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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Ⅱ

他方世界 约翰·克劳利 15143 2018-03-18
索菲也一樣早早上了床,卻不是去睡覺。 她穿著一件老舊的睡衣外套,外面再套一件線衫,緊緊縮在床頭桌上的蠟燭旁邊,只從被窩裡伸出兩根手指翻閱一部古老三部曲小說的第二部。蠟燭快燒盡時,她就從桌子抽屜裡取出另一根點燃,插到燭台上,嘆口氣,翻到下一頁。她離最後那場婚禮還很遠很遠,現在那份遺囑才剛被藏進舊櫃子裡,主教的女兒正想著舞會的事。索菲的房門開了,一個孩子走進來。 她只穿著一件藍洋裝,沒有袖子也沒有腰帶。她從門口踏進一步,手還放在門把上,臉上掛著微笑,像個坐擁天大秘密的孩子,不確定這秘密會讓面前的大人高興還是生氣。好半晌她就只是站在門邊,在燭光下散發著微光,縮著下巴、抬著眼看著僵在床上的索菲。 然後她說:“你好,索菲。”

她的模樣跟索菲想像中一模一樣,剛好就是索菲無法繼續想像她模樣的那個年紀。一陣風從門口吹進來,吹得燭光搖曳不已,在孩子身上灑下奇怪的影子,因此有那麼一刻,索菲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害怕過、從來沒有過這麼詭異的感覺,但這卻不是鬼魅。當孩子轉過身去關上那道厚重的門,索菲就看出了這點。鬼是不會關門的。 她兩手交握在背後,緩緩朝床邊走來,臉上依舊是那抹神秘的微笑。她對索菲說:“你猜得到我的名字嗎?” 不知為何,比起光是站在那兒,她開口說話反而更讓索菲難以接受。索菲第一次體悟到什麼叫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告訴她這孩子對她說了話,索菲卻不相信,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彷彿是在跟她自己的一部分說話:那個部分突然莫名其妙地脫離了她,然後轉過來面對她、問她問題。

孩子輕笑了一聲,玩得很開心。 “你猜不到,”她說,“要不要來點暗示?” 暗示!這不是鬼魂也不是夢境,因為索菲很清醒。但也鐵定不是她女兒,因為她女兒二十五年前就被帶走了,而眼前這人卻是個孩子。但索菲當然知道她的名字。她用雙手掩著臉,隔著指縫低聲說:“萊拉克。” 萊拉克看起來有點失望。 “沒錯,”她說,“你怎麼知道的?” 索菲笑了,但也像是在哭,也可能是又哭又笑。 “萊拉克。”她說。 萊拉克笑了,準備爬到母親床上,因此索菲不得不伸手幫忙:她抓住萊拉克的手臂,滿心疑惑,害怕自己身上產生觸感,而若真如此,那麼——那麼什麼?但眼前的萊拉克是真實又涼爽的血肉之軀,她手指圈住的確實是個孩童的手腕。她使盡力氣拉起萊拉克沉甸甸的體重,萊拉克的膝蓋壓上床墊、讓床震動了一下,因此索菲的每一種感官都很肯定:萊拉克已經回到她面前。

“好吧,”萊拉克說,以一個快速的動作把蓋住眼睛的金發撥開,“你沒有嚇一跳嗎?”她看著索菲驚恐的臉。 “你不跟我打招呼或親我一下嗎?” “萊拉克。”索菲只是又說了一次她的名字。因為這麼多年來,有一件事是索菲始終不敢去想的:眼前這個畫面她從來都不敢想像,因此她毫無準備。假若她曾允許自己去想像這一刻、想像這個孩子,那麼她所想的一定跟現在一模一樣。但由於她從來不曾去想像,因此她措手不及、心亂如麻。 “你應該要說,”萊拉克指導索菲(要記住全部台詞並不容易,但她應該沒說錯),“你應該說:'你好,萊拉克,真是嚇了我一跳。'因為你打從我還是嬰兒時就沒看過我了。然後我會說:'我從很遠的地方來,為的是告訴你這個。'然後你就听我說,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先說我被偷走後你有多麼想念我,然後我們就抱一下。”她張開雙臂,做出臉上一亮的樣子,用狂喜的表情來暗示索菲,於是索菲也只能張開雙臂,嘗試地慢慢抱住萊拉克(此時她已不再害怕,只是面對這麼不可能的事,她還是深感害羞)。

“你要說:'真是嚇了我一跳。'”萊拉克在她耳邊提醒她。 萊拉克身上散發著雪、泥土和她自己的味道。 “真是嚇了我一跳。”索菲開口,但卻無法說下去,因為她已因悲傷與驚奇而一陣哽咽,這些年來她被剝奪的一切與她所摒棄的一切都隨著淚水湧上心頭。索菲哭了,這反而嚇到了萊拉克,因此她想退開去,但索菲一直抱著她,因此萊拉克只好輕拍她的背安慰她。 “是的,”她對母親說,“是的,我回來了。我走了很遠的路,一段很遠很遠的路。” 她也許真的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但不管是不是事實,她都記得很清楚:自己必須這麼說才行。但她卻不記得有什麼漫長的旅程,因此她要不就是夢遊走到快抵達了才醒來,要不就是這場旅程根本就很短……

“夢遊?”索菲問。 “我一直在睡覺,”萊拉克說,“睡了好久。我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睡得甚至比那些熊還久。噢,自從我叫醒你那天以來,我就一直在睡覺。你記得嗎?” “不記得。”索菲說。 “有一天,”萊拉克說,“我偷走了你的睡眠。我大喊:'醒來呀!'還拉了你的頭髮。” “偷走了我的睡眠?” “因為我需要它。真對不起。”她愉快地說。 “那天嗎?”索菲說,心想:真奇怪,明明這麼老了、塞了這麼多回憶,人生卻還前後倒置,像個孩子……那天。從那天以後,她還曾睡過嗎? “我從那天就開始睡了,”萊拉克說,“接著我就來了這裡。” “這裡。從哪裡來?” “從那裡呀。從睡眠中來。總之呢……”

總之她從世上最長的夢境中醒來,忘記了全部或將近全部,發現自己走在一條黃昏時分的黑暗道路上,兩側都是白雪覆蓋的寂靜田野,天空依然寒冷,呈現粉紅色與藍色。她眼前有一項任務得完成,入睡前她就已經準備好了,而即使睡了這麼久,她還是沒忘記這件事。一切都很清楚。因此萊拉克並不困惑。畢竟在她的成長過程裡,這種事遇得夠多了: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某種古怪情境,從一場魔咒進入另一場魔咒,就像一個沉睡的孩子被人從床上抱到了一場慶祝會上,醒過來眨著眼睛目瞪口呆,但卻安然接受一切,因為抱著他的是他所熟悉的手。因此她一步步前進,看見一隻烏鴉、爬上一座山丘、看見最後一絲夕陽消失,看著天空的粉紅色愈來愈深、積雪變成藍色。直到這個時候,當她走下山坡,她才開始猜測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山坡下有一棟小屋,周圍全是茂密的小型常綠樹,窗子裡透出黃色的燈光,照在深藍的暮色中。萊拉克推開籬笆上小小的白色大門(此時屋內傳來一陣鈴鐺聲),沿著小徑走上去。一尊多年來都立在那裡的小矮人頭像凝望著積雪的草坪,高高的帽子因為堆了一層雪而變成兩倍高。 “是朱尼珀一家人。”索菲說。 “什麼?” “是朱尼珀家,”索菲說,“那是他們的小屋。” 那兒有個很老很老的老婆婆,是萊拉克看過最老的(只有昂德希爾太太和她的女兒們除外)。她打開門,舉起一盞燈,用微弱蒼老的聲音說:“是敵是友?噢,我的天哪。”因為她發現面前的小徑上站著一個幾乎全身赤裸的小孩,沒穿鞋也沒戴帽子。 瑪格麗特·朱尼珀沒做出什麼蠢事。她只是打開門看萊拉克要不要進來,而萊拉克考慮半晌後決定進屋,因此她走進門,穿過小小的前廳、踏過那張小地毯、行經那個放滿裝飾品的櫃子(很久沒人撣灰塵了,因為瑪吉怕自己這把年紀會弄破東西,反正她也已經看不到灰塵了),然後穿過拱門進入客廳,火爐裡有一團火在燃燒。瑪吉提著燈籠跟上來,走到門口卻又遲疑要不要進去。她看著那孩子在原本屬於傑夫的楓木椅上坐下,把手平放在寬扁的扶手上,彷彿很滿意或覺得很有趣。接著她抬頭看著瑪吉。

“可不可以請教您,”她說,“這是不是前往艾基伍德的路?” “沒錯。”瑪吉說。被問了這個問題,不知怎的,她並不意外。 “哦,”萊拉克說,“我必須送個訊息到那裡。”她對著火爐舉起手腳,但她似乎不真的覺得冷,對此瑪吉也不感到奇怪。 “還有多遠?” “幾個小時。”瑪吉說。 “噢。到底是幾個嘛。” “我從來沒步行去過。”瑪吉說。 “哦。好吧,我走路很快。”她跳起來,詢問地指了指某個方向,瑪吉搖頭表示不對,於是萊拉克笑了,又指向相反方向。瑪吉點頭表示沒錯。她再次讓路給萊拉克通過,然後跟著她來到門邊。 “謝謝你。”萊拉克手按在門上說。瑪吉從門邊一個裝著鈔票和糖果的大碗裡挑了一大塊巧克力送給萊拉克(這些東西她通常拿來犒賞幫她清理道路或幫她劈柴的男孩),萊拉克微笑著收下,踮起腳尖親吻了瑪吉蒼老的臉頰。接著她就沿著小徑一路往下,頭也不回地朝艾基伍德走去。

瑪吉站在門前看著她,內心突然充滿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自己活到這麼老就只是為了等待這場小小的拜訪;彷彿這幢路邊的小屋、她手中的燈籠以及促成這一切的那一連串事件都是為了這場拜訪而安排的。而在同一時間,快步前進的萊拉克也想起了自己會造訪那棟小屋、會跟那個老婆婆說那些話是“當然”的事——她是因為嚐到巧克力的味道才想起來的。而到隔天傍晚,一個跟今晚同樣寂靜、同樣湛藍(甚至更寂靜)的夜晚,艾基伍德周遭五座城鎮的人都會得知瑪吉·朱尼珀有了個訪客。 “可是,”索菲說,“你不可能黃昏出發,現在就走到了這裡……” “我走路很快,”萊拉克說,“也可能我走的是捷徑。” 不管她走的是哪條路,她經過了一座結冰的湖泊和一座湖心島,全在星光下閃閃發亮,還有座小小的涼亭,但也可能只是積雪造成的幻影。接著她穿過樹林,驚醒了一隻山雀,又路過一個地方,有點像是座灑了雪花的城堡……

“是夏屋。”索菲說。 ……這地方她以前看過,是在另一個季節從遙遠的上空望見的。她穿過草坪邊緣的花圃走過來,花圃都已荒蕪,只剩蜀葵和毛蕊花已死的莖部兀立在雪地上。院子裡有一張帆布躺椅的灰色殘骸。看到這些東西,她心想:是不是有什麼訊息或慰問要送到這裡?她駐足片刻,看著那張無主的椅子和那低矮的房子,夏日風味的紗門已經被雪掩蓋了一半,門前一個腳印也沒有。她第一次打了個寒戰,卻想不起訊息內容,也想不起收信人是誰(假設真有這樣一個訊息要傳遞),因此她繼續前進。 “奧伯龍。”索菲說。 “不是,”萊拉克說,“不是奧伯龍啦。” 她穿過墓園,但卻不知道那就是墓園。最早葬在那裡的是約翰·德林克沃特,其他人則葬在身旁或附近,有些他認識、有些不認識。萊拉克猜不透那些隨意放置的大石碑是做什麼用的,看起來很像遭人遺忘的巨大玩具。她研究了一會兒,從一個碑走到另一個碑,撣去上面的積雪,看著那些悲傷的天使雕像、雕鑿深刻的字樣和花崗岩尖頂飾。同時在她腳下,隔著積雪、黑葉和泥土,僵硬的骸骨終於放鬆下來、空洞的胸腔幾乎要發出嘆息,古老的關注與期待雖然未曾因死亡而解除,卻在此刻獲得了舒緩。當萊拉克從他們墳上踏過,亡者終於陷入更深沉的安息、得以真正睡著,就像擾人的夢境或聲音(例如貓或走失兒童的哭叫聲)終於結束時,眠者才終於入睡。 “瓦奧萊特,”索菲說,淚水終於能夠痛痛快快地流下,“還有約翰,還有哈維·克勞德,還有克勞德姑婆。爸爸。還有瓦奧萊特的父親,還有奧伯龍。還有奧伯龍啊。” 是的:還有奧伯龍:那個奧伯龍。站在老奧伯龍墳上時,萊拉克覺得她的訊息和目的都變得更清楚了。一切都愈來愈清楚,彷彿她醒來之後就愈變愈清醒。 “噢,沒錯,”她喃喃自語,“噢,沒錯……”她轉過頭,透過黑色的冷杉看見那幢黑暗的房子,沒有一絲燈光,跟冷杉一樣覆著白雪,但就是它,沒錯。她很快就找到一條通往房子的小路、一扇進屋的門、一段上樓的階梯,還有很多扇裝著玻璃門把的房門。 “然後就是現在了,”她說,跪坐在索菲面前的床上,“我有事得告訴你。 “如果我記得起全部的話。” “這麼說來我猜對了。”索菲說。第三根蠟燭也即將燒盡。時值寒冷深沉的午夜。 “只剩幾個。” “五十二個,”萊拉克說,“全算進去的話。” “好少。” “是戰爭的緣故,”萊拉克說,“他們全走了。剩下的都很老——好老好老。你一定無法想像。” “但這是為什麼?”索菲說,“如果他們知道傷亡會這麼慘重,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萊拉克聳聳肩膀,移開目光。她的任務裡似乎沒解釋這一項,她只負責帶來消息、發出召集令。她也沒法對索菲解釋自己被偷走後遭遇了什麼事、如何生活:索菲問起時,她的回答方式就跟所有的孩子一樣,只是迅速提及一大堆聽者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與事件,且認定對方一定會懂,認為大人一定跟孩子一樣熟悉這些事物。但萊拉克跟別的孩子又不一樣。 “你知道的呀。”索菲追問時,她只是不耐煩地說,接著就再次談起她此行必須傳遞的訊息:戰爭必須結束,必須舉行一場和平會議,必須成立一個議會,所有能來的人都得來,要解決這件事、終結這段漫長的悲苦時光。 一個議會,所有出席的人都必鬚麵對面。面對面:萊拉克這麼對她說時,索菲突然一陣暈眩、心跳暫停了幾秒,彷彿萊拉克對她宣告的是她的死期,或是某種跟死亡一樣不可更改且超乎想像的東西。 “所以你們得來,”萊拉克說,“非來不可。因為他們現在所剩無幾了,戰爭必須結束。我們必須立一份協議,這是為了大家好。” “一份協議。” “否則他們就會全數消失,”萊拉克說,“冬天可能會一直持續下去,永不結束。這點他們做得到,他們非辦到不可:那是最後一件他們做得到的事。” “噢,”索菲說,“不。噢,不。” “就看你們了。”萊拉克以威嚇的語氣說道。接著,把這嚴肅的訊息傳達完畢後,她就張開了雙臂。 “所以嘍,好嗎?”她開心地說,“你們會來吧?大家都來?” 索菲用發冷的指節按住嘴唇。在這滿是冬日塵埃的房間裡,萊拉克就在眼前,笑瞇瞇、活生生、神采飛揚;還有這個消息。索菲覺得自己彷彿被抽空了、消失了。倘若現場有一個人是鬼,那就是索菲而不是她女兒。 她女兒! “但要怎麼去?”她說,“我們要怎麼去?” 萊拉克沮喪地看著她。 “你不知道嗎?”她說。 “我以前知道的,”索菲說,再次哽咽了起來,“我曾經以為自己找得到,曾經……哎哎,你為什麼要等這麼久!”她痛苦地瞥見了萊拉克提及的那些可能性,只是它們已經凋零死去、埋藏在她內心深處:因為索菲已經扼殺了一切希望,認為萊拉克永遠不可能坐在這裡談論這些。她已經跟那些可怕的可能性共存了太久(萊拉克死了,或完全變了個樣),已經能夠面對它們,但她反而不容許自己去相信泰西和莉莉的古老預言(雖然她確實推算過年份,甚至想用紙牌算出一個日期)。她耗盡了力氣、付出了巨額代價,因為在她努力阻止自己想像這一刻的過程裡,她已經喪失了所有童年的篤定感,跟那一切司空見慣的不可思議事件脫了節,甚至連每一段鮮明的相關記憶她都不知不覺失去了,遺忘了自己曾經沉浸其中的那份甜美荒誕的驚奇感。她用這樣的方法保護自己,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因為不斷苦苦想像這一刻而受傷——或死去,畢竟這是有可能的。她至少還能一天活過一天。但至今已經過了太多個空洞陰暗的年頭,實在太多年了。 “我沒辦法,”她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路。” “你一定知道。”萊拉克簡明地說。 “我不知道,”索菲搖著頭說,“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一定會害怕。”害怕!這是最糟糕的事:害怕離開這幢陰暗的舊宅,跟幽靈一樣。 “太久了,”她說,邊用線衫的袖子揩了揩鼻子,“太久了。” “但這棟房子就是門啊!”萊拉克說,“大家都知道。所有的地圖上都有標示。” “有嗎?” “是的。所以嘍。” “從這裡出發?” 萊拉克呆呆地看著她。 “呃。”她說。 “很抱歉,萊拉克,”索菲說,“我這一生過得很悲傷,你知道……” “噢?噢,我知道了!”萊拉克眼神一亮,“那副紙牌!在哪裡?” “那裡。”索菲指向床頭櫃上用不同木材拼成的水晶宮盒子。萊拉克伸手將它取來,拉開盒蓋。 “你的一生為什麼悲傷?”她一邊問一邊取出紙牌。 “為什麼?”索菲說,“一部分是因為你被偷走了,大部分是這樣……” “噢,那個呀。那個沒關係啦。” “沒關係?”索菲又哭又笑。 “沒關係。那隻是開始而已。”她用一雙小手笨拙地洗著那副大大的紙牌,“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不,我以為……我以為那是結束。” “噢,真傻。我若沒被帶走,我就不可能受教育,而我若沒受教育,我現在就不可能帶來這個消息、告訴你真的要開始了。所以以前的事根本沒關係,你看不出來嗎?” 索菲看著她洗牌。她滑稽地擺出精心整理的模樣,弄掉了一些牌,再把它們插回去。索菲試圖想像萊拉克這些年來的生活,卻完全無法想像。 “你有沒有……”她問,“想念過我,萊拉克?”萊拉克聳聳肩膀,徑自忙著。 “好了,”她把整副牌交給索菲,“跟著這個就對了。”索菲緩緩從她手中接過紙牌,而有那麼一刻,萊拉克似乎看見了她,打從她進入房間以來,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見她。 “索菲,”她說,“別難過。這一切比你想像的都還大得多。”她握住索菲的手。 “噢,那裡有一座噴泉——還是一座瀑布,我記不得了——你們可以在那裡洗浴——哦,水好清澈冰涼!而且——噢,就這樣了,總之這一切比你所想的還大很多!” 她爬下床。 “現在睡吧,”她說,“我得走了。” “走去哪?我睡不著的,萊拉克。” “你會睡著的,”萊拉克說,“你可以的,現在可以了,因為我醒了。” “哦?”她緩緩往後靠去,躺在萊拉克為她整理好的枕頭上。 “因為,”萊拉克說,再次露出神秘的微笑,“因為我之前偷了你的睡眠,但現在我醒了,所以你能睡了。” 筋疲力盡的索菲緊緊握住那副牌。 “你,”她說,“要去哪裡?外面又黑又冷。” 萊拉克抖了一下,但她只說:“你睡吧。”她在床邊踮起腳尖,把索菲臉頰上灰白的髮絲撥去,輕輕吻了她一下。 “睡吧。” 她無聲無息踩過地板,打開門,回頭瞥了母親一眼,隨即踏上外頭寂靜寒冷的走廊。她把門關上。 索菲躺在那兒盯著門板瞧。第三支蠟燭發出嘶嘶聲,接著噗一聲熄滅。索菲依然拿著那副牌,慢慢鑽進被窩,心想(也可能不是心想,而是有種肯定的感覺)萊拉克應該在某個層面上騙了她,至少是在某個層面上誤導了她。但究竟是哪個層面? 睡吧。 哪個層面?她的心智像呼吸一樣想著:哪個層面?就在她想著這件事的同時,她發現自己睡著了,靈魂驚喜得差點又醒了過來。 奧伯龍一早就打著哈欠瀏覽弗雷德·薩維奇前一天晚上從城北帶來的郵件。 “親愛的,”一位女士用孔雀綠色的墨水寫道,“我寫這封信是為了問你一個我思考已久的問題。若可能的話,我想知道,'麥克雷諾茲一家住的那棟房子在哪裡?'我必須承認,這件事對我個人而言很重要。我必須知道確切位置。要不是覺得它完全無法想像,我根本不會寫信來打擾。他們以前住在林蔭地的時候(好久啦!),呃,我很容易就能想像,但他們現在住的這地方我卻完全無法想像。請給我一點暗示。為了這件事,我都廢寢忘食了。”她在簽名處寫上“滿懷期待”,並且加了一個附註:“我誠心承諾不會去打擾任何人。”奧伯龍瞥了郵戳一眼——是從西部寄來的——然後把信扔進木柴箱。 他這麼早醒來要幹嗎呀,他心想,鐵定不是為了讀信。他瞄了瞄壁爐架上的方形舊腕錶,是外公留下來的。噢,對了:要擠奶。這整個星期都要。他粗略地整理好床單,把手伸到床尾板底下,說:“來吧。”隨即把它變成一座正面鑲鏡子的舊衣櫥。它咔啦一聲卡入站立的位置,這聲音向來很讓他滿意。 他望著窗外飄落的細雪,穿上長靴和厚毛衣。他又打了個哈欠(喬治會有咖啡嗎?滿懷期待),把帽子往頭上一戴,踩著重重的腳步走出去,鎖好折疊式臥房的門,隨即走下樓梯、走出窗外、走下防火梯、進入大廳、穿過牆上那個洞,來到通往毛斯家廚房的那道樓梯上。 他在階梯下遇到喬治。 “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喬治說。 奧伯龍停下腳步。喬治沒再說話。他一副看到鬼的樣子:雖然以前從沒見過什麼看到鬼的人,但奧伯龍還是立刻就認出這種表情。或者說喬治本人看起來就像鬼,如果鬼也可以流露出震驚、內心交戰、錯愕得魂不附體的模樣。 “什麼?”他問。 “你,絕對,不會,相信的。”他穿著一雙年代久遠的襪子,身上是一件拳擊手的絮棉袍子。他一把抓住奧伯龍的手,帶著他走下長廊,朝廚房的門走去。 “什麼啦。”奧伯龍又說了一次。喬治的浴袍背上寫著“揚克斯,AC”。 在那虛掩的門前,喬治轉向奧伯龍。 “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急迫地低語,“千萬不要提到,呃,那個故事。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故事,關於——你知道吧——”他瞄了半開的門一眼。 “關於萊拉克。”他說。或者他應該沒有真正說出口,而是用嘴唇無聲但誇張地比畫出那個名字,然後既驚恐又警告地眨了眨眼睛。接著他推開了門。 “你看,”他說,“你看你看。”彷彿奧伯龍有辦法不看似的。 “我的孩子。” 那孩子坐在桌子邊緣,蹺著一雙赤裸裸的腿,還前後晃來晃去。 “你好,奧伯龍,”她說,“你長大了。” 奧伯龍的靈魂裡產生了一種鬥雞眼似的感覺,但他還是定定看著眼前的孩子。他摸摸自己的心,他幻想的萊拉克還在那裡。 那麼這位是—— “萊拉克。”他說。 “我的孩子,萊拉克。”喬治說。 “但怎麼會?……” “別問我怎麼會。”喬治說。 “說來話長,”萊拉克說,“是我知道的最長的故事。” “他們要開一場會。”喬治說。 “一個議會,”萊拉克說,“我是來告訴你們的。” “她是來告訴我們的。” “一個議會,”奧伯龍說,“什麼鬼東西?” “聽著,老弟,”喬治說,“別問我。我只是下來煮點咖啡,結果就傳來敲門聲……” “但她為什麼年紀這麼小?”奧伯龍問。 “你是在問我嗎?總之,我往外頭瞄,就看到雪地里站著這個小孩……” “她年紀應該大很多才對。” “她之前睡著了。或者什麼鬼東西的。我哪知道啊。所以我開了門……” “這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奧伯龍說。 萊拉克一直看著他們倆,兩手交握,放在腿上,臉上掛著微笑,對父親流露的是愉快的愛,對奧伯龍則是狡猾的共謀。這時兩人停止說話,只是看著她。喬治靠近了些。他臉上是種既緊張又開心的驚奇之色,彷彿萊拉克是他剛剛親自孵出來的。 “羊奶,”他彈了一下手指,“來杯羊奶怎麼樣?小孩都愛喝奶,對吧?” “我不行。”萊拉克因他的殷勤而笑出聲,“我不能喝,在這裡不行。” 但喬治已經手忙腳亂地從冰箱裡取出了一瓶果醬和一罐羊奶。 “當然了,”他說,“羊奶。” “萊拉克,”奧伯龍說,“你要我們去的地方在哪裡?” “就是開會的地方呀,”萊拉克說,“議會。” “但在哪裡?為什麼?怎麼……” “噢,奧伯龍,”萊拉克焦躁地說,“你一到那裡,他們就會把一切解釋清楚。你只管來就對了。” “他們?” 萊拉克佯裝震驚地瞪大眼睛。 “哦,少來了,”她說,“你只要快點就好,就這樣,別遲到……” “現在大家哪兒都不去。”喬治說著把羊奶塞進萊拉克手裡。她好奇地把它拿起來端詳一番,接著又放下。 “你現在回來了,這樣很棒。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回來、怎麼回來的,但既然你已經安然無恙地回到這裡,我們就留下吧。” “噢,但你非來不可,”萊拉克拉住他睡袍的袖子,“你非來不可。否則……” “否則?”喬治問。 “否則結局就不對了。”萊拉克輕聲說道。 “那個故事。”她用更輕的聲音補充道。 “啊哈,”喬治說,“啊哈,那個故事呀。呃。”他雙手叉腰站在她面前,懷疑地點著頭,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奧伯龍看著他們父女倆,心想:這麼說來是還沒結束了。他一進入這個舊廚房就有了這種想法,或者應該說,不是一種想法而是一份認知,因為他頸背上汗毛直豎、內心升起各種古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鬥雞眼,但視線反而更清晰。還沒結束:他已經在一個小房間(一個折疊式臥房)裡生活了很久,已經探索過裡面的每一個角落、對它瞭如指掌了。而他已經決定:這樣可以,這樣就行了,在這裡也能生活,這兒有一把爐邊椅、一張可以睡的床、一扇可以眺望的窗戶。就算狹隘,這份簡單的感覺也足以彌補了。如今彷彿他放下了那座有鏡子的衣櫃,卻發現裡面不是一張鋪著補丁床單和老舊棉被的床,而是一個入口:有艘船正準備揚帆啟航,外頭是個多風的黎明,還有一條消失在視線邊緣的林蔭大道。 他心懷恐懼地把它關上。他已經嚐過歷險的滋味了。他曾經步入古怪幽徑,也已經理智地宣告退出。他站起身,穿著橡膠靴沉重地踱到窗前。還沒擠奶的山羊在羊圈裡咩咩叫個不停。 “不,”他說,“我不去,萊拉克。” “但你連'理由'都還沒聽呢。”萊拉克說。 “我不在乎。” “戰爭!和平!”萊拉克說。 “我才不在乎。”他要堅持到底。就算全世界都拋下他往那裡去(八成會發生),他也不會想念他們。或者他可能會想念,但他寧可思念,也不要咬著牙再次跳進那片名為慾望的大海,畢竟他已經逃了出來、爬上了岸。他永遠不要再回去。 “奧伯龍,”萊拉克輕聲說道,“西爾維也會去。” 永遠不要。永不、永不、永不。 “西爾維?”喬治說。 “西爾維。”萊拉克說。 由於兩人過了好一陣子都沒再說話,因此萊拉克說:“她要我告訴你……” “她才沒有!”奧伯龍猛然轉向她,“她才沒有,你是騙人的!不!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唬我們,也不知道你為何而來,但你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對吧?對吧?什麼話都說,就是不說真話!跟他們全是一個模子,因為對你來說根本沒差。不不不,你就跟他們一樣糟糕,我知道的,跟喬治炸飛的那個假貨一樣糟糕。沒什麼兩樣。” “哦,太棒了,”喬治翻起白眼,“真是太棒了。” “炸飛?”萊拉克看著喬治。 “那不是我的錯。”喬治說著狠狠瞪了奧伯龍一眼。 “原來它是這樣的下場呀。”萊拉克若有所思地說。接著她笑了。 “噢,他們氣壞了!那些灰燼飄下來的時候。它已經有好幾百年了,而且是他們僅存的最後一個。”她從桌上下來,藍色的裙子微微向上掀起。 “我得走了。”她說,隨即朝門邊走去。 “不,”奧伯龍說,“等等。” “走!不行。”喬治抓住她的手臂。 “還有好多事要做呢。”萊拉克說。 “這裡的事都處理好了,所以……噢,”她說,“有件事我忘了提。你們該走的路大半要經過樹林,所以你們最好找個嚮導。一個熟悉樹林、可以帶領你們前進的人。帶個銅板吧,要給擺渡人的。穿暖一點。門很多,但有些門關得比較快。別拖太久,否則就會錯過盛宴!”她原本已經走到門邊,但又跑回來跳進喬治臂彎。她用纖細的金色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親吻了他瘦削的臉頰,然後爬下來。 “一定會很好玩的。”她說。她回頭瞥了他們一眼,露出一抹微笑,帶著歡愉和一絲單純甜美的邪惡。接著她就走了。他們聽見她赤腳踩在外頭老舊亞麻油地氈上的聲音,卻沒聽見靠街道的門打開或關上。 喬治從一座傾斜的衣帽架上取下工作服和外套穿上,接著又套上靴子。他往門邊走去,但來到門前似乎就忘了自己究竟打算幹什麼,也想不起自己為何如此匆忙。他環顧四周,還是找不到頭緒,因此又走回桌邊坐下。 奧伯龍緩緩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們就這樣沉默地坐了良久,有時會突然驚跳,但卻什麼也沒看見。與此同時,房內有某種光線或某種意義消退、回歸平凡,變回一個可供煮粥、喝羊奶的普通廚房,兩個單身漢穿著橡膠靴、坐在桌前面面相覷,家事都還沒人動手。 還有一趟旅程等著他們:就剩這個了。 “好吧,”喬治說,“怎麼了?”他抬起頭,但奧伯龍根本沒說話。 “不。”奧伯龍說。 “她說……”喬治開口,但卻接不下去。他既忘不了她說了什麼,卻也想不起來(因為山羊狂叫不已、外面飄著雪花、他自己內心忽而空虛忽而盈滿)。 “西爾維。”奧伯龍說。 “一個嚮導。”喬治彈了下手指。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 “嚮導,”喬治說,“她說我們需要一個嚮導。” 他倆都往門邊望去,門剛好打開。 弗雷德·薩維奇穿著他的橡膠靴走了進來,準備吃早餐。 “嚮導?”他說,“有誰要去哪裡嗎?” “是她嗎?”索菲問,把窗簾拉得更開好看個清楚。 “一定是。”艾麗斯說。 這陣子已經很少有車子亮著頭燈從石頭門柱之間轉進來了,所以應該不會是別人。那輛長長扁扁的轎車是暮色中的一抹黑影,顛簸著開上滿是轍痕的車道,明亮的車燈掃過屋子。它在門廊前繞了個彎停下,熄了車燈,但不耐煩的引擎聲又持續了好一會兒。接著就安靜了。 “喬治?”索菲問,“奧伯龍?” “我沒看到他們,只有她而已。” “噢!慘了。” “好吧,”艾麗斯說,“至少還有她。”她們從窗前轉回來,面對著聚集在客廳裡的一張張滿懷期待的面孔。 “她到了,”艾麗斯說,“我們很快就會開始了。” 愛麗爾·霍克斯奎爾熄掉引擎,在那兒坐了片刻,傾聽這新生的寂靜。接著她爬出車外。她從副駕駛座上拿過一個鱷魚皮製的側背包,站在飄落的綿綿細雨中深深吸了一口傍晚的空氣,心想:春天。 這是她第二次駕車前往北方的艾基伍德。道路系統已經變得滿是坑洞、殘破不堪,還得在檢查哨出示通行證和簽證,這種事在五年前她初次來訪時是誰都想不到的。她猜測自己應該受到了跟踪,至少是被跟了一段路,但離開公路、開上通往此地的那些錯綜複雜又下著雨的小路後,就不可能有人跟得上了。她是一個人來的。索菲的信很奇怪,但卻非常急迫:她希望是真急迫到非寄不可的地步(霍克斯奎爾交代過他們千萬別寄信到首都給她,因為她知道自己的郵件受到監視),希望在這關鍵時期要她向政府請一段長假遠行,是真有必要。 “你好,索菲。”這對高挑的姊妹來到門廊上時,她這麼說。門廊上沒有任何歡迎的燈光。 “你好,艾麗斯。” “你好,”艾麗斯說,“奧伯龍呢?喬治呢?我們請你……” 霍克斯奎爾爬上階梯。 “我去了那個地址,”她說,“敲了很久的門。那地方看起來好像廢棄了……” “它一向都是那個樣子。”索菲說。 “……但都沒人回應。我好像聽見門後有人,所以我叫了他們的名字。結果有個人,一個說話有口音的人,說他們走了。” “走了?”索菲說。 “離開了。我問他們去了哪裡、要去多久,但就沒有人回答了。我不敢在那裡待太久。” “不敢?”艾麗斯說。 “我們可以進去嗎?”霍克斯奎爾說,“這是個美麗的夜晚,但外頭濕氣很重。”她表親不知道(而且霍克斯奎爾猜想她們可能連想都想不到)把自己跟她扯上關係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有股深沉的慾望正朝這房子伸出觸手,雖然還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已經循著氣味愈靠愈近。只是現在沒必要讓她們受驚(至少她希望如此)。 大廳裡除了一根黯淡的蠟燭之外沒有任何燈光,讓這地方看起來黑影幢幢,更顯得偌大無比。霍克斯奎爾跟著兩位表親下樓、拐彎、上樓,穿過這不可思議的房屋內部,進入兩個打通的大房間。房裡燃著一團爐火、點著燈光,她一抵達,大家紛紛抬起頭,臉上盡是感興趣與期待的神情。 “這是我們的表親,”黛莉·艾麗斯告訴他們,“算是失散已久吧,她叫愛麗爾。這些是我們的家人,”她對愛麗爾說,“你認識吧?還有另外一些人。 “好了,大家應該都到了,”她繼續說,“能來的都來了。我去叫史墨基。” 索菲來到一張鼓形桌前,上面亮著一盞黃銅檯燈,罩著綠色的玻璃燈罩。那副牌就擺在桌上。一看到它們,霍克斯奎爾就感覺內心一陣雀躍,但同時也一陣沉重。因為不論這副牌牽涉到哪些命運、不牽涉哪些命運,就在那一刻,霍克斯奎爾便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鐵定糾纏其中:甚至就是它們本身。 “你們好。”她對大家輕輕點了一下頭。接著她在一把椅背垂直的椅子上坐下,一邊是一位好老好老、老得驚人但眼神明亮的女士,另一邊則是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您是什麼樣的表親呢?”瑪吉·朱尼珀問她。 “據我所知,”霍克斯奎爾說,“我其實不算表親。瓦奧萊特·德林克沃特的兒子奧伯龍的生父後來結了婚,那人正是我祖父。” “哦,”瑪吉說,“是那邊的家族呀。” 霍克斯奎爾感覺有人盯著她看,於是迅速瞟了扶手椅上的兩個孩子一眼、對他們露出微笑。他們帶著不甚篤定的好奇心盯著她瞧。霍克斯奎爾猜想他們應該很少見到陌生人,但其實巴德和布洛瑟姆帶著驚奇和些許恐懼看見的,卻是他們常唱的一首歌裡在緊要關頭現身的那位有點恐怖的謎樣人物:帶著鱷魚皮包的女士。 艾麗斯迅速爬上樓,像盲人一樣熟練地穿過黑黢黢的樓梯。 “史墨基?”來到通往觀星儀的那道陡峭狹窄的樓梯底下時,她向上呼喊。沒有人回答,但上面有光。 “史墨基?” 她不喜歡爬上去。那狹窄的樓梯、那小小的拱門以及那塞滿機械、寒冷又擁擠的圓頂閣樓,總令她毛骨悚然。這東西鐵定不是為了取悅一個體型像她這麼龐大的人而設計的。 “大家都到了,”她說,“可以開始了。” 她雙手抱胸等了一會兒。在這無人使用的樓層,濕氣幾乎摸得到,壁紙上到處都是褐色的污漬。史墨基說:“好啦。”但她卻沒聽到腳步聲。 “喬治和奧伯龍沒來,”她說,“他們走了。”她又等了一會兒,接著(由於既沒聽到工作的聲音也沒聽到準備下樓的聲音)她就爬上了樓梯,把頭從小小的門伸進去。 史墨基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瞪著那黑色鋼殼裡的機械裝置,就像一個坐在神像面前的請願者或懺悔者。看見他、看見那裸露的機器,艾麗斯竟覺得有點害羞,彷彿自己刺探了某人的隱私。 “好啦。”史墨基又說了一次,但他站起來卻是為了從盒子底部那排如槌球般大的鋼球中拿一顆出來。他把它放在盒內一個旋轉輪其中一根曲臂上的凹槽裡。他鬆開手,球的重量就壓得曲臂往下轉。轉動的同時,其他有關節的手臂也跟著轉動,其中一根咔啦咔啦地伸出來,準備接收下一顆球。 “看懂它的運作方式了嗎?”史墨基悲傷地說。 “不懂。”艾麗斯說。 “這是不平衡旋轉輪。”史墨基說,“你看,因為有關節的緣故,這一側的手臂都是伸直的。但一繞到這一側,關節就會折疊起來,讓手臂緊貼著轉輪。所以手臂打直的那一側永遠比較重,會一直往下掉,也就是向下轉的意思,所以你若把球放在凹槽裡,轉輪就會轉過去,讓下一根手臂伸出來。接著下一顆球就會掉進下一根手臂的凹槽裡,再把它往下壓,以此類推。” “哦。”他的描述方式非常平板,像敘述一個重複了太多次的古老故事或一門文法課。艾麗斯突然想起他還沒吃晚餐。 “接著呢,”他繼續道,“從這一側落入凹槽的鐵球重量會讓這些手臂在另一側升高、折疊起來,這時凹槽就會翻轉,讓球滾出去,”他用手轉動輪子示範,“滾回架子上,再滾下來、掉進這一側剛剛伸出來的手臂凹槽裡,帶動手臂轉過去,就這樣沒完沒了。”那根彎曲的手臂確實釋放了鐵球,鐵球確實又滾到了下一根從轉輪上咔啦咔啦伸出來的手臂上。那根手臂被鐵球的重量壓到了轉輪底部,但接著它就靜止不動了。 “真了不起。”艾麗斯平靜地說。 史墨基背著雙手陰鬱地看著那一動不動的轉輪。 “這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蠢的東西。”他說。 “哦。” “這位克勞德先生鐵定是有史以來最蠢的發明家或天才……”但他想不出該如何作結,因此他低下頭,“它從來沒成功過,艾麗斯。這東西什麼也轉不動。沒有用的。” 她小心翼翼地穿過那些工具和拆卸下來的油膩零件,拉住他的手臂。 “史墨基,”她說,“大家都在樓下。愛麗爾·霍克斯奎爾到了。” 他看著她,接著笑出聲來,是一陣受挫的笑聲,因為他很荒謬地被徹底打敗了。接著他齜牙咧嘴了一下,迅速按住自己的胸口。 “噢,”艾麗斯說,“你應該要吃晚餐的。” “我不吃反而好,”史墨基說,“好像是這樣。” “走吧,”艾麗斯說,“我打賭你會搞懂這東西的。也許你可以問問愛麗爾。”她在他額頭上輕吻了一下,然後趕在他前面走出拱門、走下樓梯,有種被釋放的感覺。 “艾麗斯,”史墨基對她說,“就是現在了嗎?我的意思是今晚。這就是了嗎?” “就是什麼?” “就是了,沒錯吧?”他說。 他們穿過走廊、下了樓梯朝二樓走去時,她什麼也沒說。她抓著史墨基的手臂,覺得有不止一種回答方式,但最後(已經沒必要再拐彎抹角了,畢竟她已經知道太多,而他也一樣)她只說:“應該是吧,很接近了。” 史墨基按在胸口的手開始發麻,因此他叫了聲“哎喲”,然後停下腳步。 他們站在樓梯頂端。他可以隱約看見下方客廳的燈光,聽到人說話的聲音。接著聲音就化成一陣嗡嗡聲,終至消失。 很接近了。如果已經很接近了,那他就輸了,因為他已經落後太多。他連該怎麼做都還沒想出來,更遑論開工。他輸了。 彷彿有個巨大的空洞在他胸口裂開,一個比他本身還要大的空洞。痛苦的感覺在外圍聚集,而史墨基知道只要過了這漫長的一刻,那份痛楚就會湧進來填滿這個空洞:但在那一刻過去之前,就只有一份可怕的預感和一份初生的啟示而已,兩者都很空洞,在他空洞的內心交戰。預感是黑色的,而那份呼之欲出的啟示則是白色的。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試著不要因為無法呼吸而恐慌,因為那個洞裡沒有空氣,他只能體驗預感與啟示之間的戰爭、傾聽耳朵裡那陣悠長刺耳的嗡嗡聲。那聲音似乎在說,現在你明白了吧,雖然你沒要求弄明白,況且你一定沒料到會在這一刻、在這黑暗的樓梯上豁然開朗,但現在:接著那聲音就消失了。他的心臟先是如遭重擊般痛苦地跳了兩下,接著就開始猛烈地穩穩跳動,彷彿憤怒無比。接著他就被熟悉而令人釋然的痛楚給填滿。再過一秒鐘,他就能呼吸了。 “噢,”他聽見艾麗斯的聲音,“噢噢,這次很嚴重哪。”他看見她同情地抓著自己的胸口,感覺到她緊緊拉著他的左手臂。 “是啊,哇。”他終於能說話了,“噢,老天爺。” “過去了?” “差不多了。”被她拉著的那條左手臂一陣抽痛,一路痛到了無名指。他沒戴戒指,卻感覺彷彿有枚戒指被硬生生拔了下來。一枚戴了很久很久的戒指,除非把神經與肌腱整個截斷,否則根本不可能脫掉。 “別這樣、別這樣。”他說,結果那感覺就真的消失了,至少是慢慢減弱了。 “好了,”他說,“好了。” “噢,史墨基,”艾麗斯說,“你還好吧?” “過了。”他說。他開始下樓梯,朝客廳的燈光走去。艾麗斯抱著他、支撐著他,但他並不虛弱。他甚至沒生病,菲什醫生和德林克沃特醫生的舊醫學書籍一致同意:困擾他的不是一種疾病而是一種症狀,並不影響長壽,甚至不影響其他方面的健康。 一種症狀,必須與之共存。那麼為何它感覺像是一種啟示,一種欲語還休、之後就想不起來的啟示? “沒錯,”老菲什曾說過,“一種死亡的預感,那是心絞痛的人常有的感覺,沒什麼好擔心的。”但那是死亡的預感嗎?當他終於得到那份啟示時(假如有這麼一天),內容會是死亡嗎? “很痛吧?”艾麗斯問道。 “這個嘛,”史墨基笑了,但也像是在喘氣,“假如有得選擇,我應該是寧願它不要發生,沒錯。”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艾麗斯說。她似乎把他的發作模式看成跟打噴嚏一樣:打了最後一個大噴嚏之後就不會再打了。 “哦,我打賭不是,”史墨基溫和地說,“我想我們應該不希望有所謂的最後一次。不要。” 他們相擁著走下樓梯,進入大夥兒等待的客廳。 “來了,”艾麗斯說,“史墨基來了。” “嗨、嗨。”他說。索菲在桌邊抬起頭,他的女兒們也停下手中打的毛線抬起頭。他發現他的痛苦就反映在她們臉上。他的手指依然刺痛著,但還完好無缺。他那枚戴了很久的戒指還沒被偷走。 一種病症:但卻像是種啟示。他第一次感到好奇:他們的症狀也跟他的一樣這麼痛苦嗎? “好吧,”索菲說,“我們開始吧。”她環顧周圍那一張張看著她的臉,有德林克沃特、巴納柏、伯德、弗勞爾、石東、威德家的人,有她的表親、鄰居和遠親。桌上黃銅檯燈的亮光讓房裡其餘的空間顯得幽暗朦朧,彷彿她是坐在一處營火旁看著周遭黑暗中的動物,而她必須用言語喚醒它們的意識與目的。 “好吧,”她說,“我有了個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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