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霍亂時期的愛情

第7章 第六章

費爾明娜·達薩沒有想到,她在一股無名邪火的驅使下寫的那封信,竟會被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視作情書。信中,她傾瀉了所有她能傾瀉的憤怒,說了最殘忍的話,以及最傷人乃至不公的詆毀。然而,在她看來,這些跟她所受的巨大侮辱相比,仍舊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她痛苦地驅除心中魔鬼的最後努力,試圖以此適應她的新處境。她想找回自我,重獲半個世紀奴僕般生活中被迫放棄的一切。那種生活無疑曾使她幸福,然而丈夫一死,她甚至無法找到自我的一點點痕跡。她像是別人家中的一個幽靈,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一夜之間變得空闊而孤寂的房子裡,不斷痛苦地自問,究竟誰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還是她這個留下來的人。 她無法擺脫隱藏在心底的怨恨,怨丈夫將她孤零零地遺棄在這汪洋大海之中。他的一切都會讓她潸然落淚:枕頭下的睡衣,那雙在她看來只有病人才會穿的平底拖鞋;記憶裡,她在床邊梳頭準備睡覺時,鏡子深處的他脫掉衣服的情景;還有他皮膚的氣味,在他死後還久久地留在她的皮膚上。無論正在做什麼,她都可能會中途停下來,拍拍自己的額頭,因為突然想起有什麼事忘記告訴他了。她的腦子裡每時每刻都會湧現出無數個日常問題,只有他才能回答。他曾經說過一件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截肢後,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條腿上的疼痛、痙攣和騷癢。這正如她失去他以後的感受,雖然他已經不在了,她卻仍覺得他就在那裡。

當她在成為寡婦後的第一個早晨醒來,閉著眼睛在床上翻了個身,想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睡下去,就在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他死了。也只有在這時,她才察覺到,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夜。另一個觸動她的情境是在餐桌前,但不是因為^到孤單,儘管事實的確如此,而是因為她奇怪地相信,自己正在同某個已不存在的人一起用餐。直到她女兒奧菲利婭跟丈夫帶著他們的三個女兒一起從新奧爾良來了以後,她才再次來到餐桌前吃飯,但也沒用以前一直用的那張桌子,而是換了一張她讓人放在走廊裡小一些的臨時餐桌。在此之前,她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餓的時候,她就隨時走進廚房,把叉子伸進鍋裡,有什麼就吃點什麼,也並不用盤子,而是站在火爐前,邊吃邊同女傭們說說話,她們是唯一能讓她感到輕鬆一些、好過一些的人。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她死去的丈夫都彷彿無處不在:不論她去哪兒,從哪裡走過,也不論做什麼事情,都會碰到某件他的東西,讓她又想起他來。儘管在她看來,悲痛是忠貞的,也是合理的,但她還是希望盡一切可能不在痛苦中沉迷下去。於是,她做出一個極端的決定:將所有能讓她想起亡夫的東西全部清出家門,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在沒有他的情況下活下去。

這是一次毀滅性的清理儀式。兒子同意將書房裡的所有東西都搬走,好讓她把這裡改成縫紉室,自結婚以來,她還從沒有過一間縫紉室。女兒則會帶走一些家具和許多件她覺得適合在新奧爾良的古董行里拍賣的東西。這一切都讓費爾明娜·達薩輕鬆了許多,儘管當她了解到自己在新婚旅行中買回來的東西已變成了古董商的文物時,心中有些不快。她不顧傭人、鄰居以及那些日子趕來陪她的女友們沉默的驚愕,讓人在房子後面的空地上點起一堆篝火,一股腦兒地燒掉了所有能使她回憶起丈夫的東西:上世紀以來城中所能見到的最昂貴、最考究的衣服,最精緻的鞋子,比照片還像他本人的帽子,他臨死前從上面起身的午睡搖椅,以及無數件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已成為他本人一部分的物品。她做這些時沒有一絲猶豫,完全確信丈夫也會同意這樣做,還不僅僅是出於衛生的考慮。他曾多次表達過死後火化的願望,不願被囚禁在那黑暗的、沒有一絲縫隙的雪松木盒子裡。當然,他信奉的宗教禁止他這樣做:他曾大著膽子探問過大主教的看法,但大主教斬釘截鐵地予以否定。這純屬妄想,教會絕不會允許在我們的墓地上設置火葬爐,即便是專供非天主教徒使用也不行。事實上,除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誰也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但費爾明娜·達薩深深記得丈夫的恐懼,即便是在最初那幾個小時的恍惚中,她也沒有忘記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能透光的縫隙,以此作為對丈夫的安慰。

但不管怎樣,那次焚燒行動是徒勞的。費爾明娜·達薩很快便發現,對亡夫的記憶不僅經得住火燒,而且似乎也經得住時間的流逝。更糟的是,當衣物化成灰燼,她不但依然十分懷念丈夫惹人喜歡的地方,而且也懷念起他令她心煩之處,比如每日起床時他弄出的聲響。這些回憶幫助她走出了痛苦的叢林。於是,她再次下定決心,要帶著對丈夫的回憶繼續生活下去,就好像他沒有死一樣。她知道,每天早上醒來時依舊會很痛苦,但慢慢會好起來的。 果然,三個星期以後,她開始看到曙光。可是隨著光線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中有一個居心叵測的幽靈,讓她一刻也不得安寧。他不是當年那個在福音花園偷偷窺視她的讓人可憐的幽靈,不是那個她進人暮年以後還時常懷著某種柔情想起的幽靈,而是那個穿著劊子手的長禮服、把帽子拿在胸前的令人厭惡的幽靈。他愚蠢的無禮行為讓她心煩不已,以至於總是揮之不去。自從十八歲那年拒絕他以後,她一直覺得自己在他身上播下了仇恨的種子,而時間將使這種子生根發芽。她時刻都感覺到這種仇恨,每當這個幽靈離她很近,她都能在空氣中聞到仇恨的味道,單是看他一眼,就使她心慌意亂。她是那麼怕他,以至於在他面前,她始終找不到一種自然的方式讓自己舉止得體。那天晚上,當他向她重申愛情時,紀念亡夫的鮮花所散發的芳香還在房子裡瀰漫,她不能不把這種無禮的言行視作他報復行為的第一步,誰又知道這之後究竟還隱藏著多少陰險的企圖呢。

他固執地佔據著她的腦海,這讓她怒火中燒。葬禮的第二天,她一醒來就想起了他,但憑藉著堅定的意志,她又成功地把他從頭腦中清除出去了。但怒火總是會不斷回來,她很快就發現,想忘掉他的極大渴望便是最強烈的誘因,迫使她不得不想起他來。於是,她第一次被懷舊的情緒籠罩,壯著膽子回想起那段縹緲愛情的虛幻時光。她試著細細回想那時的小花園,乾枯的杏樹,以及他坐的那條長凳,試著回想這一切原本都是什麼樣子,因為它們全已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一切都已改變。那些樹,連同滿地的黃色落葉都不見了。在那個被斬首的英雄塑像的位置,人們樹起了另一尊穿著華麗制服的雕像,沒有姓名,沒有日期,也沒有說明建造緣由,但它有一個很氣派的墩座,裡邊安著該地區的電力控制裝置。她家的房子早在多年前就已賣掉,如今在省政府的手裡破敗得快散了架。要想像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時的樣子,對她來說已殊非易事,而要把那個站在雨中的沉默寡言、無依無靠的小伙子,和現在這個體弱多病的腐朽老頭兒認作同一個人,就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個老頭兒完全不顧她的處境,對她的痛苦沒有一絲一毫的尊重,就那麼站到她的面前,用烈火般的侮辱灼燒著她的靈魂,至今都讓她心煩得喘不過氣來。

當初,她為了從林奇小姐那樁倒霉事中恢復過來,到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表姐的馬利亞之花莊園住了段日子,之後不久,表姐也來看望過她。表姐來的時候,又老又胖,但很幸福,由大兒子陪著。像父親一樣,她的大兒子已當上了陸軍上校,但由於不光彩地參與了對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香蕉園工人的屠殺,曾被父親拒之門外。兩姐妹多次相見,每次都把時光消磨在回憶之中,回憶著她們初識的那個年代。最後一次來訪時,伊爾德布蘭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懷念古老的好時光,並為眼下的年老體衰感慨萬千。為了更好地沉浸在往事中,她帶來了那張她們打扮得像古老貴婦似的照片,是那個比利時攝影師拍的,也正是在那個下午,年輕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優雅地刺中了任性的費爾明娜·達薩的心房。費爾明娜·達薩自己的那張照片已經丟了,而伊爾德布蘭達的這張也幾乎快看不清了,但兩人還是在那令人傷懷的模糊影像中認出了自己:那樣的年輕、漂亮,而這一切已經一去不返。

要想讓伊爾德布蘭達不提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認為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十分相似。她回想起她第一次發電報那天看到他的樣子,那個注定被戀人遺忘的可憐小鳥的形象永遠也無法從她心中抹去。而費爾明娜·達薩呢,她後來見過他很多次,當然,並沒有跟他說話,但她無法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初戀愛人。總是有關於他的消息傳到她這裡,就像城中所有那些稍有點影響的人物只要有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中一樣。人們說他從未結過婚,因為他的興趣與眾不同。但這並沒有引起她的注意,一方面是因為她從不理會傳言,另一方面則因為人們對很多無可指摘的男人也會有類似的議論。但她覺得奇怪的,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始終穿著他那身古怪的衣服,使用奇怪的沐浴露,而且,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值得尊重的方式為自己的生活開闢了道路之後,卻仍然神秘得像個謎一樣。她無法相信他就是當初那個人,每當伊爾德布蘭達感嘆“可憐的人,他受了多少苦啊”的時候,她總是驚訝不已。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她看到他時就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他已是一個從她心裡被抹去的影子。

然而,在電影院遇到他的那個晚上——那也是她從馬利亞之花回來後不久的事,種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身邊有個女人,而且是個黑女人,她並不感到驚訝。她詫異的是他竟保養得那麼好,舉止甚至比以前更加灑脫自如。她沒有意識到,當林奇小姐令人煩惱地闖人她的私生活後,發生改變的自然應該是她,而不是他。從那時起,二十多年裡,她帶著更為同情的眼光看他。在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的出現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認為他對她的怨恨已自然地結束了:他的現身是原諒與遺忘的象徵。所以,他竟然戲劇性地向她重申了在她看來從未存在過的愛情,實在出乎她的意料,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無論他還是她都只能安於天命的年紀。 在為丈夫舉行了象徵性的火葬儀式後,第一次沖擊給她帶來的不可遏制的憤怒不但絲毫沒有削減,而且越來越無法控制,甚至節外生枝起來。更有甚者,她好不容易擺脫了對死者的回憶,記憶的空間卻被那片罌粟花緩慢而無情地佔據,那裡埋葬的是有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一切。就這樣,她不情願地想著他,越想越憤怒,而越憤怒就越想,直到最終無法忍受,幾乎要發起瘋來。於是,她坐到亡夫的寫字台前,喪失理智地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滿是侮辱和惡毒的挑釁。如此主動地做了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體面的一件事後,她內心感到安慰。

而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說,那幾個星期也是極其痛苦的。向費爾明娜·達薩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漫無目的地徘徊在被下午的大雨破壞殆盡的街道上,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殺死了圍困自己半個多世紀的老虎,接下來該拿虎皮怎麼辦。由於暴雨肆虐,城市處於危急狀態。一些房子裡,半裸著身體的男女正試圖憑上帝的旨意從洪水中搶救出點兒什麼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這場眾人的災難彷彿也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此刻,風平浪靜,加勒比的星星也靜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上。忽然,在一片寂靜之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聽到一個男人的歌聲,那正是許多年前他和萊昂娜·卡西亞尼在同一時刻、同一個街角聽到的歌聲:我從橋上回來,淚流滿面。那樣的一首歌,那樣的旋律,那樣的夜晚,彷彿只為他而存在,且與死亡有著某種關聯。

他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想念特蘭西多·阿里薩,想念她睿智的話語,想念她用紙花裝扮起來的可笑的女王發式。無可避免,每當處在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於是,他一路尋著可以找到女人的方向,來到師範學校,看見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宿舍的一長排窗戶上有一盞燈光。他做出了很大努力,才沒讓自己陷人老祖父的瘋狂,在凌晨兩點鐘,把正在溫曖的襁褓里安眠、還散發著搖籃的哭泣味道的孫女帶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萊昂娜·卡西亞尼孤獨而自由,毫無疑問,她願意在凌晨兩點、三點,或是在任何時刻、任何情況下為他提供他需要的同情。而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失眠的荒原中去敲她的門,但他知道,她太聰明,他們彼此又愛得太深,他不可能只伏在她膝上哭泣而不告訴她原因。想了許久,也像夢遊一樣在荒涼的城市中徘徊了許久,他終於想起找哪個女人都不如找普魯登西婭·皮特雷,那個“二夫寡婦”。她比他歲數小。他們上世紀就已相識,後來不再見面,是因為她堅持不願讓人看見她那時的樣子:眼睛半瞎,已到了蒼老的邊緣。一想到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立刻回到窗戶街,在一個購物袋裡裝上了兩瓶波爾多葡萄酒和一小瓶醃菜,然後便去看她,儘管他都不知道她是否還住在原來的地方,是否一個人,甚至是否還活著。

普魯登西婭·皮特雷沒有忘記他撓門的暗號,問都沒問便給他開了門。在他們還自以為年輕其實不然的時候,他一直用這個暗號來表明身份。他穿著黑呢子衣服,戴著硬禮帽,胳膊上掛著一把蝙蝠似的雨傘,在漆黑一片的街上幾乎辨不出身形。她的眼神不好,光線又暗,根本什麼都看不清。但藉著路燈照在他眼鏡的金屬框上反射出的光亮,她認出了他。他看上去就像個雙手還沾滿了鮮血的殺人兇手。 “請收留一個可憐的孤兒吧。”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話,只是為了說點兒什麼。他很驚訝,自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衰老了這麼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裡一定也是這樣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過上片刻,當兩個人從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之後,慢慢就會發現其實生活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傷痕並沒有那麼明顯,然後就又會覺得彼此依然像當初認識時那樣年輕了。 “你看上去就像要去參加葬禮。”她說。 確實如此。而她也像幾乎全城的人一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守在窗前,觀看自大主教德魯納死後出席人數最多、也最豪華的送葬隊伍。震撼大地的隆隆炮聲、軍樂隊吹奏出的不和諧樂聲,以及蓋過了所有教堂自前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喪鐘的哀歌聲,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把她從午睡中驚醒。她從陽台上看見穿著儀仗隊制服騎在馬上的軍人、宗教團體、學校學生、政府要員乘坐的黑色長轎車、葬禮馬車(拉車的馬匹頭上戴著插有羽毛的盔帽,身上披著金色披掛),以及一輛歷史悠久的砲車,上面載著蓋有國旗的黃色棺木,走在最後的是一列至今仍用來運送花圈的老式敞篷馬車。午後不久,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登西婭·皮特雷的陽台前經過,便下起了傾盆大雨,人群驚慌散開。 “這樣的死法真是荒唐啊!”她說。 “死是不會有滑稽之意的。”他說,又感傷地補了一句:“特別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 他們坐在露台上,面對廣闊的大海,望著光暈幾乎佔據了半個天空的月亮,欣賞著地平線上一條條輪船的五彩燈光,享受著暴風雨後溫和芳香的微風。他們一邊喝著波爾多葡萄酒,一邊就著醃菜吃著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從廚房的一個鄉村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自從守寡後,他們一起度過了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剛遇見她時,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即便那男人是按小時租來的。但兩人最終卻建立起一種比表面看上去更嚴肅、也更長久的關係。 儘管她從沒有暗示過,但如果能與他一起再次步人婚姻殿堂,那麼,即便是讓她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也會心甘情願。她知道,要適應他的吝嗇,他早熟外表下不諳世事的執拗,他古怪的性情,他只知索取、不願付出的渴望,這一切都不容易,但儘管如此,卻沒有哪個男人是比他更好的伴侶了,因為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需要愛。但同時,也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油滑,因此,他們的愛從不會超越他所掌控的界線:一切以不干擾他為費爾明娜·達薩保持自由之身的決心為準則。不過,他們的愛情還是持續了很多年,即便是在他安排好一切,讓她嫁給了一個商業代理人後依舊如此。那個代理人每次在家裡待三個月,然後便要四處跑三個月,她和他有一個女兒和四個兒子,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兒子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 他們不顧時間地交談著,因為自年輕時起兩人就習慣了分享失眠之夜,老了以後,失眠就更不會讓他們失去什麼了。雖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喝酒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這回,三杯下肚後,他仍舊沒緩過氣來。他汗如雨下,於是“二夫寡婦”讓他脫掉外套、背心和長褲,如果願意,全部脫掉也可以,這他媽的又算什麼,說到底,比起穿著衣服,他們赤身裸體時更加了解對方。他說,如果她脫,他就脫。可她不願意:很久以前,她就在衣櫥的鏡子裡照過,立刻明白,她不會再有勇氣讓他或者任何人見自己的裸體。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處於興奮之中,喝了四杯波爾多還是靜不下來。他繼續回憶往事,述說著美好的過去,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就是他唯一的話題了。事實上,他迫切希望的,是從對往昔的回憶中找到一條秘密之路,以讓自己得到發洩。因為這就是他急需的:把靈魂從嘴中釋放出來。當他看到地平線上最初的幾道光亮時,嘗試著旁敲側擊地接近目標。他用一種看似隨意的方式問道:“比如像你這樣,身為寡婦,又到了這把年紀,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會怎麼辦?”她笑了,笑出一臉老太婆的皺紋,反問道:“你是在說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總是在最不該忘記的時候忘記這一點:女人們對問題中隱含的意思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針見血得令人心驚膽寒,他驚慌失措,想趕緊找一扇假門溜走:“我是說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願她的在天之靈安息。”她催他把想說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無論他,還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久別多年之後,僅僅為了喝波爾多、吃鄉村麵包就醃菜而在凌晨三點把她叫醒。她說:“只有當一個人想找人大哭一場時,才會這樣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敗下陣來。 “這回你可錯了。”他說,“我今晚來其實是為了唱歌。” “那咱們唱吧。”她說。 他用動聽的嗓音唱起了當時的流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這一夜就這樣結束了,因為他不敢再和這個已反复證明了她了解月亮的另一面的女人玩這種禁忌遊戲。他走出門去,彷彿來到了另一座城市,六月裡最後的大麗花香飄四溢,而他彷彿走在年輕時的街道上,又一次見到一個接一個的寡婦在黑暗中去望五點鐘的彌撒。但如今,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去,為了不讓人看到他止不住的淚水。他以為這都是從半夜開始才流淌不息的,但其實並不是,這是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以來,他一直強壓在心頭的淚水。 當他在一扇耀眼的窗前醒來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失去了對時間的把握。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和女傭們在花園裡玩球的聲音把他帶回了現實:他躺在母親的床上,這間臥室始終保持著原樣,在少有的孤獨讓他不安的時候,他常常睡在這裡,以減少一點寂寞。床對面是堂桑丘餐廳那面大鏡子,每每醒來時就能看見它,看見鏡子深處反射出的費爾明娜·達薩的身影,對他來說就已足夠了。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為每到這一天,司機便會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接出來,送到他家。他意識到之前一邊夢見自己無法人睡,一邊卻不知不覺睡著了,還倣了一個夢,夢裡被費爾明娜·達薩憤怒的臉龐擾得心神不寧。他一邊洗澡,一邊想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不慌不忙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噴了香水,給那兩撇尖尖的白鬍子上膠。剛走出臥室,他便從二樓的走廊上看見了那個穿校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躍起身子接住空中的皮球,那迷人的身姿曾在那麼多個星期六讓他戰栗不止,但這天早上,卻沒有在他心中激起絲毫漣漪。他示意她跟他走。上汽車前,他毫無必要地對她說:“今天我們不玩小遊戲。”他帶她來到美洲冷飲店,那裡擠滿了和孩子一起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們。阿美利加·維庫尼亞要了一個好幾層的冰激凌,裝在一隻巨大的杯子裡,每一層的顏色都不同。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激凌,也是這裡賣得最好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喝著黑咖啡,一邊一言不發地看著女孩,她用一把很長的勺子吃著冰激凌,一直夠到杯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說道:“我要結婚了。” 她拿著勺子的手停在空中,臉上露出一絲疑惑,她看著他的眼睛,隨即又鎮靜下來,笑了笑。 “撒謊,”她說,“老頭兒是不會結婚的。” 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去看了公園裡的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本城的一個馬戲團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在“代筆人門廊”那兒買了準備帶回寄宿學校的各種甜食,又乘著敞篷汽車在城中轉了幾圈,這都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一點,即他是她的監護人,而不是她的情人。之後,在一場沒完沒了的大雨中,剛好趕在《三鐘經》祈禱之前,他把她送回了學校。星期日,他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女伴們外出散心,但他不想見她,因為從上星期起,他已完全意識到了兩人年齡上的差距。那天晚上,他下定決心要給費爾明娜·達薩寫一封請求原諒的信,哪怕只是為了表明自己並沒有放棄,但最後又決定第二天再寫。星期一,就在飽受煎熬整整三個星期的時候,被大雨淋得濕透的他走進家門,發現了她的信。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傭都已睡下,她們留著走廊裡唯一的一盞長明燈,好照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臥室。他知道,他那簡單乏味的晚餐就擺在飯廳的桌子上,很多天以來,他都只是隨便吃兩口東西,而此刻,好容易累積下來的一絲餓意又因為激動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由於雙手顫抖,他費了好大勁才把臥室的大燈點亮。他把濕漉漉的信放在床上,點亮床頭櫃上的小燈,故作鎮定一這是他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一貫做法。他脫掉濕透的外套,把它掛在椅背上,又脫掉背心,折好放在外套上,然後,他解下黑色的絲質領結,摘下如今已經過時的賽璐珞衣領,把襯衫的釦子解至腰間,鬆開皮帶,以便更好地呼吸,最後,他摘下帽子,把它晾在窗邊。突然,他渾身顫抖了一下,忘記把信放到哪裡去了,這讓他緊張萬分,以至於最後找到信時大吃一驚: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把它放到床上了。打開之前,他用手絹擦乾信封,小心翼翼不讓寫著自己名字的墨水湮開。這樣做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秘密已非他們兩人獨享,而是至少有第三人知曉,因為不管送信人是誰,那人必會注意到烏爾比諾的遺孀在丈夫死後僅三個星期便寫信給一個她圈子以外的人,而且如此急迫,沒有通過郵寄,還如此神秘,囑咐他不能交到對方手中,而是要像匿名字條一樣,從門下塞進來。他無需撕壞信封,因為膠水已被水浸開了。但信還是乾的:密密麻麻的三頁紙,沒有抬頭,末尾簽名是她婚後姓名的首字母。 他坐在床上,先飛快地讀了一遍。比起內容來,信的語氣更讓他好奇。還沒讀到第二頁,他就已經知道這正是一封他一直在等的辱罵信。他把信展開,放在床頭燈的光亮下,然後脫下濕漉漉的鞋祙,走到門口熄了大燈,戴上岩羚羊皮的護須罩,沒脫褲子和襯衫就躺了下來,頭倚在他閱讀時常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又讀了一遍,這次是一字一句,逐字推敲,不放過任何一個隱藏的含義。之後,他又讀了四遍,直到腦中充滿了那些字句,而它們開始失去原本的意義。最後,他把沒套信封的信放到床頭櫃的抽屜裡,仰面躺下,兩手交叉枕在腦後。四個小時裡,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著那面她曾出現在其中的空鏡子,幾乎沒有了呼吸,比死人還像死人。午夜十二點整,他來到廚房,煮了一壺濃得像原油似的咖啡,拿到房間裡,然後將假牙放進床頭櫃上一直為他準備好的硼酸水中。之後,他又恢復了剛才那種大理石像似的躺臥姿勢,但每隔一段時間會呷一口咖啡,只在這片刻才動彈一下,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女傭又送來滿滿一壺咖啡。 這時候,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經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該怎麼做了。事實上,那些侮辱並沒有讓他心痛,他也無意去澄清那些不公的罪名,他了解費爾明娜·達薩的性格,也清楚她此番義正詞嚴的理由,她的言詞原可以更鋒利些的。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給了他機會,甚至是承認了他有權回复。進一步說,她其實是在要求他做出答复。這樣一來,生活此刻正處於他期望中的轉捩點。剩下的一切就看他的了,他十分確信,自己那持續了半個多世紀的私人地獄還會將很多生死考驗擺到他面前,而他也準備好了帶著前所未有的熱情、痛苦和愛去面對它們,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接到費爾明娜·達薩的信五天以後,他來到辦公室時,感覺自己彷彿漂浮在某種突如其來而又不同尋常的打字機真空之中,那機器雨點般的聲音反而讓寂靜顯得格外引人注意。原來,是它暫時停了下來。當聲音重新響起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身子探進萊昂娜·卡西亞尼的辦公室,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而那台機器像有靈氣似的在她的指尖下聽從著指揮。她發覺有人在窺視她,便帶著她那令人生畏的燦爛微笑朝門口看了看,但沒有停下來,直到把那段文字打完。 “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問,“如果你收到一封用這玩意兒寫的情書,你會有何感覺?”早已處事不驚的她聽了這話,也露出驚詫的表情。 “天哪!”她驚呼道,“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因此,她也就無法做出其他回答。而在此之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但他決定冒險到底。他將辦公室的一台打字機搬回家,引來下屬一片友好的嘲笑:“老鸚鵡是學不會說話的啦。”萊昂娜·卡西亞尼對任何新鮮事都抱有熱情,自告奮勇到家中去給他上打字課。可是,自從洛達里奧·圖古特想教他按照樂譜拉小提琴的時候起,他就反對系統學習。洛達里奧·圖古特嚇唬他說,入門至少需要一年,要想得到專業管弦樂隊的認可,需要五年,而若想真真正正拉好琴,則需要一生的時間,而且每天都要練習六個鐘頭。可他最終說服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按照洛達里奧·圖古特教給他的五條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就敢去大教堂的唱詩班裡演奏,還能從貧民墓地根據風向為費爾明娜·達薩送去一首首小夜曲。如果說能在二十歲學會像拉小提琴這樣困難的事,他想不出自己為何就不能在七十六歲學會像打字這樣只需要動用一根手指的活計。 他想得沒錯。他用了三天時間來記住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會如何一邊打字一邊思考,最後用三天時間,在撕碎了半令紙後,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他用了一個莊嚴的抬頭:夫人,落款則是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就像年輕時那一封封飄香的信一樣。他把信郵寄出去,用的是繪有哀悼紋飾的信封,這是給新近孀居的寡婦寫信的規矩,並且,信封背面沒有署寄信人的姓名。 這是一封六頁的信,和過去他寫過的任何一封信都大相徑庭。沒有了初戀時的語氣、文風和飄逸修辭,論述得如此合情合理,而且恰如其分,以至於若配上梔子花的香氣都會顯得唐突。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他寫得最接近商業信函的信,儘管他從來也沒寫好過這類信件。多年以後,一封用機器打出的私人信件幾乎會被視作一種侮辱,但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裡的一頭猛獸,尚沒有自己的倫理特徵,禮儀教科書也還沒預見到它將被馴化用於私人用途。這更像是一種大膽的現代主義行為,至少費爾明娜·達薩定是這樣理解的,因為就在她寫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第二封信中,一開頭就請求他原諒她撩草的字體,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信中甚至都沒有提到她寄給他的那封可怕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試圖釆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誘導她,對過去的愛情隻字不提,連帶過去的一切都不再提起:所有往事一筆勾銷,一切重新開始。他寫下的更像是對人生的一種廣泛性的思考,依據的是多年來他對男女之間關係的看法和經驗,他曾一度想把這些作為《戀人指南》的增訂本寫出來,只不過此時,他把這種思考隱藏在一種家長式的淳樸文風之下,如同一個老者的回憶,為的就是不那麼明顯地被人看出,這實際上是一封傾訴愛情的書信。他原本也按照舊時的文風寫了很多份草稿,但以冷靜的頭腦一讀再讀之後,最終在一瞬間把它們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一個不起眼的疏忽,或者哪怕輕率流露出的一點點懷舊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對往事的反感。雖然他預料到她有可能在鼓足勇氣打開第一封信之前先退上個上百封信,但還是盼望這樣的事一次也不要發生。所以,他像籌劃最後一場決戰那樣,對每個細枝末節都思慮周詳:一切都要與眾不同,如此方能在一個於巔峰上過完一生的女人心中激起新的好奇、新的興致和新的希望。這封信應該要提供一種蠢蠢欲動的幻想,並且給予她足夠的勇氣,把某個階層的不公偏見扔進垃圾堆裡去。她原本並不出身於那個階層,可那個階層最終卻變得比其他任何階層都更像她的出身之處。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一種美好的狀態,而非達到任何目的的途徑,愛情自有其本身的起點和終點。 他清楚地知道不能期待立刻得到答复,其實只要信不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信果然沒有退回來,以後的每一封也都沒有退回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焦慮與日俱增。越久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一封回信。一開始,他寫信的頻率取決於他手指的靈活程度:先是每星期一封,後來每星期兩封,最後是每天一封。對於郵電事業從他當旗手的時代到目前為止所取得的進步,他備感欣慰,因為他不必再冒被人發現每天到郵局去給同一個人寄信的風險,也不必冒險找人送信,因為這人有可能把事情說出去。相反,只要派一個職員買回能用上一個月的郵票,再把信塞進分佈在老城區的三個郵筒中的任何一個,這簡直易如反掌。很快,他把這個習慣納入了他的生活常規:他利用不眠的夜晚寫信,然後在第二天去辦公室的路上,讓司機在街角的郵筒前停一分鐘,自己下車親自把信放進去。他從不讓司機代他投信,儘管在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曾想幫他這樣做。還有時,他小心謹慎,不止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好幾封,為了顯得更加自然。司機當然不知道,那些湊數的信件不過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寄給自己的幾張白紙,因為他從不與任何人互通私人信件,除了每個月末會寫信給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父母,作為監護人匯報一下他對姑娘的行為、精神狀態、健康情況以及她在學習上取得的好成績的個人印象。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給信編號,像報紙上的連載小說一樣,在每封信的開頭對上一封信做一小結,生怕費爾明娜·達薩看不出它們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繫。此外,自從信的頻率變成每日一封後,他把帶有哀悼紋飾的信封換成白色的長信封,這樣一來,它們看上去就像千篇一律的商業信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從一開始,他就準備好讓自己的耐心經受更大的考驗,至少,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是在用所能想出的唯一與眾不同的方法浪費時間,就要堅持下去。的確,他等待著,不像年輕時那樣帶有種種苦痛煩憂,而是以一個堅如磐石的老人的固執等待。反正,這個老人在一家已經一帆風順、隻身前進的河運公司裡也別無他事可想,別無他事可做。他堅信自己能活下去,並能完美地保持他的男性機能,一直等到明天、後天,或者永遠等下去。費爾明娜·達薩最終會說服自己,她那孤獨寡婦的焦慮與痛苦沒有其他出路,唯有向他放下吊橋。 與此同時,他仍舊過著有條不紊的生活。由於預見自己會得到一個圓滿的答复,他對房子進行了第二次整修,以使它配得上那個自它被買下來那天起,就該來當女主人的人。他遵守承諾,又去看了幾次普魯登西婭·皮特雷,以向她證明儘管年歲不饒人,他還是愛她的,而且不只是在孤苦無依的夜晚,有幾次還是在大白天,從敞開的大門走進去的。他仍舊從安德雷婭·瓦隆的家門前經過,直到有一天看見浴室的燈熄著,便進去在她的床上粗野地嘗試各種瘋狂的舉動,儘管這樣做不過是為了讓自己不失去愛的習慣,其依據是他的一個到那時為止尚未被證偽的迷信,即一個人只要堅持做愛,身體就會一直管用。 唯一的障礙是他與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關係。他繼續讓司機每星期六上午十點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周末該拿她怎麼辦。他第一次沒有親自陪她,她對這一變化十分不悅。他將她託付給女傭,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場的電影,聽兒童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抽獎;又或者為她安排好星期日的活動,讓她和同學一起玩,為的就是不必再把她帶進辦公室後面那座隱秘的天堂——她第一次去過之後,就總想再去那裡。他沉浸於對未來的嶄新幻想之中,竟沒有註意到,女人其實可以在三天內就變得成熟,而自從他到父親港的機動帆船上把她接來,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不管他如何想讓這一變化進展溫和,對她來說都是極其殘忍的,而且她無法明白這其中的緣由。那天在冷飲店裡,他告訴她真相,說自己就要結婚了,她霎時間被嚇壞了,可隨後又覺得這種可能性近乎荒謬,便又把它拋在腦後。然而,她很快看出來,他表現得就像真的一樣,總是莫名其妙地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就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是比她小六十歲似的。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見她在他的臥室裡試著用打字機打字。她打得相當不錯,因為在學校學過這門功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全都是不假思索自動打出來的,但時不時就很容易從某個詞中瞧出她的心境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彎下身子,趴在她肩上讀著她寫的話。他那男人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以及衣服上散發出的和枕頭上一樣的香水味,使得她一陣慌亂。她已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了。那時,他得一件一件地為她脫掉衣服,像哄騙嬰兒似的哄她說:先脫掉小鞋子,給小熊穿,再把小襯衫脫下來給小狗穿,再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兔子穿,現在,親親爸爸香噴噴的小鳥。不,她如今已成了一個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的女人,喜歡享有主動權。她繼續用右手的一個指頭打字,左手卻在摸索他的大腿,探尋著它,找到了它,感覺到它又復活了、生長了、急促地喘著氣,他那老人的呼吸變得磕磕絆絆,艱難無比。她了解他:從這一刻起,他就會失去控制,拋開理智,屈服於她的意志,在一切結束之前,無法再找到回頭的路。她拉著他的手,慢慢把他帶到床上,就像牽著一個走在街上的可憐的盲人。她帶著居心不良的溫柔,一塊塊地把他肢解,按照她的喜好撒上鹽、胡椒,再放上一瓣蒜、一片月桂葉,倒進切碎的洋蔥和檸檬汁,在盤中醃至恰到好處,而爐子早已調到合適溫度,一切都準備妥當。家中沒有別人。女傭們出門了,負責修繕房子的泥瓦匠和木匠星期六不干活——整個世界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但在深淵的邊緣,他竟步出了銷魂的仙境,推開她的手,坐起身來,用顫抖的聲音說:“小心,我們沒有小橡膠套了。” 她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了許久,一直在想。當她提前一小時返回寄宿學校時,已經完全不再有想哭的慾望了。她調整好嗅覺,磨尖了爪子,定要找出那隻躲在背後攪亂她生活的狡兔的踪跡。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次犯了一個男人的錯誤:他以為她在自己的努力徒勞無功之後,已經決定忘記一切了。 他忙著自己的事情。六個月過去了,完全沒有一點回音。他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明,迷失在一種新的失眠的荒漠之中。他想,費爾明娜·達薩一定由於那淡雅的信封打開了第一封信,也一定看到了那在往日的信中熟識的首字母,她一定是把它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甚至都不願費事去撕碎它。此後的信,她也定是一看到信封便連拆也不拆地做出了同樣處理,直到時間的盡頭,而最終,他也文思枯竭,再寫不出什麼新鮮東西來了。他不相信這世上有女人能抵制住這樣的好奇,對半年來每天收到的信是用什麼顏色的墨水寫的都不關心。但如果真有這樣的女人,那也只可能是她。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暮年的歲月不是奔湧向前的激流,而是一個無底的地下水池,記憶從這裡慢慢流走。他的智慧漸漸枯竭。在拉曼加的那座別墅周圍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意識到,用年輕時的手段終究難以敲開被葬禮封死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尋找某個號碼時,偶然找到了她的號碼。他撥通了電話。鈴聲響了好幾遍,終於,他聽到並辨出她的聲音,聲音嚴肅而微弱:“餵?”他沒有說話,掛上了話筒,那個虛無縹緲的聲音感覺無限遙遠,削弱了他的意志。 就在那幾天前後,萊昂娜·卡西亞尼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邀請到她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不在焉,把雞肉的醬汁灑在了身上。她把餐巾的一角在水杯中蘸濕,為他擦淨衣服的翻領,接著又給他戴上圍嘴,以免發生更糟糕的事故:這樣一來,他簡直就像一個老嬰兒。她發現,用餐時他好幾次把眼鏡摘下來,用手帕擦拭,因為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淚。喝咖啡時,他竟然手拿著杯子睡著了,她想不吵醒他,悄悄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他卻驚醒了,尷尬地掩飾道:“我只是在休息眼睛。”萊昂娜·卡西亞尼上床睡覺時,吃驚地想著,他竟已老得這般明顯。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去世一周年時,他的家人送出請柬,邀請大家出席大教堂舉行的紀念彌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此時仍沒有收到任何回音。這促使他大膽決定,儘管沒受到邀請,也要去參加彌撒。這是一次奢華多過傷感的社交活動。前幾排的座位是終身及世襲的榮譽席位,椅背的銅牌上刻著主人的名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最早到達的客人之一,為的是能坐在一個費爾明娜·達薩必然會經過並且看見的位置上。他想,最佳位置應該是正殿,在那些保留座位的後面。但出席的人太多了,那裡根本找不到空位子。於是,他不得不坐到了窮親戚們所在的中殿。從那裡,他看見費爾明娜·達薩挽著兒子的手臂走進來,穿著一襲黑色天鵝絨裙子,袖子長及手腕,沒有佩戴任何首飾,一長排釦子從脖子直到腳尖,就像主教的長袍。她肩上搭著一塊卡斯蒂利亞手工編織的窄披肩,而沒有像其他寡婦,甚至許多渴望成為寡婦的女人那樣頭戴面紗帽。她那未施粉黛的臉頰發出一種雪花石膏般的光芒,柳葉形的眼睛在正殿巨大的吊燈下顯現出特有的勃勃生機。她走路的時候,腰板是那樣的筆直,神情是那樣的高傲,姿態是那樣的從容,看上去似乎還沒有兒子年齡大。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站在那裡,用指尖撐著前排座椅的靠背,直到一陣眩暈的感覺過去,他感到自己和她不止七步之遙,而是處在兩個不同的時空。 費爾明娜·達薩在幾乎整個儀式期間都站在正對主祭台的家族座位那兒,像看歌劇一樣神態優雅。但最後,她打破禮拜儀式的常規,沒有按照當時的習慣在原地接受人們向她重表哀悼之情,而是走了出來,向每一位來賓表示謝意:這是一個革新舉動,與她的為人十分相配。她逐一向大家問候,最終來到窮親戚的座位跟前。然後,她又環視了一下四周,以確保沒有漏掉一位相識的客人。這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有一股超自然的風將他從眾人中推了出來:她看見了他。費爾明娜·達薩以她在社交場合一貫的敏捷自如離開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向他伸過手來,帶著極為甜美的微笑對他說:“感謝您的到來。” 這是因為,她不僅僅收到了他的信,還以極大的興趣讀完了,並在其中發現了嚴肅而發人深省的理由讓她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坐在餐桌前,和女兒一起吃早餐。因為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她好奇地拆開了。認出簽名的首字母時,她的臉一下子紅得像燒著了一般。但她很快就恢復了自然的神態,將信收進圍裙的口袋裡,說:“是政府的弔唁信。”她的女兒很驚訝:“所有的弔唁信都已經到了呀。”她泰然自若:“這是另一封。”她本打算等過後女兒不再追問的時候將信燒掉,可最終還是沒能抵制住先看上一眼的誘惑。她以為信中是對她那封辱罵信應有的回應,事實上,那封信她剛一送出去便後悔了。可是,從莊重的稱謂和第一段的主題,她便明白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她如此好奇,於是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以便在燒掉之前能從容地讀上一讀。結果,她一口氣讀了三遍。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想法曾無數次像夜間的鳥兒一般撲搧著翅膀掠過她的頭頂,可每當她想抓住它們時,它們就驚飛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們就在這裡,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達的那樣。她又一次感到難過,丈夫已經不在了,無法再和他一起討論這些,就像每晚睡前他們都會討論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一樣。由此,她發現了一個陌生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的真知灼見和他年輕時那些熾熱的情書不相符,也和他一生陰鬱的舉止不相符。他的話更像是出自一個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所認為的受到聖神啟示的男人之口。這個想法又讓她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無論如何,最令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這封由一個睿智老人所寫的信並非試圖重申葬禮那天的無禮言語,而是意在抹掉過去,可謂高尚之舉。 接下來的那些信最終使她平靜下來。但不管怎樣,她還是在懷著越來越濃厚的興趣讀過之後,便把它們燒掉了,儘管隨著信一封封地被燒掉,她的心底漸漸沉積下一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於是,當她開始收到有編號的信時,她終於找到了一直期待的不毀掉這些信的道德依據。無論如何,她最初的意圖並非是為自己保留它們,而是想等待機會將它們還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免這些在她看來對人類如此有用的東西被白白扔掉。但糟糕的是,隨著時間流逝,信件一如既往地到達,整整一年裡每隔三四天便收到一封,她卻不知道如何將它們歸還,才能既不讓他難堪,因為她已不想再如此,又無需寫一封信前去解釋,因為她的驕傲不會允許她這樣做。 這最初的一年已足夠她適應寡婦的生活。對丈夫的純淨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行動,不再妨礙她的內心思考,也不再妨礙她的一些最簡單的意圖了,而是變成一種時時注視著她的存在:指引她,但並不煩擾她。有時,她會看到他,並不是看到一個幽靈,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出現在當真需要他的場合。確信他就在那裡,她感到鼓舞。他還活著,但沒有了男人的任性,沒有了家長式的命令,也沒有了那些令她精疲力竭的需求:時時要求她以他愛她的那些方式來愛他,比如不合時宜的親吻,以及時時掛在嘴邊的甜言蜜語。她比他活著的時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對愛的渴望,理解他迫切地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撐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實上,這種安全感他從未得到過。曾有一天,她絕望之極,沖他喊道:“你就沒有發現我一點也不幸福嗎?”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勢摘下眼鏡,不溫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沒了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她體會到他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遠記住,對於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從守寡最初的寂寞時光開始,她便明白,這句話中隱藏的並不是她當初所認為的卑劣威脅,而是一塊為兩人帶來過無數幸福時光的月亮寶石。 在多次周遊世界的旅行中,費爾明娜·達薩買回所有因新奇而引起她注意的東西。她想要得到它們都是因為一時的衝動,但丈夫卻樂於為她的衝動找出合適的理由。這些東西擺在它們原來的環境中,都是美麗且有用的,比如在羅馬、巴黎、倫敦的玻璃櫥窗裡,或是在正因查爾斯頓舞而抖動不止、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的紐約的櫥窗裡。然而,它們經不起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煎豬皮,以及在四十度的高溫下找個陰涼處舉行節日慶典的考驗。她每次回來都帶著五六個巨大的立式箱子,由上過漆的金屬製成,鎖和包角都是銅的,就像神話故事中的棺材。帶回來的東西讓她成為世界最新奇蹟的代言人,可實際上,除了他們本地的圈中人看見這些東西的第一瞬間,其餘時候,它們根本不值那高昂的價格。不過,它們本來也就是為了讓別人看見一次才買的。她在步人老年之前很久,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公眾形像不過是虛榮,因而常常能聽見她在家裡說:“得弄走這些破爛才行,都沒有住的地方了。”烏爾比諾醫生嘲笑她的這種想法徒勞無益,因為他知道,騰出的地方只會被重新填滿。但是她堅持要這樣做,因為多一件東西確實也放不下了,更何況所有地方沒有一件東西是真正能派上點用場的,比如掛在門把手上的那些襯衫,還有壓了又壓才塞進廚房櫃子的歐洲冬衣。於是,一天早晨,她情緒高漲地爬起床來,翻箱倒櫃,把閣樓翻了個底朝天,發動了一場戰爭般的掃蕩,清理了一堆堆過時已久的衣服、一頂頂在流行時都沒有機會戴的帽子,以及歐洲設計師們依據女王們加冕時穿的式樣設計的鞋子一它們在本地被那些門第高貴的小姐們鄙視,因為款式和黑女人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居家便鞋一模一樣。整個早上,內陽台一直處於一片忙亂之中,樟腦球散發出的一陣陣刺鼻氣味讓家裡的人呼吸困難。但幾小時後,家中又恢復了平靜,因為她最終心軟了,那麼多的絲綢衣物被扔在地上,那麼多的錦緞、廢棄的金銀絲帶、藍狐尾,竟通通要被扔進火堆。 “燒掉這些東西真是罪過,”她說,“還有那麼多人連飯都吃不上呢。” 就這樣,焚燒活動被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地推遲。東西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從特權的位置挪到已變成廢舊物品倉庫的舊馬厩裡,而騰出來的空間,正如他所言,又重新被塞進新的東西,滿得幾乎要溢出來。這些東西都只為一刻而活,注定要死在衣櫥裡,直到下—次清理焚燒。她說:“真該發明個辦法,好處理那些既派不上用場又不能扔掉的東西。”正是如此:物品的貪婪使費爾明娜·達薩害怕,它們逐漸侵占著空間,代替了人,把人擠到角落裡去生活,直到她把它們放進看不見的地方去。她不像別人想像的那樣有條理,但她有自己的辦法,一個絕望中的辦法:把混亂的東西藏起來。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去世那天,大家不得不騰出半間書房,把東西都堆到臥室裡去,以便有個地方為他守靈。 死神的來訪使問題得到了解決。在燒掉了丈夫的衣服後,費爾明娜·達薩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顫抖。於是,她以同樣的動力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點起火堆,把所有的東西都丟進去,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也不顧忌富人的忌妒和餓得要死的窮人的報復。最後,她讓人把芒果樹連根砍倒,讓這場不幸徹底不留一點痕跡,又將活著的鸚鵡贈給了新建的城市博物館。直到這時,她才得以在這個家裡暢快地呼吸,像她一直夢想的那樣:一個寬敞、自由、只屬於她的家。 女兒奧菲利婭陪伴她三個月後就回新奧爾良去了。兒子每星期日都帶著家人過來吃午餐,其他日子,只要有可能也會來。服喪期一過,費爾明娜·達薩最親近的女友們便開始來看望她,面對著光禿禿的院子玩牌,試驗新菜譜,還把她缺席的這些日子裡這個依舊運轉的貪婪世界裡的種種秘聞講給她聽,以讓她跟上潮流。最常來的女友之一是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一個老派貴族,費爾明娜·達薩一直和她很要好,自從胡維納爾·烏爾比諾死後,她和她更加親近。被關節炎折磨得身體僵硬並對自己昔日的放蕩生活感到懊悔的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不僅是她最好的女伴,還常常會向她詢問城中正在醞釀什麼愛國舉動或世俗活動。這讓她感到自己還是有用的,而不是僅僅倚仗著丈夫的保護傘。然而,人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她同丈夫視為一體,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樣叫她做姑娘時的名字,而是開始稱呼她烏爾比諾的寡婦。 這讓她無法理解。但隨著丈夫去世一周年的臨近,費爾明娜·達薩覺得自己漸漸進人一種陰涼、清爽、安靜的環境之中:無法避免的必然之境。但她還不十分清楚,之後的很多個月裡她也沒有意識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筆下的見解對她重獲精神的平靜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她將他的思考付諸實踐,這才漸漸懂得了自己的生活,平靜地等待著暮年的種種安排。週年彌撒上的相遇是上天賜予的一次機會,她藉此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明白,多虧了他那些令人鼓舞的信,她也正準備忘掉過去。 兩天以後,她收到一封他寄來的與往日截然不同的信,是手寫的,用的是一張亞麻紙,信封背面清晰地署了寄信人的全名。和早年的那些信一樣,同樣的花體字,同樣的情真意切,但內容就只有一段簡短的感激之言,感謝費爾明娜·達薩在大教堂裡對他與眾不同的問候。讀過之後的好幾天裡,費爾明娜·達薩都懷著一種躁動不斷地想起這封信。她胸懷坦蕩,於是,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四,她突兀地問起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問她是否湊巧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內河航運公司的老闆。盧克雷西婭回答說認識:“好像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重複了那個流行的說法,說他從不結識女人,但為人很大方,還說他有一間秘密辦公室,專為把夜晚在碼頭上弄到手的男孩帶去。費爾明娜·達薩幾乎自打有記憶以來就听到這種傳言,她從來不信,也不放在心上。但她聽到也曾一度被認為有些怪異嗜好的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也言之鑿鑿地說起此事時,忍不住要即刻把事情解釋清楚。她告訴她,自己從小就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還說,記得他的母親在窗戶街有一家雜貨舖,除此之外,還在內戰時期收購舊襯衫和床單,拆開後當作急救藥棉出售。最後,她十分肯定地得出結論:“他是個正經人,全憑雙手養活自己。”見她說得如此激動,盧克雷西婭收回了自己的話:“說到底,別人也是這樣說我的。”費爾明娜·達薩並沒有好奇地自問,為何她會如此熱切地維護一個不過是她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她繼續想著他,特別是當郵差到來卻沒有帶來他的新信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了兩個星期,直到這天,一個女傭用慌張的口吻小聲地在她耳邊把她從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傭對她說,“弗洛倫蒂諾先生來了。”他真的來了。費爾明娜·達薩的第一反應是驚慌。她甚至想,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間再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來訪,而且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但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傭把他帶到客廳,給他送上一杯咖啡,她收拾好就去見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等在臨街的大門前,在下午三點地獄般的烈日下炙烤著自己,但自信十足。他已做好被拒絕的準備,儘管她的藉口很可能是和善的。確信了這一點反倒使他非常平靜。但她傳來的口信之堅決讓他顫至骨髓。走進陰涼的客廳中時,他根本沒時間去思考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一奇蹟,因為他的腹部突然脹起來,像要爆炸一般,充滿了疼痛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下來,被該死的回憶糾纏著,想起他的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情景。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陰涼處,第一陣寒戰過去之後,他決心在此時接受任何不幸,只要不讓那件不公平的倒霉事重演就行。他非常了解自己:雖然患有先天性便秘,但這麼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當眾背叛了他,而每一次他都不得不投降。只有在那幾次,以及另外幾次緊急情況中,他才發現自己開玩笑時常說的一句話千真萬確:“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去懷疑,試圖找出任何一句所能記得的祈禱詞來禱告,卻一句也找不到。小時候,另一個小孩曾教過他一句用石頭打鳥兒的神奇咒語:“打中,打中,若打不中,就把你變。”他第一次上山時,用一把新彈弓試驗了這句咒語,鳥兒果然被擊中,掉下來死了。他迷茫地想,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間總有些關聯,便帶著祈禱的熱情重複了這句咒語,但沒有產生同樣的效果。腸子像根螺旋軸似的絞動著,使得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肚子裡的氣泡越來越密,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一聲呻吟,他則出了一身冷汗。給他送咖啡的女僕看見他死人般的臉色,嚇了一跳。他嘆了一口氣:“是因為熱。”她打開窗,以為這樣會使他滿意,可下午的太陽正好照到他臉上,她不得不又把窗戶關上。他心裡明白,再多一分鐘自己也忍不了了。正在此時,費爾明娜·達薩出現了,她的身影在陰暗之中幾乎看不清楚。看到他這副樣子,她也嚇壞了。 “您可以脫掉外套。”她對他說。 比起要命的絞痛,若是讓她聽見自己肚子裡嘰里咕嚕的聲音,他會更加痛苦。他盡全力要多忍片刻,說了一聲“不”,並說自己此次前來是為了問她何時能接受他的拜訪。她站在那兒,困惑地說:“可您已經在這裡了呀。”她請他隨她到院子裡的露台上去,那裡會涼快些。他拒絕了,聲音在她聽來更像一聲遺憾的嘆息。 “我懇求您,明天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定時來訪的日子,但她還是給了他一個不容申辯的解決辦法:“後天下午五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她表示了感謝,拿著帽子匆忙地做了一個告別的姿勢,一口咖啡也沒喝就走了。她困惑地站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汽車的聲音消失在街道盡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車後座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肉,讓自己屈從於身體的意願。他彷彿得到了重生。司機為他開了那麼多年車,早已見怪不怪,對此泰然處之。但在家門口為他打開車門時,司機對他說:“您要當心啊,弗洛倫先生,這可有點像霍亂。” 幸好,這不過是老毛病。星期五下午五點整,當女僕領他穿過陰涼的客廳,來到院子裡的露台上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此感謝了上帝。在那裡,他見到了費爾明娜·達薩,她正坐在為兩人準備好的小桌前。她問他要茶、巧克力,還是咖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要了咖啡,那種很熱很濃的咖啡,她則吩咐女僕說:“我還是老樣子。”所謂老樣子,就是好幾種東方茶葉混合在一起的茶,可以在午睡後為她提神。她喝完一壺茶的時候,他也喝完了一壺咖啡。他們已經試著開始並又中斷了好幾個話題,並非因為真的對這些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想避開另外一些無論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些膽怯,都不知道在距離年輕歲月已如此遙遠的時候,在一座不屬於他們的房子裡,在用來下象棋的露台上,在還飄著墓地花香的地方,究竟要做些什麼。這是半個世紀後兩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距離是如此之近,並且有充足的時間靜靜地看著對方。他們看得如此清楚:這兩個被死神窺視的老人,沒有旁的什麼共同之處,一起享有的只是對那個短暫過去的回憶,然而那個回憶早已不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兩個消失了的年輕人,那兩個人足可以做他們的孫子了。她想,他最終會說服自己,會看到他的夢想是多麼的不現實,從而把他從荒唐中解救出來。 為避免尷尬的沉默或不願觸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有關內河船的淺顯問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作為船主,只做過一次河上旅行,還是在多年以前,那時他和這家公司還沒有任何關係。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而如果能夠告訴她,他真願為此付出靈魂。而且她也不了解河道,她丈夫厭惡安第斯山地區的空氣,卻找出各種理由來掩飾,說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危險呀,有得肺炎的可能呀,那裡的人虛偽狡詐呀,集權主義的不公正呀,等等。所以,他們走遍半個世界,卻不了解自己的國家。現在,有一種容克斯水上飛機,能沿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一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就像鋁做的蚱蜢一樣,上面載著兩名飛行員、六名乘客,還有一袋袋的郵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評價道:“就像一具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當時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害怕,但如今她幾乎難以置信,那個敢於如此冒險的人是她自己。她說:“一切都變了。”她是指她變了,而不是旅行的方式變了。 有時,飛機的聲音讓她吃驚。她在解放者逝世一百週年時看過飛行特技表演,它們飛得低極了,其中一架,黑得就像一隻巨大的兀鷲,擦著拉曼加的房頂飛了過去,在鄰居家的一棵樹上碰掉一塊翅膀,最後掛在了電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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