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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千金獸

魅生·幻旅卷 楚惜刀 23835 2018-03-11
綿綿黑水蒼山,頭頂是緩鈍行走的雲團,望不到邊的空寂蒼茫把天地連成了一片。數輛馬車急速行進在陡峭的山路間,在天空的注視下,不斷把塵間景緻拋諸身後。 “少爺,我們就這樣隨千姿走?” 出了渡魂峽後,紫顏的車駕一路隨著驍馬幫公子千姿的車隊西去,過披夷山、襄嶺、流翠池,奔赴不知名的所在。長生眼見連車夫亦換了驍馬幫的人,心生憤懣,忍不住向紫顏抱怨。 紫顏尚未答他,側側漫不經心地捏著繡針,笑道:“長生,你幾日未修習易容術了?雖然連日辛苦,不能誤了功課,少爺不說你,我卻看不下去,你倒有心思管旁的事?”說著,將指尖的針一晃,“要不然,你改行跟我學織繡罷了。” 長生一想到易容術,再看紫顏散漫不驚的態度,知道心又躁了。怕被少爺數落,立即轉過心思,紅了臉訕笑道:“我就是想找個僻靜處,好跟少爺學點看家本事。”

雲霞背後,紫顏洞悉地微笑,點頭道:“易容一道處處皆學問,不必非去什麼僻靜處。”頓了頓又道,“長生,容顏變易是自然恆理,是謂'容易';而'易容'則是將原本的天道握在手中,以一己之力去改變容顏。簡單兩個字,大有不同。” 長生糊塗地道:“那易容術究竟是順應天理,還是違反自然?” 紫顏道:“存乎一心。” 說了等於沒說,長生似懂非懂,盯了少爺換過的新鮮面皮凝望。不知紫顏是否刻意與千姿區別,今次的臉皮謹樸穩重,不似往常姿秀逸絕,讓人多了分親近之意。長生心中一動,道:“少爺每回換臉,是想告知我們當下的心境?” “一說便俗了,你自己揣摩就好。”話雖如此,琉璃晶瞳裡漾過一陣煦風,不無愛憐地端詳長生躍躍欲試的臉,“想不想試做一張面具,你戴了玩玩,看能否心境立變?”

這提議如蛇吐出的毒花妖艷眩目,長生怦然心悸。一直以來,他執著於尋回往事與記憶,如今,頭一回看到有跳出命運的可能。脫離這固定了的枷鎖藩籬,如少爺般遊戲於人面背後,未嘗不是一樁美事。只是這些自我安慰,除非深信易容能改命,才能真正寄居於這張面皮。信自己可以逃開,在相信的剎那便成功解脫,反之,則墮入無邊苦海。 長生幾乎忘了曾以為臉面是他與家人的唯一維繫,在紫顏身邊浸潤日久,他不再質疑紫顏技藝的奇妙功效。總會被少爺幾句的輕輕言語,帶到一個神秘的幻境之外,然後,紫顏指了其中的雲煙變幻,說,進不進去在你自己。 那些是抽離於他既定命運的種種未知,也是能讓他超越眼前寸光之地的飛天妙景。少爺從前提過,這趟旅程只為添補易容用品,長生隱隱察覺出背後更深的用意。一念及此,他沒有回答紫顏的話,反而說道:“我想通了,千姿不放少爺走,一定想再用著少爺。他既要用著少爺,就不會加害我們,我不該如此焦慮。”

紫顏掩嘴對側側笑道:“你聽聽,他說起這些大人的話就一臉老成,不易容也成。”側側搖頭道:“別顧著笑他,你也一樣,活像望子成龍的小老頭,真是!換張年輕的臉罷,我瞧不慣你這樣子!” 久未出聲的螢火聽了那句“望子成龍”忍俊不禁,突然在車廂內扑哧一笑。紫顏拈著頜下假想中的長須,點頭道:“老夫若得妻如此,得子如此,倒也不枉一生。”此言一出,全車轟然大笑。長生和螢火皆聽得呆了,愣過後狂笑不止,均覺能這般隨意開玩笑的少爺,添了些人間煙火氣。 側側被他一句話勾起無限心事,嬌憨地笑道:“呀,你換臉後連秉性也改了,不如,多扮回我最愛看的那張吧。” 紫顏立即斂了笑容,對長生說道:“這一路你有空就做張面具,讓我瞧瞧你到底學了多少。”

長生緊張地看向側側,一臉求饒哀怨的神情,側側見紫顏不回答,眼珠一轉對長生道:“莫怕,有我在,有張臉我記得最牢,回頭教你怎麼做。”說完,故意瞄了一眼紫顏,可惜看不穿他面皮下的臉,究竟紅了沒有。 有多少歲月老去,而記憶中那張臉的鮮明,永遠恍如初見。 長生喏喏應了,想到要做面具,自己太過外行,擦擦額上的汗,虛心問紫顏道:“做人皮面具,用什麼材質最好?難不成真用人皮?”想起從前紫顏墊在人臉中的若鰩族之肉,不禁一顫。他人的血肉真能化入自身軀殼,同呼吸同哭笑?會不會有不和諧的撕拉疼痛,或是前生殘留的夢魘?人的肉身究竟有沒有記憶? 長生凝視紫顏的眼,心中一切的不解,或許少爺可以給一個答案。但此刻的他不想問,真真假假,也許在他親手做出一張面具後,會有自己的解答。

“人皮並非製作面具的妙品,且撕脫下的人皮枯朽得快,保養是個難題。”紫顏笑道,“其實人的臉皮,墊高一分並不會使旁人察覺有異,因此面具縱以膏粉粘制,亦可勉強過關。只是尋常膏粉沾水即化,一張面具若經不得水,就失卻易容之意。” 側側奇道:“我爹制的面具,摸上去滑膩膩的酷似人皮,難道竟不是?” 紫顏搖頭:“那是劍州特產的雲光膠,即是雲光樹脂凝結而成,色澤質地與人皮肖似,被師父拿來加上崑崙黃、夕冷、伏龍肝、龍葵、牽牛子、鐘乳粉等五十多種細末一起調製,不傷肌膚,不懼水侵。” 長生一聽便苦了臉,叫他記熟那許多藥名兒,才制得一張臉,現下是太難了。紫顏知他心意,笑道:“另有個取巧的法子。有種靈獸腹上皮毛近似人皮,且天生香氣馥郁,剝了皮經得住久放,拿來做面具為上上之選。可惜千金難買。”

長生正遐想中,忽聽車外曳過一人懶散的聲音,說道:“它的皮不僅可易容,背上的毛更是製裘衣的最佳材料,望之如祥雲嘉瑞,是難得一見的絕品。當今天下,以它製成的祥雲寶衣只有那麼一件而已。” 公子千姿的聲音令人激零零打了個冷戰,眾人立即聽出這是他今次想求之物,進而身如刀割,彷彿要被剝皮的是自己,心頭俱是一驚一痛。就在此時,紫顏的馬車忽地停下,長生忙扶穩了,揭開簾往外瞧去。 明明是初夏,迎面的高山叢莽卻滲出幽森陰然的氣息,侵面是一股鑽心徹骨的寒。長生“阿嚏”一聲,急急縮了脖子,往後一躲。螢火接手舉著簾子,葳蕤蔥蘢的林木彷彿滴著水,時不時飄拂過一縷妖氣十足的山嵐,像有成了精的鬼怪駐守,氣勢令人膽戰。

千姿棄車就馬,高高地騎在馬上,凝視山林的一雙鳳眼浮起淡淡喜悅,像是見了叢叢嫩香金蕊,拉韁繩的手微微一抖。這一幕逃不過紫顏的電目,他輕嘆著對千姿道:“獍狖生性狡猾,晝伏夜出,連有狐族的獵人也莫奈它何。公子莫非想在此間長住,守株待獍?” 公子千姿薄薄輕笑,狡黠地道:“如果僅是驍馬幫,守上一年未必能找到獍狖,但有了先生,想要抓到它容易了許多。” 紫顏一怔,今次,連他也不知公子千姿究竟打什麼主意。看到紫顏有茫然的一刻,千姿暢快地大笑,舉鞭指了面前的青山,道:“走,進山!”嘴角的彎弧竟是說不出的誘人。 紫顏在廂內托腮凝思,不知想些什麼。千姿的笑聲仍在他四周蕩漾,如嗤笑的鬼魅試圖迷惑人心。繞身的彩錦軟軟地纏在紫顏身上,玉絲金縷,暗香閒粉,反襯一副穩重老實的面孔,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意。

長生試探著動了動,紫顏沒有反應,兀自皺眉想心事。側側轉過頭問螢火:“依你看,千姿又想如何?”螢火見多識廣,不由苦笑道:“先生再厲害,也不能把人易容成野獸。那獍狖體積雖大,卻與人形迥異,我看這回先生是遇到麻煩了。” 側側不覺想到從前,曾有過易容成一棵樹的戲言。如果人可以易容成野獸,紫顏的技藝是否更高了一層?那會是神的境界嗎?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她心神搖簇地盯了他的手看,玉石般的手在他頜下屈成空拳,如蟠曲的龍等待揚爪的一刻。 紫顏一抬眼,望進她心裡去,於瞬間看到了過往,想起曾易容過的一張張臉。他忽然了悟,端正了身子說道:“人獸殊途,千姿不會代我逞強,他想我易容的不是人,而是獸。” 是幾可亂真的假獍狖。

眾人面面相覷,不愧是公子千姿,今趟又是異想天開,想以假獍狖引出真獍狖。只是野獸比不得人,有靈敏的嗅覺,一聞便知非我族類。更何況就算是假獍狖,也須是活物,偌大一隻野獸又怎會聽從人言,乖乖地把對方勾引出來? 想到這裡,側側、螢火和長生覺得,紫顏遇上了天大的難題,根本毫無破解之道。 一絲鮮妍的笑意從紫顏臉上掠過,吹在每個人心頭。他嚴謹的面容嫵媚如同碰上天大喜事,七彩光爛,現出風流意態。 “這倒是一樁有趣的事呢。” 山路聳峙,逼仄的一條小路險險地向上彎去,很快淹沒於亂峰巉石之中,不知前路是否窮絕。攲斜雜沓的枝椏密密地織就了一張網,走幾步就要以利刃開路,披荊斬棘。 千姿吩咐幾個幫眾留下看守車輛。紫顏的高鞍大車無法入內,四人各騎了一匹馬,帶上隨身衣物跟在驍馬幫的馬隊後。長生見了峭削無路的山坡本就膽寒,坐在馬上離地遠了,更是死死夾緊馬腹,伏抱馬脖子低聲叫喚。

紫顏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等他日下山,給你蒙個眼罩子就不怕了。”長生一聽要“他日”才可下山,嘟囔著小聲抱怨,顫了兩下,差點滑下馬去。好在螢火見機甚快,駕馬上前用手託了他一把。 驍馬幫眾人如入無人之境,快刀閃過,亂枝盡掃,活生生劈出一條坦途來。二幫主景范特意落在後面引著紫顏前行,婉轉地說道:“辛苦先生,等到遊天峰紮營,路便沒這麼難走。” 紫顏點頭,鼻尖清清涼涼,沾了一滴墜下的露珠。提著心走了一程路,他身上卻無半點汗,山間的陰濕如一塊擱在心頭始終不化的冰。想到此處,他回望側側,一件銀紅羅衫單薄地隨著山風飄拂,雙目交錯,她眸子裡有欣慰的暖。 她什麼也不介意,只要能如此相伴,一前一後,走完這人生就好。 馬背顛簸,紫顏默默回過頭,注目望天。枝葉間隙裡支離破碎的天空已是一片鷹脖色,灰撲撲地壓向山頭。前面有人叫了一聲:“要下雨咯!”而後驍馬幫眾人加快馬速,在林間奔走如飛,幾下繞走,沒過多久大隊人馬就失了踪跡。景範不緊不慢地陪著紫顏,笑道:“先生莫急,我帶了雨具,不行就尋處避雨罷了。” 他話音剛落,雨點來勢比馬蹄更急,一顆顆從天而降直砸在臉上。長生的坐騎頓時吃了驚,揚蹄欲沖到前面去,被側側的馬阻住,兩邊一擠,兩匹馬嘶鳴不絕,滑蹄往林木叢中倒去。側側不愧身懷絕技,腳下一蹬就從馬背上跳起,輕鬆翻了個筋斗立在空處。長生沒這麼幸運,一頭倒栽下去,眼看臉要著地,頭昏眼花中腰上一緊,被螢火用馬鞭卷住了腰身,提到另一匹馬上。 螢火冷冷地將長生一手攬住,對前路上神情關切的紫顏道:“沒事。” 待兩匹馬掙扎立穩,大雨將眾人淋了半濕,隨身攜帶的衣物也沾了雨水。景範匆忙下馬取了油衣,與紫顏四人聚在一處,長生耐不住寒,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瑟瑟發起抖來。螢火向紫顏說道:“先生,我回去取件暖和衣裳。” 紫顏望瞭望天色,搖頭道:“山雨來得疾去得快,趕到前面烤個火,喝碗熱茶就好了。”長生勉力一笑,心想不該讓少爺看輕,正是磨礪心志的時刻,連忙搖頭晃腦鬆動筋骨,示意螢火自己安然無恙。 果然讓紫顏說中,很快急雨過去,天空微微發亮,依舊不見陽光。山路俱成了泥濘,好在五人腳下皆著了皮靴,一腳高一腳低地踩進山去,比騎馬放心。紫顏攙了側側,兩人也不知誰扶誰,搭檔一起走得甚快,緊緊跟在景範身後。螢火想扶住長生,被他甩開,硬是手腳並用半爬半走地前行,五匹馬落寞地背了行李跟在後面。 紫顏走了一陣,回頭招呼長生,見他手腳污黑,不由笑道:“老天爺下一場雨,倒給你易了容。”長生回道:“上天下雨,就是為地上改頭換面,我們不過是顏面上的泥垢,活該被洗掉。”言語看似灑脫,眉頭擰著怨艾。紫顏呵呵一笑,對側側耳語一句,惹得她輕笑出聲,長生稍不留神,差點又滑一跤。 過了一枝香的辰光,五人走到一個開闊處,青石綿延,溪流歡騰,雨後嵐煙彌散,兩岸彩萼競艷。千姿與陰陽、輕歌一行人各穿了玉色絹綢油衣,如青松崖立,站成一排輝麗的風景。長生急忙把手上污泥在身後抹了,努力綻了一臉的笑,神氣地陪了紫顏站定。 千姿眼中唯有紫顏一人,見他來了,點頭道:“再走一里路就到營地,先生忍著點,今趟辛苦了。”紫顏也不答話,微一頷首示意無礙,眾人上馬繼續前行。 此後的路稍覺平坦,長生手中的韁繩勒得虎口生疼,苦苦熬了許久,終於見到數間整齊的屋子高高架空矗立,正是驍馬幫的營地。粗壯的圓木凌雲交錯穿插,撐起一間間頂部覆蓋彩色氈毯的六角形木屋,像伸出十指的手掌捧了玲瓏的寶物盒子。 長生精神一振,覺得周圍的景緻有了生氣,撇臉四處張望,忽瞧見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倏地打眼前經過,剛一晃眼,就不見了踪跡。驚呼聲傳來,緊跟著躥出三個手持弓箭的淺褐衣衫男子,臉上抹了污泥,與山林融為一色。 無奈那動物瞬息而逝,一眨眼去得遠了,三人望之興嘆,就勢轉向千姿低首行禮。這當兒陰陽如追日的夸父,一蹬腳飛也似的去了。 千姿瞇著眼,看向他消失之處,淡淡地對紫顏道:“那就是猸貉,與獍狖體型最為相似,只是獍狖食草,它卻雜食,生性大異。”說完眼角一瞟,略略有想難倒紫顏之意,款款地盛著笑。碰上紫顏一張波瀾不起的肅殺龐兒,把一腔試探打落了回去,收到不驚不怨的一句回答:“公子想是備了我需要之物,進屋拿給我便是。” 千姿軟軟地一哼,有些忌恨他的鎮定,又有明知故犯的暗喜,領頭朝了營地走去。這時前方映出一道彩虹,恰恰把他華麗的背影籠著,身後的人驀地心裡一顫,只想加快腳步,與他一同飄進霞光裡去。 沿木梯向上進了屋,彷彿登雲踏霧,一個個走回了俗世裡的熱鬧地兒,張目皆是富貴氣派。長生的心定了定,知道以驍馬幫之能,絕不會叫他們宿在窮荒地方,在這險悠悠的山間能有個暖和歇身處,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想紫顏開口卻問:“沒帳篷?”千姿一蹙眉,景範接口答道:“先生不知,這里山風野烈,尋常帳篷吃不住,起初造的幾頂都叫掀翻了,凍了我們的人一夜。”他說話的工夫,滿屋的擺設穩穩地應和著,長生不解少爺為何要自找苦吃,苦心思索紫顏話裡的用意。 紫顏垂著寬大的袖子,空落落地道:“我想聞聞這裡的泥土味,不過既是經不住山風,也就罷了。”長生用心嗅了嗅,果然屋裡沒一絲草泥氣息,若是開了門去捕那獍狖,倒覺隔世一般。 千姿脫去油衣,露出內裡刺眼的丹霞錦服,胸口上似獸非獸的怪物仰天嗷叫,兩隻碩大的頭顱上吊著四顆邪氣的眼珠。長生看得久了,彷彿被這怪物冷不丁咬了一口,莫名地疼起來。千姿彩衣一搖,徑自打開身邊的黃花梨木櫥櫃,取出一隻油黑的烏木銅環箱子。 箱子裡是鼓突的黃油布,一層層密不透風地裹著,千姿稍用力一扯,撲面翻出一陣沁人香氣,引得眾人身心舒爽。再看時,布里滾出一片雪白的皮毛,夾雜嫣紅、鶯黃、粉青、麝金諸色,爍爍眩目,稍眨眼便生出一相,令人百看不厭。 眾人知是獍狖,不覺醒了神看去。瀕死時的怨念讓它的相貌驀然醜陋,尖聳的嘴臉上,幾根鬍鬚哀傷地垂下,一雙溜圓的小眼怒睜著,像是要掉出眼眶。長生瞥了一眼,嚇得不敢再看,側側經不住它眼中射出的恨意,掩面難過地低嘆一聲。 唯有紫顏顰眉輕嗅,它的香氣如姽嫿指下妖嬈,有似曾相識的誘惑。一寸,兩寸,一層,兩層,氣味順序跌宕而至。若披起這身皮囊,姿彩炫目,耀然流輝,且有永生的香氣環身,如另一件綺羅華衣,縱然被裹的是平板乏味的身軀,也會免卻世間俗氣。 紫顏伸手把獍狖從箱子裡捧出來,任它沉沉的身子宛如死嬰,僵直地蜷在懷裡。像是在呵護情人,他現出體貼溫存的神態,喃喃地念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如泣如訴,紫顏唇角挽起令人心悸的憐意,獍狖醜陋的面容似乎有了感應,不知不覺間緩緩舒弛開了。 紫顏慢慢撫過獍狖的身子,一根根柔軟獸毛如浮雲飛絮,觸手是舒適的暖意。只是心早已涼透了,香氣鬱結在屍身上,不散,不退,眼皮固執而生硬地張著,彷彿在最後凝望人間。 心眼不肯閉。不論紫顏如何想讓它合眼,獍狖兀自用死時的恨意執著地撐起眼皮。眾人同感淒然,側側甚至念經祈禱,卻見紫顏湊近了它的耳,微動唇齒說了一句話。 獍狖的眼就在此時永遠闔上。 千姿無視紫顏的舉動,不動聲色地道:“先生可有把握將猸貉易容成它的模樣?”紫顏沉吟良久,方道:“獍狖是珍物,這已是一張上好毛皮,公子何必再開殺戒?” 千姿搖頭,把獍狖丟回箱子,冷冷地以商人的口吻說道:“制上等裘衣須用活物,這和先生不從死人臉上剝皮是一樣道理。皮毛新鮮,裘衣存有活氣,遇驚恐可毛髮倒豎,遇極寒會疙瘩盡起。要這件裘衣的主顧是個挑剔的人,本公子不想丟了驍馬幫的臉面,拿一張死皮唬弄人。” 景範見紫顏木著臉,急忙圓場解釋,笑道:“我家公子也知獍狖希奇,世上沒剩了幾隻,對方開了千金下來,即便驍馬幫不出手,也會有人來捕殺。與其如此,不如請先生以猸貉誘出獍狖,安生地抓到一隻就好。先生見慣大場面,應能體諒我等苦心。” 獍狖在箱子裡無聲地躺著,長生顫顫地望著它冰冷的身軀,總怕它會突然活過來,狠狠地把這裡的人咬死了再遁走。那雙眼眸裡藏著深深的怨,整間華美的屋子彷彿被它臨死前的怨艾纏上,陰冷氣息貼身侵來,沾衣不退。 紫顏沉思了片刻。他眼裡的思緒飄忽,如同屋外喝嘯的山風,讓人抓不到行跡。就在長生以為他會拒絕時,紫顏對千姿微笑道:“太師陰陽是馴獸師吧?” 長生登即想到陰陽帶來的那群惡狼,匍匐在太師的腳下猶如百姓。千姿道:“說馴獸委屈了他,這世上但凡活物,到他手裡沒有不聽話的。”長生禁不住打了個噴嚏,紫顏瞥了一眼,想起他先前受了寒,轉了話題對景範道:“這裡若有薑湯,煩燒一碗來。”景範會意,招手著長生跟他去另一間屋。 千姿見長生去了,展顏對紫顏笑道:“小孩子走了正好。等抓住了猸貉,用醉顏酡麻了它再施術易容,可保它不受傷。至於誘出了獍狖,剝皮時用醉顏酡便是,屆時若有些許損壞,還須先生妙手,把那張皮毛整理乾淨。” 紫顏道:“公子先取葵蘇液,原來是這緣故。” 千姿一笑,悠悠地指了屋中豎立的一排兵器,皆是檀弓、雙弩、飛叉、錐刀之物,道:“若是本公子以這些利刃捕獵,想必更添傷痛。總之,這塊活皮非取不可,辦成了這樁事,自當恭送先生。” 紫顏默然無語。獍狖的屍身已告訴他太多想要的訊息,將猸貉易容假扮並非難題,只是猸貉亦是生靈,而一個活物,總會超出人的意想之外。陰陽的馴獸之術,能將猸貉馴成獍狖嗎?而獍狖的心,真會被猸貉打動嗎?易容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能同樣改變一隻獸嗎? 當陰陽把猸貉帶到眾人面前時,紫顏知道,一切就會有個答案。 猸貉的嘴角猶自殘留一痕血跡,眾目睽睽之下,它一邊機警地縮著爪子,一邊伸長舌頭舔去前腿上的鮮血。側側大為皺眉,這猸貉除了身形與獍狖略有肖似外,根本看不出兩者會是同類。更糟糕的是,它周身散發強烈的腥羶氣,與獍狖的香氣絕異。 景範打了個響指,即刻有驍馬幫眾拎來一隻巨大的鐵籠,鐵柵欄間堪堪夠一臂出入。陰陽將猸貉放開,趕了進去,猸貉在籠內轉了個圈,立即返身想奪路而出。陰陽手中多了一隻牛皮鞭子,“啪”地擊在籠門上,猸貉哀叫一聲,慌不迭逃退兩步。 陰陽嘿嘿一笑,丟下半只帶血的羊羔腿,猸貉立即咕咕歡呼,不顧身在囹圄,馬上大嚼起來。陰陽就勢關上籠門,朝千姿拱手道:“猸貉但愛美食,以之相誘,定可乖乖聽話。” 千姿只拿眼瞥向紫顏。紫顏會意,仔細端詳了猸貉片刻,斷然答道:“給太師半月時日,不知能不能將它馴好?”陰陽一挑眉,紫顏不去估算自己的時間,反倒來問他,當下喝道:“旬日即可,不用半月。只是我馴出一隻獍狖,長得不像也是枉然。” 紫顏盈盈一笑:“為它易容只須半日,屆時太師知會我一聲就好。”說罷朝千姿一拜,竟穿過屋看長生去了。 陰陽望了他的背影,忿然作色。難得看到太師受窘,千姿微微露笑,返身蓋上裝獍狖的烏木箱子,對螢火說道:“給你家先生送去,如要香料,只管找景範。”螢火心下雪亮,紫顏為猸貉易容只須半日,但要想改變猸貉的體味,現下就要設法。可惜姽嫿不在,否則以她之能,調製香料為猸貉熏香,易容已成功一半。 當此時,螢火不禁有些想念那個鬼靈精怪的蘼香鋪老闆了。 天黑後,長生站在猸貉的籠子前,逗牠吃食。 景範為各人安置住處時,紫顏列了一張長長的單子,向他要了無數物事,之後守在自己屋子裡擺弄。側側又是好奇又是擔憂,陪了他在屋中打點。螢火心中有事,特意去尋先前駐紮在此地的驍馬幫眾,詢問猸貉並獍狖各自的習性,事無鉅細一律用筆記下。長生一時無事可做,便到了猸貉籠前。 猸貉曲成一團,一動不動地盯緊長生。長生把幾枚新采的山果放在它面前,猸貉像是望見了親人,登即起身湊過來,用鼻子稍嗅了嗅,興高采烈地吞食山果,渾不顧長生將手伸進了籠子,撫摸它身上的皮毛。 暖暖的體溫自指尖傳上。長生順著它的背,摸到了猸貉的頭,又沿著隆起的鼻子,碰到了它的嘴。忽地一下,猸貉舔了舔他的手,濕濕涼涼的,它眼中飛出一抹善意的調皮。長生呵呵一笑,敲了敲它的頭,道:“你乖,我再去給你找些吃的。” 剛轉身,陰陽無聲地現於他身後,如一道漆黑的牆。長生釘住了步子,聽他硬邦邦的語聲鑽入耳中:“雌猸貉最會粘人,你沾了它的味,之後便永遠記得你。” 長生道:“它是雌的?”扭頭看去,猸貉一雙褐瞳在光影下時現時滅,像兩簇幽幽的磷火。他想了想又道:“公子千姿想要的是雄獍狖?莫非比箱子裡那隻更漂亮?” 陰陽無聲地一笑,朝猸貉撮口一呼。猸貉豎耳聆聽,猶疑不解地盯了他看。陰陽用手一指籠前,示意它坐定,猸貉略略遲疑了片刻,“嗖”地被一鞭輾轉打中,驚得跳起。長生也嚇得一跳,不知陰陽的長鞭幾時繞過自己,竄入籠中。他閃開兩步,怒道:“太師你……怎能如此欺負它!” 陰陽持鞭佇立,冷冷地撮口連呼,另一手又指了指籠門。猸貉不敢怠慢,試探地走上前,蹲在籠門口凝視著他。陰陽哈哈一笑,拋出一隻野梨,猸貉驚喜地伸頭咬住,兩下就吞進肚裡。 “猸貉貪吃,就要以美食誘之。禽獸不受拘束,要讓它們聽話,不用強怎行?” 長生道:“你親它愛它,它自然會溫順聽話。” “時日無多,哪有辰光和它狎昵。”陰陽冷笑一聲,“你以為是家養的小犬?世人育子,誰不是一巴掌一巴掌打大?就算是我家公子,尋常人不敢以一指加諸王子之身,但我作他先生,背不出文就是狠狠一鞭,如此才成得了大器。你想是安逸慣了,難怪得百無一用,白跟了紫先生。” 長生臉上一陣青白,心想紫顏不用皮鞭,只須一個眼神,他就願照少爺的話做。只是,是否因此疏懶了,至今學不出個氣候。 門悄然打開,猛然灌進一陣風,輕歌捧了滿手的果子進屋。見到陰陽肅立,他悚然愣住,繼而換上笑臉,道:“見過太師。我怕這小傢伙餓著,過來看看,太師如有事,我馬上就走。對了,公子領了景幫主勘察地勢去了,說是獍狖狡詐多窟,我們的人踩了十數個點,不知哪個才是它的棲身處。我想有公子出馬,這一趟定有分曉,太師若是有暇,不妨移駕去瞧瞧,以太師之能,更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陰陽瞪了他一眼,道:“吃得多拉得多,體味也就越重,你們倆別把猸貉撐死了,到時候弄出一身騷。我陪公子爺去,好好守著它,要是出事就各挨我二十鞭子。”長生撅嘴不言,心想你分明剛丟下一隻梨子,這會兒又怨別人。礙於陰陽的氣勢,只能偷偷扮個鬼臉了事。輕歌打著哈哈笑道:“太師說得是,小子知道,絕不再餵牠吃食。公子的腳程快,太師再不走,可就尋不著了。” 陰陽冷哼一聲,掉頭就走,牛皮長鞭如鐲子纏在腕上。待他不見,長生和輕歌皆鬆了一口氣,相視一笑,竟覺親近了兩分。長生道:“你這果子可是在坡下采的?那裡很多。”輕歌道:“咦,你也去過?還有個隱蔽的兔子窩你見著沒,我瞧見三隻灰兔子。”長生忙湊過來,急急地問:“在哪裡?快帶我去。”輕歌一努嘴,道:“你不和猸貉玩啦?我剛進來,沒玩過呢。”長生笑道:“好,我們再和它玩一陣,你就帶我趕兔子去。” 輕歌搖頭道:“天黑了,明兒再去。你是驍馬幫的貴賓,要是滑了腳跌在山溝裡,公子要罵死我啦。”說罷將一顆果子遞給長生,“猸貉不能吃,你我就吃了吧。”兩人遂在籠前覓了地兒坐下,用衣襟擦淨果子上的泥水,掀開果皮就吃起來。猸貉眼饞地躲在籠子裡嘆氣,兩人就逗它開心,末了,仍是忍不住塞果子進籠,看它貪婪地掃食乾淨。 長生玩了一會兒,怔怔地道:“不知道獍狖是不是也這般可人。”輕歌回想狖的面貌,打了個寒噤:“活著的時候,該是可人的吧,況且它又那麼香。可惜……”他沒有說下去,長生想到獍狖要被活剝皮毛,心頭顫顫的不敢多想。 輕歌臉皮發麻,忙轉了話題道:“其實我幫中馴獸的人才多了去,每年要交易麇、麅、羆、白獺、犏牛、玉狸、孔雀這等珍禽異獸,這太師嘛,嘿嘿。” 他語音剛畢,猸貉忽在籠子裡焦急遊走,時不時發出嗚嗚吠嗥。長生聽到屋外瑟瑟風起,咆躍有聲,不覺站到窗口,扯開簾子張望。這一望差點驚掉了魂魄,竟有一群虎、豹、熊、猊、狼、貂、獐、獾、狐、猿往營地紛沓而來,離木屋十步時又停下,群獸雲集,對天長吼。一時間山石迸裂,林鳥驚飛,各屋裡的人不知出了何事,連忙奔聚到長生和輕歌所在的第一間大屋裡,見了外邊的情形,全沒了主意。 紫顏來得最晚,指尖拈了一塊香料,悠哉地聞香而至。 長生迅捷地彈至他跟前,扯了紫顏的衣袖道:“少爺,外面……不得了了!”驍馬幫眾亦是神情肅然,一人走來拱手道:“先生容禀,營地外突然聚集了數十隻野獸,來意不明,請先生帶自己人返回後屋,我等竭盡全力,也會保諸位安全。” 紫顏笑了搖手:“不妨事,你們放寬心,我聽見太師臨走時長嘯,想是派這些傢伙來示好。若是不信,仔細瞧瞧,它們可有傷人之意?”眾人聞言一怔,往外窺視片刻,果然群獸各自擇地靜坐,互不關礙,只把頭顱對準木屋,彷彿朝拜。 見此奇景,驍馬幫眾不覺口口聲聲誇起太師的能耐。長生和輕歌大是心虛,不知是否臧否陰陽的話落到了他耳裡,因此召集群獸威懾兩人。轉念一想,陰陽腳程甚快,哪裡聽得到,許是為了籠子裡這只猸貉也不一定。想到這裡,輕歌又活絡起來,蹦回到籠子前,安撫受驚的猸貉:“乖,有我在……” 長生扭頭看猸貉,燈火不明,人影幢幢,它有若云霧遮掩,藏在鐵籠的暗影裡。於是身軀越發顯得小了,唯一雙眼仍溜溜地流出幾分不安定。紫顏在長生身後覓了一張交椅坐了,忽地飄過一聲:“它與獍狖相去幾何,你瞧仔細了麼?” 長生目不轉睛,回想獍狖的體貌,總有些記不清楚。紫顏作了個手勢,螢火遂返屋將獍狖的屍身取出,攤在長生面前。長生顧不得顏面,當下對照了籠中的猸貉,跪在地上翻索一陣後回答道:“單以形體論,有七處大不同。”紫顏饒有興趣地道:“哦?說來聽聽。” 長生手心發汗,道:“先說皮毛,獍狖皮毛稠密柔軟,猸貉則粗硬黯淡。”紫顏點頭,“顯而易見,再說下去。”長生掰開獍狖的嘴,望了紫顏一眼,見到少爺盈滿笑意,不知覺懼意全消,侃侃而談道:“次說唇齒,獍狖食草,唇略外翻且齒多磨平;猸貉雜食,臉面及嘴略為狹長,開口這幾齒甚是尖銳,想是吃肉時用的。” 紫顏拍手道:“不錯不錯,能想到這些,很是不易。” 長生信心大漲,拿起獍狖的爪子又道:“再者就是趾爪。雖然兩者都是四趾,但獍狖中間一對較大。猸貉的爪能伸縮,獍狖卻是不能。”紫顏呵呵笑道:“且慢,這只獍狖死去多時,爪能否伸縮,還須抓到活物方可定論。”長生赧顏一笑,道:“我忘了人死尚會屍僵……哎呀,少爺,這獍狖死後居然屍身不壞。” 紫顏道:“你沒聞到麼?箱子裡有赤旃檀和熏陸香,加上獍狖自身的香氣,什麼污穢都去了。”見長生的臉騰地羞紅,便道,“還有四樣不同,你再說。” 長生之前說到七處不同,尚有些沾沾自喜,此刻斂了誇虛,正容答道:“氣味是兩者最大不同,尤其是獍狖,尾部極香,而猸貉之味腥且雜,這會兒隔了籠子,聞不出究竟出於何處。” 紫顏用足點地,像是點頭讚許,笑道:“好,有一說一。還有呢?” 長生道:“獍狖尾長,猸貉尾短。獍狖略瘦,猸貉偏肥。最後一處不同嘛……”他停了停,心想明明數出七種,一時竟想不起,連忙把獍狖又捧在手裡翻看了一回。立在紫顏身旁的側側瞥見他的窘樣,忍不住綻出笑容,紫顏斜了身子倚向她,輕聲道:“你說,他這回算是有長進了吧?” 側側道:“這是你教導有方。”紫顏輕笑搖頭,見長生數著指頭念叨的樣子,不覺想起當初那不願易容的執拗小子。 潛移默化,這悄然的變易就是難以察覺的易容,將長生心裡的執念慢慢化去。數數過去的一年半載,不知學盡一身功夫,又須得幾日?紫顏攤開手掌,流麗的目光忽然飛掠過一絲淡淡的憂愁。側側留意他的神色,剛想來看,他倏地收起了掌,望了長生微笑。 是的,掌中這一截斷紋,他不要給任何人看見。 那是他自己破解不了的撲朔運數,掐算時日,他期冀在那之前長生已經學成。 拜在沉香子門下時,紫顏曾替自己卜過一卦。習坎,重險絞纏,險象環生。他這一生如急流千里,縱身躍向懸岩邃壑,粉身碎骨,卻又能拾起一身瓊玉,再赴絕險。天大困厄不過如春雨瀝瀝,他於是學會了笑看,把微濕的衣衫抖一抖,若無其事地當新衣穿。時日久了,煉就一顆不動的心,唯有泰山崩而心不驚,尚有機會看到煙消雲散後的風景。 “少爺,我知道最後一樣不同是什麼啦!” 紫顏拉回了遐思,見長生興奮地指了獍狖,眼睛裡閃出清慧的光芒,猛地勾起了一些前塵往事。他輕側了頭,想到學藝時也這樣對了師父說話。側側的目光就在此刻射來,紫顏沒有回應,他的心卻很是看了看過往。 燦若圖繡的當時,一幕幕印在光陰的縫隙裡,不曾風化。 “少爺,你看它們的眼眶,獍狖突起,眼睛小而溜圓。猸貉則眼眶凹陷,雙眼大而有神。”長生說著,壓下心中慌亂扒開獍狖的眼皮,語氣更為堅定,“獍狖眼珠淺褐,猸貉則深了一分,想來獍狖若是活著,絕不會把猸貉當成一家人。” 說完,長生兀自呆住,怎會冒出末了的一句話。紫顏笑道:“不怕,這回的生意千難萬難,才顯得出易容的手段。你說完,該輪到螢火,聽聽他知道些什麼。” 一山連了一山。他們比肩而立,他卻永望不清那一山的高度。長生眼看螢火從人影裡現出身來,人並不站在燈火下,依舊避在暗處,一身油綠紗羅褶子幻成了軟舊的鬱藍色。這時驍馬幫眾大多回屋歇息去了,剩了先前的三個獵手虛心聽他們說話,螢火尚未開言,屋子裡已是一片靜默,連猸貉也沒了動靜,像是對手有什麼秘密要被揭曉。 螢火一如既往,肅靜的面容彷彿牢籠,鎖住心頭任何情緒。他恭敬向紫顏施了一禮,不緊不慢地述說他探知的消息。長生聽得他說,獍狖多謀,十窟九空,鮮少結伴而行。皮色艷麗卻易變,遇敵時常與周遭同色,如一面惑人的鏡。冬夏毛色變化不一,以夏季交配時為上,腹部柔白滑嫩,宛如初生嬰兒面皮。更兼四肢靈巧,長於破壞陷阱,消滅行踪,往往隱匿於獵手附近而不為所察。眼力與嗅覺皆佳,一里外的動靜能驚得它東奔西走,瞬息不見。夜深人靜之時出來覓食,但尋牽衣草、禾香葉、赤松藤,取其草木甘香,暗結體內清華。 長生望了膝前的獍狖,它如此小心,為什麼會躺在這裡?是怎樣的一次不經意,斷送了匆匆一生? 螢火又道,獍狖膽小,唯獨夏季求偶時稍顯粗心,不但在樹幹蹭上香氣,更常常腹鳴終夜,以尋找知音。公子千姿會在此時外出,正是想斷定獍狖巢穴,一舉成擒。加上熟知獍狖脾性的太師陰陽,黑夜如白晝,想來不久就能派出猸貉去誘捕。 長生聽出螢火語氣裡的不以為然。公子千姿傾力而出,捕一隻可憐的小獸,為的僅是求取皮毛獻媚主顧。再出色的人物,再花俏的心思,販賣給了銀錢和權勢,到底逃不過一個俗字。 紫顏的話打斷了長生的胡思亂想。 “長生,如果叫你為猸貉易容,有幾分把握?” “我……”他不敢看籠子裡同樣可憐的猸貉,遲疑地回答,“兩三……成。” 紫顏一眼點到他的心裡去,道:“你若能拋開雜念,一心想著易容之事,有五成勝算。” 少爺難道沒有想過被捕後獍狖的慘痛?長生盯著紫顏,連葷腥也不沾的人,尋常人都有的惻隱之心,少爺恐怕更甚。為什麼不好好勸阻一下千姿,雖然,那位驕傲的公子聽不進任何勸告。 側側打了個哈欠,去拉紫顏,道:“香染料尚未配完,我們回屋罷。”長生慌忙從地上爬起,紫顏沒跟他說一句話,徑自返身去了。螢火見長生呆愣著,有心想安慰一句,剛要開口,見長生兀自縮回地上抱膝坐了,便嘆了口氣,跟隨紫顏離開。 屋子裡的人漸漸散了,長生和猸貉相對坐著,不知過去多少時候,他隱約感到有人進屋,眼皮卻懶得動彈。來人沒出聲,很快門開門闔,一襲文綺薄被蓋在了長生身上,頸下也多了一隻霞紗佩蘭香枕。好聞的香氣拂著他的臉,沉沉地就入夢了。次日長生起身時,人在水紅色的香羅帳裡,透身清涼,恍如幻境。拿起枕頭嗅了嗅,想到少爺要他易容的話,不覺有了信心。睡了一覺就如換了個人,從頭到腳漿洗過一遍,他蹦下榻子,急急忙到了大屋裡。 猸貉不在籠中。長生微微失落,嗅到細細的香氣,隨了那纖弱氣味的牽引,他來到紫顏屋外,一顆心蓬蓬地跳著,彷彿推開房門,又將見到當日紫府裡的景象,香煙渺渺,錦繡流光。而少爺手捏一支塵香於薰風中迴轉頭來,魅惑眾生。 他竟捨不得推門,捨不得讓心中的夢熄了。 眼前忽地一亮。紫顏又換了顏面,隨意穿了一件寶藍色絲衣,磊落飄然。長生張目一掃,他床頭立了一隻海棠式爐,有七種不同色的香插著。 “來,我正要試香。” 紫顏擦著了火石,一縷火倏地飛上了香尖。一點、兩點、三點……一炷炷香接連著了火,在空中眩目地一亮,先頭一截很快化作了灰,欲倒未倒,將斷不斷地垂下頭。 長生先是一嗆,被撲面趕來的煙給熏了,略移了移頭,依稀聞見一束束乳白色的細小桂花,花開甚密,幽幽香氣像含羞的小家碧玉,欲走還留地凝望他。他抬頭想再看,卻嗅到淡黃色的七里香,濃綠枝葉掩映著嬌美的花朵,如遠近聞名的大家閨秀在一旁亭亭而立。長生不覺踏前一步,七炷香如七個美人,各有各的嫵媚,見他近了,一齊吃吃笑了迎上。蔓茉莉之俏,天女花之媚,香櫞之清,蕙蘭之雅,結香之艷,叢叢玉蕊招人醉意,無論濃淡總是相宜。 長生兀自沉迷,紫顏問道:“你聞出來了麼?頭香須用哪種為好?”長生剛想說,瞥見側側含笑在旁,忙向少夫人請了安,方道:“這幾種都與獍狖香氣不同。”紫顏笑道:“果然有長進,然則又該如何?”長生道:“少爺既說頭香,想是要配了來用,依我看,結香與獍狖初聞之味很是相近,只是稍濃艷了些。”頓了頓,忽然靈光一閃,張口便道,“我知道了,想是獍狖封在箱子裡,日久味陳。把結香的氣味消去十之六七,就差不多配得上獍狖。” 側側訝然“咦”了一聲,彷彿見到從前的少年,望了紫顏微笑。 剪斷其餘六炷香,裊繞的輕煙如仙人羽化,遙遙飛上天去。剩了結香不識愁味地燃燒,銷蝕了一身顏色,在紫顏的指尖咿呀向了空中吟唱。纏繞在香煙中的長生和側側,便一起陷入妖靡之境,看那星星之火,如何燎原成活色生香。 群聚的野獸不知何時杳無踪跡,清晨落了一場雨,洗得屋外碧妍鮮嫩。猸貉脖上箍了韌勁十足的繩套,乖順地被陰陽牽了漫步。四足很快沾滿了泥濘,它偏偏又拿鼻尖蹭上去,弄得灰溜溜地髒了頭臉。 千姿與景範一同現身,扶著欄杆居高臨下地眺望。一個披了暗花牡丹紗衣,一個著了石青春羅夾衫,腰上皆係了玉艾虎絛環。陰陽見了公子千姿,輕輕一拽,猸貉乖巧地逢迎過來,遙遙向了兩人揚起了前爪。景範微露詫異,千姿彎了一眼,瞥向身後的屋子,道:“給太師十日,想是足夠,不知紫先生是否趕得及。” 景範道:“有紫顏在,公子定能大功告成。” 千姿瞟他一眼,似笑非笑。一隻飛蟲嗡地從身邊飛過,景範驀地察覺千姿其實並不曾質疑紫顏的功力,忙道:“如今只欠東風,我再去搜尋獍狖的下落,請公子靜候幾日。” 千姿往繁茂的林中望瞭望,不動聲色地說道:“你是否留意,從天泉山起,我們就已被人窺視。”景範一驚,聽千姿繼續若無其事地道,“對方的武功可能尤在你我之上,許是衝紫顏來也不一定。本公子跟你尋獍狖,為的是藉機查明對方行踪,今日起你不要單獨行動。” 景範怔怔地道:“紫先生一家如何是好?” 千姿笑道:“他那般無所不能,本公子才不管他的死活!跟我走山去吧!” 兩人領了驍馬幫獵手往山腹裡去了,陰陽繼續調教猸貉。群屋中有光影閃動,沒入一條修長的影子,像飛蟲撲向羅網,進入了紫顏煙氣繚繞的臥房。 忽然間雲收煙散,香上的火星不知何時滅了,隱隱的幽香仍自浮動。側側與長生並不在屋中,一排犀金漆畫熏籠之後,紫顏如畫中人閒閒而立。諸般妙香從他周身幻出,來人不禁眼餳骨軟,險些要跌坐在這不著痕蹟的香陣裡。 “今趟你誘我出來,又是為了什麼?”幾日不見,照浪的臉龐瘦黑了一圈,往日的囂張跋扈彷彿被上了妝,掩在黧色的憔悴中。他攏袖環顧四周,知紫顏特意遣開了旁人,不由笑道:“莫非你惦著我,連身邊幾個體己的也支開了?” 紫顏悠悠地道:“城主行藏已露,若是和驍馬幫起了衝突,就辜負了太后的殷殷期望。” 照浪一怔,笑了迴轉身,徑自大咧咧坐到雲母床上,盯了紫顏面前的熏籠,冷笑道:“太后?向驍馬幫訂這批貨的人就是太后。要是先生捨不得下手,到時交不出祥雲寶衣,驍馬幫一急一怒,把先生的事情說出來……” 紫顏笑瞇瞇道:“向太后禀告在下死訊的,就是城主吧?” 照浪冷哼一聲,懶得再和他糾纏,道:“說吧,你要求我什麼事,不必故作好心提點我。驍馬幫之流,我尚不放在眼裡。” 紫顏吃吃笑道:“呀,其實不過討一件物事,你知道我此行匆忙,未帶出多少寶貝。”說著,晶指凌空而舞,照浪一動不動看仔細了,訝然說道:“原來你竟有這打算!”紫顏笑道:“城主舉一反三,我佩服得緊。”照浪道:“想要此物不難,我倒有不少,既是你要用,撿最好的給你,興許尚入不了眼。”紫顏道:“無妨,取一件能捨得下心腸的給我用就好。” 照浪深深地凝視他一眼:“你拋卻了整個府第,我又有什麼捨不下的。” 紫顏靜靜微笑,如燒不盡的一縷香,亭亭地將笑容裊在空中。 五日後,驍馬幫尋獲了獍狖的踪跡,瀰漫在樹木上的芳香成了獵人的最好指引。猸貉在這幾日被馴得宛如家生小狗,不離陰陽前後,長生和輕歌偶爾想逗它玩樂,總被它眥出的尖牙嚇唬。陰陽會在這時唰地打下一鞭,提醒它莫要忘了獍狖不會如此反應。 泯滅了天性總是艱難,猸貉也不例外,頓頓吃素的它常常焦急地徘徊亂轉,像是遺失了重要東西,以淒惶的眼神望了陰陽。遞到面前的永是牽衣草、禾香葉和赤松藤,起初它會嗅嗅再掉頭,漸漸地連聞也不願聞,推到鼻尖就移開了頭。陰陽便把鞭子放在它身側,猸貉見了,立即跳起來,委屈地低下頭勉強啃食。 易容的香品已經煉成,分放在五隻秘色游魚紋刻花香盒裡。長生好奇打開來看了,前三盒裡是香粉,還有一盒香丸,一盒香膏。五色雜陳,香氣不一,如五隻精靈呼吸舞蹈。今次沒有慣用的線香,長生很是新奇地捧了香盒聞,像猸貉見了美食一般貪婪。側側難得地望了他的樣子出神,自言自語,道:“不知姽嫿怎麼樣了?” 香品沒有迴聲,沉斂了氣息隱遁在盒中,又或者是,厭倦了塵世的味道。 當日午後,聽說紫顏要為猸貉易容,驍馬幫一眾人等早早到紫顏屋外巴頭探腦。螢火門神似的守著,木了臉放千姿與景范進屋,輕歌嘟囔半天仍被拒之門外。屋內正當中的熏籠肅然按八卦方位列成一個圈,齊齊將籠口斜對了中心,屋西則立了一面孔雀海棠軟玉屏,後面置了眾人的座椅。東面的几案上,擺了盛放獍狖的烏木箱子,似一個巨大的牌位,供著不動。 陰陽牽來猸貉,引它在青花白地碗裡飲醉顏酡。晃動的液體有誘人的甜香,小傢伙歡喜地啜著,毫無戒心。長生默默地從圍屏後凝視它,一醉,一跌,便是一生去了,再睜眼物是人非。 紫顏鋪好一張紫檀嵌玻璃的香案,把醉倒的猸貉平放其上,恰被熏籠圍著。往它嘴裡塞了一粒香丸之後,他把盒中剩下的交給了陰陽,囑咐日服一粒。玫紅的丸藥如一滴滴血,艷麗地開在陰陽手心裡,太師不由緊緊攥住了,像握住了誰的心,竟微微感到疼痛。 紫顏取了第一盒香倒在熏籠裡,長生“呀”地輕呼,千姿嗔怪地瞪他一眼。可是,這是怎樣的香氣啊,剛沾了火就融進貼身的衣,像不經寒的情人依偎過來。幾乎沒有煙,繚繞的香氣無聲息地襲向猸貉,暗暗地,如偷情,甚至找不到它空虛的影。 如是熏了半個時辰,直到眾人眼花骨酥,紫顏又添上了第二爐香。 華美嬌憨,它有美豔的氣味,單純的心。濃郁馨香就在身邊遊走,彷彿可隨時一把抓住,卻在笑聲中躲開。若嘆息觸不到它,它又會在暗處偷覷你急切的神態,吹一口氣,撩撥已動了的心。 相思何處?眉間心上。冷冷地,心方一動,第三爐香起了。 滋味淡如遺忘。忽然想起,隨時放下,無論是何樣的情事,瀲灩之後,漣漪自會緩緩復歸平靜。它清淡如茶的最後一泡,察覺不到曾有過葉的包圍。陡然間,長生重新感覺到了自己,感覺到了憂傷,那香氣也憂愁而遲疑地吻上了猸貉的身。它不屬於猸貉,它是強逼來充假的面具,如果早知道是一場騙局,它不會這樣無機心地靠近猸貉。 長生彷彿化身為熏香,替它感受遭遇獍狖時的絕望。 熏蒸了兩個時辰後,眾人衣袖皆香,如一群獍狖隔世相顧。陰陽在紫顏休息的間歇,突然插上一句陰鷙的問話:“剝皮那日,紫先生可否用香助我一臂之力?”如一把刀驚開了眾人的心,千姿微覺有寒意爬上脊背。 紫顏笑笑地,曼聲道:“用香簡單,不知太師會怎樣剝那一張皮?” 陰陽沉聲道:“甚是容易。麻醉獍狖之後,用尖刀從右前肢起,於足趾中間厚實處下刀,上挑至肘尖與後肢,再沿後腿內側挑至後陰,及另一後肢,再由後陰尾部挑至尾中,如此則開膛完成。之後就是剝皮,先剝離後肢,再剝出足趾。雄獍狖剝到腹部,須剪去陰莖,以免毛皮受損。剝到尾部要抽出尾骨,拉緊獍狖雙足,方可扯下整張皮。如果氣力不夠,用利索的刀具一寸寸割,也是一樣。” 陰冷的話聲如一把火,燒盡了香的芬芳。原來極豔之後,就是凋謝。長生顫聲道:“剝完皮,它還活著嗎?”陰陽道:“自然活著,只是沒了毛皮,不出幾個時辰必死。若是可憐它,你不妨給它一刀,送它成佛。” 長生頓時汪出滿眶的淚,側側沒好氣地衝紫顏說道:“好端端問什麼剝皮,嚇壞長生。”說罷狠狠挖了陰陽一眼,把長生拉到一邊好生安慰。紫顏若無其事地答道:“易容之術,本與血腥相伴,他不是孩子,該長大了。” 長生早不是個孩子,剝皮的疼痛,親歷過刀割的人自會明白。側側猛然望向紫顏的雙眸,看不清其中潛藏的往事,盈滿眼的,永是裝點過的流水行雲。 熏香過後是染色。雪白、嫣紅、鶯黃、粉青、麝金……諸多顏色混雜在金嵌寶石螭虎盤上,另一側放了斷骨、剖面用的大小剪子,刀鋒銳得印出綽綽人影。少見到紫顏的這幾樣利器,長生忍不住伸頭來看,待瞧清楚了,眉頭一蹙。 紫顏道:“要易容,少不得動刀子,今次原以為能指望你。” 想起少爺說過五成的話,長生涔涔汗下。見瞭如今這架勢,莫說當初自稱的三成,就是一成的膽氣也消散了。越是易容得像,就越把要誘騙的獍狖送上黃泉,若反复想這些生死恩怨,他如何敢下第一刀? 紫顏毫不猶豫地持剪而立。他要剪斷猸貉軀殼的牽絆,看偷梁換柱,能否以假亂真。 血光,漫散在眾人的雙眼。磨平了尖牙,續長了短尾,紫顏滿手血污,悠閒地招呼長生,“你來看,獍狖有一縷藕色的耳簇毛,下頦魚白,那日你完全沒瞧出來。”說著,把兩種顏色混合了香膏,分抹到猸貉耳後、下頦,再取了熏籠微微加熱。 在紫顏的手下,猸貉越來越不像它自己,眉眼身形一點點向獍狖轉變。滿眼觸目驚心,長生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努力成為異類,原來千辛萬苦。千姿不知想到什麼,凝視的雙眼彷彿望向了虛空,依稀的神情與當日飲下醉顏酡時相似。 這一場易容,直把人心也變易。 紫顏垂手向了圍屏後微笑時,眾人再辨不出猸貉的身影。躺於案上的是一隻獍狖,景範捧出烏木箱子裡的那隻擺在一處,簡直分不清真假。兩隻小獸無聲地臥著,眾人一臉的解脫,長生見了,抑制不住的難過如泉水噴湧,汩汩地在心頭跳動。 他傷感地走出屋去,天已然黑了,空蕩盪餓得難受。忽然想到,獍狖以腹鳴求偶,深山里那隻被追踪的獵物,此刻是否在咕咕叫喚?孤獨之餓,會讓它錯認易容後的猸貉為伴麼? 那夜,長生睡得頗不安穩,夢中,一時獍狖,一時猸貉,錯換交雜。烈烈陽光下,乍聞到一模一樣的香氣,原是一喜。可轉身,刺目的尖刀卻釘住了身子,疼得再叫不出聲。陰陽的雙眸如迎面揮來的刀,想逃,長生已驚叫醒了過來,衣衫盡濕。 次日一早,聽到猸貉的叫聲,長生打了哈欠趕出去看。 猸貉以新生的容貌在陽光下逡巡,不停地追了尾巴跑跳,想看清究竟是何物。異樣醇厚的香氣亦令它茫然若失,時不時嗅嗅足趾,衝陰陽質疑地狂叫。粗嘎的嗓音讓陰陽大為皺眉,頻頻鞭打訓斥,長生見了,忍不住趨上前說道:“我家少爺以落音丹易人音色,太師能否容他為猸貉想想法子?” 陰陽停了動作,冷笑道:“只是,除了腹鳴聲外,我們無人聽過真獍狖平日里的叫聲。”長生一愣,結巴道:“那……那……我……太師想如何補救?”陰陽道:“毒啞它,或者,你家先生有藥只管拿來,不必羅嗦。”長生拔腿就跑,急急地叫道:“太師且慢,我這就去求藥來!” 陰陽望了他的背影,再看腳下驚疑亂轉的猸貉,嘆了一口氣。還有五日,他勉強能讓猸貉習慣如今的身體,可是,獍狖又會習慣這個假同類麼? 猸貉啞了,所用的藥名“骨笛”,如橫亙在喉間的魚刺,一月出不了聲。慢慢地,像硬骨脆了、碎了,始能恢復本來音色。只是猸貉不知道,它懷了巨大的恐懼,猜不透為何短短幾日,面目全非。 抵不過皮鞭與誘惑,猸貉屈服、忍受,失魂落魄地接受陰陽的訓練,規矩地按他每個手勢與聲調指引,坐臥起行,像一具行屍走肉。它的眼亦被紫顏易容成了淺褐色,人人都看出它眼神裡的不開心,但每個人更關切那隻將被捕獲的獍狖,因為它更昂貴、更美麗。 長生這時懂得可憐猸貉,先前他憐惜獍狖會死,而如今,覺得猸貉更是生不如死,不會再有同類愛它陪伴它,它的存在,不久後就會是一個奇異的笑話。 當獍狖死後,猸貉何去何從?它會是個永遠的怪物,拿什麼來容放自身? 紫顏沒有長生的傷春悲秋,每日在陰陽訓練猸貉時,他就在旁觀看,時時提點兩句。陰陽起先有幾分惱怒,後來聽他說得有理,只能悻悻應了。約莫五六日後,猸貉逐漸習慣了香氣環繞的新皮囊,心情不再異常煩躁。 那時,看它不記得自己的原形,長生有點悲哀。想,若換了人,是否也如此容易忘本?輕易就拋卻從前。嘆息完了,心下不免為猸貉解釋,畢竟它又能如何?苦苦地抵抗,不如逆來順受,有更簡單的快樂。 而後,勾引的時刻到來。 山依舊是山,長生眼中,出發前卻添了詭異的姿色,林木越髮油青蔥翠。亮色中,深褐的樹皮上有一隻隻眼睛般的傷痕,像上了年紀的老人,凝視天地神奇。 一行人捨了馬匹,步行走了一枝香的工夫,山迴路轉,突然流下一道飛瀑。水勢不大,細細長長,如青絲瀉下,漂白成人間顏色。走到跟前,才聽到嘩嘩的水聲,一下,一下,連綿不絕,與飛花般的水滴一同奔赴而來。 猸貉從陰陽的掌下抬頭,望了歡快的流瀑,雙目終有一抹鮮活。 一路逆風走來,眾人無聲地藏身在陰陽特製的隱秘埋伏中,據說獍狖尚在一里之外。陰陽鬆開韁繩,容猸貉自由,而它,這些天最記得的就是獍狖的氣味。 猸貉笨拙地走了兩步,回頭張望,習慣了束縛,它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陰陽拋棄。等待了片刻,它沒有聽到陰陽的動靜,忽然想通了似的拔腿就跑。它幾乎不假思索地往前方衝去,順了那些樹木上香氣的指引,決然地沖向獍狖的巢穴。 直到猸貉消失了影子,千姿斜睨了陰陽一眼,徐徐吐出幾字:“幾時能回?”陰陽沉吟片刻:“快則半時辰,慢則一日。”千姿遂不答話。長生憋住一顆心,滿懷期待地註目林木深處,盼望猸貉和獍狖永不要出現。 這一等就從白日等到了天黑。黃昏時大片彩雲熱烈地燒著,映紅了每個人的臉。紫顏、側側、螢火、千姿、景範、陰陽、輕歌,一個個看去似有心事,眼中光影浮泛。長生只求天早早黑透,他們困了乏了,再找不到那些精靈們的踪跡。 可惜世間事難如人願。千姿毫無倦意,躲了一天,長生想死的心都有,他卻神采奕奕,如等待遠行的戀人歸來。景範與陰陽不時地伏地聽聲,細聲地向千姿禀告什麼,他的眼就愈加像擦亮的火石,要在山林裡放一把火。 終於,切切碎碎的足音傳來,獍狖香氣沿了風的軌跡,優雅飄至。眾人屏息聚目,目睹兩隻獍狖一前一後玩耍了跑來。漆漆夜色中辨不清誰是誰,像映照了鏡子,它們有說不出的歡喜。見了這個場面,每個人俱是欣慰異常,唯有長生的臉,倏地僵在了風裡。 它們什麼也不知道,於是盡情歆享這刻的歡愉。一向警覺的獍狖竟會如此大意,驍馬幫的人喜出望外。而長生察覺到他們欲飛的心,恨不能驀地跳出來,將獍狖嚇走。 但是他不敢,縱然內心極度想放走它們,他無法違逆千姿熠熠雙眼下的決心。他怕當面的衝撞會讓少爺首當其沖地受傷,只是,此刻他反復問自己,為什麼紫顏竟沒有說過一句不想接這生意的話。如果有那麼一句,該有多好。 這世上,動情的總是先輸。長生就這樣痴痴地望著嬉耍中的獍狖與猸貉,明白自己決不會讓任何人剝去它們的皮。即使是少爺,也不能。 他不禁流下淚來。 想到獍狖總是謹小慎微地藏匿在山石縫裡,晝伏夜出,獨來獨往,此刻有了猸貉,竟能成為一對兒,無機心無煩惱地相處,這大概是前世的緣分。若不是人心險惡地將它們配在一處,它們終究會各自孤獨地過一輩子。 只是夢有醒的一刻。它們互為異類,能有這短暫熱鬧的相聚,在它們平庸的人生里已是異數。很快,猸貉會打回原形,露出它貪吃肉食的本性,而獍狖在被捕後,將猛然意識到信賴的愚蠢,深深恨上一切試圖靠近的他者。 當那時,美麗的聚首破碎成了假相,獍狖被獵手死死按在地上,無限卑微地哀號,猸貉的心裡會不會哭?獍狖又會有多絕望? 它們是畜生。長生知道,他依稀看見了有所渴望的自己,在某一日,於一個圈套裡幸福地陷落。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角的余光裡,景範和陰陽慢慢在接近。那些好時光,到頭了。 獍狖絕望的叫聲傳來,一下下撞擊他的耳膜,長生摀住了心眼耳鼻,屈膝跪在地上。他低聲乾嚎,眼淚一點點從喉嚨裡咳出來,烏黑的眼前閃過一團團錦簇。彷彿被抓的是他自己,帶刺的繩索死死勒住了脖子,從上到下的窒息,清晰地從每寸肌膚傳來。他無法呼吸,眼前混亂地閃過無數人影,尖叫怒喝,他像猸貉一樣出不了聲。 直至有手輕輕搭在他肩上,紫顏的溫柔話音如有浮力的水,託他出了汪洋。 “長生,我們回去罷。” 眼皮終能破開,望了紫顏的眼,長生一臉的淚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口。拖了少爺的手臂,他大哭:“我不要它死!少爺,你救救他。” 從昏沉中甦醒,長生差點忘記了前事,但一個激靈,回憶如惡夢纏身。他大叫一聲坐起,見螢火端了安神湯遞來。 “我不要喝藥!”長生蠻橫地推開。螢火安之若素,把湯藥放在案上,轉身就走。長生連忙叫住他:“少爺呢?”螢火道:“不曉得,我單熬藥來著。”長生道:“誰開的藥?”螢火簡單地道:“先生。”長生跳下床榻往外走。 紫顏果然不知去向。明月高掛,夜已深了,長生微微地失望,對少爺,也對他自己。路過一間屋,驟然有濃郁熟悉的香氣飄來,他立即停住了腳步。獍狖的嗚鳴如嬰孩的哭泣,揪得他心酸。他深吸一口氣,驀地有了個念頭。 紫顏的屋門輕掩著,很容易推門而入。姽嫿備好的香盛在紅木藤面八方盒裡,用格籠隔開,稍取一點就能顛倒眾生。長生依稀知道那些香派何用處,摸索片刻,尋出幾塊青色的香,稍嗅了嗅便覺頭昏目眩。他捏著香發顫,想了想,終拿了香閃出屋去。 顫顫地持香往驍馬幫一眾的房門走去,螢火的身影倏地貼了過來。 “拿來,我去。” 長生按住心口,好一陣平復了,懂他的意思,感激地遞過香去,螢火如鬼影般瞬間消失在他眼中。長生愣愣地站了,慢慢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徑自朝獍狖的牢房走去。 若非要放走它們,他根本無顏面對那些無辜的眼神。 竟沒有一個看守,長生喜出望外地闖進去,見了籠子裡的獍狖和猸貉,反而遲疑起來。兩個小傢伙驚懼地望了他,身子互相依偎,並沒有因了陷阱而疏分。長生心下感佩,手在籠栓上粘住,想多看它們一眼,又隱隱地為後果擔憂。 門外影子一晃,長生以為是螢火,忙站起身來相迎。不料花紅軟玉,進來一個香人兒,正是側側。她瞥了籠子一眼,笑道:“你想做什麼,只管做就是。”長生心頭一熱,道:“我……怕被少爺罵。”側側道:“有我在!你以為驍馬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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