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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傅傳紅

魅生·十師卷 楚惜刀 31187 2018-03-11
漠漠蒼林中,隱約逸出幾枝寒梅,傲然凌霜吐艷。一隻灰鴉凌空展翅,向了白雪皚皚的遠山掠去。蒼莽遠山間飄蕩著雲嵐霧靄,若有若無,彷彿裊繞的香氣。 姽嫿伸手過去,指尖似有濛濛水氣,冰涼拂過。 “呀,你的畫越發宛如幻境了。” 傅傳紅殊無笑容,搖頭道:“這些年再無寸進,實在汗顏。好在和你行走了一年,略有所獲……”姽嫿凝視他眉間的憂色,安慰道:“你困在宮中太久,慢慢來。” 說到此處,傅傳紅展眉一笑,如離巢的飛鳥舒展翠羽。 “是了,幸好今次得玉翎王相邀,我藉機辭了宮中待詔的差事。無論是太后皇上,還是那些娘娘們,每人畫了又畫,再也不想動筆。” 姽嫿想起此事,扑哧一笑,凝神道:“皎鏡給你的病事貼果然有用,你究竟貼在哪裡裝病?”傅傳紅做了個小聲的手勢,“裝神弄鬼,不傳四耳。”

姽嫿啐了一口,也不當真,想他終於脫了牢籠,從此海闊天空,只須專心畫道即可,便為他歡喜。 “先畫到這裡,他們都上車了。”姽嫿替他收拾畫筆,傅傳紅猛然醒覺,歉意地向等候在旁的衛隊長曲身行禮。姽嫿望了身後的八輛香車,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蘭綺他們到底還是一路隨行,頗煞風景,幸好有霽天閣諸人相伴,不怕他們居心叵測。 玉翎王西行的車隊有一千多名軍士護送,王駕列於正中,十師的馬車與輜重位於最後。此時車隊出了安迦國,進入鞘蘇國境內的瓦格雪山群。瓦格雪山主峰魚鱗峰,山頂終日遮掩在雲霧中,只有日出時金光浮泛,萬道云霞,如仙境瑤池裡游蕩的一尾魚,令人過目難忘。 傅傳紅不顧顛簸,始終坐在車轅上眺望美景,冷冽北風刮過,一張臉凍得鐵青。姽嫿勸了幾回,見他不聽,只得將熏籠靠近放了,取來裘衣暖帽,裹得他如雪人一般。

墟葬車內是另一番光景,他大眼瞪小眼地望了炎柳,皺眉道:“擠在車裡,不嫌悶得慌!”除了娥眉、纖纖與他一車,炎柳和玉葉也湊了一處,說是人多熱鬧。娥眉只想避嫌,求之不得,墟葬卻無顧忌,扯了炎柳埋怨。 玉葉向纖纖使了個眼色,小女娃立即認真地對墟葬道:“葉叔叔,大哥哥和大姐姐陪我玩,不能去別的車。”墟葬一怔,眉開眼笑道:“好,纖纖乖,我讓你哥好好陪你。”炎柳一翻白眼,抱起纖纖,兩人同時沖他做個鬼臉,甚有默契。墟葬無法,娥眉忍俊不禁,很是開懷。 皎鏡在車里手足無措,蒹葭答應同車後,霽天閣一班製香師望他的眼神頗為怪異,像是如釋重負。她在車內言笑晏晏,他不安地邀她再去無垢坊,蒹葭笑逐顏開問他,是否住多久皆可?他心下大喜,不動聲色地盤算,要趕在墟葬之前辦喜事才好,否則兩地相隔頗遠,賓客去了一家,趕不到另一家,如此只有對不起兄弟了。

丹眉與丹心一車,讓老爺子傻眼的是,於夏國郡主羞澀地跟上車來,毫不避忌眾人眼光。他這才知道這身份尊貴的小仙女兒本要許配玉翎王,可千姿竟能允她與丹心同車,可見是毀了婚約。兒子這回搶親搶得厲害,偏偏丹心苦惱地說並未出力,丹眉看待未來兒媳的眼光便很有幾分不同。 紫顏與側側這車最是祥和,銀熏球裡飄出白檀香、乳香和玄參曼妙的氣息,兩枚繡針如煙花綻放,一條條銀芒、金線、碧絲穿梭交織,漸漸織就一片霜雪,兩三綠柳,四五秋香之色。側側捧起手中輕若蟬翼的絲衣,笑道:“羅睺蠶果然出眾,韌性上佳,極易染色,絲光不褪,可惜此地無織機。” 兩人以針代機,調弄出織錦般的質地顏色,手法精巧駭人聽聞。紫顏卻不在意,淡然說道:“能代替朱弦就好,皓月谷那個地方,我是不想再去了。”一時勾起心事,沉吟良久,側側握了他的手,陪他沉默。

紫顏終究嘆了口氣,轉過話題道:“聽說照浪成了於夏的定西伯,璇璣婚事不成,他回於夏復命去了。”側側道:“我再不想見此人。”忽然抬眼淺笑,“他還欠著你一條命,幾時幫我取來?”紫顏想起那個疾雷暴風般的男子,搖頭道:“他一出現就有事端,我不想見他。” 最末那輛車上,長生與卓伊勒守了安迦國主的一堆賞賜之物,見獵心喜地把玩過了,也就沒了新鮮感。光華璀璨的器物終是冷冰冰沒個人氣,兩人閒說一陣,不由羨慕前幾車的熱鬧。 “珠蘭唐娜早點來就好了。”卓伊勒眼中閃爍希冀之光,悶悶地睃了前方一眼,“他們都一對對的,我們倆是不是慘了點?”長生微微一笑,看到眾人笑語相向,這一路真是不愁寂寞。眼看紫府中人漸漸團聚,他只有歡喜的份兒,唯一惦念的是不知所踪的螢火。

“你還有珠蘭唐娜,我……”他自嘲地一笑,得隴望蜀做什麼,平安喜樂已是足夠。 卓伊勒苦笑,“她的心還不知在哪裡,我有得好等。” 長生心裡咯噔一下,忙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再說她來了就是你師妹,近水樓台的,你再求不得,就是你自己笨啦。” 卓伊勒想想,歡喜了起來,瞥見長生愁眉苦臉,道:“哎,我在臥佛寺求了兩個符,托姽嫿大師送我兩個香袋,喏,分你一個。你我都要求神佛保佑。” 長生哭笑不得地接過,無奈地看向腰間,掛滿了的各色香囊。罷了,不多這一個,心誠則靈。他望了滿目金玉,曾幾何時,視若珍寶的財物不再動人心魄,兩心相依的渴望盤踞身心。這是成長,還是寂寞?漫漫人生中,原來尋一個人相守,是那般重要。

馬車在搖晃中馳向前方。無邊的雪景,是天地盡情勾勒的一幅畫,傅傳紅手指疾舞,心神沉醉。車內,姽嫿調弄出一味幽玄的冷香,清渺如寒泉的氣息鎖定了傅傳紅,倏地鷹飛而去。這香氣使人心境遼遠,畫師陡然一振,駁雜的景緻迅速倒退,腦海中清晰浮現出一幅構圖。 冷香悠悠飄散,前方車內墟葬若有所感,驀地掀起簾子,往外看去。明淨如洗的雪山,靜謐如獨居的美人,繚繞的白霧就是遮掩麗顏的輕紗。 “你心神不寧,可是擔心此間盜匪驍勇?”娥眉掠上輕愁,把纖纖抱得更緊了。 “雪山盜不足為慮,我怕的是其他。”墟葬沉吟片刻,幾次想蔔一卦,難以心靜。隱約飄來的香氣,令心神清明了許多,他突然開口叫道:“不好!” 地面忽地一震,像是天空墜下了巨大的隕石,墟葬心一沉,眼中精芒閃過,朝四周警醒望去。

無數戰馬突然慢下,焦慮地踏步。玉翎王千姿從馬輦上打開紅簾,容色如水向外看去,心下一驚。這情形不對!天地間過分安靜,猶如黑白兩色的水墨畫,凝滯在落墨的那一刻。 他剛想開口,遠處的雪山上,一個輕盈的雪影飛起。 這雪影在下落中不斷張開雙臂,席捲沿途阻擋之物。如果開始時,它是調皮的小猴兒,奔跳十數丈後,它就成了展翅的大鵬鳥,凌厲地朝山下俯衝。橫掠數十丈後,傲然化作一條怒吼的巨龍,呼嘯而下,龐大的身軀吞沒了半座雪山,依然意猶未盡,想一口吃下其餘所有。 是雪崩!千姿雙瞳急縮,竟怔了一怔。 在咆哮的雪山面前,凡人渺小如蟲,即使是千人騎兵護衛的車隊,不過是緩慢爬行的百足蟲,望了滅頂之災,失卻了奔跑的意志。

“是雪崩!停車!後撤!”墟葬從車內掠出,聲嘶力竭地暴喝。轟鳴的雪聲沒去了他的聲響,只有最近的幾輛車駕聽到,慌忙剎住車輪。 他急命炎柳到後方傳令。炎柳身如狡猴,幾個縱身掠過數車頂部,尋到軍中的喇叭手。那喇叭嘀嘀吹起長聲,炎柳奪了令旗向後狂舞,車夫們知道厲害,竭盡所能地周旋馬車撤退。 景範急急跟在千姿身邊,玉翎王冷眼望了奔騰的雪勢,容顏冰冷依舊。他經歷過的雪崩不止一回,這滔天的氣勢以往未見,卻嚇不倒他。左側是漫漫密林,只有向前衝才有生還的可能。 “全力衝過去!”千姿斷然下令,鼓手驟如急雨地擂起鼓,四匹玉池天馬拉動王駕馬輦向前方奔去,騎兵霍然衝刺奔馳。 奪路而逃的將士如箭射向前方,臃腫緩慢的馬車費盡力氣笨拙扭轉,好似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在奔逃,追趕他們的卻是身若流星的刺客。幸好駕車的車夫皆是老手,尋覓道路上的空隙,四處騰挪翻越,險險找出一條出路。

咆哮的雪龍騰雲駕霧,萬丈雪浪翻湧,聲勢滔天,眨眼間已橫越大半山脈。傅傳紅忘卻呼吸,近在咫尺的風暴雪云如盤踞在高空的天兵天將,猙獰地亮出了獠牙。他聽不到心跳,無邊無際的白色在眼中堆積,彷彿被妖魔攝去了魂魄,人偶似的呆呆凝望。 雪龍終於在喧囂中降臨山底,驀地騰空而起,像是要高高躍入水中,一頭往下紮去。暴烈的雪浪重逾千鈞,擊打在來不及撤退的人馬身上,沉悶的轟鳴聲如連疊的狂雷,陸續炸開,撞得耳鼓生疼。雪霰漫天,迷茫彌散的煙霧織就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往四下兜去。 傅傳紅面色潮紅,眼睜睜看著百餘名騎士被傾天大雪掩埋,眼淚奪眶而出。一瞬間所有的掙扎凝固,只落得白茫茫一片模糊。這白色恐怖如波似浪,再度向四周吞噬,逃竄的駿馬察覺危機臨近,越發踏蹄奔命,前方不時有軍士被泛起的雪浪淹沒,沒有人敢回頭張望,只顧死死勒緊了韁繩奪命前逃。

傅傳紅緊緊抓牢車軾,肅然回望迎面趕來的雪龍,雙眼充斥它頂天立地的張揚氣勢,目眩神迷。官道上好似有一匹碩大白綾捲起,遮蓋了所有生氣,雪龍呼嘯帶來的極度清冷,令他彷彿被扼住喉嚨,幾欲窒息。 一時萬物如冰封雕鏤,荒寂無邊,失卻了顏色。 傅傳紅只覺骨冷肌寒,單薄的身子如被冰雪埋葬,凝視眼前龐大的雪墳,神思顛倒。他心裡又躥出一股熱,沸騰的血液在疾速奔流。自始至終,他怒睜的雙眼目睹自然磅礴之力,這生死,輪迴,黑白,冷熱,呼呼風去風來,滾滾紅塵猶自向前不停歇。 天地間彷彿有一支如椽大筆盡情揮灑,翻雲覆雨,隻手遮天。 姽嫿死死拖住他,恨恨地叫著“呆子”,唯恐他一不小心顛下車去。這千百人中,就他一個癡人,到了生死關頭,還要把這恐怖奇景收攝在眼中。 顛狂顫抖的車廂內,紫顏把側側摟在懷裡,如遨遊縹緲雲間,坐看雲起,神色平靜。側側渾然無懼,比起生離死別,和他一起,這點風浪就亂不了人心,她安詳地伏在他胸前,閉上眼睛。 其餘諸車隨波逐流,順了車流後退,眾人不知情形糟糕到何等地步,也就樂安天命。只有纖纖被震動的馬車驚得睜大眼睛,惶恐地躲在娘親懷裡。玉葉手一招,一道彩光霞雲泛起,纖纖痴迷地望了一眼,昏昏欲睡。娥眉感激地點點頭,炎柳心下隱隱肉痛,她祭出的這把赤玉髓晶粉,起碼值十兩銀子。 雪浪拍打四野的聲音不斷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眼看車馬如螞蟻,轉眼就要被洪流吞沒。狂暴的長龍氣勢漸漸緩和下來,像是在奔襲中耗盡了氣力,飛揚的爪牙慢慢無力地垂下。激雪打在大道上,穿越在林木間,初時聲音尖利清脆,沒多久便沙啞悶響,數不盡的斷木殘枝刺進雪龍深處,像兵刃阻遏了它的勢頭。 墟葬懸起的心終於落下。車隊距離昂然摔下的龍首,僅有百步之遙,冰雪碎屑如箭矢噴射,沒有人敢在此時停下,受驚的馬兒繼續奮然揚蹄,十幾輛車混亂地傾軋在一處。 墟葬命車夫緩下馬速,回首眺望,駭然不語。眼前盡是雪色海洋,不知車隊前列的騎士與玉翎王千姿,是否逃出生天。 待車隊終於停下,姽嫿跳下馬車纖指疾彈,肅殺的山地頓時香粉曼舞,如剛烈的戰士倚身溫柔鄉中,化作繞指柔。環佩聲中,她行過處宛若清歌流空,馬匹再無驚慌失措,暴虐的冰雪亦粉香嫣然。 傅傳紅輕嗅一口幽若芝蘭的芳香,精神一振,於車轅上憑空遠眺。 極目遠望去,雪色連天,清景如繪,狂躁過後的雪山現出崇高之美。大雪塞途,道路已然隔絕,前方兩裡多遠,隱約可見千姿的王旗飄展,玄甲點點在旁晃動。 “玉翎王無恙!”傅傳紅朗聲喝道,聲音在空曠的山野迴盪,馬車內眾人定下心來,下馬探看究竟。他們匆忙奔逃一路,甚至不清楚發生何事,直至看到雪擁車前,稍慢一步就長埋地下,不由一陣後怕。 墟葬與旗手商量了幾句,向前方打出旗號,兩里外的官道上,王駕所在處揮動旗幟,示意正在想法會合。 前方驍馬幫眾手持王駕輦亭上拆下的雲板,正在不遺餘力地挖雪救人。眾將士們徐徐跟在後面,排成兩列用刀鞘推開積雪,掃清道路。不斷有人馬破雪而出,抬下去用雪擦拭,漸次恢復神智,被雪團擊成重傷昏迷不醒的佔了不少,偏偏軍醫留在全隊後段,盡數被埋在雪中。 在後方,墟葬叫上炎柳清點人數,包括裝載糧草寒具帳幕等輜重在內,他們一行人約莫有四十餘輛車馬,除名列十師的諸人外,尚有各家香院的製香師及輜重營的軍士。眾人四下合計,雪道高厚,眼看走不成了,繞路南面的密林穿行向前,或可與玉翎王會合。 墟葬目測雪道距離,面露哀色,嘆道:“不知埋了多少人?王上既然無事,中軍之前的將士想來已脫險,此刻前方若立即救援,還能挖出一批,到時雪道也會打通。我們姑且從這裡先挖路,炎柳你帶幾名軍士駕馬入林,去前方報信如何?” 炎柳摸了摸頭,順嘴就想還個價錢,看到墟葬肅然神傷的臉色,忍了沒說,悶悶地道:“好。” 一邊玉葉露出崇敬之色,擔憂地拉著他的袖子。雪災過後正是徬徨無依之時,炎柳見她紅綃白袖,香靨流霞,不由豪氣滿胸。 “別怕,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兒等我消息,不要胡思亂想,小心別凍著。”他慷慨說完,拍拍手就去挑人,尋了五名身手靈活的車夫,卸去馬車的肩套挽繩,換上障泥、攀胸和馬鐙。 傅傳紅的視線裡突然遙遙闖進一簇黑雲,有如無數蝌蚪從冰洋的盡頭盪來。他細目凝看半晌,忽然失聲道:“有騎兵!”墟葬知他目力驚人,立即伏身在地聆聽,那些輕微的震動如擊打在他心頭的鼓,咚咚,咚咚,踏得他臉色鐵青。 “二十里外有兩百餘匹馬馳來。”這一路斥候並未發現埋伏,安迦也無派兵相隨的必要,這隊騎兵來得極其可疑。他略略推算,已知危機臨近,當下不假思索對娥眉、玉葉喝道:“隨我布陣。” 炎柳見狀,喊了丹心、長生、卓伊勒等人一起幫忙,聽從三人命令,與軍士共同把馬車排成奇怪的幾列,在眾人身前橫亙出一道道屏障。傅傳紅繼續觀望,凝看半晌,口乾舌燥地說道:“他們不像是軍隊……” 一個車夫霍然抬頭,叫道:“是雪山盜!” 皎鏡正為一名受傷的軍士包紮,聞言好奇問道:“雪山盜是做什麼的?”那車夫灰頭土臉說道:“瓦格這帶最恐怖的不是雪山,而是雪山盜!他們好擄財貨,要是投降,多半不傷平民性命,把財貨全部繳納就可過關。要是反抗,刀劍無眼,他們會殺個乾淨。” 皎鏡哈哈大笑,“好!愛財貨便好,我們若被擒,就讓玉翎王來贖人。”車夫流露懼怕之意,搖頭道:“我們不是平民,他們視官兵為仇敵,見面就是你死我活!這點人手,根本打不過……大人,趕快逃吧!” 此地是通往鞘蘇國方河集的要道之一,來往商旅多數甘願繳納給雪山盜過關稅費,勝過於硬碰硬打打殺殺。但雪山盜的貪婪不止於此,不時縱馬騷擾安迦、鞘蘇兩國邊境的牧民和耕農,燒殺搶掠,兩國守軍往往追之不及,徒嘆奈何。車夫咬牙說了半晌,眾人聽得明白,臉色微微發白。 各香院子弟聞言互視一眼,推了蘭綺出來,他朝墟葬、皎鏡長身作揖,盡極禮數,面有難色道:“大師,盜匪無情,趁大軍未至,我等速速取馬入林,想法子與玉翎王會合,如此還能保得性命!” 墟葬揮了揮手,溫言道:“諸位只管先走,人太多不便趕路。”蘭綺大喜,“多謝成全!”與眾人立即從馬車上解下馬來,備好行李,匆匆往林間避讓。臨行前,他猶豫地看了姽嫿一眼,與疏梅諸人搖搖晃晃地衝入雪林。 與此同時,景範與千姿各取了鎏金掐絲琺瑯制的千里眼,冷峻地站於高處憑眺。兩人也發現了雪山盜的踪跡,千姿眉間怒意如火山爆發,秀致的面容染了一層彤紅,當下緊扼金鞭,甩出幾道長痕,“雪山盜敢打本王的主意,死不足惜!景範,你速帶五百人穿過密林去接應。” 景範遲疑了一下,他不喜這種被情勢牽著走的被動,而千姿顯然有些迷失在雪崩的混亂中。他輕咳一聲,道:“王上,林木茂密地勢崎嶇,怕是等我繞路趕到,已是半個時辰以後。再說雪山盜若有備而來,此處也不安全……” “我已放出斥候,自然守得住這裡,不必多慮,你回去相機行事。紫顏他們是我請來的人,絕不容有失!”千姿說完,微微恍惚了一下,頭腦清明了幾分。他看著景範恭謹的神色,嘆了口氣,“我懷疑雪崩未必是天意。是我失察,原該小心探明了再走。如今陷他們於險地,卻不去救援,於情於理難以自圓。就算盡心意也好,你要走這一趟。” 景範想起那些個人物,十師中千姿最在意的唯有紫顏,其餘人再驚才絕艷,不過錦上添花而已。紫顏於蒼堯有大功,若折損在此地,玉翎王縱成北帝亦有遺憾。他立即躬身道:“屬下明白。”自從千姿即王位,他恢復了幫主之名,可言語間仍不想稱臣,依舊自稱屬下。玉翎王知其心意,也由他這般稱呼。 “等挖開這條路,我們去雪山盜的老巢,滅了這個心腹之患!”千姿凝眸冷笑,斬釘截鐵。昔日他未動這支盜匪,尚存了牽制安迦與鞘蘇兩國之念,如今對方竟敢欺到頭上,再也留不得了。 景範點了五十名驍馬幫眾與天機營將士出列,步行穿入蒼林。寒木落落,雪霧濛濛,景範心中急迫,張眼望去,沖積下來的雪龍向南覆蓋了數里地,漠漠荒林盛滿積雪,只能再往前繞道,如此一來,他說的半個時辰已是最好的打算。 人心起伏之際,傅傳紅興致勃勃地眺望遠處的雪山盜,那批人馬時而隱在迂迴的山林間,時而如銀瓶乍破噴薄而出。他胸口一團火燒得越發熾熱,凝滯多時的靈光在腦海中零星閃爍,像是被燎原的生機,催逼出點點火花。 姽嫿拉他下車,他眉飛色舞地搖頭,笑道:“戰馬奔騰,平日難見,這回定要瞧個仔細!”竟是摩拳擦掌,彷彿羽扇綸巾,在大軍後指揮若定。姽嫿愣了愣,她知傳紅有些呆氣,沒想到還是個賊大膽,哭笑不得地看了側側一眼,招手央她來做救兵。 側側提起翠色鮮妍的裙角,輕掠過雜樹積雪,仰頭望了傅傳紅。畫師神色渾然無懼,目不轉睛,專注地眺望遠方。她秀足一點,也跳上車頭望去,此時來敵近了許多,黑壓壓如洪荒巨獸,踏蹄而來。 她已非空山幽谷裡懵懂的孤女,眼前僅有車馬排出的陣法可為屏障,避之不及,反而會被對方追趕,盤算下得失後,側側平靜地對姽嫿道:“我們走不掉,要有人攔下他們才好。” 姽嫿眉頭輕顰,想了想,鑽進車內翻找起迷香來。 墟葬聽到這些言語,請來輜重營掌營的江將軍,與皎鏡、紫顏、丹眉父子一同商量,到底是走是留,如何應付盜匪。皎鏡嗤笑道:“這麼多人,逃得掉嗎?”那江將軍倒是爽氣,道:“各位馬上就走,我帶人拖住他們,王上已命人來援,拖得一時三刻就好。” 皎鏡拍了拍他的肩,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們六十號人,對方起碼兩百,轉瞬殺到。如今指望不了援兵,真要對敵,須出奇招。”江將軍喃喃道:“奇招?”皎鏡神色自若地指指墟葬,再戳向自己。江將軍苦笑望了兒郎們正在排布的所謂陣法,茫然不信。 所有人之中,紫顏的神色最為鎮定,無論是雪崩或盜匪,在他眼中不起波瀾。他獨獨看向丹眉,朝老爺子行了一禮,道:“文繡坊和吳霜閣用心置備的賀禮,開設繡院所用的織機器具,皎鏡和姽嫿配置防疫香藥都在車上,我不想毀棄了。只求大師帶所有婦孺先行撤離,我們在此擋住追兵。盜匪無非求財,我們縱落敵手,有十師的手段在,可自保無虞。屆時就算贖人,開出天價,玉翎王也可還價。” 丹眉望了霽天閣與文繡坊的女弟子一眼,慨然答道:“雪林不好走,有我領路,你們盡可放心!”他想了想又瞪了紫顏道,“你不懂武功,留下湊什麼熱鬧?你與小傅隨我同行吧。” 紫顏淺淺一笑,伸手一抹,眉目間依稀有了玉翎王的冰姿仙容。藍織金緞襖擁著他,如閑庭信步的孔雀,巡視王者的土地。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可扮作千姿,也可把任何一人改頭換面,甚至是那雪山盜匪的頭目,想做安迦國主亦不難。大師你說,我有沒有用?” 丹眉豪爽笑道:“小子,你還是那般膽大包天。”他望了紫顏不乏讚許,遠遠看了丹心一眼,“我那個兒子,就請代為照顧,他腦子是極活的,就是歷練太少,擔不得大事。” 紫顏嘆道:“丹心比我昔日強甚,大師有什麼可顧慮的,放手讓他高飛便是。” 丹眉呵呵一笑,旋即招呼蒹葭與側側,請兩人收攏門下弟子。側側聞言柳眉一豎,向他欠了欠身,綠裙飄飄如葉,盪向紫顏。 “你們幾個都留下?”她見紫顏點頭,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你在,我也留下。讓玉簪她們跟霽天閣的人走。” 紫顏苦笑,遠遠望了車廂內興致勃勃尋找迷香的姽嫿,頭疼地道:“你留著,姽嫿也不會走,這如何是好?幾個男人倒罷了,山里的盜匪哪見過你們這樣的美人兒?就多看你們幾眼,也是不妥,大大不妥!” 側側飛他一眼,心下甜蜜。她不是沒有懼怕的念頭,只是地裂山崩,也不想與他分開。 “十師共同進退,大不了你把我們扮成男子。再說雪山盜有備而來,想是聽過十師的名頭,你也說了,拿金子贖人,不會對我們如何。” 紫顏怔怔端凝她半晌,徑自走到墟葬身邊,低語了幾句,墟葬掐指算了算,微笑說了一句什麼。他沒奈何地朝側側點了點頭,她橫波一笑,如林間青鳥,飛到姽嫿車上,含笑說了一句。姽嫿探出半個身子,朝紫顏歡喜眨眼。 紫顏對墟葬道:“你說她們此行無礙,聽天由命罷。”墟葬蹙眉,“今次險像中有大機緣,我想留下一試,可看她們見獵心喜,總怕不妥。”紫顏轉眸凝看雪山,安慰他道:“天災躲得過,盜匪算什麼?我瞧她們神光瑩瑩,不似有難,既然要同甘共苦,隨其自然吧。” 墟葬嘆氣,轉身替娥眉母女收拾包袱去了。 娥眉見諸女留下,獨獨她要撤離,面露不忍地對他說道:“讓玉葉抱著纖纖走,我陪你……” 墟葬搖頭,纖纖酣睡未醒,望了她俏麗的小臉,誰忍心讓她沾染人間恩怨,“我們不會死扛,遲早落到雪山盜手裡,我捨不得你受苦,更捨不得纖纖擔心。” 娥眉眼圈一紅,想到墟葬絕非常人,一顆心略略有了著落。 “這些是我布禁制之物,你收好。”她交託一袋沉沉的寶物,深深凝看墟葬。他貼著她的面,低聲細語道:“吉人天相,莫要掛念。”鬆開手目送她離去。不學尋常兒女的癡纏,娥眉將纖纖系在身上,毅然上馬,不再回顧。 一番忙亂下來,墟葬大陣已成,向江將軍求了三十名軍士護送眾人入林,並命炎柳、玉葉等人隨行撤離。 玉葉是個好逞強好熱鬧的,聞言死也不肯走,炎柳不得不愁眉苦臉留下,墟葬把他拉到一邊,道:“這位大小姐若少根毫毛,明布衣必會找我麻煩,你趕快帶她走!” 炎柳懶洋洋攤手,“她算準了此番有驚無險,我說了沒用,再說我倆的功夫勉強可供差遣,你就當多兩個幫手。” 墟葬恨恨地道:“怪力亂神,算命如何能信!”一時頭大如斗。 眾人從馬車上解下六十多匹馬,丹眉與眾女加上三十名軍士一下騎走大半,官道上頓時空曠起來,聽得見遠處蹄聲,如催命的鼓,越來越近。墟葬鬆了口氣,一抬眼瞧見蒹葭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輛車上,石榴紅的綾襖艷艷如霞,盈盈笑看皎鏡擺弄瓶罐,不時丟下各種古怪的香料。 他剛想開口問她為何不走,想想白費口舌,索性忍住,瞅了傅傳紅一眼。畫師就差沒爬到車頂上,兩眼如明月,望穿迢迢河漢。 “小傅,你不走?”墟葬嘆氣,這些人一個個心神強韌,視盜匪為無物,可一旦稍有差池,雪山盜百身莫贖,他會後悔今日縱容他們的決定。 “你們不走,我為何要走?”傅傳紅奇怪地問他,雙眼依舊望遠,神遊天外。雪山極靜,盜匪如滾雷轉瞬即至,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圖卷。 北風逐馬,蹄捲菸塵,一眾騎兵襟袖上沾著血紋,震動翻飛的刀鞘隱露寒光。這悍勇殺伐之氣,如烈酒順了脊梁灌注在傅傳紅身上,往日纖柔文秀的雙眼,竟有種刀光劍影的凜然。 墟葬眉峰斂聚,想了想,放下愁顏。既然他們都瘋了,便陪了瘋癲一回,哪裡有比盜匪更好練手的人呢? 他溜溜環顧四周,呀,於夏郡主居然還在!這是忙暈頭了,她若是有何損失,千姿要問罪不說,於夏國也不肯甘休。墟葬板下臉來,對了丹心陰惻惻說道:“老爺子沒把兒媳帶走?” 丹心斯文秀氣的臉上現出詭異的笑容,拿出幾根銅管,塞了火藥進去,再接在一處,赫然成青黝黝的長棍。 “這是突火槍?”墟葬好奇地湊過來,忘了問話,情不自禁撫摸銅管,“不對,突火槍是竹製的管道,這是你改進的寶貝?好玩意!給我留一件。” 璇璣兩頰潮紅,滿是喜色地炫耀道:“喏,喏!大叔你覺得很好是麼!下回我要讓於夏的軍隊都配上這銅霹靂。”墟葬聽得一身冷汗,丹心把銅槍遞到她手中,璇璣興高采烈地瞄準南邊,倏地發出一彈,一道火光風馳電摯地去了。 轟的一聲巨響,一株碗口粗細的松柏狂震了一下,攔腰而斷。璇璣不顧玉手吃痛,歡欣雀躍。江將軍與輜重兵高聲喝彩,皎鏡笑嘻嘻瞧著,唯有墟葬悄聲問丹心:“你真想給於夏國配上?” 丹心撇他一眼,“要賣也得賣給玉翎王,於夏反了怎麼辦?”墟葬道:“還好,你沒瘋。郡主不能留下,趕緊送她走。”丹心嘆氣道:“她說不想見千姿,要守著我。”墟葬無力地回望他的陣法,心頭有些發毛,喃喃說道:“早知道我就先跑了,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 皎鏡裁冰堆雪,手指靈巧地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疾飛,眾人看他得意的神色,不覺發寒。墟葬冷靜地走過去,問道:“有毒?”皎鏡笑瞇瞇說道:“你們要肯吞解藥,把這裡都灑遍了,就能熬到援兵來救。” “我們有馬,別糟蹋。”墟葬指指前方,“我來佈置。” 姽嫿拈出幾大包香粉,薰風醉人,墟葬避讓開來,掩鼻道:“迷香?”她秋波似剪,把懼怕與畏縮一眼剪去,笑道:“放火可以熏倒人馬,沒一個時辰起不來。”墟葬哈哈大笑,搓手道:“我便讓他們嘗個驚喜,夠迷倒多少人?” 姽嫿很是遺憾,輕顰秀眉說道:“百來人就不錯,要看老天照應,一直吹西北風才好。”墟葬咂舌,“夠了夠了,總要留點餘地。” 此時蹄聲清晰可聞,紫顏一個箭步,掠到車轅上,與傅傳紅並肩立了,學他的樣手按車蓋往東邊看去。雪山盜的旌旗很是威風,一張撐開的獸皮上,繡了一個大大的“盜”字。首領穿了甲衣,其餘盜匪披了各色的皮袍子,背著角弓,裹挾一股凶悍之氣,洶洶殺到。 領頭的首領忽然拉開勁弓,兩人尚不見他如何作勢,兩支蒼青色的松枝箭並蒂刺破虛空,轉瞬到了眼前。傅傳紅目力極佳,定睛看見飛箭鋒利鋥亮的箭鏃,在四棱茶褐色鷹翎的推送下直逼面門。他脖上一緊,紫顏已猛力勾著他蹲下,冷冽的箭風自頭頂一掠而過。 兩人心有餘悸地對望,傅傳紅勉強笑道:“多謝!”頓了頓又激動起來,雙目熠熠閃光,“你看清箭勢了嗎?原來殺氣是這樣的……”他在宮中畫夠了山水仕女花草,皆是風定花落,鳥鳴山幽的靜景,此刻親見飛箭驚心動魄的來勢,與先前寒流洶湧的雪崩,霍然有別樣天地展現眼前。 紫顏笑了笑,目測車廂彩板的厚度,按住他的手道:“這人箭法極準,你我安心坐著,看他們迎敵為好。說不定,很快就能去強盜窩走走,你不會失望。”傅傳紅摸了摸眼睛,“你晚一步,我的眼就瞎了,這些漢子果然毫不留情。”他不甘寂寞地鑽進車中,透過小扇的琉璃窗格往外打量。 長生與卓伊勒也退了下來。長生跟著紫顏學過射箭,卻如何能與盜匪抗爭,能留下來已是膽氣極壯,再不敢逞強。蒹葭、姽嫿、玉葉則避在一輛車上互相照應,唯有側側與璇璣自恃可以自保,陪在墟葬、皎鏡、丹心身側,與輜重營的軍士一起駐守在最前方。 雪山盜首領庫贊一聲長嘯,疾馳的駿馬緩了下來。他頭戴襯了羔皮的鐵兜帽,沉鷙的面容上有一對銅鈴大的雙眼,彷彿隨時在質疑。他身著銀灰皮甲,強壯的身軀如蟄伏在山丘的雲豹,隨時會沖天而起。 離車隊百步的地方,奇異地放了兩排青瓷罐,廣口圓肚,突兀地擋在路上。一個盜匪冷哼出箭,一箭擊在瓷罐上,罐子清脆鳴響,微微裂出幾道蛛絲狀的斑痕。庫贊不滿地瞪了那人一眼,疾射而出,矢飛如電,輕輕咬住罐子,瓷罐應聲而碎。 澄碧的水洩了一地,如草葉的汁液浮在地上,油汪汪的一層。庫贊皺眉,疑惑地再射一箭,伴隨碎片聲的是一罐黛青色的綠水,與先前的汁液幽幽混在一處。庫贊只覺眼花,依稀看到渺若輕紗的霧氣騰起,他尚想細細端詳,身後的盜匪已迫不及待地拉響勁弓,簌簌風起,所有罐子接連被打破。 黯藍、蕉綠、麻黃、瑰紫、霓虹、蟹青、赭褐……芸黃栗紅的香粉,繁星似的散在空中。蜿蜒的液體江河匯流般地聚在地上,像是施了法的符咒,驀地拉開一張霧靄煙塵的大網,霏霏如雨,朝盜匪們當頭兜去。 這張香塵煙羅騰騰升起,如變身後的惡魔,瞬間佔滿了官道。瓷罐碎片閃著耀目晶瑩的光,鋪陳出怪異的花紋,不遠處的馬車像胡亂堆疊的古怪盒子,沉默地退隱在煙霧之後。這妖異的情形令庫贊大覺不妙,命人揮旗緩緩後退,最前方的盜匪稍稍吸入一縷香塵,白煞煞的臉上映出的暈紅,連人帶馬直直朝地上墜去。 轉眼倒地七人,吸到不同色澤的煙霧,症狀皆不相同。有抽筋不止的,有狀若瘋癲的,還有的兩眼傻傻望天,一動不動。盜匪們受了驚嚇,匆忙拉韁回撤,逃得飛快。 馬車陣中閃過一道火光,丹心手持銅霹靂飛出一彈,不偏不倚落在那灘斑斕的水跡中。轟地一聲悶響,艷媚的火焰旋即燃起,如煙花四射綻開綺麗光芒。眾盜匪目瞪口呆,劈啪又跌下一群人馬,手足無力,起身不得。 水火詭異相融在一起,灰黑的輕煙悠悠銜尾追擊,盜匪稍沾絲毫,連尖叫的餘地也沒有,霜打落葉似的刷刷直落。皎鏡從暗處窺見,遺憾地搖頭,若是眾人無懼古怪徑直穿過那些瓷罐,迷倒的不會僅有這些人。 雪山盜驚退百步,煙火的餘燼漸漸沒了氣勢,頓足在半空咧開空蕩的大口,似乎嘲笑他們虛有其表。庫贊轉頭,向弟弟速威打了個手勢。速威會意,領了九人下馬獨行,用頭巾蒙住臉面,屏氣自雪山一側的斜坡緩緩掩殺過去。眼看有形的煙霧不曾蔓延到山坡上,眾人走得小心翼翼,唯恐毒煙無聲無息襲來。 側側與璇璣相視一笑,拉開弓弩。兩人皆換了織金箭袖,璇璣手上的亮銀弓箭與金釧指環甚是搶眼,與她嬌美柔態相映,煥出一股英麗之氣。側側端了一張黃樺勁弩,颯颯英姿不讓鬚眉,紫顏遙遙望了,回想起沉香谷中浮雲般的往事,目光裡盡是溫柔之意。 兩人的利箭嗖嗖而去,聽過墟葬“不傷性命”的吩咐,箭矢往盜匪下盤而去,只聽得連聲慘叫,十人倒有六個腿上中了一箭。速威慌忙拖了同夥後退,倉皇中有人忘了屏氣,軟軟倒下,害得餘下的人手忙腳亂。 庫贊臉色青黑,己方倒下了三十多人,卻連對方人影都未見著,離車隊仍有百步之遙。這簡直是他橫行瓦格以來的恥辱。他右手一揮,便有二十名盜匪持了圓盾下馬,重新往山坡上趕去。 眾盜躬身縮在大盾之後,偶一露身就急急縮回去,烏龜似的邁步向前。丹心嘆了口氣,銅霹靂連發數彈,紫顏在馬車內聽著那震天聲響,讚道:“不錯,居然可以連發。”傅傳紅心癢難耐,躡手躡腳偷偷爬下車轅,探出頭張望。紫顏含笑扶了車門,“這等熱鬧尋常不見,是要好生瞧瞧。可是刀劍無眼,何妨用這個……” 傅傳紅接過他遞來的千里眼,歡喜看去,眼花了一陣才堪堪尋到人影。紫顏也擎了一隻在手,並不去看盜匪,定定望了車陣中的衣香鬢影,盼側側安全歸來。 風吹煙盪,彩煙往東南方徐徐飄散,人馬哀鳴聲此起彼伏,氣得庫贊一退再退。隱藏在圓盾後的盜匪被火彈打得叫苦不迭,即使沒落在自家身上,飛彈如天花亂墜在斜坡濕土上,炸得雪泥橫飛四濺,委實吃痛難忍。 終於有三人衝過煙霧和飛彈,沒入馬車陣中。 墟葬見狀,對江將軍道:“請將軍帶將士們撤退,這車陣尚能再拖片刻。”江將軍大驚,只當神昏耳背,聽錯了話,“難道大師想獨自禦敵?萬萬不可。”墟葬發愁地道:“雪山盜或許會對我們手軟,卻不會放過官兵。趁如今沒有血仇,兩邊可以討價還價,要是真的對打起來,死傷過重,連個轉圜的餘地也沒有。” 江將軍道:“我方情勢大好,何妨乘勝追擊?我願帶兵殺過去!再等一陣,援兵就到了。”墟葬看他一眼,不忍把傷人的話說出口,他對輜重營的武力實在沒有把握,真的殺紅了眼,有血勇之氣的只會是雪山盜一方。至於千姿派來的援兵,若無雪道和密林還能指望,眼下遠水救不了近火。 “能有製勝之機,我絕不投降。”墟葬笑瞇瞇說道,似乎說的不是戰事,而是飲酒作樂,“倘若無法全勝,為保住所有賀禮與藥物,只能做一回俘虜。”江將軍腹誹不已,在他看來自是人命關天,那些賀禮就算丟棄,玉翎王也足領盛情,哪裡有十師的安危重要。 兩人爭執半晌,江將軍下不了決心,皎鏡在一旁聽了麻煩,順手抬起手,往江將軍脖子上紮了幾針。 “你立即撤入林中,想法與援兵會合。”神醫隨意吩咐一句,朝墟葬眨了眨眼。 江將軍神思一昏,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時說不上來,聽到皎鏡的話,竟自去點兵,領了同樣一頭霧水的軍士,徒步往密林叢中走去。墟葬軒眉一振,像脫離了爪套的鷹飛向長空,迎了東面笑道:“好,接下來咱們就好好玩耍玩耍。” 皎鏡認真看他,問道:“你沒想拖到援軍來?”墟葬笑道:“那有何樂趣?血淋淋殺來殺去,不是我等作為。”皎鏡無動於衷地道:“你說實話。” 墟葬愣了一愣,嘆氣道:“玉翎王會遇險,不過他福緣深厚,遇難呈祥不必多慮。卦象最吉的是走掉的這批人,有援軍照應安全無憂。至於我們,雪山盜巢穴似有機緣,不知應在誰的身上。” 皎鏡“哼”了一聲,“既是如此,別欺負得太慘,省得後面全是我來收拾。”墟葬浮起不懷好意的微笑,攤開兩手,“已經晚了……” 側側與丹心、璇璣撤回後方,紫顏忙拉側側上車休息,她並不疲累,握了勁弓不放。紫顏心弦一盪,從她身後伸手,雙影四手相疊,輕輕拉開長弓。 空弦一響,宛若流年。 車陣中沒入的盜匪眼前一花,到了一處奇怪的所在,哪裡有什麼馬車?一排排低矮的屋舍,掛了過冬的臘肉,地上擺滿醃菜壇子。一個盜匪揉揉眼睛,“咦”了一聲,扒開屋舍的門,不料打開就是烏溜溜一股黑煙,倏地罩住頭面。他蒙頭就倒,身旁同伴唬得拔腿就跑,不想景物旋即一變,暖煙細柳,斜風橫雨,竟是從未見過的細緻風光,更有人倚窗一笑,回首看去卻無踪影。 兩個盜匪面面相覷,生了探究的心思,往前踏了兩步,去看那翠玉垂柳之後,究竟是何樣美人。忽地寒香飄過,聽得嬌笑聲聲,兩人咧開嘴笑了舉步。砰的一聲巨響,憑空炸開一團青光,震得兩人臉面如花,沾滿香粉,頹然摔倒。 庫贊看不穿對面車隊的底細,聽到巨響,眉頭一跳,知道又折損了人馬,氣得抽刀下馬,怒道:“我就不信闖不過去!”速威苦笑道:“這些中原人很古怪,是不是會巫術?”庫贊一愣,沉吟道:“山神在上,看我收拾他們!” 他一刀劃破指尖,將鮮血塗抹在臉面和手背上,身後一百多位盜匪毫不猶豫照做,臉色肅穆悲壯,口中念念有詞。此時風吹煙散,阻擋多時的彩煙火光漸漸沒了聲勢,五個盜匪搶先卸下箭壺皮套,在雪地裡滾了幾滾,屏息去清掃碎瓷。 道路一清,眾盜匪頓時浩蕩衝了過去。 官道上騰挪餘地不大,車陣僅露出狹窄的通道供人穿行,這百多人衝殺進來,固然多數人接二連三不支暈倒,卻把陣法衝擊得七零八落,前方慢慢打開一條路。在庫贊看來,這是名符其實的“血路”,兄弟們倒下的人實在太多,如果一無所獲,他無顏再坐在首領的位置。 好在所有倒地的人和之前一樣,僅是神智不清,讓他生出些許盼頭,知道他們有得救。這越發使他想破開這鬼域般的車陣,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怪物,連影子也沒看到,始終壓著他們凌辱。 皎鏡心疼地張望,喃喃說道:“他們要是放火,墟葬我跟你沒完!”墟葬嗤笑道:“雪山盜就是衝了財貨來的,哪捨得燒掉?可惜他們只知用蠻力,這回中毒的又要超過半百,你有得忙了。” 皎鏡怒目而視,想想總比損失了藥物好,冷哼一聲放過墟葬。 一路走來,庫贊冷汗迭起,他想不出為什麼明明是馬車,一會兒吐火,一會兒噴煙,有時變成崖壁高山,有時變成鐵甲巨人。他依稀察覺某些景緻是幻象,對這些看不見的敵手更生警惕,能召喚幻象的巫術,這是多麼靈異的神蹟呀。 庫贊終於脫身時,長刀所向,是五對清姿超逸的男女,外加三個氣質不凡的男子。其中一名錦衣少年欺身上來,袖口一個銅管森然掠出點點烏金,拳如磐石跟隨其後。庫贊長刀疾抖,撞落暗器,左拳繃直擊去,毫無花假和他拼了一拳。斜刺裡寒風再起,霽雨斷虹似的掠過一道銀芒,另一個笑若春風的男子手擎軟劍,漫天劍光罩住庫贊。 丹心與炎柳相攜出手,墟葬只道這頭目定可手到擒來。不想庫贊氣力極大,回手一劈,刀風嗡嗡鳴響,彷彿劈開虛空。肉眼看去,炎柳擋格的軟劍四周竟起了波紋,震得他氣血翻湧,倒退數步方止下喉間的血腥氣。庫贊氣力未竭,刀勢順手轉回,砍向丹心。丹心仗著護腕是精鋼打造,屈肘上撩,迎了刀鋒而去。 璇璣在一旁窺視,見狀險些叫出聲來,急忙拈箭欲射。她心焦如焚的片刻,丹心的手腕打在刀刃上,刺耳的尖嘯如魔音,長刀在護腕上噬出一道深痕,而後磨向他的手臂。丹心藉這一劈之力,順勢退後,右手酸疼如折,不得不拉動袖箭,藉機躲避。 眨眼工夫,庫贊身後盜匪罵罵咧咧地衝出,不少人腦門上頂著烏黑的煙灰,蓬頭垢面,在車陣中吃了好些虧。傅傳紅扑哧一笑,卻見無數殺氣湧來,腳下不免一退。紫顏斂容道:“是戰是和,成敗在此一舉。” 數十個盜匪朝首領圍攏過來,舉起明晃晃的突火槍對準諸師。庫贊冷冷說道:“拼火器?我也有!”墟葬遂用北荒土話喊道:“我們求和。”庫贊一雙銅鈴大眼不解地望了他,“我們明明就要贏了,你拿什麼求和?”墟葬笑瞇瞇指了遠處,“你們有人中毒,有人受傷,我這裡有玉翎王請來的神醫。” 庫贊暗想,我拿刀架你脖上,看你敢不敢不救人,此念剛起,忽覺不對。眼前這些男女何曾有一絲緊張懼怕?想起他們先前抵抗的手段,古古怪怪,果然不是常人。 “你們就是蒼堯王從中原請來的貴客?”他皺眉,那雙大眼怔怔凝眸,像好奇的駱駝。 “敢問首領大人如何稱呼?” “庫贊。” “庫贊閣下,如能不傷害我等,玉翎王自會取千金來贖。唔,一人就算百兩金子好了。”墟葬指了眾師悠悠說道,張口就把所有人賣了。 一邊長生小心地碰了碰卓伊勒,低語道:“你的眼淚就要百兩金子,為何我們如此不值錢?”卓伊勒像皎鏡一般翻白眼,“太貴了不是讓玉翎王破費?又不是真拿你去換錢!笨死了。”長生樂呵呵扯了笑容,“你看,當年我多好,肯花那麼多金子買你。” 卓伊勒氣鼓鼓剜了他一眼,懶得多費唇舌,目光投在庫贊身上,竟有幾分欽慕。若波鯀族的族人有這般威猛勇毅,他們一族就不會被圍獵乃至幾欲滅族。長生的話勾起他太多心傷,而庫讚的勇猛稍稍沖淡了他的回想,讓他對雪山盜大為關注。 “金子?對我們沒用,換成糧、布、鹽、茶,還要兵器。”庫贊頓了頓,自言自語地道,“中原的茶是個好東西。” 兩邊討價還價說了一陣,墟葬慷慨地把輜重營所有糧草兵器贈予庫贊作為定金,庫贊堅持認定十師所攜財貨也該歸自家所有。墟葬嘆息中打開吳霜閣一兩箱的賀禮,俱是華麗精美的瓷器漆器,庫贊把玩半晌不知有何用,皺眉道:“蒼堯王就愛這些東西?不能吃不能穿,不如送糧食。” 墟葬笑道:“我等慶祝玉翎王統一北荒,怎能千里迢迢送糧食。”庫贊不以為然地冷笑,“統一北荒?他讓所有人做他的奴隸,這人最該死!” “閣下想是有所誤會,玉翎王登基稱帝,並不干涉諸國國政,僅是溝通各國商貨往來。”墟葬不得不稍作辯解,“像閣下要的鹽和茶,諸國協調商稅後,會賣得更便宜。還有他修了這官道,瓦格雪山才有更多商旅綿綿不絕來去,閣下才有更多生意上門。” 庫贊愣了愣,想想這一年來沿官道打劫果然收穫不小,一時無法反駁,大眼裡頗有幾分赧顏之意,轉了話題道:“不動你這些精細東西,可以,只要我的兄弟全部無事,我就答應你的條件。” 墟葬試探地道:“閣下可否保證手下不騷擾我方女眷?”庫贊看也沒看諸女,“這幾個女人太瘦,一看就不好生養,有什麼可騷擾?”墟葬險險沒被這句話噎著,小心翼翼不敢回望,免得諸女聽到大怒。 至於救回所有的盜匪,對皎鏡輕而易舉,墟葬點頭就應了。 兩邊商談完畢,雪山盜牽來數十匹馬套在車上,受傷中毒的盜匪也搬運上來,竟有百多位,把車馬全部霸占了,緩緩往來處馳去。庫贊甚是謹慎,想法子在密林處放了一把火,景範等人此時已離眾人數百步之遙,這招釜底抽薪頓時隔斷了援兵的去路。 諸師安之若素,縱然被迫擠在三輛車內,亦是玉骨錚錚,全無被脅迫的窘困。速威見了不忿,又驚懼眾人的手段,只得使些小拌兒,選了最劣的馬系在車上,叫他們沿途顛簸吃吃苦。 紫顏、側側與傅傳紅、姽嫿共乘一車,車裡先前點燃的合香未滅,發散著醒神的香氣。姽嫿撥弄炭火,香氣燃得更急,她掀開簾子,香氣一縷縷如脫韁的馬,抱風呼雪,散落在天地間。 姽嫿小聲道:“留香為記,援兵若是機警,今日內還能尋到我們。”她用了南嶺一帶的口音,趕車的雪山盜匪並不懂中原官話,遑論其他,三人點頭稱是。 “難得,可以去雪山盜的老巢。”紫顏拎起一壺酒對口小酌,醺然笑對側側說道,“前兩次來北荒,特意避開了瓦格,便是怕遇上盜匪,沒想到今次竟去強盜窩裡做客。” 側側收拾著忙亂撿回的繡針繡線,打趣道:“誰說是做客?分明是俘虜,你說得好聽。”紫顏爽快笑道:“出門在外,被俘不只一回,就當是做客。”側側秀目一凝,“咦,你和姽嫿被俘了很多次?”姽嫿促狹地笑看紫顏,傅傳紅則豎起了耳朵。 紫顏旁若無人,晶眸中氤氳如有水霧,泛起墨彩絢爛的往事,“你忘了我們掉入若鰩人的陷阱,最後到了碧漓海子湖底?”側側粉腮微紅,見身邊兩人忍笑看戲的神情,淺笑說道:“說起來,你們倆遊歷的故事,尚未講過。來,小傅你說說,有沒有好玩的事?” 傅傳紅年歲比側側稍大,聽了這稱呼卻無半點著惱,笑嘻嘻看了看姽嫿,轉身在行李裡摸索,“走了太多地方,當時我一幅未畫,這些是嫿兒畫的沿途風光,你們看看。” 姽嫿素來鎮定,此刻忽如琵琶變了新調,竟繚亂急切起來,去搶傅傳紅手中畫稿。側側豈能讓她如意,玉手一招,纏上一條綾巾裹了姽嫿的兩手,把畫卷扔給紫顏。紫顏如獲至寶地端了,連看數幅嘖嘖稱嘆,側側玉手一翻,綾巾不過係了活結,順勢解開了,把姽嫿往傅傳紅身邊一推。 “好姐姐,饒我這一回。”側側嬉笑說完,瞥眼看向畫卷。 姽嫿溫柔一笑,“我怎會和你們當真。”斜睨了傅傳紅一眼。傅傳紅尷尬賠笑道:“我真心覺得你畫得好……比紫顏畫得更有靈氣!”紫顏道:“是,是。最難得你畫中有仙氣,雲林縹緲,洗卻塵囂,觀之如有猿聲鳥鳴,還有香塵恍惚變幻。側側你聞聞,畫是香的。” 傅傳紅撫掌道:“說得好,嫿兒你知我不會虛言。”姽嫿紅了臉道:“我比你差了不止一點,自賣自誇算得什麼?說得天花亂墜可不好。” 於是四人聞香賞畫,不時眺望遠處雪山冰川。一邊是煙柳畫橋,一邊是雲山蒼樹,一邊是紅英霽月,一邊是鐵馬追風。山光水色煙雲吞吐,物本無心,卻可滌蕩胸襟萬里愁。 側側興致橫生,取了紫顏飲了一半的酒盅,悠然抿了幾口。姽嫿眼饞討酒,側側尋出一盅酒味清淡的葡萄釀遞了過去。四人自在悠遊,恍如踏青尋芳。 另兩車中,丹心、璇璣與炎柳、玉葉一處,墟葬、皎鏡、蒹葭與長生、卓伊勒一處,一車裡商談火藥器械不亦樂乎,一車裡則在討論如何為眾盜解毒。須知他們所用的香霧煙塵,是皎鏡與蒹葭、姽嫿的藥物混在一處,各罐里分量輕重皆有不同。長生起初還哀嘆不曾與紫顏同行,慢慢聽到不少精妙的用藥之法,眼界大開,到後來竟有幾分慶幸,多虧卓伊勒拉他擠上這車。 行到天色漸晚,日影西斜,終於到了群山深處一座幽僻險峻的冰川下。 一幅獸皮綴成的巨簾垂在冰川上,斑紋黯淡,顯然經歷過無數風霜。眾人皆很識貨,雪豹、白眉虎、貂熊、石狼、猞猁猻、冰角鹿、岩貉等這些皮毛皆能賣出高價,如此完整拼貼更是罕見。 眾人互視一眼,能獵到這些珍奇野獸,鋪陳出這張巨簾,雪山盜的本事委實不錯。 庫贊領了眾人迤邐而入。 眾人踏足其中,只覺晶光迷離,不知身在何方。本以為僅是山洞而已,不想內裡竟似挖空了冰川,現出一座廣袤的洞天福地。順了山崖打造的無數蜂窩般的洞窟,如懸垂在兩壁的貝闕珠宮,不時有人探出頭來。岩壁中央則露出一條寒玉晶磚大道,蜿蜒通向幽深處。 冰壁上燃了特製的燭火,套了水晶罩子,光芒被四周晶石反射,故而燭火不多,依舊瑩瑩如晝。從洞口往內望去,彷彿走在彩虹橋上,波光瀲灩如琉璃,每走一步就漾出七彩光澤。 饒是諸師見多識廣,乍見雪山盜的強盜窩宛如瑤池天宮,也是意外吃驚。速威見了,心下得意,庫贊茫然不覺,領頭走在前面。 璇璣痴迷張望,丹心讚道:“與黃金宮相比,別有一番美態。”璇璣道:“自是這里美,黃金太俗氣!”丹心笑道:“我誇的是此地的構造,暗合天地之道,可惜元闕不在。”璇璣瞟他一眼,嘟嘴道:“你一天到晚把元闕掛在嘴上,比想我的次數還多!” 丹心忙道:“誰說的,他怎能和你相提並論?” 這冰洞深宮曲徑通幽,墟葬每一步看得入神,尋了玉葉念叨,炎柳在旁聽他說什麼九宮八卦,輕笑道:“你就蒙人吧,北荒的強盜,懂什麼風水!”墟葬面有訝色,“是啊,可你看這佈局,不出意料,當有九個出口。”炎柳正待嘲笑,速威聽見兩人的話,奇道:“咦,你倒挺機靈的,除了這道門,的確還有八個出口。” 傅傳紅釘住腳步,把這幕奇景深深記在心中。姽嫿嘆道:“人力與天工,如此妙到毫巔,雪山盜中大有能人。” 此處虛實相生,借景成趣,有無相成,眾人彷彿走入一幅天然圖畫。但見洞窟如樓閣盤根鑲嵌,銀妝素裹的晶壁宛若山水畫意,令人興起雲深不知處的嗟嘆。沿途確有通往外間的其他門戶,用碩大的皮簾子遮擋,迎面的獸皮上用彩線繡了奇怪的圖案,各不相同。 此間除了二百餘名盜匪漢子,還有一百多名老弱婦孺,穿著狍皮或羊皮的袍子,腰繫布帶,衣上用獸骨磨了紐子。最滑稽的是那些婦孺的帽子,把野獸的頭顱留在帽頂,豹子狍子盤羊老虎,各有奇趣。有個女娃子頂了一隻雪貂頭花帽,眼睛水靈靈打轉,看得諸女我見猶憐。 庫贊把眾人安置在相連的數個雪洞中,車馬皆在別處由專人看管,不懼他們徒步逃走,故沒有限制他們走動。 那個雪貂頭少女始終遠遠張望,側側與姽嫿伸手招她過來,合送了一隻刺繡荷花香囊。女娃甚是雀躍,白白的小手一搖,呼啦啦擁上來十來個丫頭小子,圍攏兩人討禮物。姽嫿慌忙向蒹葭求援,璇璣和玉葉也來湊份子,好歹每人贈了一件小玩意,皆大歡喜。 墟葬和丹心對沿路另外八個門戶很有興致,央人帶他們走走逛逛,速威樂得炫耀,自告奮勇做起嚮導,炎柳也跟去玩耍。 最慘的是皎鏡,不得不拖了卓伊勒和長生為所有傷者辨證救治,苦累一場不說,更落人白眼抱怨他們幾個是罪魁禍首。好在中毒者一劑藥下去即解,受傷者也都是皮外傷,處理一下就好,皎鏡罵罵咧咧為眾盜匪整理完了,反而有幾分不打不相識的意味,眾人信服他手段高超,到後來對他尊敬無比。 庫贊一個人提了漁網和半人高的魚簍,掀開一處門戶的皮簾,“我去捕魚。” 傅傳紅喜道:“我能不能跟去?”庫贊瞪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就是多了你們,我才要跑這一趟。”依他的本意,隨便丟些吃食便罷了,速威卻不肯在中原人面前墮了自家顏面,執意要好吃好喝招待著。庫贊想來想去,天色將黑,去狩獵要碰運氣,不如捕魚。 紫顏聽了新奇,與傅傳紅一同披了鶴氅,趁了茫茫暮色,走出了冰洞深宮。 洞門外天淨山清,一個清澈見底的月牙湖泊如碧玉嵌在冰雪上,紅澄澄的夕陽散落在雪面,如同群花托著一片綠葉,越發晴翠妖異。 庫贊瞧也不瞧碧玉湖,徑直往北處高坡走去。兩人大步跟上,有種踏雪觀景的樂趣,邊笑邊談,不覺行過一座小山頭。 誰想庫贊越走越遠,直到兩人腿腳酸麻,暗暗叫苦,仍不見有停下的跡象。錦靴濕重,有時踩著雪中堅硬的冰石,硌得兩腳吃痛,庫贊又奔走極快,像雪地裡神出鬼沒的野獸。 傅傳紅頗感吃力,搖頭道:“我還能再走一會,只怕回程要跟不上。你大病初癒,暫停歇歇如何?” 紫顏臉上有抹奇異的妖紅,喘息聲也變得縹緲起來,彷彿雲中紙鶴,隨時會飄搖不見。傅傳紅急忙攙扶,紫顏澹然一笑,笑意未歇,散落的精氣神再度凝聚在他一雙深眸中,他擺了擺手,“我有護身符咒,不礙事。” 傅傳紅只得依他,不時看多他幾眼,姽嫿的私語在心中浮現:“他是回來了,可像是符咒附身的人兒,有時看去,三魂七魄缺了一絲似的,不再像以前了。” 傅傳紅自是不信,毋寧說紫顏為了避嫌,特意與姽嫿稍作疏遠。他心下感念,想尋個時機,讓紫顏不必如此。這兩人本是知己,情分既深,無需為他生了隔閡。 待到明月孤懸,雪山成了幽深的灰色,三人走了不知多久,庫贊終於停下腳步。紫顏與傅傳紅長長吐出一口氣去,只覺到了天涯。 一泓寒清碧水在夜色下皎皎閃亮,千點波光粼粼浮動,彷彿一面銀鏡收攏漫天星光,點綴塵間。及三人走近,無數瑩瑩晶亮迅捷地在湖中游動,紫顏與傅傳紅方看出那是種發光的銀魚,一道道極美的流線宛若水銀,破清波,飛如舞,在碧水中嬉娛暢遊。 傅傳紅望得痴了,忘卻湖風清冷,任由峭寒夜風吹盪顏面,飄飄然似不知今夕何夕。 紫顏撫掌笑道:“寒湖雪魚,妙景美味,今趟餓肚子來得值了。” 湖岸一獨木小舟,裡面猶有積雪,庫贊不管不顧地推舟入水,跳了進去。兩人趕之不及,便在湖邊尋了突起的山石處小坐,靜看天上地下,星河遼闊。 庫贊撒網如雲,轉眼打撈起一兜星光。 兩人望了一陣,紫顏從鶴氅下摸出兩盅酒,遞與他一份,“這回留了你的。”傅傳紅大喜,美美嚐了一口,胸腹騰起熱辣辣的暖意,烤得衣衫都乾了似的,“痛快!” 兩人悠悠飲著酒,庫贊提了滿滿一簍魚迴轉。紫顏丟出另一盅酒,他揚手接了,難得露出和善的神情,“回去了。” “你們一直居住在此地?”走了一會兒,傅傳紅上前搭話。 “從我爺爺的爺爺起,百多年了,我們自稱瓦格雪族,但別人叫我們雪山盜。”庫贊不知怎地竟肯回答,感慨地說了一句,像是記起什麼往事,寬闊的大臉垮了下來,“在雪山活三百多人不容易,我爺爺時最多,族裡有上千號人,吃不飽就得下雪山。” “你們下山,安迦和鞘蘇國會出兵嗎?” “當然會出兵,打過很多次,最慘的就是我爺爺在世的時候,被兩國狠狠屠了一場,整族就剩下一百多人……到我手上,只被鞘蘇國修理過一回,那次不說也罷。” 紫顏的神色忽然微變,“你說的那次,鞘蘇國的國王是不是叫石都?” “對,就是這個名字,我死也不會忘記。”庫贊大眼裡騰地噴出火來,惡狠狠地道,“可惜他病死了。他弟弟接了他的位子,那是個沒主意的軟貨,報仇也沒什麼意思。” 傅傳紅聽姽嫿說過他們與石都相識的往事,聞言惻然。紫顏默然仰頭,把剩下的酒灌了進去,寂寞的夜在身後跟了一路。 帶了憂傷的回憶趕到冰洞深宮,各處飄散著乾肉餅的香氣,一爿爿懸掛的醃肉被丟在疙瘩湯裡,孩子們正熱鬧簇擁著每隻煮湯的鍋子。傅傳紅偷覷一眼,紫顏的面色好了很多,火光下生氣勃勃,被側側拉去同坐。 墟葬和皎鏡把輜重營珍藏的果子酒找了來,整齊擺放在地上,受傷中毒的盜匪一律不能喝酒,氣得他們流著饞涎又開始詛咒兩人。 八隻架好的大鍋等著星星魚,清冽湖水滋養的小魚,不用洗就直接倒進大鍋,用洞外碧玉湖汲來的水煮成鮮湯。諸師不免食指大動,大塊朵頤。紫顏平素不食葷腥,側側逼他飲了清淡的魚湯,他索性略嚐了一口星星魚,側側眉眼帶笑,只盼他多吃些,讓身子強韌些,從此再不沾任何病痛。 這一夜世俗的喧囂,有久違的凡塵煙火氣。 大師與盜匪席地而坐,用舌尖品味上天的賜福。庫贊把每根細長的魚骨收著,排成一個特殊的紋樣。傅傳紅心中一動,轉眼看他人,眾盜匪無人照做,但所有小孩子無一例外,學了這位族長大人的模樣,也排出種種曼妙的圖案。 庫贊見他留意,也不多說,只講了一句:“這是每任族長的習慣。” 齒頰留香之際,墟葬說起雪洞外的奇妙,卻神秘地不肯多說。原來除了碧玉湖這個出口外,他們走了幾處門戶各有奇處,便相約眾師明日再去。 飯後,庫贊備了七八個雪洞供眾人歇息,長生和卓伊勒分到最上端的一個,兩人苦了臉往上爬。墟葬與炎柳、皎鏡與丹心、蒹葭與姽嫿、璇璣、玉葉各選一屋,傅傳紅欲與紫顏一屋,如此側側就落了單。 姽嫿側目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們老夫老妻的,要不要同宿?”傅傳紅眼熱地推搡紫顏,只盼他應下,又想蒹葭不若塞給皎鏡,如此如此,甚妙甚妙。 側側朝她啐了一口,眼波嬌柔無限,“郡主和玉葉妹妹可以一人一屋,我怎麼不行?倒是你……若不然我和蒹葭大師一起,把你讓給小傅。” 姽嫿堵住耳朵,兔子似的一溜煙逃入雪洞,側側笑呵呵望了癡想中的傅傳紅,徑自入屋。紫顏神色自若,安慰地拍拍傅傳紅的肩,“我扮成姽嫿的樣子可好?”畫師紅著臉甩開他的手,鑽進雪洞之中。 滿室的燭火慢慢滅盡,極靜的夜砸了下來,為眾人披上一層黑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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