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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筆記之十七

我们 叶甫盖尼·扎米亚京 4149 2018-03-18
真叫我啼笑皆非。昨天,正當我認為一切都已經搞清楚了,所有的X都得出了答數的時候,我的方程式裡又冒出了一些新的未知數。 在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坐標的原點當然是古屋。從這個點引出了X軸、Y軸、Z軸。自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對於我來說,整個世界就構築在這幾個坐標軸上。我沿著X軸(第59大街)步行到坐標的原點。昨天發生的一切,像五顏六色的旋風似的在我的腦海裡翻騰旋轉起來:倒懸著的房屋和人們,兩隻令人苦惱的多餘的手,光亮的剪刀和洗臉池裡清脆的滴水聲(這都是事實,都曾經發生過)。這一切都在被火烤熔了的表面下邊,在“心靈”所在的地方,飛快地旋轉著,在撕裂著血肉之軀。 為了遵守醫囑,我在選定路線時故意不走直角三角形的斜邊,而走兩個直角邊。現在我走上了第二個直角邊——緊貼著綠色長城牆腳的一條彎路。長城外是一望無垠的綠色海洋,那邊的花、草、枝、葉像洶湧的巨浪,鋪天蓋地,迎面襲來,眼看著就要把我吞沒,而我將由人(而人是一架最精巧的機器)變成……

但是很幸運,在我和蒼莽的綠色海洋之間橫隔著一道玻璃長城。啊,高牆壁壘在隔離防範方面顯示出的智慧多麼偉大而英明!這可能是天字第一號的偉大發明。人自修築了第一道圍牆之日起,才不再是野獸了。自從我們修築了綠色長城,並用長城把我們這個完美的機器世界同非理性的、面目可憎的林木禽獸世界隔絕之日起,人才不再是野人了…… 隔著玻璃牆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頭不知什麼野獸憨痴的面孔,它正看著我,兩隻黃色的眼睛一直在重複著一個我無法理解的意思。我們長時間地彼此看著對方的眼睛——這眼睛就是表面世界通向表面以下那個世界的豎井。這時我心裡直嘀咕:“雖然這個黃眼睛的傢伙待在一堆又髒又亂的樹葉子裡,過著一種沒有經過計算的生活,可是萬一它比我們更幸福呢?”

我揮了一下手,兩隻黃眼睛忽閃了一下,便退了回去,消失在樹葉里。這可憐的東西!說它比我們幸福,簡直是胡扯!要說它比我幸福,也許有道理。可我只是一個例外,我有病在身啊。 況且我……我已經看見了古屋絳紅色的圍牆,還有老太太那張可愛的、閉攏的嘴巴,於是我撒開腿朝老太太跑過去: “她在這兒嗎?” 閉攏的嘴巴慢慢地張開了: “這個'她'是誰呀?” “哎喲,還有誰?當然是I-330啦……那次我就是和她一起來的,開著飛車來的……” “啊,對,對,對……” 她嘴唇周圍是一束束輻射狀的皺紋,兩隻黃色眼睛放射著一束束狡黠的目光,鑽進我的身子,越鑽越深……末了她才說: “好啦,不再難為你了……她是在這兒,剛進去不大一會兒。”

她在這兒!我突然發現老太太腳下長著一株銀白色的苦艾(古屋的院落也是這個博物館的一部分,也是按照史前的原狀完好地保存下來的),苦艾把一根枝條伸到老太太的手上,老太太用手撫弄著枝條,膝蓋上還掛著一道黃色的陽光,在一剎那間,我、太陽、老太太、苦艾、黃眼睛,彷彿成為一個整體,我們彷彿都是血脈相通的,在我們的脈管裡流著共同的、汩汩的、上好的血漿…… 寫到這裡我感到很難為情,可是我曾許過諾,在做筆錄時要直言不諱。所以我還是記下了這件事:我彎下身子——吻了吻老太太那張閉攏的、軟和和、毛茸茸的嘴巴。老太太用手揩了揩嘴,咧開嘴笑了…… 我跑過了一個個熟悉的、半明半暗的、響著迴聲的房間,不知為什麼直奔臥室去了。我已經跑到了門口,拉住了門的把手,卻突然一想:“萬一里邊不是她一個人呢?”我停下來,仔細地聽了聽。但是我只聽到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不是在我的胸膛裡,而是在我身外的什麼地方。

我推門進去了。看到的只是那張寬大平整的床鋪,那面大鏡子,還有衣櫃門上的穿衣鏡,櫃門鎖孔裡那把帶有古老鑰匙環的鑰匙。一個人也沒有。 我輕輕地喚了一聲: “I-330!你在這兒嗎?”接著我閉目屏息,彷彿已經跪在了她面前似的,把聲音壓得更低:“I-330!親愛的!” 一片寂靜。只聽得見水龍頭往白色洗臉池裡滴水的聲音,那聲音是很急促的。現在我說不清為什麼,但我當時對這種聲音很反感。我擰緊了水龍頭就出去了。她不在這裡,這很明顯。也就是說,她在別的“套房”裡。 我順著寬大而昏暗的樓梯跑到樓下,接連拉了三扇門,全都鎖著。所有房門都鎖著,只有“我們的”套房沒鎖,可是那裡沒有人。 可我還是又朝那裡走去。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幹什麼。我走得很慢,很吃力——彷彿鞋底突然變成了鑄鐵的。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曾想:“地心引力恆定不變的說法是一個錯誤。這麼一來,我那些個公式都……”

突然,我的思路被打斷了:樓下的門砰的一聲響,有人從石板地上快步走過。我的身子又變得輕快了,變得很輕很輕了。我一個箭步衝到欄杆旁邊,正要俯身往下看,把心裡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個“你”字喊出來…… 我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在樓下方格窗框的陰影中,S-4711的腦袋,搧著粉紅色招風耳一閃而過。 我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一個赤裸裸的結論,一個沒有前提(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前提是什麼)的結論:“絕不能讓他看見我,不能!” 我踮起腳跟,緊貼著牆壁,朝樓上那個沒有上鎖的套房悄悄溜過去。 我在門口停了一下。那個人也腳步很輕地上了樓,朝這邊走來。但願門別發出聲音。我祈求著,可那門是木頭做的,它還是吱呀一聲響了。只見那些綠的東西、紅的東西、黃的佛像就像一陣旋風似的掠過我的眼前,我跑到了衣櫃的鏡子前,從鏡子裡看見了我蒼白的臉,凝神諦聽的眼睛,還有嘴唇……透過血液的流動聲,我聽見門又響了一下……是他,這是他。

我一把抓住了櫃門的鑰匙,那鑰匙環就搖擺起來。這給了我一個提示,不過又是一個瞬間的、沒有前提的、赤裸裸的結論,確切地說,只是只言片語:“上一次……”我趕快打開了櫃門,鑽進黑洞洞的櫃子裡面,然後把櫃門嚴嚴實實地關上。我向前跨了一步,腳下的地面晃動了一下。於是我開始慢悠悠、輕飄飄地往下滑落,眼前一片漆黑,我死了。
後來,當我必須把這段奇遇記述下來時,我曾經花了一番功夫,搜索記憶,查找書本。現在,我當然明白了,這叫作一過性死亡狀態。古代的人們了解這種現象,而我們,據我所知,對此毫無了解。 我弄不清楚我死過去多久,很可能是五到十秒鐘,反正只過了一會兒我又復活了,睜開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覺得身子一直往下飄落……我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卻被迅速滑脫的粗糙牆面擦傷,手指頭流出了血,很明顯,所有這一切絕不是我那病態的幻想在作怪。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聽到了自己呼吸忽斷忽續、顫顫巍巍的聲音(寫到這些我感到很慚愧,不過這一切都太出乎意料、太不可理解了)。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仍然在往下沉落。終於下面輕輕地彈了一下:腳下一直墜落的東西現在停下來不動了。我在黑暗中摸到一個什麼把手,我推了一下,一扇門開了,一道淡淡的亮光鑽了進來。我一看,背後一個不大的方形平台快速地升了上去。我轉身衝過去,但是已經晚了一步,我被困在這兒了……“這兒”是什麼地方,我不得而知。 一條長廊。千鈞之重的靜寂。圓形的拱頂下是一長串沒有盡頭的電燈泡,燈光閃爍,飄忽不定。這裡有點像我們的地鐵“隧洞”,只是要窄得多,並且不是用我們這裡的玻璃建造的,而是一種古代的材料。我忽然想到了地下工事,據說二百年大戰期間人們曾在這種工事裡避難……管它是什麼呢:我必須往前走。

我估計走了二十分鐘左右。然後向右拐,這里長廊變寬了,燈也亮了些。隱約地聽見嗡嗡的聲音。或許是機器,也或許是人聲,我搞不清楚,不過我正在一扇沉甸甸的、不透明的門旁,而聲音就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我敲了一下門,再敲了一下,敲得更響些。門裡的聲音沉靜下來了。突然不知是什麼咔嚓響了一下,沉重的門慢慢地敞開了。 我不知道我們兩人誰更驚愕——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那位鼻尖如刃、身薄如紙的醫生。 “是您?您在這兒?”隨後他那剪刀般的嘴巴咔的一聲合上了。而我——就好像根本不懂人的語言似的,一聲不響,兩眼發直,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大概是說我必須離開這兒吧,因為後來他用他那扁如紙的肚子把我擠到了長廊上比較明亮的那一段的盡頭,然後在我的後背上猛推了一把。

“請您原諒……我本來打算……我以為是她,是I-330。可是我身後……” “您站在這兒別動。”醫生斬釘截鐵地說了這麼一句,就不見了…… 終於如願以償!終於她就在我身邊,就在這兒。至於“這兒”是什麼地方,還不是都一樣嘛。熟悉的杏紅色綢衣,蜂蜇般的微笑,掛著簾子的眼睛……我的嘴唇、雙手、膝蓋在顫抖,而頭腦裡裝著一個極其愚蠢的想法: “振動產生聲波。顫抖應當有聲。為什麼聽不見呢?” 她的眼睛像門一樣向我敞開了,我走了進去……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您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什麼……”我的眼睛須臾不離地盯著她,話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像是在說夢話——也許只是心裡在想,並沒有說出口。 “有一個影子——跟著我……我死了——從櫃子裡……因為您的那位……他那張剪刀一樣的嘴巴說我的病是心靈……無法醫治……”

“無法醫治的心靈!我可憐的人兒喲!”I-330放聲大笑——她的笑聲濺了我一身,夢囈頓時消退,四下里盡是笑的碎片,亮如明珠,聲如銀鈴。這一切多麼——多麼美好。 那個醫生又從角落裡走了出來,那個優秀的、出色的、薄如紙片的醫生。 “我在恭候您的吩咐。”他在I-330身旁停下來這麼說。 “沒什麼!沒什麼!我以後再告訴您。他這是偶然的……請您轉告,就說再過……再過15分鐘我就回去。” 一轉眼,醫生就消失在了角落裡。 I-330等了等,聽到砰的一聲門關上了,才把尖利而又甜蜜的針慢慢地、慢慢地刺進我的心裡,而且越刺越深——她的肩膀、胳膊、整個身體都貼緊了我,我和她一起向前走去,我們兩人融合在了一起…… 我記不得在什麼地方拐進了黑暗中。我們在黑暗中拾級而上,沒完沒了、一聲不吭地往上走著。我雖然看不見,卻知道她也和我一樣,像盲人那樣閉著眼睛,仰著頭,咬緊嘴唇,一邊走一邊在聽音樂——那是我那可以聽得見的顫栗聲。 我清醒過來時發現,這是古屋院裡多得不計其數的荒僻角落之一。這裡有一道圍牆,露出地面的殘垣斷壁上支棱著像光溜溜的骨骼化石和黃色獠牙似的東西。她睜開眼睛,說了句“後天16點”就走了。 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嗎?我不知道。後天我就知道了。真切可信的痕跡只有一個:我右手指端的皮被擦傷了。但是,今天在“一體號”飛船上,第二建造師對我說,他確確實實親眼看見我無意中用這幾個手指觸摸了一下砂輪——問題就出在這裡。是啊,也可能就是這麼一回事。非常可能。我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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