接師父的話,反而大有深意地提了一句。她抬眼偷瞥師父,蒹葭沒有察覺,雙眼一亮道:“墟葬和皎鏡也來了,是不是?” 姽嫿點頭。蒹葭頓顯歡欣,流轉的眼波里透了慧黠,彷彿在飛快盤算。姽嫿皺眉暗想,師父向來活潑,毫無為人師表的莊嚴。今趟赴十師會,山主夫人明明是染疾在床,蒹葭偏隻字不提,告訴她見了夫人就明白。若不是拜在師父門下數載,說蒹葭是她同門的師姐妹也不為過。 “好吧,他們來了,好歹相識一場,我不作理會,說不過去。陪他們盤桓幾日,等他們走時,正好一起上路!”蒹葭說到末一句笑意盈盈,像貪玩的孩子。 姽嫿握緊手中的香,師父的心意她看得分明,原本想說的話更講不出口。她暗暗在心底嘆息,師父的好心情此時不便打破,一切煩惱只有留到以後再說。 與此同時,紫顏莫名地輾轉難眠,回想姽嫿到霽天閣時耐人尋味的舉動,終於披衣起身。推開門走入庭院,清涼的月光照醒殘留的困乏,在沉香谷她曾百般襄助於他,此時袖手旁觀,不免讓他有一絲歉意。 跟隨月光的腳步,沒多久,紫顏不知覺踱到夙夜所住的樓外,心上忽有感應,極目望去,看見靈法師一襲墨袍遠遠靜立,如黑夜的使者冷窺世人。 像是知道紫顏會來,夙夜簡單地點頭招呼。紫顏走近,順他先前的視線看過去,一群螞蟻迅速地搬運一隻蟲子的屍體。注視的瞬間,浮雲蒼狗,人間百態,在紫顏心頭電光石火般掠過。 紫顏閉了閉眼,是幻覺還是領悟?他心下疑惑,聽到夙夜說道:“法術跟易容術一樣,不過是幻術。” “或是一種騙術。”紫顏想到夙夜捉弄姽嫿,可能連他此來也在對方意料中。低頭再看地上,空空一片,什麼螞蟻蟲子一概不見,想是他撞破了正在修煉的靈法師。 夙夜哈哈大笑,道:“說得好,真假難分,假假真真。我們若不機靈,很容易被對手擾了心神。法術易容術,都是對人心施術。” “可是如果遇上鬼怪,易容術大概無能為力了罷?” “若有人求一輩子的美貌,法術也無能為力。” “這麼說,打個平手?” “嗯?你很在意與法術相較呵。” “你說了,要我成為你的對手。”紫顏一笑,“無人陪練,應該很是無趣。” 夙夜打量紫顏,俊秀平和的面容背後,是一顆倔強的心。如用法術探知它的深度,會愉快地發覺不可測量。今世有這般對手,再加幾個非凡的敵人,日子想要乏味也難。 “可惜如今的你,尚不夠分量。” “我知道。” “再有三年,不,五年之後,你會獨步天下。” “那時候,能與你一較高下?” “分不出高下,但可以玩玩。”夙夜伸出手,掐指算了算。 “推算未來,墟葬大師也有此能耐,靈法師,究竟算佛家還是道家?” “非佛非道。”夙夜眉頭輕蹙,“咦,將來十年,你的災禍不小。”攤開手掌在看。 紫顏道:“你算我的命,為什麼看自己的手紋?” 夙夜遞手過來,“這是你的命。” 紫顏清晰地瞧見一痕斷紋,正是他的手相,慘然之色一掠而過,很快鎮定地道:“命該如此,不知道改不改得掉。” “險象環生。” “是麼?”紫顏苦笑,“連你也這樣說……”忽然想起在崎岷山莊皎鏡說的話。你終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到時沒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一時心灰意冷。 “九死一生,卻有一線生機。”夙夜指了他的心,安然地道,“想要對天改命,這裡,可不能怯了。” 紫顏精神一振,如果易容是一種幻術,他要迷惑的是老天的眼。挑盡世間諸般色相,或許真的有一張臉,可以騙過命運,渡去他的劫難。 “離開霽天閣後,四處走走會比較好,未成氣候之前,不宜在一處久留。”夙夜諄諄勸告。紫顏心下感激,他知命多奔波,早打算多方遊歷以長見聞,聽了夙夜的話,生出知己之感。 夙夜懶懶地躺了下去,彷彿身後有一張臥榻,於半空中斜倚了身子說道:“我明白啦,你當初要學易容術,就是為了要修改你的命運。你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命,對不對?” “是。那你呢,為什麼要做靈法師?說真的,要是我能早點聽說這個門派……”紫顏怔怔地說道,如果那樣,一切會不一樣了吧。 “一半是因為師父逼我學,另一半,因為我懶。”夙夜此刻一臉的笑意,竟沒有隱藏他的容貌。紫顏認真地凝視他,忽然笑道:“你連容貌也懶得隱去了?”夙夜道:“嗯,既然當你是朋友。” 紫顏大覺快活,道:“我想喝酒。” 夙夜瞪他一眼,“你比我還懶,竟差遣我。”手一招,撈了一壺酒,往空中倒去。撲鼻的酒香湧出時,半空中多了個玉杯,穩穩地接住了酒。 “這酒從哪裡偷來?” 夙夜想了想,道:“傅傳紅那小子,像在找酒壺。” 紫顏忍不住笑道:“他和誰在喝酒?”心下想的是姽嫿,夙夜斜睨他道:“自然是墟葬和皎鏡。先不說他們,這酒性子烈,你禁得住麼?” “有你在,不怕醉。” 夙夜喃喃地道:“別當我是神仙,我這人,最怕麻煩。”將酒遞給他,皺眉道,“要醉,離我遠點。” 紫顏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清冽的酒直灌入腸,很快燃起一道燒痕,胸腹間火辣辣地暖著。 夙夜在空中翻了個身,一手支起頭,持了酒杯淺淺地啜了一口。他的樣子極為愜意,紫顏不免艷羨,夙夜遂拍了拍身邊的空處,道:“不如來這裡歇著。” 紫顏伸手一碰,面露難色,分明空空如也,明知是假,就無法坐上去。夙夜一拉他,“你不怕醉,倒怕摔著?”紫顏的身子凌空而起,恰到好處地挨緊夙夜,懸在了半空。 紫顏再度伸手,身後仍是虛空,然而並不曾下墜。奇妙的感覺在心底滋生,就像當年初見識了易容術。 “若說是幻術,我的確是在空中。” 夙夜莞爾一笑,“被易容者,都認為易容後的那張臉,就是自己的樣貌——你覺得是怎樣的,就是怎樣了。” “烏荻從人的肉身裡鑽出來,也是幻術?” “你看見的,是她想讓你看見的。你說呢?” 紫顏苦笑:“法術太過玄妙,凡人豈能看破?” 夙夜看見他犯愁的樣子,想起初修靈法時的自己,道:“當你念過一千遍咒語,發覺仍是無效時,你會不會再念?我念到三萬六千五百二十八遍時,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在我又多念了一遍。” “這樣的你,還說自己懶?”紫顏想了想,靈法師這一行,入門比易容要辛苦許多。如果命運從頭來過,恐怕他還是不會選擇那條路吧。 夙夜笑道:“為了將來可以偷懶,小時候吃苦是值得的。”他一按紫顏身下的虛空,像是在撫摸柔軟的臥榻,道,“為什麼不坐得舒服些?” 紫顏猶疑地、慢慢地將身子後靠,彷彿有一隻巨手托住了他,讓他有所依靠地躺下。如此才能很好地仰望天空,那些遙遠的星星,像一把散落的金屑,耀眼地閃著光輝。 “天的容貌,才真正百看不厭。人的皮囊再華美,住久了也終會膩。何況到老的時候,誰都會嫌棄那張衰老的臉。”紫顏嘆道,神往地諦視天空的容顏,“如果能像天色變幻不定,永有讓人驚嘆的餘地,那種容顏該有多好。” “不老不死,的確也是靈法師所求。”夙夜拈出盛放的一朵花,活色生香,嬌豔欲滴,“但世間焉有不老、不死、不敗、不滅?即使是天地,也有生有死。雖然如此,能游刃其間,方格外有趣。”那朵花驟然枯老凋謝,匆匆燃盡一生,風過,被吹成了粉塵,散在空中。 提及生死,紫顏想起了沉睡多年,一朝醒來灰飛煙滅的湘妤。那麼多人一直以來傾力保住她的命,她卻並不想再活。縱然容顏無雙又如何,縱被寵愛眷戀又如何,不要的時候,毅然決然,棄如敝屣。 人的一生,有人嫌短,有人恨長。如何能隨心所欲活一輩子?參透了,也許就不會再有煩惱。 兩人散漫地喝著酒,有時一起聊一個話題,有時好像各說各的,無所用心,靈犀相通。紫顏若是針,夙夜就像磨石,將他磨礪得更為鋒利。此時的紫顏,又將夙夜當作了一塊磁石,忍不住被靈法師隱藏的光輝吸引,而靠近了的他,也沾染了磁石神秘的氣息。 凌晨的風很有些涼意,不知何時起,紫顏身上多了一條彈墨綾的薄毯,見慣了夙夜的神通,便不在意。壺中酒源源不斷,入喉的滋味時常在變,金鳳酒,青竹釀,丁香露,玉粟香,在舌尖歡喜跳躍。酒到酣時,言說的慾望盡了,紫顏品著美酒,望了長天,橫臥在半空中,彷彿與夜色融為一體。 “今日說得太多。”夙夜淡淡地丟下酒杯,酒杯落地,完好無損,繼而如塵埃消失在空中。 紫顏想起十師會,隱約看到夙夜的雙面,像陰陽交替,白天黑夜,奇妙地融合,只是那陽光、世俗的一面,靈法師不欲展現人前。今夜借了酒勁與月光,才有機緣窺見了這樣的夙夜。 像是不習慣被人凝望,夙夜忽然站起身,一襲墨袍翩然如蝶,很快浮在丈外。 “你約我傾談,其實是想問姽嫿的事。” 他人在遠處,徑自地往住處走去,話聲響在紫顏的心頭。紫顏默默看了他的背影,點頭道:“是,如今問不問都一樣。” 好像聽到夙夜的微笑,像輕飄飄的羽毛蕩了過來。院子裡剩下紫顏一個人,他翻身落地,伸手摸原先躺過的地方,再想上去已是不能。 斗轉星移。時過境遷。 他笑了笑,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未到門口,發覺裡面亮了燈。推門,姽嫿伏在桌上睡了,聽到聲響驚醒過來。 “回來就好,陪我去吹吹風。”她跳起來拉紫顏的手,困頓的眉間有一抹愁,藏在笑容背後。 “有心事,說出來,我聽著。”紫顏不動。 姽嫿的身子驀地一停,很快笑道:“哎呀,我能有什麼心事。師父不答應就罷了,如今我最大,想做什麼,自是由我說了算。” 不可說的心事,如香緩燒,漫過眉梢。她如在笑說,不過是因風吹皺了眉黛,換得這一記輕顰。 紫顏凝視她揪著的眉,用手撥了撥,道:“你得向我借一張歡天喜地的臉,才能瞞得過我。” 去年錦衣富貴的林間女子,巧笑而來,香氣襲人,煩惱與她無緣。無論何種困境,指尖的香拂來,就都化盡掩去。頭回瞥見她也有進退失據,像溺水的孩子尋找稻草。紫顏感嘆地想,心如止水的境界太遠,人皆如此,概莫能外。 姽嫿的目光固在眼前方寸處,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沒能贏過師父。去到十師會,才知她有意給我機會,想我可以挑起這重擔。可是我離她所要的,差得尚遠。” “贏不了她,你心裡很難過?”紫顏想到自己,沒能堂堂正正勝過師父沉香子再赴十師會,他的能耐究竟有幾何?不是不迷茫的。 “你知道我自以為勝過她時,有多開心?”姽嫿沒了平素的明媚張揚,兀自揪緊了衣角,“我請全霽天閣的師兄弟妹們大吃了三日!師父一定笑話死我了。” 紫顏忍笑道:“你是囂張了些,毫無尊師敬道之意。” 姽嫿瞪他一眼,略略恢復了精氣神。她知紫顏沒見過蒹葭,解釋也是枉然,一般人怎想到盛名遠播的蒹葭,唯有在煉香時才符合大師作派,否則純然是少女的頑皮心性。也就是這樣的師父,才想得出傳位給她,丟下包袱去遊山玩水。 想到這裡越發犯愁,唉聲嘆氣地坐下,道:“今次回來,本想辭去閣主之位,跟你一起到江湖上歷練。但是,我不曉得如何開口……” 紫顏明白她。若師父沉香子還在,他或許和姽嫿一樣,為前面仰望的高山而迷惑。山高水遠,總要走過去,渡過了,才有回望的餘地。 “何不煉一支香?”紫顏沉靜地說道。是蒹葭的話,聞香知意,會放心愛的徒兒遠走高飛。姽嫿認真地望了他,慢慢浮現出喜悅的神情,拋下紫顏,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紫顏在她身後喊了聲:“太晚了,今日先睡,明天再想!”她彷彿沒聽見,手數著數,心神完全被他說的製香之事所迷。 看了她的背影,紫顏忽然想起側側,取出懷裡藏的冰綺香囊凝看。她一個人在深山守墓,會不會寂寞得想哭?陪伴她的兩個人偶,孤獨無助時,能不能聽到她的心裡話,分擔她的憂愁? 夜,不覺中為紫顏披上了睡夢的衣裳,他伏在桌上,回到了沉香谷,白馬高車,倚在樹下的他,被側側撿回了家。 終於,有了一個家。 他的嘴角輕輕勾上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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