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風流間諜
風流間諜

風流間諜

约翰内斯·马里奥·西木尔

  • 外國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19019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引子

“親愛的基蒂,我們德國人能夠創造經濟奇蹟,可是不會做色拉。”托馬斯·列文對體態嬌媚的黑髮姑娘說。 “是的,先生。”基蒂應道。她說話時呼吸有點急促,因為她發瘋地愛上了眼前這位風度翩翩的雇主。此刻她站在廚房裡脈脈含情地註視著身旁的托馬斯·列文。托馬斯·列文在他那深藍色窄翻領晚禮服外面圍了條圍裙,手裡捧著一塊餐巾,餐巾上放著兩棵青翠欲滴的鮮菜。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基蒂心裡揣摩著,她的兩眼閃閃發光。這個擁有一座別墅的主人,在她的領地廚房裡竟能如此嫻熟自如地操作,更點燃了她胸中的愛火。 “正確地調拌色拉幾乎已經成了一門失傳的手藝。”托馬斯·列文說:“在德國中部地區它被做成甜的,吃起來像變了味的點心;在南德呢,又酸得如同兔食;而在北德,家庭主婦們甚至還用色拉油。哎,那玩意兒本來只能用來抹抹門鎖。”

“是的,先生。”基蒂還是氣喘吁籲的。遠處響起了教堂的鐘聲。其時是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十九點正。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似乎與其它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對托馬斯·列文來說卻不是這樣。因為在這一天,他以為可以結束一段雜亂無章為非作歹的歷史了。這一天剛滿四十八歲的托馬斯·列文,住在杜塞爾多夫市謝西林大道高級住宅區一幢租來的別墅裡,他在萊茵—美茵銀行里擁有一筆可觀的存款,並且還有一輛價值三萬二千馬克的德國造豪華型賽車。 年近半百的托馬斯·列文保養得相當不錯,身材修長皮膚黝黑,窄臉龐上有一雙聰明機靈、略帶憂鬱的眼睛和一張多情善感的嘴,一頭黑髮剪得很短,兩鬢略有些斑白。托馬斯·列文沒有結婚。左鄰右舍都知道他是位少言寡語的紳士,儘管他們對他那種守口如瓶、不露底細的做法多少有點不樂意,但都認為他是聯邦德國的一個規矩的生意人。

“我親愛的基蒂,”托馬斯·列文說,“你長得很美,又年輕,不用說你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你願意跟我學點嗎?” “願意……”基蒂的聲音很輕。 “那好,我要向你傳授製作美味涼菜的配方。剛才我們乾了些什麼?”基蒂行了個屈膝禮,回憶道:“兩小時前我們把兩棵鮮菜沖洗乾淨,然後去掉菜梗,挑出嫩葉……” “又把嫩葉怎麼樣了?”托馬斯·列文繼續追問。 “把它們放在餐巾上,隨後您就搖晃餐巾……” “是甩餐巾,親愛的基蒂,以便把所有的水份都甩出來。菜葉必須是乾的,這一點極其重要。不過現在讓我們把注意力放在製作色拉調味汁上。請遞給我一隻玻璃碗和一副做色拉的炊具!”基蒂無意中觸碰到主人那細長的手指,她周身頓時湧過一股甜絲絲的感覺。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又在思忖……“……色拉絕對不能接觸金屬器皿。”托馬斯·列文說。基蒂像著了魔似的盯著主人細長的手,懷著越來越敬畏的心情,傾聽他的講解。 “做調味汁時,”托馬斯·列文繼續講,“取少許胡椒,少許鹽,一茶匙辣芥末,外加一隻煮老了的雞蛋。將雞蛋切碎,再放上香菜多加點蔥,然後需要四湯匙貨真價實的意大利橄欖油。基蒂,請把油拿來!”基蒂滿臉通紅地遞過橄欖油。 “剛才說了四湯匙。好,現在再加四分之一升鮮奶油,酸的或甜的都行,這要看各人的口味。我喜歡酸的……”

正在這時廚房的門開了,隨即走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他下穿黑灰條紋褲子,上著藍白條紋便裝,白襯衣上繫著白蝴蝶結,齊刷刷地短髮蓋住了腦殼。 “什麼事,巴斯蒂安?”托馬斯·列文問。叫巴斯蒂安的男僕用清晰悅耳的法語腔調回答:“沙倫貝格經理到。” “啊,真準時,分秒不差。”托馬斯說。他解下圍裙道:“十分鐘後用餐,巴斯蒂安上菜。你呢,親愛的孩子,可以走了。” “經理先生看上去怎麼樣?”托馬斯·列文問。 “跟平常一樣。”大漢說,“又肥又壯,公牛脖子,皮球肚,一個十足的鄉巴佬。”托馬斯穿上晚禮服,這時他突然發覺什麼,厲聲責備道:“巴斯蒂安,你又喝了白蘭地!” “就那麼一小口,我一時有點高興。”

“算了吧!行事的時候,我需要你有一個清醒的頭腦。如果你喝醉了,是打不到經理先生的。” “這個胖子,我就是酒精中毒以致神誌昏迷,也對付得了。” “住口,還記得鈴聲暗號?” “記得。” “重複一遍。” “鈴響一聲我接著上菜;鈴響兩聲我把複印件拿來;鈴響三聲我搬出練拳擊的沙袋。” “只要你不把事情給搗亂,”托馬斯·列文一邊修指甲,一邊說,“我會感謝你的。” “這湯味可太絕了!”沙倫貝格經理說。他身子向後靠去,用大馬士革餐巾抹了抹薄薄的嘴唇。 “卡爾森夫人,”托馬斯說。並用手摁了摁桌面下的一個按鍵,鈴響了一聲。 “什麼夫人?”沙倫貝爾沒聽清楚。 “卡爾森這是湯的名字,龜肉加雪利酒和鮮奶油。”

“哦,不錯!”桌上的蠟燭的火苗忽閃了一下,巴斯蒂安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端上了辣子雞。沙倫貝格經理因此贊不絕口:“啊,珍饈佳餚,簡直是珍饈佳餚!列文先生,您請我的客這實在讓人高興。不過您本來是想和我在這兒談生意的……” “只要有好吃的什麼都好商量,經理先生。您再來點米飯,就在您面前。” “謝謝,列文先生。現在您說吧,這究竟是筆什麼買賣?” “再來點色拉?” “不要了,謝謝。您倒是談談正事呀!” “那麼好吧。”托馬斯說。 “經理先生,您有一家大造紙廠。” “原來是這事。不錯,廠裡有二百名職工,一切都是在廢墟上重新建起來的。” “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來,祝您健康……”托馬斯·列文舉起酒杯。 “遵命。”

“經理先生,據我所知,你們廠生產高級透明水印花紋紙。” “是的。” “你們還將這種紙提供給德國鋼鐵職合企業用於印製他們正在市面上發行的新股票。” “對,是德鋼聯的股票。不瞞您說,這事真麻煩,檢查沒完沒了,不過是害怕我的人自己動手印製幾張股票。哈哈哈!” “哈哈哈,經理先生。我想在貴廠預訂五十大張這種透明水印花紋紙。” “您要……要什麼?” “要五十大張紙。您是公司的頭頭,要避開檢查,想必不會有什麼困難吧。” “我的老天,可您要這些紙到底想幹什麼?” “當然是印刷德鋼聯股票,您覺得怎樣?”沙倫貝格經理歉然地疊起餐巾說:“恐怕我該走了。” “千萬別走,還有酒味沙司蘋果和奶酪吐司呢。”經理站起身:“我說先生,我將忘掉本人曾經到這裡來過。”

“我懷疑您什麼時候能把它忘掉。”托馬斯說著又往他的盤子裡扒了些飯。 “您幹嘛站著,國防經濟的領導人?坐下吧!”沙倫貝格的臉唰地變成了豬肝色,他小聲問道:“您說什麼?” “我說您應該坐下,雞會涼的。” “您剛才說什麼國防經濟的領導人?” “我是說了,而且說的就是您。儘管您一九四五年已把這一稱號給忘了,比如在您填寫的調查表上,您應該叫馬科。” “您簡直在胡言亂語!” “哪兒的話,您過去是納粹黨瓦爾特區分部主管國防經濟的負責人,現在仍被列在波蘭政府要求引渡受審的戰犯名單上。當然那上面寫的是馬科,不是沙倫貝格。”沙倫貝格經理癱倒在老式的佛蘭德軟椅裡,有氣無力地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聽人對我講這些。”托馬斯·列文嘆了口氣:“唉,您瞧,經理先生。我也有過動盪不安的過去,並想和它一刀兩斷。正因為這個我需要您的紙,仿造太費時間,可靠的印刷工我倒有……喝口香檳吧,能提神……您看,經理先生。戰爭結束的時候,我得以翻閱了所有的秘密檔案。那時候,您正隱匿在來斯巴滕……”

“撒謊!” “對不起,我指的是羅森海姆菩提樹莊園。”沙倫貝格經理有氣無力地抬了抬手。 “當時我知道您藏在那兒,而且以我當時的職務完全可以讓人將您逮捕歸案。不過我捫心自問你自己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呢?人們會把他關起來,將他引渡給波蘭政府。那又怎麼樣?” “況且我想假如你不去碰他,這老兄過幾年準會東山再起。這類人是不會潦倒沉淪的,他們總是要一再出頭露面……” “無恥!”木製軟椅裡發出了一聲嘶啞地喊叫。 “……等到那時候,他就會對你大有用處。當時我這麼想也就這麼做了。瞧,這步棋走對了。”沙倫貝格艱難地站起來,說:“我現在就去警察局投案自首。” “旁邊就有電話。”托馬斯的手在桌下的按鍵上摁了兩下。巴斯蒂安又悄然無聲地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個銀製的托盤,上面擺了些影印件。 “勞駕您自己動手吧。”托馬斯說,“這些複印件裡有經理先生穿軍服的照片,有經理先生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頒發的公告,以及一份所謂納粹帝國財政總管關於收到資助衝鋒隊和黨衛軍的十萬帝國馬克捐款的收據。”沙倫貝格經理重又坐下了。 “您可以把餐具撤下去了,巴斯蒂安。經理先生已經吃完了。”

“好的,先生。”待巴斯蒂安走後,托馬斯說:“此外,這筆捐款裡有您的五萬。怎麼樣,這些材料夠了吧?” “我絕不允許對我進行訛詐!” “上次大選,您不是也捐獻了巨額款項嗎,經理先生?那家對這類事情感興趣的德國新聞雜誌叫什麼來著?” “您真是胡說八道!您想偽造股票?!您要坐牢的!我也會陪著進監獄!如果我給您紙,我就完了!” “我坐不了牢。如果不給我紙的話,您才完了,經理先生。”托馬斯說著按了一下電鈕:“注意了,看看拔絲蘋果的味道如何。” “我一口也不想在您這兒吃了,您這個敲詐者!” “那麼我什麼時候能拿到紙呢,經理先生?” “休想!”沙倫貝格憤怒到極點,“您永遠也別指望從我這兒得到哪怕一張紙。”

時近午夜,托馬斯·列文和僕人巴斯蒂安坐在書房的壁爐前。爐膛里火苗躥動,數百本書五顏六色的書脊在半明半暗中閃閃發光。一架留聲機在轉動,拉赫馬尼諾夫鋼琴協奏曲第二號作品的旋律在室內輕輕迴響。托馬斯·列文仍穿著那件一塵不染的晚禮服。巴斯蒂安敞開襯衣的領口,把腳擱在一張椅子上——當然,他事先側眼瞄了瞄主人,往上墊了一張報紙。 “經理先生一周後送紙來。”托馬斯·列文說:“你的朋友要多久才能印出來?” “大概十天吧。”巴斯蒂安答道,他抬手把一杯白蘭地送到嘴邊。 “那麼我將在五月一日這可是個好日子勞動節前往蘇黎世。”托馬斯說著遞給巴斯蒂安一張股票和一張表:“這是供仿製的樣品,表上是我要印在股票上的順序編號。” “如果我知道你打算幹什麼的話……”頭髮又粗又短的僕人羨慕地嘀咕道。只有當巴斯蒂安知道自己和主人是絕對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才使用親切的“你”字。他認識托馬斯已經十七年了,而且他以前根本就不是什麼僕人。自從巴斯蒂安在馬賽和托馬斯相識以來,就跟著他了。此外,他還同托馬斯一道有過幾次驚險的經歷。這些事把倆人連結在一起了。 “托米,你不願告訴我你的計劃嗎?” “親愛的巴斯蒂安,其實這是件完全合法的好事。我搞的這個股票騙局是高尚的騙局。我可以起誓,任何人都不會發覺其中有詐。大家都能賺錢人人都會滿意。”托馬斯·列文面帶微笑,掏出一隻金色的懷錶。這是他父親的物品。這塊扁平的帶彈簧蓋的表,伴隨著托馬斯歷盡艱險,在那亡命的角逐中始終呆在主人的身邊。托馬斯·列文一次又一次成功地隱藏了它,保護了它,重新得到它。他打開彈簧蓋,表裡的報時裝置發出銀鈴般的聲音。托馬斯若有所思地說:“為了安全起見,我要換個姓名前往瑞士。讓我們來看看,還有些什麼德國護照?”他從保險式壁櫃裡取出一疊護照,微笑著念了起來:“雅各布·豪澤爾……彼得·梭伊尼爾……路德維希·馮·特倫得倫堡男爵……維爾弗里德·奧特……我的上帝,這些名字能引起多少回憶啊!” “你用特倫得倫這個名字向里約熱內盧倒賣過卡迪拉斯轎車,我覺得還是讓男爵休息一下吧!豪澤爾也夠辛苦的了,別人還一直在法國逮捕他呢。”巴斯蒂安說道。 “您請坐,奧特先生。您有什麼事要辦嗎?”票證券科科長放下印有維爾弗里德·奧特,杜塞爾多夫實業家的簡單名片,問道。這位科長叫於勒·韋爾蒙,股票證券科設在蘇黎世瑞士中央銀行的二樓。自稱是維爾弗里德·奧特的托馬斯·列文問:“您是法國人吧,先生?” “母親是法國人。” “那麼我們講法語吧。”於勒·韋爾蒙的臉色豁然開朗。 “我可以在貴行開個號碼戶頭嗎?” “當然可以,先生。” “我剛購進一些德國鋼鐵聯合企業的新股票,想寄存在瑞士。按剛才說的,用號碼存摺不落姓名……” “我懂了,那可惡的德國稅務,對吧?”韋爾蒙一隻眼眨了眨。 “為了使我不忘記些事,”托馬斯·列文說,“請您讓人把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的股票聯單給我剪下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蘇黎世,所以要把這些股息聯單保存在身邊,到時候好自己來兌現,這樣也免得您費心。”不一會兒,一切都辦妥了。托馬斯·列文的上衣內袋裡放著一張瑞士中央銀行的存單,上面證明一位來自西德杜塞爾多夫的名叫維爾弗里德·奧特的實業家,存入面值一百萬西德馬克的德鋼聯新股票。 托馬斯·列文駕駛著他那輛即使在蘇黎世也十分惹眼的賽車回到了他下榻的鮑爾湖濱飯店,這裡所有的職員都喜歡他。他坐電梯回到自己的套間。一進門就走進浴室,把剪下來的一九五八和一九五九年股息聯單用水沖掉,省得以後惹出禍來。客廳裡有一個電話,托馬斯坐在一頂五顏六色地遮陽傘下舒心愜意地眺望著蘇黎世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飄蕩的小船,沉思了片刻。隨後他拿起一枝金色的鉛筆在一張旅館的信箋上撰寫了一則廣告茲有德國實業家在瑞士招標集資。投資者享受高額利率,集資人提供可靠保證。投資期兩年。投標者務請提供真正可信的銀行實據為佐。否則,恕不考慮。 兩天后,這條廣告刊登在《新蘇黎世報》廣告頁的顯著位置,同時還註明了集資者的郵政代號,過了三天在這個代號下就收到了四十八封信。托馬斯坐在陽光明媚的陽台上,認真地分揀著應徵信件。其中兩封引起了他的特別關注。一封是用一台不算高級的打字機在質地不大好的信紙上打出來的,德語文理也欠妥,寄信人提出:“……要是利息令我感興趣,投資額可達一百萬瑞士法郎。”信末尾的署名是皮埃爾·繆耳裡,房產經紀人。 另一封是手寫的,字跡娟秀,淡黃色精製的信箋的正中上方印著一個金色的五角王冠。信文如下: 托馬斯若有所思地將這兩張差距懸殊的信箋並排放在一起,斟酌起來皮埃爾·繆耳裡此人儘管十分吝嗇,但肯定是個富翁。他買的是劣等紙,用的是舊打字機。這H·德·庫維爾雖然親手執筆,可用的卻是上等信紙。或許他是個伯爵?還是男爵?得弄個究竟…… 蒙特納克山莊坐落在蘇黎世山南坡的一處大園林裡。一條寬敞的石子路蜿蜒而上,一直通向一座金色的裝有綠色百葉窗的富麗堂皇的小府邸,托馬斯把車停在大門前。一個非常傲慢的男僕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是奧特先生嗎?請隨我來。”他領著托馬斯走進一間華麗的辦公室。從小巧的寫字台後面站起一位身材苗條、風度高雅的少婦。她約摸二十八歲,波浪形的栗色長發幾乎披到肩上。粉紅色的嘴唇,棕色的眼睛,眼角朝上傾斜。高高隆起的顴骨,如絲的細眉,溫軟、富有彈性的皮膚。 托馬斯不由得暗暗一震在他一生中,眼角高挑顴骨高隆的女性曾使他肅然起敬過。這類人總是擺出那副樣子難以接近,冷若冰霜並且自命不凡。可是一旦人們進一步認識了她們,那麼一切矜持和固執也就不復存在了。這個年輕女人嚴肅地看著他,說:“您好,奧特先生。我們已經通過電話了,請坐。”她坐下來,架起一條腿,連衣裙向後滑了一截。哎,還有漂亮的長腿!托馬斯想。 “奧特先生,您招標集資,並說提供可靠保證。我可以知道這指的是什麼嗎?”托馬斯心裡說,這可實在有點過份了。便也冷冷地答道:“我想,這事就不必打攪您了。勞駕您告訴德·庫維爾先生,就說我來了,是他給我寫的信。” “是我給您寫的信。我叫海倫·德·庫維爾,我替叔叔處理一切現金交易。”少婦的聲音寒氣逼人,“那麼,您說的可靠保證是什麼?”托馬斯微笑地點了下頭:“德鋼聯新發行的股票,存在瑞士中央銀行的一個戶頭下。面值一百萬。交易所舊股票的行情是二百一十七……” “您出什麼利息?” “百分之八。” “想集資多少錢?”天吶,這雙含霜凝雪的眼睛!托馬斯暗暗喊了一聲,說:“七十五萬瑞士法郎。” “什麼?”托馬斯吃驚地發現,海倫·德·庫維爾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她用舌尖舔了舔粉紅色的嘴唇,略微揚了揚眉毛,問:“這個數目不是——嗯——稍微大了點嗎,奧特先生?” “怎麼?您指的是股票交易的數值嗎?” “當然……是的……不過……”她站起身說:“對不起,我想我得去叫我叔叔來。請原諒您稍候片刻。”他站起來。她轉身走了。他又坐下,根據那塊老懷錶提供的時間判斷等了八分鐘之久。 門開了,海倫和一個身材高大、瘦骨嶙峋的男人走了進來。這人有一張黝黑的臉,寬大的下巴,鐵灰色的短髮,單排鈕扣的外套裡穿一件白色尼龍襯衣。海倫介紹道:“我的叔叔,雅克·德·庫維爾男爵。”托馬斯和這個男子握了握手,疑心更重了。這傢伙的爪子跟牛仔的差不多,那張下巴就像老在嚼口香糖一樣,還有那口音……如果他是法國貴族出身,砍我的腦袋!現在他決心直截了當地行事了:“男爵,恐怕我把您迷人的侄女給嚇著了,讓我們把這事忘了吧。認識您,我不勝榮幸。” “哎哎,奧特先生,您別這麼急急忙忙的。咱們坐下談。”男爵也顯得有些局促。他摁了一下鈴,說:“我們還是心平氣和地邊喝邊談吧。”那個傲慢的僕人送來了飲料,可威士忌不是蘇格蘭產品,而是美國貨。托馬斯想,這個庫維爾越來越叫人反感了。男爵又抬起了話頭,他承認,本來他考慮的是一筆為數不多的投資:“……或許十萬?” “男爵那咱們就別談了吧。”托馬斯說。 “要不十五萬……” “得了,男爵。得了……” “那麼二十萬也……”庫維爾幾乎在哀求了。 這時那個傲慢的僕人突然闖了進來禀報說來了長途電話,男爵和他的侄女立即走了出去。托馬斯閒著無事,開始欣賞起這個貴族之家的各種陳設來。過了差不多十分鐘,男爵獨自回來了。他臉色灰白滿頭大汗。這副可憐樣幾乎要使托馬斯大動惻隱之心。然而他還是立刻起身告辭了。 在大廳里托馬斯遇見海倫。她問:“您就走了,奧特先生?” “我已經打攪你們太久了。”托馬斯說完,吻了吻她的手,他聞到一股香水味和她肌膚的芬芳。托馬斯說:“如果您今天能賞光和我一起吃晚飯的話,我將非常高興。在鮑爾湖濱飯店,或者您指定個地方。請您一定來。” “奧特先生。”那聲音彷彿是一尊大理石雕像發出來的:“我不知道您喝了多少,可是您剛才的話要怪您喝多了。再見!” 同庫維爾男爵的會談一無所獲,相形之下更顯得與房產經紀人皮埃爾·繆耳裡的談判一帆風順。回到旅館托馬斯給他打了個電話,簡單談了談自己的打算,也就是那筆用德鋼聯股票存單擔保的七十五萬瑞士法郎投資。 “多點不要了?”皮埃爾·繆耳裡用帶喉音的瑞士德語問。 “不要了,這個數目就夠了。”托馬斯說,心想不應該誇大其詞,房產經紀人徑直來到旅館。這傢伙紅紅的臉膛,五短身材,還是個急性子! 第二天他們就在一個公證人那兒草擬了合同書,內容如下: 托馬斯和繆耳裡怀揣合同,一道驅車前往中央銀行,在那兒驗證了存單。接下來他們就在皮埃爾·繆耳裡的辦公室里辦理了具體手續房產經紀人移交實業家一張面值七十一萬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的現金支票,手續費以及利率百分之八的兩年利息全部都已扣除。就這樣托馬斯在所謂轉眼之間便搞到七十一萬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 幾小時後,化名維爾弗里德·奧特的托馬斯·列文走進旅館大廳時,看見海倫·德·庫維爾坐在一張扶手椅裡。 “哈囉,真是太叫人高興了!”海倫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時裝雜誌,抬起頭懶洋洋地搭了腔:“咦,您好。”天氣很涼快,她卻穿了條栗色的雞爪花連衣裙外加一件加拿大貂皮上衣,大廳裡的所有男人都朝著她看個不停。托馬斯說:“您來遲了一點,不過我很高興,您到底還是來了。” “奧特先生,請您注意我不是來找您,而是來看住在這兒的一位女友。”托馬斯仍不甘心:“今天不行的話,那麼明天上午來喝杯開胃酒?” “明天我要出遠門,到利維亞去。”托馬斯兩手一拍,道:“這可太巧了!您可知道明天我也要去利維亞。我來接您,咱們說好十一點怎麼樣?” “我是不會和您同行的。噢,我的朋友來了。”她起身說:“願您一切如意,再見!”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過七分,海倫駕著一輛小型賽車駛出莊園大門從托馬斯身邊開了過去。他點點頭,她卻把臉扭向一邊。緊接著他跳上自己的汽車,跟在後面。車一直開到格勒諾布爾,一路平安無事,剛過格勒諾布爾海倫的車就停了。她下了車,托馬斯也把車停在她旁邊。 “馬達出了點問題。”她說。托馬斯檢查了馬達,可找不出什麼毛病。海倫已經走進附近的一所房子裡,去打電話叫個修車的技師。不一會技師來了,看了車後說什麼油泵壞得一塌糊塗得把車拖走,要修好至少得花兩天時間。托馬斯完全可以肯定這個技師在撒謊好敲筆竹槓。不過眼下他倒很樂意遇上這麼個騙子。於是他便邀請海倫乘他的車繼續趕路。 “您可真肯幫助人,奧特先生。”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托馬斯把她的行李搬到自己車上,又悄悄地塞給騙子一筆賞錢。在接下來的一百公里旅途中海倫只是在托馬斯打噴嚏時說了唯一的一句話:“祝您健康!”後來她告訴托馬斯,她是去蒙特卡洛和未婚夫約會的。 “可憐的人,”托馬斯感嘆道:“從您身上他得不到什麼東西。”到蒙特卡洛後,托馬斯照海倫的意思把她送到巴黎賓館。在這兒她得知未婚夫耽擱在巴黎不能來了。 “我住他的套間。”托馬斯說。 “好的,先生。”接待部主任邊說邊收起一張五千法郎的鈔票。 “可要是我未婚夫又來了,那……” “那他該知趣點,靠邊站。”托馬斯搶過話頭把海倫拉到一邊,低聲耳語道:“此人與您根本沒有緣份,還沒有看出來嗎?一切都是老天爺的安排。”海倫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他們一塊兒在蒙特卡洛呆了兩天,然後驅車去嘎納下榻在卡爾頓酒店,托馬斯過了幾天好日子。他帶海倫逛尼斯、聖拉法爾、聖馬克西姆和聖特洛佩斯。倆人一起暢遊大海,開摩托艇滑水橇,並排躺在沙灘上…… 海倫的興趣和嗜好完全被托馬斯同化了。倆人情投意合,如膠似漆。七天逍遙自在的時光過去了,海倫已經成了托馬斯的情人。這時,他發現他們倆在各方面都是心心相印。可隨後,真相大白了事情發生在第八天的凌晨…… 海倫·德·庫維爾躺在床上兩眼淚光瑩瑩,托馬斯坐在她身邊撫弄著她的長發。倆人都抽著煙。不知從哪兒傳出的音樂飄入了室內,屋裡只亮著一盞小燈。海倫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說:“啊,維爾,我真是太幸福了……”她叫他維爾,因為她覺得,維爾弗里德這名字太容易讓她想起理查德·瓦格納了。 “我也有同感,心肝兒。我也一樣。” “真的?”這時,托馬斯又從她眼睛裡捕捉到那種捉摸不透的、奇怪而又令人大傷腦筋的目光。 “真的,親愛的。”海倫突然翻過身來,把她美麗無比的棕色後背裸露在托馬斯眼前,撲在枕頭上嚎啕大哭起來:“……我騙了你!……我真壞……哎,我真是壞透了!”托馬斯讓她哭了一會兒,然後彬彬有禮地說:“如果你的未婚夫是……”海倫又一下子轉過身來,嚷道:“胡說,什麼未婚夫!我根本就沒有未婚夫!哦,托馬斯,托馬斯!”他覺得彷彿有一隻冰涼的手順著他的脊梁骨摸下來,急忙問:“你剛才說什麼?” “我根本沒未婚夫。” “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托馬斯的聲音有些發噎,“你剛才講什麼托馬斯來著?” “嗯,”她抽泣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滾過臉頰順著脖子滴落胸脯上。 “是的,我當然說了托馬斯。你就叫這個名字,我親愛的、可憐的托馬斯·列文……哦,為什麼我偏偏要遇上你?!我一生中還從未這樣熱戀過。”又是一陣抽動,又是一股淚水,“而且我不得不陷害的恰恰是你!” “陷害?什麼陷害?” “我是替美國情報機關工作的。”海倫絕望地悲嘆道。香煙快燃到手指了,托馬斯還沒有察覺。他好長時間一言不發。終於他長嘆了一口氣說:“上帝啊,難道那一切又重新開始了嗎?”海倫傷心萬狀,衝口傾訴起來:“我本不想告訴你……也不能告訴你……他們逼我這麼做,可從那天晚上起,我就要把真情吐出來才痛快……不然就會憋死……” “慢慢說,從頭講。”托馬斯逐漸恢復了鎮靜,“這麼說你是一名美國特工人員?” “對。” “那你叔叔呢?” “他是我的上司,科洛納爾·赫里克。” “蒙特納克山莊呢?” “租來的,我們在德國的情報員報告說,你在策劃一個騙局。後來你來到蘇黎世,你的廣告一見報,我們就被授予全權,可以向你提供最多不超過十萬瑞士法郎的投資……” “這又是為什麼呢?” “你在廣告上肯定耍了花招。雖然我們還不清楚是什麼花招,但我們會弄明白的。那樣一來我們就能夠把你攥在手心裡。聯邦調查局不惜一切代價要招募你,為了想得到你他們簡直都發了瘋!”她又哭了起來。托馬斯替她擦乾了眼淚。 “可你要七十五萬,我們火速和華盛頓通了話。他們不願冒這個險,於是就派我……” “派你……”托馬斯呆呆地重複著。 “……所以我做了這次旅行。一次全都是做戲,包括格勒諾布爾那個修車的……” “上帝啊,他也是?!可我這個笨蛋還給了他一筆可觀的小費!” “……還有那個未婚夫,托米,所有的一切。可現在,現在我愛上了你,而且我知道,要是你不得不替我們幹活,他們不會使你好受的!”托馬斯站起身。 “別離開我!”海倫懇求道。 “我就來,親愛的。”托馬斯心不在焉地說,“我不過是要考慮一些事情。一個人靜靜地考慮,如果你同意的話。你不知道所有這一切我都已領教過一回了……” 他離開了哭哭啼啼的海倫,穿過客廳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坐在窗邊長時間地凝視著屋外的夜色。過了一會兒,他抓起電話:“請接餐廳部主任……這我不管,叫醒他好了……”五分鐘後,電話鈴響了。托馬斯拿起聽筒:“加斯東嗎?我是奧特。我剛才時乖命蹇,橫遭厄運。現在想來點清淡、提神的東西。您給我準備一杯番茄雞尾酒和一些沙丁魚丸……謝謝。”他放下電話。看來是在劫難逃了!他想,一九五七年的今天,他們又像一九三九年一樣揪住了我!托馬斯通過陽台上敞開的門,眺望著那座孤零零的名叫“小金角”的峭壁,隨後又把目光往上移向那閃爍在地中海上空的遠不可及、與世無爭的星群。柔和的夜幕上,彷彿又出現了他過去與之周旋的形形色色的男女,他們好像朝下走來,離他越來越近。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上午,一輛黑色本特利篷式汽車緩緩地在倫敦市中心倫巴第大街一百二十二號房前停了下來,一位打扮入時的年輕人走下車。他帶上車前門,手裡拿著一頂端端正正的黑色禮帽、一把雨傘和兩份玫瑰色報紙一份是《泰晤士報》,另一份是《泰晤士金融新聞》。這位年僅三十歲的托馬斯·列文先生,此刻正走向大樓的入口。入口左上方牆上鑲著一塊黑色大理石製成的招牌,上書“馬爾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銀行”幾個燙金大字。托馬斯·列文是倫敦最年輕的經營有方的私人銀行家。他能如此飛黃騰達是由於他足智多謀、嚴守信用和能同時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生活的本領。在證券交易所列文的言談舉止極為文雅、得體。但是在遠離這片富麗堂皇的大廳的地方,他卻是一個最漂亮的獵豔行家。誰也不會想到,至少那些當事人不得而知,他甚至能不動聲色、輕而易舉地同時征服四個女人,因為他既精力充沛又守口如瓶。 羅伯特·馬爾洛克是他的合夥人。當列文走進來莊重地將帽子往上掀了一下,羅伯特·馬爾洛克正站在銀行兌換處。他比列文年長十五歲,身材高而瘦長,眼睛像水一樣明亮。 “哈囉,”他一面說,一面習慣地朝托馬斯身上掃了一眼。 “早安,馬爾洛克,”托馬斯鄭重地說道:“早安,先生們!”經理處六位職員端坐在寫字台後面,像他一樣鄭重其事地向托馬斯打招呼,馬爾洛克站在一根金屬圓柱旁。圓柱的頂端平放著一台小型黃銅製造的電報機,滴滴答答地響著,細長的紙帶源源不斷地標出各交易所行情的動態。托馬斯走近他的合夥人,觀察著紙帶上的記錄。馬爾洛克忐忑不安地問道:“您何時動身飛往布魯塞爾?” “今天晚上。” “正是時候。您看,證券正在看跌!這顯然是因為法西斯德國與意大利締結了軍事同盟條約所致。您翻過今天的報紙嗎?列文!” “的確如此,”列文說道。他喜歡說的確如此。這個詞聽起來比是的顯得莊重些。各種報紙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清晨都刊登了德國與意大利結盟的消息。人們稱之為“鋼鐵協定”。穿過陳設古樸、昏暗的營業間,托馬斯·列文走入他那間老式的昏暗的私人辦公室。瘦長的馬爾洛克跟著他走進來,坐在一個皮製帶扶手的靠背椅上。 這兩位先生開始商量托馬斯在歐洲應大量收購何種證券和拋出何種證券。馬爾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銀行在布魯塞爾有一個分理處。托馬斯·列文在巴黎一家私人銀行還有股份。他倆談妥業務,羅伯特·馬爾洛克一反多年來的老習慣,他不加掩飾地盯著這位年輕的合夥人說:“餵,列文,我眼下還有個私人請求。您肯定會記得那個路易絲……”托馬斯清楚地回憶起她來。路易絲是一個美麗的金發女郎,原籍科隆。她是馬爾洛克的女友,住在倫敦。後來他們之間想必發生了什麼棘手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路易絲·布倫納後來就回德國去了。 “打擾您,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列文。”馬爾洛克看著這位年輕人的眼睛,訴說道:“我想您到了布魯塞爾也許可以抽時間到科隆跑一趟,和路易絲談一談。” “您是說要我到科隆一趟,是嗎?那您自己為什麼不去呢?您終究是個德國人嘛!”馬爾洛克回答道:“我倒是很想去德國,可是現在的國際局勢……況且我曾經傷了路易絲的感情。我是個老實人……”馬爾洛克愛說自己是個老實人。 “我真是個老實人。那時我和另外一個女人相好,路易絲完全有理由離開我。請您告訴她,我請求她原諒我。我願意與她重修舊好,希望她能回來……”他講話的聲音顯得有點激動。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凌晨,托馬斯·列文抵達科隆。大教堂旅館上飄揚著大幅的卍字旗,全城到處都掛著卍字旗,慶祝“鋼鐵”協定的生效。 室內寫字台上豎放著元首的肖像。托馬斯把回程機票靠在像架上,洗了一個熱水浴,換了一套衣服才給路易絲·布倫納掛電話。這時電話線的另一端有人拿起聽筒,響起一種可疑的喀嚓聲,托馬斯並未留心,這位一九四零年的超級間諜此時此刻還完全不了解監聽器的存在呢。 “我是布倫納!”這就是她。她的聲音輕微而略帶沙啞。托馬斯清楚地想起了她的模樣來。 “布倫納小姐,我是列文,托馬斯·列文。我剛到科隆……” “啊,上帝。”他聽見她說。此刻又響起了喀嚓一聲。 “布倫納小姐,馬爾洛克拜託我來看望您……” “這個流氓!” “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這個可憐的惡棍!” “布倫納小姐,您聽我說吧!馬爾洛克通過我請您原諒他。我可以去您那裡嗎?” “不行!” “可我答應了他……” “您走吧,列文先生!就趕下一班火車!您一點也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不,不,布倫納小姐。正是您本人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列文先生……” “請您呆在家裡別離開,我十分鐘後就到您那裡!”他放下耳機,係好領帶。一種體育比賽時的好勝心攫住了他。一輛出租汽車把列文送到了椴樹灣。路易絲·布倫納就住在貝多芬公園旁邊一座別墅的三樓上。 他按了門鈴,門內響起一陣低沉的耳語聲。男男女女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托馬斯一怔覺得有點蹊蹺。因為在他開朗的性格中是容不得一絲猜疑的。門開了。路易絲走了出來。她身著一件晨衣,看樣子裡面沒穿什麼衣服。她顯得非常激動:“您瘋了嗎?”不一會兒路易絲身後出現了兩個男子。他們身穿皮大衣,活像個屠夫。一個傢伙粗暴地把路易絲推開,另一個一把抓住托馬斯上裝的翻領。剎那間托馬斯把自我控制、鎮靜統統忘了個一干二淨。他用雙手抓住對方的拳頭,以一種優美的舞蹈動作來一個急轉身。那傢伙忽地一下目瞪口呆地把臉貼在托馬斯·列文的右臀部位上。說時遲那時快,托馬斯猛地一彎腰,只聽這位尖叫一聲,嗖地飛了出去,跌落在過道的地板上。肘關節喀嚓折斷了。他痛得卷作一團,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托馬斯心想我的柔道課可不是白上的。 “現在輪到您了。”托馬斯一邊吼道,一邊朝第二個傢伙走過去。金發的路易絲小姐開始發出尖銳刺耳的叫喊聲。剩下的那個傢伙步步後退,結結巴巴地說道:“別,別這樣。先生,您別動武……”他從肩袋上拔出一把左輪手槍。 “我警告您,放明白點。”托馬斯·列文收住腳步,只有傻瓜才會手無寸鐵地去對付一個帶左輪槍的壯漢。 “我以法律的名義宣布您被捕了!”這個心有餘悸的傢伙說。 “誰逮捕我?” “國家秘密警察。” “哼!”托馬斯自言自語道:“我要把這件事當成俱樂部裡閒談的話題那才妙呢。” 托馬斯熱愛他的倫敦俱樂部,倫敦俱樂部也很歡迎他。每星期四晚上俱樂部的會員們端著威士忌叼著煙斗,坐在劈啪作響的壁爐前聽著各種各樣美妙動人的故事。在座的會員依次各講一個。後來他坐在科隆蓋世太保總部特別科里,心情一如既往感到輕鬆愉快。整個事件只不過是個誤會,他思忖道半個小時後,他準會離開此地…… 接待托馬斯的刑警隊長叫哈佛納,他是個胖乎乎的人,有一雙狡黠的豬眼,他不斷地用牙籤把指甲的污物剔除乾淨。 “我聽說您把一個同志打了一頓。”哈佛納氣憤地說:“您會為此感到後悔的,列文。” “您應該一直稱呼我為列文先生!您有什麼有求於我?您為什麼要逮捕我?” “倒賣外匯罪。”哈佛納口氣嚴厲地說:“我等您等了夠久了。” “您等候我?” “或者說,是等候您的合夥人馬爾洛克。打從路易絲·布倫納從倫敦回國,我就派人監視她。我尋思你們這些狗東西終將有一個傢伙會拋頭露面。”哈佛納把文件包放到寫字台上。 “最好的辦法是我把有關指控材料拿給您看一下,您就會閉住嘴不吭聲了。”眼下我真的感到好奇起來。托馬斯暗思著。於是他開始翻閱這個內容豐富的文件包。過了一會兒,他不由得笑起來。 “您認為哪些文件可笑?”哈佛納不以為然地問道。 “您聽著,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傑作!” 文件上說,倫敦馬爾洛克—列文私人銀行幾年前設下了一個惡毒的圈套坑害第三帝國,該銀行根據政治局勢長期以來在蘇黎世證券交易所以五分之一的票面價值大做特做德國抵押契據的生意。該合資銀行於一九三六年一月、二月、三月,在蘇黎世用非法彙往國外的帝國馬克購進這批德國抵押契據。接著又委託一個瑞士公民為代理人,購買了幾幅傷風敗俗的油畫。這些油畫在德國不值錢,但在德國以外卻價值連城。納粹當局樂意為油畫的出口大開綠燈。原因之一他們排斥這些不受歡迎的藝術品;原因之二他們為重整軍備可藉此獲得必需的外匯儲備。瑞士代理人必須以瑞士法郎支付售價百分之三十的回扣。餘下的百分之七十納粹當局很晚才察覺到由代理人用德國抵押契據償還。用這種方法可以使這些德國抵押契據倒流回國並使其具有它們原來的價值。即為馬爾洛克—列文合資銀行在蘇黎世購進價格的五倍。 托馬斯·列文一面研究上述文件,一面想道這件事我理不清,只有馬爾洛克有辦法,他想必知道德國人正在找他算賬。路易絲·布倫納被監視,他們逮捕了我,連一句話都不相信我。馬爾洛克要甩掉我,他可以獨霸這家銀行。啊,上帝……“事情就是這樣,”哈佛納刑警隊長洋洋得意地說:“您還有什麼要說的?”他拿起一根新的牙籤,輕輕地剔他的牙齒。真糟糕,我該怎麼辦呢?托馬斯在尋思。驀地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念頭雖不算很好,但沒有比它更好的了。 “我可以打個電話嗎?”哈佛納問:“給誰打電話?”現在什麼也不能告訴他。托馬斯心裡想,總得給自己留下一條後路嘛。 “封·魏德爾男爵。” “從未聽說過有此人。”托馬斯氣得大聲吼道:“封·魏德爾·玻多男爵是外交部特別大使。難道您從未聽說過有此人嗎?” “我是……我是說……” “如果您要同我講話,請您把牙籤從嘴裡取出來!” “那您向男爵先生提什麼請求呢?”哈佛納口吃地問道。 “這位男爵是我的刎頸之交!” 一九二九年,托馬斯在一個擊劍團體裡結識了魏德爾,他看來年齡比托馬斯大得多。魏德爾把托馬斯引進貴族青年小圈子。托馬斯手頭寬裕,男爵的匯款有時不能兌現,全由托馬斯支付。因此他倆開始親近起來,直到魏德爾加入納粹黨為止。後來倆人之間發生了一場大爭吵,托馬斯才和魏德爾不歡而散。 電話接線小姐緊張地工作著。哈佛納刑警隊長奪過話筒,吼道:“接柏林外交部!快點!你這個笨手笨腳的娘們!”托馬斯聽到那位老朋友的聲音:“我是封·魏德爾……”他想這件事妙極了,簡直是妙極了。 “玻多,我是列文!托馬斯·列文。你還記得我嗎?”他耳邊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笑聲:“托馬斯,老兄!你真叫人感到意外。過去你勸我站穩立場,可你自己今天卻加入了蓋世太保組織!”托馬斯面對這種天大的誤會只好閉上眼睛。男爵繼續快活地大聲說道:“裡本特洛甫或沙赫特不久前告訴我,說你在英國有一家銀行。這不是很滑稽嗎?” “我在英國確實有一家銀行。玻多,你聽我說……” “哦,這是工作需要。我懂!以開銀行為掩護,是嗎?我真的笑得直不起腰來了,你大概已經意識到我過去就是正確的。” “玻多!” “你現在擔任什麼職務?需要我給刑警隊長打個招呼嗎?” “我的天啊,你聽我說一說!我不在蓋世太保工作!我是被你們抓起來了!”柏林方面有一會兒沒有什麼動靜。 “玻多!你沒有聽懂我的話是嗎?” “不,我懂。太令人遺憾。那麼你有什麼過失呢?”托馬斯把別人的指控告訴他。 “唉,我的老弟。這可難辦了,我不能插手。我們生活在法制的國家。你確鑿無罪,遲早會被證實的。祝你一切順利。希特勒萬歲!”他們拿走了托馬斯的褲背帶、領帶、鞋帶、皮夾子和他心愛的報時懷錶,把他關進一個單人牢房。 五月二十七日早晨,托馬斯·列文再一次被提審。走進哈佛納的辦公室,他看見一位臉色蒼白、憂心忡忡的國防軍少校站在刑警隊長的身旁。哈佛納看樣子氣呼呼的,好像他剛才和誰吵過架似的。 “這就是那個犯人,少校先生,遵照上司命令我讓您和他單獨交談。”他說完便退了出去。軍官握著托馬斯的手說:“我是科隆防區指揮部羅斯少校。封·魏德爾男爵對電話給我叫我關心關心您。” “關心我?” “是的,您是完全無罪的。您的合夥人把您騙了。這一點我明白。”托馬斯如釋重負地說道:“我很高興您持這種看法,少校先生。那我可以走啦?” “怎麼可以走呢?您是要被關進牢房的!”托馬斯坐了下來:“我確實是無罪的!” “您要把這件事情向蓋世太保交待清楚,列文先生。不,不,您的合夥人早就把一切事情都考慮好了。” “嗯。”托馬斯朝少校看了一眼,暗想一定還會有什麼事等著他……果不其然少校開了腔:“列文先生,您自然還有一條出路。您是德國公民,您了解世界。您是個有文化修養的人,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像您這樣的人材正是眼下急需的。” “誰需要我?” “我們。我是反間諜部門的軍官。列文先生,如果您願意為反間諜部門工作,我就能夠設法把您救出來。此外,我們給您的報酬是不會低的……” 弗里茨·羅斯少校是托馬斯遇見的秘密情報部門第一個成員。在這之後,他接觸了一連串的——他們當中有英國人、法國人、波蘭人、西班牙人、美國人和俄國人。 在第一次與情報部門打交道的十八年之後,即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八日,托馬斯在法國戛納一家豪華的旅館下榻。夜深人靜他輾轉反側想起往事覺得所有這些人實際上都似曾相識。他們令人悲傷、痛苦和失望。他們都可能脫離常軌生活,現出一副病態。他們都相當膽怯,因此他們要不斷地用一些令人可笑的形容詞去修飾和限定自己的權力、秘密以及恐怖,藉以把自己與世隔離起來。他們一刻不停地在演戲,普遍患著一種自卑情結症……一九五七年這個令人可愛的五月之夜,托馬斯·列文一下子明白了這一切。而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七日這一天,他還懵懵懂懂。當羅斯少校建議他為反間諜機構工作時,他簡直是欣喜若狂,滿口應承。他滿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一下子跳出泥沼,殊不知反而深深地陷了進去…… 一架漢莎航空公司的客機衝破滯留在倫敦上空低低地雲層,這時坐在十七號座位上的乘客發出了一種怪裡怪氣的聲音,空中小姐急急忙忙向他走來。 “您身體不舒服嗎,先生?”她滿懷同情地問。 “我身體好極了。”托馬斯·列文答道:“請原諒,想必是我剛才想起了一些可笑的事情。”這時飛機開始下降。飛機沿著西南航向越過泰晤士河向克羅伊登機場飛去。托馬斯搓搓手,快意地伸了伸四肢。啊,我又回到了英國!自由自在!安安全全!現在我真想一步跳進本特利俱樂部,洗一個熱水澡,來一杯威士忌,點上煙斗深深地吸一口。跟俱樂部的朋友們大講特講故事。當然囉,休息之後得去找馬爾洛克。托馬斯·列文沉浸在重返家園的幸福之中。他的滿腔憤懣早就消散了一半。眼下連剩下的一半也煙消雲散了。難道他非得和馬爾洛克一刀兩斷,分道揚鑣嗎?也許有一個能為人接受的解釋。馬爾洛克說不定有他的難處,無論如何還得聽聽他本人的意思。托馬斯足足思索了七分多鐘。這時他才興奮地走下舷梯,雙腳踏上濕漉漉的地面。他打開雨傘,吹著口哨大步流星地向入境大廳走去。這兒有兩條通道,中間用繩索隔開。右上方寫的是英國國民入口,左上方寫的是外國公民入口。 托馬斯繼續吹著口哨向左轉,走近僑民辦事處的服務台,托馬斯微笑著把旅行護照遞過去。一位年紀稍大,生著一副海象式鬍子的官員接過護照,翻了翻,抬眼看著托馬斯。 “很遺憾,當局不再允許您在英國居留。” “您這是什麼意思?” “今天已宣布將您驅逐出境,列文先生。請跟我來,有兩位先生在等您。”說完,他先走了過去。托馬斯走進一間小辦公室,那兩位先生站了起來。他倆給人的印像是操勞過度,腸胃有病,睡眠不足。 “我叫莫里斯。” “我叫洛夫喬伊。”這兩位官員做了自我介紹。他們是誰呢?托馬斯思索了一會兒,始終未想起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失禮貌地發問:“先生們,這是怎麼回事?我在英國已經生活了七年,我沒有什麼過錯,一向奉公守法,老老實實。為什麼不讓我入境?”那個名叫洛夫喬伊的官員舉起一份報紙,指著上面一則新聞報導,標題是《倫敦銀行家在科隆被捕》。 “那有什麼要緊?事情發生在前天嘛!今天我不就到了英國!德國人把我放了!” “為什麼呢?”莫里斯問道:“為什麼蓋世太保把一個剛剛被捕的人又釋放呢?” “他們證實了我是無辜的。”兩位英國官員意味深長地相互看了一眼。接著莫里斯以一種咄咄逼人的語調說:“我們是軍事情報處派來的,列文先生。我們從科隆獲得了情報,要想騙我們是徒勞的。”托馬斯而今才恍然大悟這兩位官員讓他想起一個人,他就是臉色蒼白的羅斯少校!他們演的是同一齣戲,採取的是同一種方式。他氣憤地說:“你們是英國軍事情報處的,這更好。先生們,有件事很自然會使你們感興趣,蓋世太保之所以釋放我,是因為我已正式聲明為德國反間諜部門工作。” “列文先生,難道您以為我們是那麼幼稚嗎?”托馬斯不耐煩地答道:“我說的是實話。德國反間諜處對我進行訛詐。我是不受我的承諾的約束。我要在倫敦安安穩穩地生活!” “您自己大概也不會相信,我們根據您的交待還會允許您進入英國的!您是正式被驅逐出境的,因為每個外國人只要他觸犯了英帝國的法律就要被我們國家趕出去。” “但是我是無罪的呀!我的合夥人把我騙了!你們至少讓我去找他算賬!然後你們就會明白,我說的是真話!”莫里斯和洛夫喬伊倆人又意味深長地相互看了一眼。 “您倆使什麼眼色,先生們?”洛夫喬伊解釋道:“您不能同您的合夥人說話,列文先生。” “那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您的合夥人離開倫敦已經有六個星期了。”莫里斯回答道。 “他離開倫敦了?”霎時托馬斯臉色灰白。 “是的,聽說他到蘇格蘭旅行去了。究竟去什麼地方誰也不清楚。” “真倒霉!我該怎麼辦呢?” “返回您的祖國去吧。” “回去好讓人把我監禁起來嗎?他們只是為了派我到英國搞間諜活動才把我放了的呀。”這兩位官員又一次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托馬斯心裡明白還有明堂在後頭呢。果然事情接著就發生了。莫里斯一點不動感情地說道:“依我看您只有一條出路,列文先生。您為我們辦事吧!”我的天啊,托馬斯想。如果我在俱樂部裡講這件事準沒人信我的話。 “您和我們一道對付德國人。我們同意您入境並且幫助您對付馬爾洛克。我們保護您。” “誰保護我?” “軍事情報處。”托馬斯無可奈何地狂笑一陣。而後他變得嚴肅起來,拉了拉背心和領帶站直了身子。 他感到迷惘和垂頭喪氣的那一刻很快就過去了,現在他意識到他把一件不是鬧著玩的事情當作玩笑了。如今他得進行奮鬥才行。他喜歡奮鬥,一個人總不能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一生毀了。托馬斯斬釘截鐵地說:“我拒絕你們的建議,先生們。我要到巴黎去。我要請法國最出色的律師同我的合夥人打一場官司,同你們英國政府打一場官司。” “我勸您別這麼幹,列文先生。” “這場官司我非打不可。” “可它對您並沒什麼好處。” “那我們就走著瞧吧。我就不相信整個世界真是一所瘋人院!”托馬斯·列文說道。 一年以後,他不再拒絕接受別人的建議了。十八年之後,當他在戛納一家豪華旅館過夜時,回顧自己一生的經歷,對自己過去決不相信的事情已經確信無疑了,整個世界就是一所瘋人院。列文覺得只有這才是這個瘋狂的世界唯一能夠而且是唯一能該信守的真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